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密柔光:與吳煦斌筆談
整理:鄧小樺
統籌:冼偉強、袁兆昌
編輯:袁兆昌
編按﹕香港作家吳煦斌,在秋冬之間再版著作《牛》。香港文學生活館為吳煦斌佈展,並邀請各藝術家以雕塑演繹吳煦斌作品。本版邀請香港文學生活館合作,由策展人鄧小樺訪問吳煦斌,談談寫作緣起與近年生活,並訪問初為《牛》出版的許迪鏘、再版的出版人林道群,談談香港文學出版狀况,並刊出吳煦斌一首寫於一九七五年、從未發表的詩作,重現作家文青時代的游藝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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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屆香港文學季以「文學好自然」為題,文學館希望藉此機會向香港作家吳煦斌致敬,因為她是香港文學中書寫自然的一個重要高度。吳煦斌傾向離群索居、從世人的視野中消隱,但我們知道很多讀者都想知道她更多事情,於是採用了筆談的方式,以簡單的設題,意在誘作家寫作,如此可讓讀者直接進入吳煦斌的文字世界。吳煦斌的文字簡樸深邃,對一字一句都予以精微雕刻;文學館的《恍惚的、遙遠的、隨即又散了》展覽小冊子,吳煦斌就默默地將文字全部修訂了一次,與初版有相當大的差異。比如她說,修改是傾向讓文字更輕,像把一處象徵死亡的「蒼蠅」改為「風蠅」,因為她覺得現在的文字都太濃重太想得到注意了。這種對於文字觸感的敏感天賦,能給予我們很大啟發。
本來設問多關於生活,但後來我們發現,吳煦斌更喜歡談論遙遠的事物;想到要請她多談對文學和藝術看法時,篇幅已有點不足。只好以侍來者。無論如何,經歷筆談,我們發現吳煦斌其實真的善於回答任何問題。而她始終以近乎孩童的目光,一種原初而樸素的方式,帶我們進入遙遠的世界,面上拂來是細密的柔光。
■ 吳煦斌□ 鄧小樺
回到寫作的原初
□ 你是如何開始寫作的?
■ 開始時是一些影像和事件,或朦朧的感覺,但沒有多少意見,我早年是沒有什麼意見的,想記憶留着;後來記憶重疊了,看不清楚,便寫出來,希望不會失去。通常是寫在母親寫單據的紙上,淡米黃色,長長的,約四吋乘十二吋,很薄,可以一疊用線穿好,捲起來,像古代的捲軸,我常想我是在上面像詩人題字。後來所有捲軸都失去了。
□ 為什麼喜歡寫叢林?
■ 父親是從新加坡來的,他是沉默的人,很偶然會談到他從前家裏的莊園,前面是無盡的綠色,後面是小山和叢林,躲在裏面大人再找不着。他後來在海上工作,仍是想着叢林,回憶裏有很深的懷念。我想這便展開了我對叢林的夢,迷惑的,不可抗拒的,有它自己的法則和儀式。
□ 你的作品中,時常出現「父親」的高大形象,而叙事者「我」則常塑造為孩童的眼光,請問這有什麼深意嗎?
■ 我父親是高大的,六呎。幼年我常站在他腳上讓他帶我行走。用孩子的目光看世界是因為他們的心中充滿淳樸的尊重和驚訝,還沒有既定的觀念。他們或會害怕,但沒有嚴厲的抗拒,他們會接受自然運行的規律而感到安心,世界對他們仍是美麗的,可以信任的丶觸摸的丶親近的,而他們是那麼可愛。
□ 對你而言,寫作最重要的是什麼?有沒有特別的寫作癖好如必須用墨水筆、必須用紙起稿等?
■ 我寫作沒固定的紙筆丶時間丶地點丶姿態,只有思想,但有時它不知跑到哪裏去了,軌道都轉了方向,無影無蹤。有時又閃爍不定,不知該注意哪一點,終於消隱。不過現在已經沉寂了許久,一片漆黑,在海洋裏。
心裏留存的文字與畫面
□ 喜歡李維史陀嗎?據說〈一個暈倒在水池旁邊的印第安人〉是以李維史陀《憂鬱的熱帶》中的一個新聞細節發展而來的?可以說說你對李維史陀的感覺和想法嗎?
