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1月21日 星期日

美髯公書話.必讀

專研歷史的鄭明仁老總,在《淪陷時期香港報業與「漢奸」》(香港練習文化實驗室有限公司,2017)面世後,筆調一轉,寫起書話來,在報紙的專欄上日日見刊,大受歡迎,迅即成為書話專家。

忽爾數載,明仁告訴我要出書話集了,囑我寫點甚麼,並傳來他要出版的目錄,打開一看,書話竟達數十篇之多,看來新書該有磚頭那麼厚,當是香港近幾十年來的書話之最了,難得!

未讀書話,先看了書前的代序〈半世紀獵書小記〉,原來老總自中學畢業後已愛上買舊書和老資料,一有暇即到本港各地的舊書店買書,前半生的「搜書記」寫的是香港愛書人的痴戀故事,一路走來如痴如狂,是說不盡的辛酸與喜悅。如此瘋狂半世紀後,終於要從半山的老書庫遷出,到城市花園撐起「老總書房」,讓有緣人來相聚,讓老書們有個流傳的歷史!

老總愛書,如今是人人都知道的了。但,老總對借書的慷慨,大家卻未必知悉。二零一二年,老總在舊書拍賣會上,以數千元搶得黃俊東私藏的孤本文學副刊──《文庫》,那是一九三一至三二年間,香港《工商日報》文學副刊的抽印合訂本,是該報編輯的私藏品。茶聚間談起,他見我羨慕的神色,二話不說,把精品遞過來,讓我先讀,並讓我寫了〈孤本文學副刊〉(見拙著《香港文學醉一生一世》),在「書與老婆不借」的圈子,如此慷慨,令我感激不盡。

老總的書話是純香港而非純文學的,其內容包羅萬有,嚴肅地談新發現的,如〈收藏家改寫《成報》歷史〉、〈吳陳比武的歷史文件〉、〈香港拍賣胡適手稿〉、〈秧歌舞事件與調景嶺難民〉……;談舊書舊物的,如〈黃永玉記掛的豉油畫〉、〈「香港節」的文物〉、〈鐵板神數董慕節的批命書〉、〈李我、鄧寄塵登報道歉〉……;寫近年書值飛昇的,如〈黃碧雲《揚眉女子》再創奇蹟〉、〈金庸、董橋舊書天價成交〉、〈青文叢書成搶手貨〉……等,全以香港作為重點,不僅資料珍貴,趣味濃厚,而且都是愛護香港市民所關注的,想讀到的,實在難得。

談老總的書話,必然記起他那所全無通道的康怡書室、愛書人與學者常至的老總書房,和大家總是記得的「老總」、「老總」。其實,令我念念不忘的,是他那把飄逸的「美髯」,最後我要提提的,是:

美髯公書話,必讀!

──2021年11月

許定銘臉書2021年11月20日)

2021年11月11日 星期四

李崇慶遺著出版

崇慶大哥的遺作印出來了。由籌劃至今三年矣,欣見書冊製作精美,我們昨夜一敘談天説地,仿佛他也和我們一起。乾杯!

以下是我寫的序:

馬龍:崇慶大哥的那杯茶

崇慶大哥,是任何人都會一見如故的朋友。

他見多識廣,話題多,尤其香港漫畫掌故,滿肚都是故事。

一旦打開話匣子,很容易就消磨整個晚上。

認識崇慶大哥是蔡浩泉兄介紹,老蔡約人的地方,除了酒吧,還是酒吧。那的確是個「說三道四」的好地方。第一次會面,我們就傾談了整個晚上,到了非回家「交人」不可的時刻,崇慶大哥才依依不捨,再三約定延續未完的話題。

他說人生愛好只有兩樣,一是漫畫,二是電影。

電影我所知不多,而漫畫是我幾十年的專業,故此和他不乏共同話題。

崇慶大哥的而且確是個漫畫痴,無論認識上、畫技上都達到了專業級數。然而,奇怪的是,漫畫從來不是他的職業。

作為一位業餘漫畫家,他的創作量是驚人的,他之所以沒有成為專業漫畫家,當然是有很多客觀環境因素,譬如他曾經為基辛格當翻譯的人生際遇……然而,我認為最主要的原因,是他的漫畫風格,在當年的香港,命定是小眾的一杯茶!

