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面積不大,文化能量卻不小,在高度商業化的社會裏大大小小的書店「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就是範例。當然,近年來,紙質書式微勢不可擋,昔日書店全盛時的淘書樂彷彿成為白頭宮女口中的舊事,戀舊的人貌似達觀,然而那種憂傷也是掩飾不住:
半世紀走過來,斷斷續續光顧了無數的書店,享受過香港書業的黃金日子。香港曾經是讀書的福地,要看甚麼書便有甚麼書。如果說書中自有黃金屋,那麼香港曾經是遍地黃金。舊書店消失得八八九九,幸好有新的獨立書店接上,但風景已不一樣。無論如何,感謝曾經艱苦經營書業的前輩,更要感謝還在堅持開店的朋友,沒有你們,年輕一代不知道香港曾經是書香撲鼻的城市。這段感慨出自鄭明仁先生的《香港文壇回味錄》增訂版(天地圖書有限公司2023年5月版),作者說:「買書、讀書、藏書的時光在我人生路上留下深刻印記,懷緬過去常陶醉……」不能忘懷,他要開書店、寫書向年輕介紹,讓他們感受到香港的書業「多姿多釆、百花齊放」。我讀他的書,如讀一部活態的香港文學史,顯然這不是學院派寫法,那些可能被認為難登大雅之堂的舊書舊事,被他寫得活色生香,如實地呈現了多層面的香港社會和文化。此書的代序是《半世紀獵書小記》,昔日香港書店的繁榮讓我只能隔着紙張垂涎三尺。
手裏的這本《香港文壇回味錄》(增訂版)扉頁上還有作者2023年12月12日於老總書房的題簽,它記錄着我與鄭明仁「老總」的一面之緣。那一年我去香港出席香港作家聯會成立35周年暨世界華文文學聯會成立20周年慶典,那一天陳子善老師邀我同訪老總書房。雖是冬天,天還是很熱,鄭明仁先生到炮台山地鐵站接我們,隨着他走到一家商場,再穿過各種教育培育機構的店鋪,在寂寞的一角看到老總書房。鄭先生打開鎖,拉開門時,我大吃一驚,這自然不是家中書房,但也不是一間書店應有的樣子,一間不算大的鋪面,書架上面擠滿書,可怕的是書架之間佔滿書,一直堵到門口。要是說這是四十大盜的寶藏,單憑阿里巴巴一句「芝麻開門」別想得到寶貝。
子善老師在門口挑了兩本書,便和老總站在門旁的走廊上聊天。他們是老熟人,我與老總則是初見,但有這麼多書的誘惑,顧不得跟他們聊天。經老總允准,我爬過門口的書堆,在裏面的書堆裏淘書。──與那種整整齊齊、一塵不染的書店相比,這的的確確是「淘」。我小心翼翼地將上面的書挪到另外一堆,迅速翻檢感興趣的書,太多,太淩亂,很絕望,竟然也有收穫。告辭時,加了微信,前一天已經買過一本,老總還是堅持再送我一本《香港文壇回味錄》(增訂版)。
這也許是書店最整齊的一角了
大概,這是我逛過的最獨特的書店吧,獨特到讀者進不去店。老總說開店是他處理自己藏書的一種方式,我不知道在寸土寸金的香港,他家裏的書房會是甚麼樣子。淘書的樂趣持續幾十年不經意間就會轉化為藏書累,既是累贅又感負累。上海的一位編輯朋友對我說,已經有人直言再不要給他們寄書了,家裏放不下。我也有此煩惱,看完的書放不到已不見縫隙的書架上,只好堆起來或裝到紙箱裏,下次要用,像考古一樣還得找到它們、「挖掘」出來。「捨得」的話講起來冠冕堂皇,一本本從五湖四海買回來的書真要像水那樣潑出去,讀書人常常下不了手。
《香港文壇回味錄》以《半世紀獵書小記》開篇,以《藏書家十三車藏書當垃圾》收尾,不知這是不是作者有意安排,我總感覺暗示着甚麼。那篇文章講周姓藏書家在去世前兩年,把藏書賣給收舊物的,短短幾行描述已夠觸目驚心:「收買佬搬書當天下着滂沱大雨,很多書都淋濕了,書去到大小拆家面前也就變成黴、濕、臭的廢紙,他們只能把部份稍為貴少少的線裝書搶救出來,其餘送到堆填區。」這是所有藏書殊途同歸的路徑嗎?畢竟現代社會的一葉扁舟載不動太多的「負累」。
2024年11月4日夜,鄭明仁先生去世。次日消息傳到上海,我慨歎再也沒有機會跟他請教了,也立即想到那間「書房」和他的那些足以填滿香港文學館的珍貴藏書、史料。不知它們命運如何。這次書展,我看到一個附帶消息:香港一家書店在老總家人支持下舉辦「回味老總明仁的收藏軼事暨藏書展」,這是有情有義的舉動,老總一人吞下藏書之累,卻帶給我們很多揮之不去的淘書之樂,我不禁要在黃浦江畔遙遙地鞠上一躬。
2025年7月21日清晨
(周立民微博2025年7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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