■ 李維史陀是我很喜歡的人類學家,《憂鬱的熱帶》是我很心愛的一本書,很普魯斯特,有點喬哀思,都是我非常喜歡的作家。他寫在火堆的灰燼旁睡覺的赤裸的印第安人有一種人性的溫柔,這令我很震撼,他寫海洋帶着森林強烈的氣味對我又是多麼親切。但〈一個暈倒在水池旁邊的印第安人〉不是從《憂鬱的熱帶》來的,雖然書裏亦有短短一段提及一個暈倒在加州城市的印第安人。我的故事取材自美國一九一一年的一則新聞,形式卻是受李維史陀最不喜歡的沙特的《嘔吐》啟發的,六O年代他對存在主義有多麼嚴厲的批評啊。但我覺得《嘔吐》的主角沉默地看着七葉樹思考人的本質丶坐在餐廳聽隨時在時間裏中斷又不可阻擋的爵士音樂時,亦有一種人性的溫柔。他們是兩個如此相異的人,卻又錦瑟無端地默默啟發了我,讓我在混亂中輕輕地建立了細微的秩序,這是我常感到有點不能明白的。
但小說的寫作卻另外有小小的故事。八O年代初一天在UCSD宿舍裏郵差派來了一包裹書,上面有地址卻沒有名字,亦沒有回郵資料,我說不是我的,郵差笑笑說:Keep them。我便留着了。裏面全是關於印第安人的書,有一本叫Ishi,寫Yahi族最後一個印第安人。Ishi是人的意思,我便拿Ishi作主角的名字「以思」,因為殖民者都不當印第安人是人類,尤其在巴西和非洲,他們因偏見及無知摧毁了無數的文化和生命,印笫安人要在毁壞的邊界掙扎生存,許多種族滅絕了。這是歷史最悲哀的一頁。以思最後離開了西方的文明,保留了自己的尊嚴。
□ 噢,竟然誤會了你是李維史陀那邊的……你明明是跟沙特比較親的才對,你翻譯過沙特的《嘔吐》。可否多談談為何選譯這本書?你喜歡《嘔吐》的哪些部分?你在世界裏也曾經有那種強烈的不安嗎?
■ 我是不喜歡「嘔吐」這譯名的,Nausée是胸中翳悶的一種感覺,虛浮的,翻騰着,抑制着,還不能吐出來,有點暈眩,慢慢折騰着你。但因為差不多是定譯便不能改了。我初看《嘔吐》的時候剛過了青蒼的少年期不久,仍然迷惘不安,心裏懸盪着,讀到沙特寫事物都脫離了名字和意義,而他在赤祼的物象中飄浮,沒有過去和將來,只有微塵一般把握不住的現在,我是感覺多麼的接近。我們都要不靠倚傍的給自己的生命作出決定,但我能為我的決定負責嗎?我可以逃避嗎?我是不能肯定的。書是美麗的,憂鬱的,孤獨的,但仍帶一點點希望,「在寒冷森黑的海面上有太陽淡淡的閃光」。我青年時是把這句話寫在筆記本子上面的。最後主角羅昆丁離開了死寂的小鎮和人物,乘火車往別處去,他想寫一本小說,寫一些還未存在的事物,希望寫完之後會比較接受自己。幾年之後我是寫了小說了,也寫了一些不大存在的事物,但到現在還不多大接受自己。很奇怪沙特是這樣默默影響着我,我小說中城市的男子都帶點羅昆丁的猶豫憂傷,對一切都是不能肯定。
□ 對於遠古的、滅絕了的事物,我們不禁會有追尋之心。然而這追尋又不免總是面對失落等等負面結果。你對此有何看法?
■ 我們是不該對遠古的事物失望的,它們的存在超越我們認知的範圍,是我們心中的固有觀念有所偏差罷了。我們若抹去既定的藍圖,用未受規範的目光觀看,便一切都不同了,我們會有新的思想,新的轉變,前面是全新的路。在〈牛〉裏童最後亦是重用言語溝通,進入真實的世界,肩負新的責任。
□ 可以多談談你喜歡的書、藝術家和電影嗎?