此話怎講?皆因當時的香港,漫畫主流分為兩大類,一是報章漫畫,這類漫畫風格是繼承諷刺社會為主的;二是連環圖,這類風格以黄玉郎為首的打鬥漫畫為主流。以上兩大類並非崇慶大哥的那杯茶。

他的漫畫是什麼風格呢?美漫是也!

崇興大哥的漫畫主要是走歐美幽默一類,英文Humour林語堂將之翻成「幽默」,堪稱神來之筆。「幽」而且「默」,既不是滑稽、詼諧、調侃;也不是嘲弄、諷刺、揶揄,幽默是智慧的品題,會心一笑的交流。然而,這種漫畫路子,在當年的香港(現今亦然),真正是曲高和寡,受眾有限。

創作,從來都是主觀,才會做得最好。崇慶大哥彷彿並無考慮大眾市場,只專心致志,高高興興地畫他的幽默小品。

就一個「洗澡」和「廁所」題材,竟然就有作品三百多幅!我一邊揀稿一邊驚嘆,如果有「死線」需定時出版,滿足這個稿量是可能的,但我知道,這些稿件大部分都沒有出版過。 而那年代,又沒有網誌、facebook之類的網絡社交媒體,沒有「粉絲」打氣。默默耕耘而能累積到這個稿量,只能有一個解釋,就是崇慶大哥非常非常享受這創作過程。

只要老子歡喜,就可以了!這種創作態度真令人羨慕!

再细看他的作品,每幅都是線條準確,一絲不苟,一些更是「場面浩大」,例如畫那些希臘式澡堂,少一點寫畫功力也不行。漫畫的笑點,也抓得恰到好處,不溫不火,冷面笑匠式的演繹,幽其一默,令人會心微笑。

他早年傾情的,是MAD Magazine等美漫,成為他吾道一以貫之的創作路子,如果不認識他本人,乍見他的漫畫作品,很容易以為是外國漫畫家的手筆。

我特別挑選一些他的作品,大家可以參詳一下,我說的對也不對?

馬龍臉書2021年11月10日)

2021年10月17日 星期日

沈西城:香港海派作家系列 ──醉街文士方龍驤

未入正文,先釋海派作家,應指活躍於上海的作家(未必是上海人),廣義上的海派指所有活躍在上海的作家派別,包括左翼文學、新感覺派、鴛鴦蝴蝶派。狹義的話,就只指新感覺派,代表人物有張資平、葉靈鳳、穆時英、曾虛白等。後來又有了未能分派的上海作家張愛玲、蘇青、潘柳黛。惟香港海派作家跟上述所列的海派並無直接關係,其意僅指在香港賣文為生的上海籍文人而已。

七十年代初,春陽暖和,香港北角新都城酒樓開幕前夕,辦了一場香港作家歡聚會,美其名曰增進友誼,實是藉作家之名以收宣傳之效。那年,我方廿二,跟隨報壇前輩《晶報》督印人鍾萍參與盛會。與席者盡是文林名士:金庸、倪匡、三蘇、何行,鳳三、方龍驤、過來人……不克盡錄。我這個小毛頭,廁身其中,劉姥姥入大觀園,茫然無所措,默默端坐,不敢奢言。適巧廣東才人呂大呂坐在身邊,問我都城酒樓開幕啟事是否出自我手筆?稱然,他笑起來,道:「小朋友,你弄錯了,午時是十一時到一時,你只寫午時,人家就不知道開幕的正確時間。應寫十二點,這樣就清楚了!」亂拋書包,碰個軟釘子,立時面紅耳赤,不勝惶慚。大呂叔當年在《成報》寫繡像聊齋,綠雲配圖,詭異奇趣,心裁別出,廣受歡迎。承蒙指教,終身受用。言談間,走過來一位中年男文士,西裝筆挺,腰纏白枱布,手上捧著高腳酒杯,笑容可掬,向著枱上嘉賓,輪番敬酒。大呂叔呵呵笑起來:「最佳作家來了!」最佳作家?不是金庸、倪匡嗎?怎麼會是這個面前的陌生人?大呂叔拍拍我肩膀:「小朋友,不是最佳作家,而是醉街作家!」手蘸酒液,在枱面上寫了「醉街」二字。面前男士,面白無鬚,劍眉星目,張生貌,潘安臉,除了身形不高,打哪裏看,都是一個美男子。經大呂叔介紹,方知就是大名鼎鼎的方龍驤。他的小說看過不少,刊在《南華晚報》用盧森堡筆名寫的貓頭鷹鄧雷,更是我每夜必追之作。只見方龍驤不住大口地喝酒,很快一瓶呷光,轉頭呼叫僕歐拿酒來,要跟大呂叔拼命,怕了他,只好一呷而盡。不依不饒,苦苦追纏,大呂叔不滅廣東人面子,捨命陪君子。你一杯,我一杯,俟杯中酒清,方哈哈一笑,拿起枱上半瓶白蘭地,拖著蹣跚腳步,轉到別枱去鬧。

