懷念也斯
葉蕙
葉蕙(左)、也斯(右)
第一次跟香港作家也斯見面,是在東京。2006年3月,東京大學舉行「圍繞春樹的冒險:世界如何閱讀村上春樹」國際研討會,邀請了來自17國23個翻譯家、作家和評論家前來談文說藝。
他給我的第一個印象是溫文儒雅,談吐風趣,為人親和,一點教授架子都沒有。在研討會上,也斯受邀擔任講評人。
也斯在東京大學的回應
他對當天的美國作家Richard Powers的演講作精簡扼要的評述,先從個人的經歷談起,例如他和村上春樹如何在美國波士頓擦身而過的趣事。他的學生介紹他看村上小說,覺得村上作品給人完全不同的閱讀經驗,如何從後現代主義的觀點來閱讀村上,更談到翻譯問題。會後,我上前跟他搭訕,開場白是「我係村上小說香港版的譯者……」,他馬上用廣東話回答說:「我讀過你翻譯的《挪威的森林》。」令我受寵若驚。大概在東京很難遇到「知音人」的關係,此後數天我們都用廣東話交談。
其後在分組討論的「表象論」工作坊上,除了談翻譯課題,主持人還要求翻譯者們用自己的語言朗讀一段會前翻譯好的村上短篇〈夜的蜘蛛猴〉和〈士巴拿〉(Spanner的音譯,台灣譯作「螺絲鉗」)。因我的村上翻譯書在香港出版,在名份上算是代表了香港。於是台灣譯者賴明珠用國語,我則選用粵語朗讀。
我雖在家裏說廣東話,但在公開場合用粵語朗讀卻是破天荒第一遭。因此在會前特別向梁老師請教幾個比較沒把握的字句的發音,例如文中出現的句子「她順手拿起身邊的士巴拿」的「士巴拿」的「拿」和「拿起」的「拿」。當時梁老師叫我讀一遍給他聽,然後矯正我如何掌握這個字的聲調。雖是一件小事(因現場觀主要是日本人,以及少數的中國和台灣人,相信當中也沒幾個人得懂粵語的!),梁老師還是非常認真地指正我,從中窺見他對語言態度之嚴謹。
銘刻於心
某次閒聊時,談起香港的《中國學生周報》、南來作家等話題。梁老師說他做過香港《學報》的編輯。當我提到1957年從香港南來的作家姚拓(1922-2009),在馬國獨立後成為馬來西亞《學生周報》的社長和文學刊物《蕉風》的編輯委員,並如何影響馬華文壇的逸事時,他頗感興趣地聽,還說很早就風聞其名,卻緣慳一面,有機會要來看看這位長者,看看我們這裏的人文環境云云。言猶在耳,姚先生已成不歸之人,而梁老師亦撒手塵寰,令人不甚(禁)唏噓。
與梁老師結緣後,開始透過電子郵件通訊。儘管只有數面之緣,他仍從繁忙中不厭其煩地一一給予回應。有時遲了十幾天才接到回信,他會簡單說明自己那段時間去了外國什麼的,使我很小家子氣地覺得「啊,原來自己並沒有被忽略」。這些都是很小很小的交會點,卻令人銘刻於心,久久無法忘懷。
梁秉鈞與也斯
2007年,我申請日本國際交流基金會的獎助金去東京大學做研究。當時的我只不過是一名搞翻譯的學術門外漢,不知天高地厚,可他不以為忤,還很細心地給我的研究計劃提出意見。後來順利地申請成功,也第一時間向他報告。他的回信只有短短一句話:祝福你,好好努力!
所周知,梁老師用也斯為筆名寫小說和散文,用梁秉鈞寫詩和評論。他的小說、散文和詩集,在馬來西亞也擁有不少讀者。他不幸逝世的消息傳開後,文學愛好者們紛紛在facebook上發表感言,表示惋惜。
梁老師在2012年書展當選年度作家,主辦當局表揚他對香港本土文化創作的成就和貢獻,可謂實至名歸。
這兩年較少和梁老師聯絡,僅僅透過網絡得知他的近。2010年傳來他患病的消息,很是擔憂。後來聽聞他抗癌成功,復出講學與創作時,心中不無欣慰。月前曾在YouTube看到他暢談飲食文化和人生觀,出版飲食散文集《人間滋味》的錄影,見他雖然清瘦不少,但精神矍鑠,以為他已完全脫離病魔的糾纏,預料不到死神竟然沒有放過他……
不管是也斯或梁秉鈞,這位與香港密不可分的作家如一顆明亮的星隕落了,他的作品卻將永遠留在人間,繼續為香港這座不滅的城市說話。
(寫於2013年1月7日,馬來西亞金寶小鎮)
(葉蕙,翻譯者,曾譯有村上春樹《挪威的森林》等﹝博益﹞。)
(明報二O一三年一月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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