■ 書很多都是我很喜歡的。最早給我深刻印象的是《奧德賽》和《浮士德》中譯,都是在大會堂兒童圖書館借的,硬皮棕色,上面有金色刻印,很漂亮。《奧德賽》有很多木刻插圖,不知道印刷還是刻意,很多幅裏人的手腳都是和身體有點脫離的,更是mythical,很不真實。海妖的頭髮佔了整個海面,我後來學會了一隻歌是關於海妖的,Loreley,很美麗的歌,但朋友說我唱的時候是海多於妖,不可以迷惑人的心,什麼都給低沉的海浪埋藏了,聽不清楚。《浮士德》是中英對照,只有第一冊,中譯跟英譯一樣大部分是押韻的,唸起來很像唱歌,有時唱得很高興,忘了書在說什麼。
藝術家是喜歡梵谷和孟克的,他們都是受精神的困擾,都說過希望用色彩解釋生命,畫裏亦都有很多漩渦和暗湧,也畫過很多自畫像。但他們一樣而不一樣,梵谷的柏樹和星夜是漩向無限的,向天空,或看不見的遠處,他最後的麥田仍是有路的,只是朦朧中斷了,他的顏色到最後仍是明亮斑駁。而孟克的漩渦從上面壓下來,血紅色,或黯黑的從畫的四周旋進來,人們在層層重壓下都逃不出去。他的星夜是全黑藍色,星星是微弱的白點,終於看不見。我有一個《呼喊》的充氣人像,泄氣的時候彎身下去,更是焦鬱無助。但孟克活到八十歲,比梵谷多四十三年,晚年更是平靜和諧。我為什麼這樣喜歡他們,我也不大明白,不一樣的人啊。
電影我喜歡Wings of Desire,天使在美麗的圖書館守護喜歡書本的人,後來一個天使愛戀一個漂亮的女子,成了人,仍在守護。我喜歡天使,我喜歡圖書館,我喜歡守護的人。
一點關於生活的事
□ 如果覺得鬱悶,你會怎樣呢?
■ 鬱悶?我與它是不相往來的。時間都不知逃到哪裏去,有很多工作還沒有完成,很多書只開了頭,里爾克寫羅丹只看了一半,Modiano還沒碰,電影也看不及,只看了Julietta,Malik便下了畫,達文西紀錄片又不知道在天角哪一方。
□ 喜歡吃什麼食物?
■ 喜歡桃子,受聶魯達影響呢,還有甜麵包丶鮮果蛋糕丶蝴蝶餅丶丹麥穌丶牛油卷丶椰絲餅丶檸檬曲奇丶朱古力丶L'éclair丶墨西哥薄餅……
□ 你好像喜歡吃甜的食物?用流行的說法,人們嗜甜是因為他們希望感到生命是甜美的。
■ 也不是希望甜美啊,是它們好吃,不甜的也很好吃,像烤羊。我們從前在樓下一爿小小的新疆館子吃了一整隻很美味很美味的烤羊,外面燻黑,裏面白色,還有微黃的汁液流出來。我們用手撕來吃,像原始人,指頭都染黑了。後來店主給小小的原始人女兒送了一頂很漂亮的彩色新疆小帽子,上面有小小的鈴子掛着,她開心了許久。
□ 說起香港,你會想起哪三種植物?可否向我們形容一下它們?
■ 香港是全部的植物、動物和埋藏的化石。象徵是困難的,簡單的名字形容不來,尤其在這急劇變化的時刻,所有邊界都模糊了、重疊了,像陌生的語言互相碰撞,又互不認識。
□ 哈,其實只是想借你的口去介紹讀者認識香港的植物。
■ 許多植物我是略去名字的,只記着它們的形狀和特性,因為許多名字的意義跟它們的本身是不相符的,像覆盆子,怎樣看也不像覆轉了的盆子啊,尤其仍有葉子的時候,顏色又不會那麼漂亮。而鴉膽子也不是完全黑色的,但真正的烏鴉膽子是不是黑色的我又不知道了,我沒有捉過烏鴉。所以我是很壞的嚮導,隨意奔馳,不知把別人領到哪裏去了。
□ 如果遇見一條蛇,我們應該怎樣做?你會怎樣做?
■ 跑啊!在城市裏我是不知道怎樣做的,但我在野外真的捉過小蛇。我用長方形的小陷阱捉小動物,裏面放燕麥,有時小蛇會爬進去,進了去便出不來。早上整理陷阱時會聽見嘶嘶的聲音,我用長樹枝微微推開小門,牠便會衝出來,多是棕色的,肚子淡黃,不到一尺長,有時會捲着樹枝不放,這時是最危險的了,會捲到手上來啊,便立刻摔開樹枝跑!我也吃過燒蟒蛇,可能不是蟒的,而且不大,但有點像。牠蜷在離我實驗地方不遠的一爿小餐館前院一株尖尖的Yucca旁,一動也不動,有點魔幻。店主把一隻膠桶子蓋着牠,上面壓了兩張椅子和幾本重重的書。第二天牠也沒有動,店主便把牠放在覆蓋着牠的膠桶子裏,上面淋些龍舌蘭酒,切開用鹽燒來吃。牠的肉白色,甜甜的,像大白磨菇的莖,一絲一絲。
□ 如果一個二十歲左右的青年,要向暗戀的人談及一種動物,來表達情意,你有什麼建議呢?