為何稱醉街作家?大呂叔有解釋:原來方龍驤好飲而量不高,往往醉至不能回家,躺在馬路,要勞家人扶之歸,因而得名,名聲傳報壇,聽了莞爾。席散,方龍驤一把拉住我,給了電話和地址:「小開,大家上海人嘛,多多聯絡我小方兄!」叮囑我一定要給他電話。其時我剛出道,在《明燈》日報投稿,寫各類小說,有緣結識大作家,就膽大妄為地寫了一個短篇,寄去堡壘街方宅請指教。寄出後,石沉大海,忍不住致電詢問,回道:「平平無奇,儂要多看多寫!」換言之,不合用,給投籃了矣。

時光流逝似箭,七六年秋,我甫自日本歸,在《明報月刊》寫文章。一日,北角道上偶遇,一把拉住,約明天喝咖啡,方龍驤連聲說好:「明早下半日兩點鐘,儂撥我一個電話,好伐?」屆時電話撥過去,卻推:「小葉,我今早上,勿能出來。」有啥事體、稿事繁忙暈了頭?「勿是勿是,早上頭已寫好哉!」那為什麼不能喝咖啡?你道他如何回答,慢吞吞道「今早時辰勿對,我出來必會觸霉頭,改日天!」真給他氣個半死。《明報》編輯蔡炎培告我方龍驤近日正在鑽研陰陽術數,日夕沉迷,出門、吃飯、睡覺都要算準時辰。啞然失笑,小方兄,太癡迷了吧!

