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月13日 星期日

也斯:在人間寫作

也斯:在人間寫作
鄭政恆




第四屆九龍城書節活動照片。左起:鄭政恆、洛楓、陳素怡、也斯

自2007年夏天開始至今,我一直擔任也斯的助理,從旁看到他勤勉不倦的身影,給後輩許多關懷與鼓勵。最近幾年,也斯抱恙,還是努力地整理著作與文稿,至今有許多出版,我以為他還會繼續走下去、寫下去,卻想不到,他要休息了,跟我們道別。於是,我翻開他的書,懷念他,回顧他在人間的寫作。

尋找一位詩人

從也斯的詩集──《雷聲與蟬鳴》(1978)、《游詩》(1985)、《游離的詩》(1995)、《半途》(1995)、《博物館》(1996)、《食事地域誌》(1997)、《衣想》(1998)、《東西》(2000)、《蔬菜的政治》(2006)、《普羅旺斯的漢詩》(2012)等等,我們看到他多變,從香港到城外,從東方到西方,從抒情到敘事,從詠物到食物,也斯用不同的觀察方法、形式組合、語言態度書寫,一致的也許是空間的探索、文化的生活、遊走的蹤、越界的試驗、不休的思索、深沉的反省,為也斯的詩帶來持久的魅力──從早年作品〈去年在馬倫伯〉和〈八又二分一〉到近期刊於《字花》和《普羅旺斯的漢詩》的作品,前前後後,原來也斯已寫詩約莫五十年了,半個世紀的探索,詩藝錘鍊,打造出許多人們熱愛的經典,影響了許多後輩。

讀李國威的文章〈尋找一位詩人〉,我覺得他說得很準確,教人不得不認同,譬如以下兩段:「也斯在詩中的技巧上作了多種嘗試。除了以生活的語言入詩之外,他又利用中國古詩的以景寫情的技巧,以呈現、暗示而非解釋的方式,來寫他對人生和社會處境的各種感受……他們恆常眼於人──在真實生活裏的人,從人的遭遇和表現去觀察、反省時代社會的問題。他們摸索新的技巧,不是為了標奇立異,而是希望更貼切更深刻地表達自己的感情和思想。」生活語言、借物抒情、現代感受,李國威都點出來了,而八十年代及以後,遊歷觀察、藝術越界、人文對話、邊緣位置、文化傳統,就成為了也斯作品的另一批關鍵詞。

若要說也斯的創作動力,大概離不開翻譯和閱讀。七十年代時他已在台灣出版過《當代法國短篇小說選》(1970) 、《美國地下文學選》(1971)、《當代拉丁美洲小說選》(1972)三本書,出入於以羅布格里葉為代表的法國新小說派、美國的搜索的一代(Beat Generation)、希僻的一代(Hippie Generation)和拉丁美洲興起一時魔幻現實主義小說。各種新穎寫作手法,都在模塑也斯自己創作的小說,再而為香港小說界引入現代的新面貌。

翻譯和閱讀、橫向和縱向

他還翻譯過聶魯達(Pablo Neruda)的詩、尤金‧奧尼爾(Eugene O'Neill)的劇作、波蘭文學、詩人歌手卜‧狄倫(Bob Dylan)和鍾妮‧米曹(Joni Mitchell)的作品、史耐德(Gary Snyder)的詩文等等,我們幾乎可以掃描出也斯的文學地圖,事實上比跟他同時代的絕大部分中港台華語作家的版圖,都要廣闊、新銳。

再看看也斯完成於八十年代中的博士論文《對抗的美學:中國現代主義一代詩人的研究》(Aesthetics of opposition : a study of the modernist generation of Chinese poets,1936-1949),他帶出了許多如今看來仍有意思的比較研究,又可以看到也斯除了上述的橫向吸收,也縱向認清現代漢詩的歷史傳統脈絡。對於東西方現代主義技巧的吸收,令也斯的詩歌面貌變化,試比較《雷聲與蟬鳴》和《游詩》,可以估量詩人的寫作中有更多自覺的成份(如技巧、形式和理念)。《對抗的美學》中,例如論卞之琳的《慰勞信集》如何吸收登(W.H. Auden)《在戰時》(Journey to a war)的做法,穆旦詩中現代、破碎、矛盾、變幻的「我」,辛笛的語言藝術(分別見於〈中國三、四○抗戰詩與現代性〉、〈穆旦與現代的「我」〉、〈從辛笛詩看新詩的形式與語言〉等文章),都是從現代的眼光研究,縱向橫向兼備。

書、城市與人

自2002年起,也斯一直編整舊文,推出了《書與城市》、《島和大陸》、《養龍人師門》、《新果自然來》、《昆明的除夕》、《在柏林走路》、《街巷人物》、《山光水影》八本書,由牛津大學出版社出版,2003年更有新版《剪紙》。2012年有多本也斯詩集的外文譯本,包括英文譯本《顯與隱》(The Visible and invisible)和《蠅頭與鳥爪》(Fly Heads and Bird Claws)、葡文譯本《重畫地圖》(Mapa Refeito)和法文譯本《在不安定的日子》(En ces jours instables)。

《灰鴿早晨的話》收錄了也斯青年時的散文,曾在1972年時由台灣幼獅文化出版,四十年後改名為《灰鴿試飛:香港筆記》(解碼出版)重新推出,也斯的散文,善於捕捉現代人的經驗、情感、形象,剎那的感興足以帶來他人的共鳴,因為這些感受總能夠與日常生活結合,也因為作者有寬闊的視野,但毫不賣弄,例如影評文章〈幾對梧桐憶鳳凰〉談安東尼奧尼的電影《無限春光在險峰》(Zabriskie Point),就教人印象深刻。

最近一兩年,也斯的書都陸續推出大陸簡體版,例如《昆明的除夕》(安徽教育)、《東西》(中國戲劇)、《人間滋味》(人民大學)、《書與城市》、《城與文學》和《香港文化十論》(浙江大學),必然讓大陸的讀者更加了解香港的文化與文學,其實相當多元而且豐富。

也斯多年來不斷探討香港文學與文化空間,他總在關心香港本土的作家,關心香港的文化發展,不希望人們貶低香港文化的價值。至今,我還牢牢地記得他跟我熱切的討論──不論是有趣的計劃、現象的憂慮,還是偶然的發現── 這些回憶我都珍而重之。我不會忘記。

編後語:此稿據第四屆九龍城書節講座「舊時代的新聲:梁秉鈞詩歌作品與回歸前後的香港」(2012年11月3日)發言稿修訂,旨在回顧也斯的文學特色和成就。

(明報二O一三年一月十一日)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