■ 二十歲?暗戀?動物?情意?怎麼建議啊!我們的時代多是送書的,又多是《小王子》。我有一個美麗的朋友,彈圓底五弦琴的,常穿白色的裙子,她有一書架的《小王子》,什麼語文的都有,荷蘭文也有兩本。但她常常覺得自己只是圓玻璃蓋中的玫瑰,人們終會看見其他花朵的。後來便再沒有她的消息,她是刻意消隱了。一次我看見她坐在山下一所屋子的長椅前,看見我便別過頭去。美麗的人多是不快樂的。所以我很快樂。
□ 最近有什麼「細藝」?
■ 「最近」是填滿了,「藝」也不是很「細」,有些是頗複雜的,要謹慎的思考。「將來」卻是有一些計劃,要繼續西班牙文丶法文丶陶瓷丶木工……什麼都只學了一半,太Calvino不成的。
□ 現代常說伸張自我,虛擬年代的自戀更是普遍,你覺得自我該是怎麼一回事?
■ 虛擬的世界因為不用負擔後果,自我是無限膨脹了,亦因為要在無盡的電子信號中讓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態度更是強悍。伸張自我是可以的,說話努力讓人聽見是可以的,我們都是一樣,但不必要求全部的人接受啊。不接受我們全部的言論,不是便成了我們的敵人啊,那太布殊了吧。我們可以找思想相近的朋友,但也毋須攻伐相反的方向。虛擬世界的群黨,因為互相鼓勵,很容易產生一種超乎常態的激動,對某一種個人的取向,某一個不喜歡的民族,由最初的嘲笑鄙夷,很容易變成深切的仇恨,擴散到真實的世界,就變成暴力的襲擊了,我們在校園、在街上都見過了。受害者做過什麼呢?不過是表達一種取向,屬於某一個民族了罷。
關係與溫度
□ 可否告訴我們最近的一個夢?
■ 我很少夢的,我幼年是無夢的孩童,後來的夢很多是關於奔跑,或是飛翔,或是我只記得這些,不斷的飛奔,沒有阻礙,沒有停頓。有時從窗戶衝下來,又翻飛上去,像龐大的鳥,飛在風裏、雲裏,很愉快,好像無所不能,醒來也有瀟灑的感覺。但我不會分析夢,分析了便感覺不到了。我是簡單的人,一切都不會太複雜,也不會太擔憂。
□ 失眠的時候你會做什麼?
■ 我也很少失眠的,到差不多的時間便累了。失眠╳╳去?我可不可以填「睡覺」?或吃一塊美味的果子曲奇,便睡着了。
□ 如何保存回憶?
■ 我想回憶是很難隨意保存的。李維史陀說他需要二十年的遺忘,才能與早年的經驗聯繫,二十年中他一直不明白它們的意義,也沒有欣賞它們的特質。或許我二十年後才清楚明白現在說什麼,才知道每句話隱藏的含義,看清楚潛伏的影像,但那時候可能我什麼都記不牢了,朦朦朧朧,只懂笑。
□ 可否說說你跟孩子的關係?
■ 我比較像他們的玩伴多於他們的精神導師丶生命教練。傅雷我是當不來了的。他們很早便養成獨立的個性,很能適當地抉擇。我們談很多話,我參與他們學業丶事業的討論,但重要的生命轉折都是他們自己安排的,他們很清楚自己的改變和思想發展,我只在旁邊協助。兒子是念應用心理學和psychometrics的,女兒念天文學和音樂治療,現在他們的工作和學業都跟醫院和治療有關,我們心裏都很高興。有時我會對他們說:你們好是我潛而默化呢,是不是?是不是?快說!快說!他們便會說:是!是!
□ 在這次再版及文學館的展覽完結後,你接下來大概會做什麼?有什麼計劃?
