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斯不老
讀黃碧雲的《小字》談也斯,提到新書發布,提到派對,忽想起,對了,好像第一次見也斯和黃碧雲的那一天,亦正是在新書發布和派對的場合裏。
以前寫過閱讀也斯的回憶,找出來重溫,確認如此。
第一次讀也斯作品應是在台北新生南路的小書店裏,八十年代初,我是大學生,他好像剛從美國取得博士學位回港教書,洪範的版本,散文,我站着打書釘把書讀了一本,口袋的鈔票不夠,沒買。還記得扉頁上有也斯的黑白照片,濃濃密密的頭髮,「飛仔頭」,戴着黑框眼鏡,眉毛亦是濃而黑,厚嘴唇,典型的廣東佬臉容,卻有香港仔罕見的書卷味。還記得那書店是桂冠書店,看店的小姐每天見到我,聊熟了,讓我從早到晚免費閱讀,似去了圖書館;十多年後聽老友們提到那書店,關門了,看店小姐患了癌病,回南部老家療養,狀況很不妥當。
第二次讀也斯是在美國芝加哥大學的東亞圖書館,在昏暗的書架前坐着讀,亦是散文,讀不完,借回家,跟一大堆蟹行洋文書籍放在一起。寫論文時累了,再讀,或因知道是香港人,在異域寒地裏讀來多了一份額外的親切感。
其後回港了,一九九七年,在青文書屋第一次見到也斯。那時候羅志華仍然活在書堆裏,未曾預見那些殘舊的書本跟自己生命終結之間的血腥關係。那時候他們出版了青文叢書,有也斯有游靜有黃碧雲有陳冠中有羅貴祥,都是正典港女港男港文港詩,開了小小的book launch派對,我以報紙編輯的身分被邀請參加,吃過什麼聊過什麼都不記得了,只記得大家的笑容那時候仍未算老,大家都笑得熱情開心,大家都把憂傷暫時忘記。
十六年了,初生的特區早現頹敗,中年以後的文學人卻愈戰愈勇,繼續以文以詩以影像記錄世界甚至仍然企圖改造世界,即使初老,依然提着鋼筆按着鍵盤捧着相機,從未停止對於生命藝術的探索;這是文學的魅力,也是文學人的魅力,現實廢墟永遠走在藝術後頭,遠比不上創作宇宙的精緻幽微。
也斯是個很活潑的「文學長輩」,經常跟年輕人談文談詩兼吃喝吹水,只要稍稍用心,facebook上其實可以看見很多tag他的照片,幾乎每一張都是招牌的眯眼笑容,甚至模仿年輕人於自拍時把嘴臉嘟起來,六十歲出頭的人變回十六歲,文學不老,臉容不老,有年輕的心的人,更不老。
所以活在書頁裏,也斯不老。
(明報二O一三年一月十二日)
也斯寫專欄
去年六月在廣州,我跟也斯聊了好幾小時,我對他開玩笑道,香港書展年度作家這榮譽早就應該給你了,不應等到現在。百無禁忌地,也斯笑道,現在給也不遲,還來得及,還來得及……
我沒答腔,只跟他相視而笑。他的笑聲很尖亢,非常相襯於他慣常的尖銳談話語調,忽然,我暗覺自己跟他有幾分相似。
尖銳當然並不表示全無溫暖。說過了,他是公道的人,尖銳歸尖銳,該提出鼓勵的時候他仍毫不吝嗇。所以好幾回他都認真地對我說,家輝,看你的專欄文字,你應該是能夠寫出好小說的人,寫吧,快寫,別懶惰。我是感動的。只有四個人鼓勵過我寫小說,一是也斯,二是葉輝,三是楊照,四是張家瑜,我都感念,只是不一定表達出來,更不一定來得及表達出來。向別人表達感恩,原來真的要快;至少,別慢。
也斯給我的啟發,除了語言鼓勵,也在於他的創作示範,詩、小說、攝影、論述,皆有善敏而準確的揭示。我特別記憶深刻的是他關於專欄寫作的經驗回顧,因為我向來著迷於專欄書寫,但看了他的分析,始明白專欄的文化意義。他於一九六八年已經開始用心書寫專欄,據他說,理由是﹕
