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月15日 星期二

最好的永不 永不的最好──給也斯

最好的永不 永不的最好──給也斯
葉輝

你的手機號碼最後一次在我的手機小屏幕顯示,是2013年元旦日15時40分,是1月6日早上倒數的110多個小時,聽到的是以文的聲音,他說你已經度過了最艱難的時刻,休養幾天便可出院,繼續未完成的工作……

那時我想起2005年或2006年某一天,接到你從波士頓打來的電話,說葉志衡替你接駁了電腦和傳真機,接載你去吃晚飯,你說見面時幾乎認不出那個一起到東龍島、西貢遠足的男孩了。

風箏與白鷺

也想起有一回因一些文稿的小事,你在電郵中說抱歉,我回了電郵,說上世紀八十年代的一個漫長的夏日,你和以文、我和葉志衡一起到西貢遠足,半途遇雨,兩個中年人和兩個少年在避雨亭坐了半天,說兩個生性耿介而偏執的中年人認識的年月,比兩個少年的年齡總和還要長,沒事,雨後還有待續的旅程。

相識三十八年或三十九年了,你有你的耿介,我有我的偏執,如果說你對文學「小器」,說你cynical,我自知你比更「小器」,比你更cynical,三十八年或三十九年來,我們有過不知多少次爭執,但每一次撥電話或發電郵「破冰」的,總是你──有一回看電視,曾志偉說每次爭執之後,總是他打電話給譚詠麟,因為他想通了:「大人不記小人過」。

我的電子郵箱裏還有一些你從未發表的詩,其中一首叫〈大尾篤冬景〉,寫於2012年1月,今天重讀,彷彿就是一個患癌詩人的自勉:

「山這邊盤根錯節
 枝椏間夾片片紙屑
 是一度意欲高飛的
 風箏的殘骸
 沒有路了?我們尋覓
 穿過狹窄小徑走出房舍
 迎面碰見:滿眼的湖水
 這麼安靜,這麼寬廣
 一頭白鷺獨立水邊
 沉思,等待振翅高飛
 天際似有白雲飄動」
 一株蘆薈的前傳

已經是2013年(龍年)的歲暮了,這一年儘管是農曆的閏年,可過得好像比任何一年都要匆忙,此刻特別懷念2008年,因為那一年彷彿就是一株蘆薈的前傳,它其時長得又茁壯又茂盛,初生的嫩芽是味道最好的;有最柔軟的薄皮和最多的汁液,尚未被患癌詩人持續割食。

那一年年初,我們跟老莊在長遍佈生店的後街吃過一頓要命而痛快的「打邊爐」,5月某一個滂沱大雨的黃昏,跟陸灝在北角留園吃了一頓有詩有書有煙有酒的好飯,然後,有一回到三聖跟你的學生吃了一頓豐盛的海鮮宴,有一回在黃色門跟周蕾李歐梵羅卡舒琪他們吃了一頓不錯的川菜……好像還吃不了幾頓飯,一年便要草草收場了。

2008年某一天,我當眾說,無論我是什麼,你都是我永遠的master,並不是要跟你耍貪嘴,我是認真的。有幸成為你的朋友,原來已經三十八年或三十九年了,漫長而短促,像一闋南音、fado、chanson或jazz,一曲終了,韶華極勝已然開到荼蘼,就像你的、我的一生,只剩下不願消散的裊裊餘音……

一年將盡,才驚覺一生漫長又短促,像連載小說,永遠寫不完,永遠的待續,因為生命有限,最好的可能是永不。

最好的可能是永不,因為最好的永遠是永不重演的記憶,2008年、2009年匆匆去矣,然後是2010年初,春節過後的某一天下午,我在台北一角的街巷迷路半天才找到布拉格書店,為我在台灣出版的第一本散文集開發布會,滿眼都是陌生人,才坐下來不久,你和翁文嫻便出現了── 那不是不期而遇,而是我一生最大的驚喜,是永不的最好。

也斯的《狂城亂馬》

2011年的某一個晚上,跟你乘巴士從屯門回市區,我說只要你做好心理準備,我願意做任何事情,好讓《狂城亂馬》重歸也斯著作的名下──因為十多年的不能相認,已經是對一個作家最殘酷的懲罰了。我當然理解那是你未了的心願,但你那時身心俱倦,所以只好尊重你的想法,待你身體康復再說。

我知道不可能再徵求你的同意了,請原諒我魯莽一次,代你承認:《狂城亂馬》的作者心猿就是也斯。

我想告訴你,2013年1月7日晚上,接到很多電話,其中一個是何福仁來電,他第一句就問:「也斯是不是……」我說「是」,然後跟他提起《狂城亂馬》的事,他說:其實只要面對一次,承認一次就沒事了,更不妨向質詢者反問:你看過沒有?寫得好不好?

此刻,也請何福仁知我諒我,容我魯莽一次,甚至不道德一次,不避「打茅波」之嫌,將私人談話公開,只因為我曾承諾,願意做任何事情,好讓《狂城亂馬》重歸也斯著作的名下。

也跟馬家輝在電話中提起《狂城亂馬》的事,他說,關於此書在文學雙年獎的評審過程,其實已有充分交代,評審委員李歐梵也曾證實也斯當時避席,要面對的,也許是「寫作倫理」的問題。

我不可能代你解答「寫作倫理」的質疑,我只想反問,在這個滿街示威者都戴上V煞面具的年代,一個作家用筆名寫作,即使寫得極其諷刺、挖苦,到底侵犯了什麼「寫作倫理」?

如果不是諷刺、挖苦,而是主觀的抒情,又是否涉及「寫作倫理」?一個人遇見一塊石頭,也許是事實,可不是事實的全部;述說石頭誘惑、挑逗一個人,或倒轉過來,述說一個人色誘一塊石頭,則恐怕只是小說式的抒情(或慾望),都只是想像。

我不可能代你解答「寫作倫理」的質疑,我只能假你的名自說自話:寫作總是糾纏某些隱匿的慾望,有時是「慾求不滿」的解放或解脫,有時是宗教或社會意義上的、可能或永不可能的救贖或革命,不一而足,那麼,如何能劃定「寫作倫理」、「寫作道德」的牢獄?

這些也許都不重要了,重要的只是鄭重承認一次:《狂城亂馬》是你的作品,好讓《狂城亂馬》重歸也斯著作的名下,無論這本跟作者失散經年、不能相認的小說是「一度意欲高飛的/風箏的殘骸」,還是一頭「獨立水邊/沉思,等待振翅高飛」的白鷺,是最好的永不,還是永不的最好。

明報二O一三年一月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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