■ 再版和展覽都是牛津和文學館這幾星期的辛苦工作,我什麼也沒做,只校對了一點,所以之前之後都沒有多大分別的,都是編書丶看書丶看電影丶乘飛機。但這幾星期發生的事,遇見的人,都是令人愉快的。
(部分圖片由香港文學生活館提供)
(《明報》二O一六年十月廿三日)
做好能做的事──訪問林道群
曾卓然
牛津大學出版社最近再版了吳煦斌的小說集《牛》,這部小說集最初由素葉出版社於一九八O年十二月出版,一九八七年台灣東大圖書公司再以此為基礎出版了《吳煦斌小說集》,其中新增兩篇故事。牛津版的《牛》結合素葉和東大兩個版本,重新編校,吳煦斌親自作了不少修改,可說是呈現吳煦斌小說藝術最完整的一個版本。書的封面由吳煦斌兒子梁以文所繪,猶如洞穴中的壁畫,呈現初民般的質樸,與書中小說的主題和風格相當切合。
資深出版人林道群先生,擔任牛津大學出版社總編輯多年,是《牛》再版的重要推手。他和也斯早在八O年代相識相知,九O代再於機緣巧合下開始和也斯合作。牛津出版了也斯相當多的著作,都是林道群與也斯合作的成果。林道群回憶,九O年代在地鐵站交收文稿時,那女子便是吳煦斌。
在林道群的印象中,吳煦斌的話不多,與也斯的侃侃而談成有趣對比。二O一二年也斯獲選為香港書展年度作家,牛津亦正籌備出版他的幾部作品。閒聊間,他半認真半開玩笑地提起,身邊朋友總問為何不重印《牛》,而吳煦斌當時也並未表現得很熱烈,只是「莞爾一笑點了點頭」。而林道群指《牛》的再版也許在早幾年便完成,當時他已同時排好《牛》和也斯的三本書準備出版,但因為也斯病况變化,吳煦斌便把再版一事擱置起來,專注於也斯身上。一直到今年才有時間處理《牛》的出版。
吳煦斌曾說今天自己的讀者未必會很多,林道群認為她說的既是老實話而又更是謙遜之辭。他表示牛津以出版人文書籍為重,不會把銷量放在太重要的位置。再者,他認為讀者會否買書,跟出版社和作者的關係或不如想像般大,應勇敢地盡己所能,去出版值得出版的書。林道群亦提到早在九七前,他便和也斯有相近的想法,希望重新出版香港文學的經典作品。而在林道群心目中,《牛》是一部很奇特的小說集,閱讀時感覺很新鮮,獨特風格,坊間並不多見。
雖然文學作品的銷量有限,但在香港文學生活館舉行的《牛》的新書發布會上,能見到剛新鮮印好運到會場的《牛》,在出版社還未確認價錢時已經被搶購一空。這也許佐證了林道群先生所說的,盡己所能去把事情做好,結果總會好起來的。
(《明報》二O一六年十月廿三日)
猶如曠野與山林──訪問許迪鏘
曾卓然
吳煦斌的小說集《牛》最初由素葉出版社於一九八O年十二月出版,已是三十多年前的事,絕版多時,在舊書攤中一直難以看見其蹤影。但此部小說集的重要,並沒有因年代久遠而減弱。筆者訪問了素葉出版社的創辦人兼總編許迪鏘先生,更深入地了解到《牛》的出版起源和獨特的文學風格,也見識了屬於那個時代的優秀質素。
許迪鏘指《牛》是「素葉」較早期出版的一部書。他憶述當時「素葉」傾向以同人的方式去營辦,成員都是有志於文學的年輕人,各人懷着單純的心,希望香港文學能夠發展起來。「素葉」的作者如西西、也斯、張灼祥和何福仁等都活躍於當時文壇,後來也成為香港文學重要作家。許迪鏘指當時大家都很喜歡吳煦斌的小說,因此當也斯表示將會出版《牛》時,大家都樂於協助完成編校等各項工作,後來還邀請了劉以鬯為她作序,編成了這一本重要的小說集。