「早期香港專欄作者不少是南來文人,也帶來了部分上海小報的遺風。在緬懷霞飛道風光之餘,很少正視英皇道的現實,而且因為思想形態的不同,往往對本地的新生事物採取嘲諷的態度:不是罵年輕人留長頭髮,就是罵年輕人寫新詩。我初寫專欄時,很感覺到那種舊文字背後的舊思想。我自己也留長頭髮,也寫新詩,真是勢單力薄,但也只能用自己的方法去表達了。我沒有故鄉的回憶,只想看清楚眼前的事物。我生活其中的城市當時正在逐漸變化,這現代生活,該用怎樣的方法去透視去說出來呢?我只好繞過艷麗的辭藻,尋找定見以外的看法。我只好不理別人習慣的說法,好好看清這個世界,由零開始去重組文字。寫專欄的散文,對我來說也變成一種觀看和反省這個世界的過程了。」
也斯可能是首位把「專欄」和「散文」掛對看的人,但他終究是明白人,故亦知道「不光是報章上的專欄才是文學啊!報章上的專欄並不都是文學啊!」在文學與不文學之間,也斯花了一輩子省思尋覓,舌燥唇乾,想必累了,休息一下,亦是好的。
(明報二O一三年一月十日)
也斯的公道
梁文道在今天的「世紀版」裏提到「數年前」跟也斯先生的筆戰,不知道是記者聽錯了抑或他記錯了,其實那已經是,唉,十六年前的事情了;沒錯,是1997年,是我從美國畢業後回港工作的那一年,進入《明報》副刊,開拓了「世紀版」的書寫空間,獲得許多人的支持,其中包括,梁秉鈞。
那場筆戰好像關乎一本小說的寫作倫理哲學之類,加入討論的人還有董啟章和其他幾位作家,沸騰了一陣子,沒下文了;香港一直有太多事情以極快的速度發生着,沒有人——尤其文化人——有長久的耐性。
筆戰歸筆戰,大家終究生活在同一個城市,小小的城市,總會碰見,更重要的是大家終究是香港人,情緒恩怨是一回事,公道公平又是另一回事,從來不像內地或台灣的文學界那般山頭對壘、互攻互插。所以仍會交流,仍會合作,仍會以不同的方式在相同的平台上共同實踐某些大家都相信的美好事情。這是香港式的和平理性,我喜歡,也受惠。
印象中的也斯是個公道公平的人。對人對事他都有他的判斷標準,也有他的私底下的冷嘲熱諷,但當涉及文化界文學界甚至學術界的是否取捨,他都不會迴避,該加入的會議一定加入,該表達的意見一定表達,該聯合的人物一定聯合,該寫的文章一定執筆,只求把事情做成做好,其餘糾結,江湖事江湖了,別來妨礙大方向的善良追求。
此之所以當讀報得悉也斯的遺願是「希望香港文學能夠得到平反」,我忍不住對自己說,果然是也斯,生念之死念之,始終如一,生死如一;這既是他的文學見解,其實更是他的性格展現,他總渴望事情結局是公道的公平的,萬事萬物得到恰如其份的對待。如果真有也斯式的人間滋味,這味道的最大特質應該在於「公道」二字。
最後一次見也斯是去年六月,和他去廣州,在書店演講,他極認真,準備了PowerPoint,跟數百個聽眾一起唸自己的新詩。他把廣東話入詩,寫時間,寫食物,用意亦是引導聽眾了解香港文學處境的特殊性和曖昧性。他一再重複多年來說之又說的一句話,大意是,香港故事不易說不好說,卻必須說堅持說,讓大家看清楚什麼才是、也是香港。他當時用普通話發言,我調侃他,舌頭功夫進步不少,可能跟常往內地覓食有關。
戴着鴨舌帽的也斯像年輕人般笑得燦爛。那是文學式的純真笑容,而從此,人間告別也斯滋味。
(明報二O一三年一月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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