回想吳煦斌在「素葉」時的身影時,許迪鏘指她散發非常獨特的氣質,形容道:「如果在美國,她會是一個很有印第安色彩的人。」他認為吳煦斌的小說散發「猶如曠野與山林的氛圍」,閱讀時「強烈地感覺到大自然的呼吸」,和「人與自然間深厚的連結」,而在同時或後來的小說中,也很難找到與她相似的氣息。他亦提到吳煦斌曾翻譯加西亞.馬奎斯的小說,在《大拇指》和《四季》上發表,如刊在《四季》上的《百年孤寂》第一章。他認為拉丁美洲小說中那種粗獷和硬朗的特性,啟發了吳煦斌的創作。
除了小說集《牛》,許迪鏘亦提到吳煦斌的散文集《看牛集》。他說一九八三年吳煦斌在《快報》的專欄上連載了四個月,後來突破出版社將之結集成《看牛集》。許迪鏘認為吳煦斌更能表現她文字的獨特味道例如給他最深印象的〈手錶〉,該文通過孩子以齒痕去模仿手錶這種簡單的玩意,以短短數百字道出動人的母子感情。不過,許迪鏘說,其實有超過一半的專欄文字最後沒有收進《看牛集》中。因此,許迪鏘認為如能以現今的標準,重新整理這些作品,編成更嚴謹的文學選集,將使更多讀者能夠細味吳煦斌獨特的語言藝術,這對於香港文學相當有意義的一件事情。聽到上一輩的編輯與作者,到今日仍然着緊香港文學,欲把一些過去不夠資源完善的事做得更好,正如也斯形容她的文字,是「給予我們溫暖和希望的東西」。
(《明報》二O一六年十月廿三日)
東涌
吳煦斌
遙遠的下午帶我來到這裏
雨蓬和熙攘的陰影
越過道路我看見雨後鱗白的流水
你只在想像中成形
溽熱的空氣中又去了
這森林的氣候
我看見野芋支撐天空
綠色的傘如雨
而對我成長仍是靦腆
慌亂的煙
焦灼的魚的猶豫
我寫及堅持
而我在季節的傷害中撒手
這裏是支撐一面頹垣的黑杉
破盆,細疊的乾枝
遠方仍有隱約的晃動
我攀上石堆看山
揑着堅硬的石磨
水稻的擺動帶走了穩定的時刻
白色的陰影溶化
又來了一批步行的旅者
高興你能在歌中自癒
而我傷於憂懼
風來又聽見牆下的花開
看着這四月盛放的石桃
我也能在胸間滋長麼?
一九七五
(《明報》二O一六年十月廿三日)
吳煦斌
原名吳玉英。香港出生,詩人、小說、散文及翻譯家。美國加州聖地牙哥州立大學生態學士。有筆名吳而斌、吳煦斌、而斌、吳風及石壺。作品散見於《文學季刊》、《四季》、《中國學生周報》、《大拇指》、《香港文學》等。一九八三年一月至四月間,以石壺筆名為《快報》寫專欄「看牛集」,後收入散文集《看牛集》。著有小說集《牛》(1980)、《吳煦斌小說集:一個暈倒在水池旁邊的印第安人》(1987)、《看牛集》(1991)及翻譯小說集《嘔吐》(沙特原著)(1971)。二O一六年小說集《牛》再版。
(《明報》二O一六年十月廿三日)
文學季開幕演講
日期:2016年10月23日
時間:下午2:00至5:00
講者:劉克襄、羅貴祥
嘉賓:吳煦斌
地點:前西區裁判法院活動室
地址:香港西營盤薄扶林道2A
查詢:https://goo.gl/J9XPGG
(《明報》二O一六年十月廿三日)
吳煦斌對話展
陳進權
昨天看了《吳煦斌對話展》。2時一刻到展館,門鎖上,按門鈴,男孩出來開門。我是當天第一個觀展者。
展場空間不大,兩面墻掛上畫作、攝影等作品,靠墻桌子放置吳煦斌收藏的印第安人原始而自然的工藝品,還有以文的泥塑《北京人》。寧靜、安逸、舒適。
之前在網絡看到牛津版《牛》的封面,還以爲與素葉出版社那樣,圖片採自岩畫或石刻畫,現在看到展場展示的原畫(複製件?),才知道是以文的畫作(還不知道以文懂得繪畫呢),與這幅並排的另一畫作,則是以文與安文合繪的另一幅牛。以文的畫作以皮紋紙繪畫,富含岩畫韻味,皮紋紙也配合牛的“皮相”——牛身體的紋理。
鄧小樺在面書說要不是吳煦斌說的,還不知道一張也斯攝影的女子背影照片主角就是吳煦斌;如果是吳煦斌的熟朋友,大概一眼就看出這個熟識的背影。
展場發售特爲這次展覽而編印的小冊子,收錄全部展品圖片與文字,海外的吳煦斌粉絲未能親臨參觀,瀏覽小冊子也得以補償。
小冊子簡介吳煦斌提及發表過作品的刊物,將大拇指誤爲大姆指,一點小小瑕疵。
(TK Chan臉書二O一六年十月十八日)
林道群追憶也斯先生:一生最想說香港故事
深圳晚報記者 李福瑩
2013年1月6日晚,香港著名詩人、作家、學者也斯先生逝世。他的離去,被認為是「香港文學的慘重損失」,香港就此失去一個懂得傾聽城市心跳的人。
也斯原名梁秉鈞,文字妙趣橫生,人亦如是。2009年底,便傳出他罹患肺癌三期的消息,他在絕症當前還能說笑,「我態度樂觀,但不敢說處境樂觀。」2012年7月,也斯接受香港書展組委會邀請為「年度作家」,大家均以為他身體狀況好轉,誰知數月過後,竟聞噩耗。
為追憶這位「一生最看重香港人身份、最想說香港故事」的學者,1月8日,本報記者聯繫到牛津大學出版社(中國)公司學術及普及出版部總編輯林道群先生──一位與也斯先生有20年書緣的資深出版人。林道群先是婉拒,後耐不住記者懇求,答應以郵件形式接受專訪。林道群先生的敘述,點點滴滴,沒有感情的宣洩,卻讓我們讀出深深的哀傷和懷念。
自1993年,也斯先生和牛津大學出版社合作的第一本書《記憶的城市 虛構的城市》之後,也斯先生的絕大多數作品均在牛津出版,書目已有15本。林道群跟也斯來往,幾乎都跟書、跟出版有關。記者讓林道群說說印象中的也斯先生,林道群最先想到的是也斯的笑聲:「那是一種輕鬆、慷慨的朗朗笑聲,令人難忘。就算這幾年病了,他說實在不想過那種於天堂和地獄之間來回折騰的化療生活,既然上天要他受苦,讓他一個人承受好了,他不想朋友們也受折磨,見面時不談病情,照樣說書說人說吃的和喝的。」
對話林道群
深圳晚報:第一次見也斯先生是什麼時候?
林道群:見到也斯、認識也斯,已是1988年在香港三聯書店工作的時候了,大學時他已是我們心中著名的作家。那是三聯的「香港文叢」要出版《梁秉鈞卷》,他來中環三聯編輯部跟張志和(梅子)談書稿。
真正見面是董秀玉來香港三聯,要創辦《文化中國》月刊,她以為香港人都互相認識,要我去約也斯參加籌刊會。籌刊會是一大桌子那種,香港文學界的很多朋友都在,也斯不是第一個發言,但說的總有自己的想法,他的普通話流利但不太講究咬字準確。記得差不多是同一時期,有一位大學師兄推薦也斯的書,說很有意思,不久香江出版社出版《書與城市》,我也買來看,的確很有意思,這樣開始一本接一本地看他寫的書。
深圳晚報:可否談談也斯先生與他的家人。
林道群:因出門,上週六回到香港,驚聞也斯逝世,當即給師母發短訊。跟也斯家人來往,幾乎都跟書跟出版有關。也斯幾乎所有書的校對,最後都會交由母親和師母校訂。師母是著名作家吳煦斌,有小說集《牛》,牛津會重新出版。而我也是後來才知道,也斯母親是他的小學老師和班主任。有時候我跟師母會在地鐵站交接書稿,也會把清樣送到銅鑼灣他的老家,開門收稿的是他母親,她總和靄地要我進去坐坐喝杯水。近兩年因也斯病了,跟他聚會,我們會就近約在銅鑼灣的老北京飯館。
深圳晚報:老師可否講述這20年間與也斯先生的書緣、書事?
林道群:1992年牛津開始在香港出版中文學術文學,也斯是我們第一批約稿作者。上世紀90年代初,人們大夢初醒,上世紀80年代內地文化百花齊放帶來的振奮,一掃而空,To be or not to be,移民潮煩惱着香港人。也斯抱着他的「煩惱娃娃」也不例外,然而他畢竟經過近20年的文學探索和努力,好像很快從低潮中振作起來。
那幾年,我們常約見面,他總不斷地以一種建議我們去努力的方式,表達對香港文化和文學的關心,思緒和文學主張漸漸成型,一方面活躍在學術界,另一方面開始在學院外展示他的文學才華。
《煩惱娃娃的旅程》在牛津出版時,他把書名改為《記憶的城市 虛構的城市》,如何記憶如何虛構香港,顯然更接近也斯當時的學術趣向。與此同時,他建議我們翻譯旅美香港學者周蕾。至今仍然記得,在九七前途彷徨無助的時候,和也斯一起約見周蕾,聽他們談論後殖民文化理論與政治,頗感新奇。
牛津出版也斯的兩本書後,我們開始構想更長遠的文學夥伴關係。一有時間,我們隨便坐進一家茶餐廳,也斯談他的寫作計畫,我能插嘴的只是讀他舊作的浮光掠影。他則像變魔術般,為每本舊作找到當初未及收集的散軼的篇章,甚至找回了不少早年寫成未付印行的文稿。
編輯《新果自然來》,他說了很多70年香港與臺灣文學交流的點點滴滴。出版《昆明的除夕》,他告訴我很多上世紀80年代跟內地文學前輩同輩作家的交遊。出版《山光水影》和《街巷人物》時,他說了很多我來不及知道的香港文學的人和事,他常常提到前輩劉以鬯先生,也常常說到顧西蒙、丘世文。他重作校訂,我們接着又出版了《島和大陸》、《書與城市》、《養龍人師門》和《剪紙》。我們還未做好《神話午餐》、《香港文化十論》、《詩與文化研究》,他說他新寫了一些,不如先做新的,我們遂出版他的新作《在柏林走路》、《東西》和《蔬菜的政治》。還有更後來的《後殖民食與愛情》、《普羅旺斯的漢詩》。
1992年,李陀邀請也斯為《今天》策劃香港文化專輯,《今天》諸位編者在世界各個角落,怎麼編這一期《今天》,成了也斯1994年前後的重要工作。這是《今天》重要的一期專輯,也是最暢銷的一期雜誌。這樣的因緣,後來又見於梁秉鈞和劉紹銘、許子東編輯牛津出版的《再讀張愛玲》,這已是也斯離開港大比較文學系轉到嶺南大學中文系的事了。
也斯到了嶺南後,有時候邀請我們做客元朗大榮華酒家,在食神肥滔的敬重眼神中,我才發現也斯深藏不露的大美食家身份,那麼晚才發現他對食物的考究,一度令我汗顏不已,難怪此前我們自以為是自選紅酒,每次也斯都只莞爾一笑。
深圳晚報:也斯先生的牛津書目中,最好、最滿意的是哪一本?您和也斯先生的意見一致嗎?
林道群:10多年來,也斯一直在修訂他寫的一本書,九七前他在香港藝術中心首先嘗試用上課的形式論述,後來陸續完成了初稿,並以講義的形式印行了《香港文化》一書,開篇就是那篇《香港故事:為什麼這麼難說?》。也斯說,是因為香港的故事講來講去,都會講成上海的故事、倫敦的故事,總之,別人的故事,他者的故事。反過來,你講別的城市的故事,講着講着不知不覺又會講成香港的故事。在這樣的兜圈子鬼打牆中,也斯說,到頭來,我們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那些不同的故事,不一定告訴我們關於香港的事。也斯的意思是,有太多的宏大的聲音,代替我們把故事說了去,弄得我們反而沒什麼好說了。這就是也斯交稿給牛津即將出版的《香港文化十論》一書。
但是,誰能說服那麼多《雷聲與蟬鳴》的粉絲,誰能說服像葉輝那樣明白也斯而極力推崇《剪紙》的評論家,誰能說服偏愛《後殖民食物與愛情》的香港文學雙年獎的評委,誰能說服香港中學老師和學生每年都要選讀《山光水影》和《街巷人物》,而膽敢說哪一本是最好最滿意呢?
深圳晚報:也斯先生對香港人這個身份,有着近乎偏執的執着。香港失去了也斯先生,失去什麼?
林道群:也斯是一位真正的香港作家,具有一個香港作家所應具有的所有特徵。他在報紙專欄中寫作散文雜文,然後修訂編輯結集出版成書。他會在銷量微不足道的簡陋文學雜誌上發表詩作和小說創作,而不計較稿酬多少。他常常馬不停蹄出席海內外詩歌節文學研討會,記得2009年法蘭克福書展中國主賓國年,也斯代表香港出席,他對德國主持人問中文作者「會否專注國內經驗而無暇注視歐洲」時,他回答:我在香港長大,有譯介西方當代文學轉化寫作香港都市經驗。1990年的《布拉格明信片》寫東德及東歐故事以反省中國經驗。1998年駐柏林藝術家後寫成的詩集《東西》是反省東西文化交流的衝突與矛盾,散文集《在柏林走路》則是文化觀察的散文。香港失去了也斯先生,會失去它的國際性嗎?我不想回答。
(《深圳晚報》二O一三年一月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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