方龍驤,本名方棠華,浙江鎮海人,太祖方舜年乃巨賈,曾夥虞洽卿等名流開設四明銀行,家財豐碩,因而沾有世家子習氣,派頭一落。在上海時,已愛舞文弄墨,也曾當過一段時期記者,練就一手好文筆。解放後,隻身隨羅斌南下香港,苦無出路,就幫羅斌復刋《藍皮書》。羅斌的回憶錄《一筆橫跨五十年》有這樣的描述——「羅斌當時租住板間房,板間房內只能放一張床,這張大床除了晚間成為他一家用以睡覺的地方之外,日間便作為羅斌出版社的辦公桌,一切編輯、排版、校對和釘裝的工作都在這辦公桌上進行。」由是可知《藍皮書》主要編輯工作,皆由羅斌自家肩膊上扛,方龍僅負責寫稿而已 。《藍皮書》是獵奇、偵探雜誌,裏面不少文章出自方龍驤,手腳麻利,頭腦靈活,將西方偵探小說先搬了過來,繼而改頭換面,使之中國化,橋段曲折,入情入理,描寫刻畫,微入毫髮,大受讀者歡迎 。《藍皮書》一擊成功,羅斌籌劃創辦《新報》,方龍驤為主要寫手,彼成名早於倪匡,遠在《真報》時,已是編輯,而倪匡不外是個小雜役。在《新報》期間,不獨寫了大量驚險小說,還發掘了一代愛情小說之神依達。 名作家白雲天曾這樣描述方龍驤——「提起方龍驤,文化界和娛樂圈無人不知,他不但是個作家,也是陽光的傳奇人物之一。筆者認識這位方大導十多年,他十年前是矮胖胖的,十年後仍然是老樣子,一點也沒有改變,唇紅齒白,肌膚幼嫩,四、五十歲的人,眼尾紋也沒有一條。方龍驤年輕時代是文化界奇才,喜歡提拔新人,許多成了名的大作家都經他一手提拔,好像依達,馮嘉、亦舒、陸離等等。他發掘依達的過程,最富傳奇性。據說依達最初投稿給《西點》和《藍皮書》,被執行編輯投籃,不料方先生拾起來一看,驚為天人,立即約晤,勉勵有嘉,約他為特約作者。」馮大衛(馮嘉)初入行時,方龍驤為《南華晚報》副刊主編,每天連載《貓頭鷹傳奇》,後因事務纒身,就把地盤讓與有寫作天份的馮嘉,於是便有了奇俠司馬洛。 香港海派作家,素有四大天王,便是過來人、何行、鳳三和方龍驤,四人交情極深,過從甚密,經常在一起喝酒聊天 。白雲天說香港海派四大天王各擅勝場,何行《鍍金生活》、過來人《朝花夕拾》、龍驤《貓頭鷹傳奇》、鳳三《滬上舊聞》,各擅勝場,擁有龐大讀者。四人中,方龍驤著作最多元,科幻、文藝、武俠、偵探,無一𣎴精,無一不佳,尤以連載於《南華晚報》副刊長篇小說《背光的人》至為佳作。作者以本身歡場體驗,筆為文章,喜怒哀樂、恩怨情仇,錯綜複雜,精彩迭出,我每夕必追,可惜不曾有單行本。今年一月電方龍驤兒子嘉偉,詢及《背光的人》,找遍書房角落,並無所得,一代名作,石沉大海,良可嘆也。

七十年代方龍驤除了寫作,還拍電影,先是王天林找他為《異鄉客》編劇,得以體驗拍攝之樂,上了癮,千方百計,要拍電影。皇天不負有心人,得富商贊助,拍了《石破天驚》,噱頭十足,起用炙手可熱的混血性感女郎孟莉為主角,輔以玉女歐陽珮珊,嬌娃孫嵐,三位女角各展風情,爭相競艷,觀眾踴躍入場,票房不俗,雄心大起,正想乘勝追擊,詎料老闆生意失敗,新作無法開鏡,方龍驤大為懊惱,漸次消極。白天寫稿,晚上遊樂,常跟其餘三位海派作家聚飲於灣畔翠谷夜總會。海派作家名頭響,明星、歌星樂於奉迎,檯上酒不空,盤中菜滿盈,喝酒之餘,倚紅偎翠,調笑不斷,一言半語,大可以之為題材塗鴉交差,何樂不為?那年頭,海派作家皆是各報副刊主編,你寄我一文,我送你一稿,再加上其他報章,一天寫字上萬,收入豐厚,吃喝玩樂又有人照應,盈餘不少,可惜不懂積蓄,多無隔日糧。七十年代末,方龍驤開始迷古董,不思寫作。看中一件古董,不管價格,出錢收購,花費不少。眼光靈,能撿漏,投資古董,當可賺大錢。惜乎咱們小方兄,半途出家,學藝不精,加以剛愎自用,不訥人言,導致損失不菲。

九十年代中期,我應羅斌社長之邀,出任《武俠世界》主編,辦公室在上環新報環球大廈二樓一角房間,某天,正當低頭審稿之際,房門啪地張開,閃進一位漢子,劈頭第一句便是「沈老總呀!你好嗎?小方兄看你來了!」抬頭一看,赫然是方龍驤,黑西裝、白襯衣,沒結領帶,手上拎著一個大布袋,黑框近視眼鏡背後,雙目炯炯有神,連忙站起迎迓,還未握手,他又聲聲恭喜:「小葉,老總當得過癮嗎?」回道「還可!」問他何以來訪。答說「剛上樓找羅老闆。」方知本意是想把一批古董寄放出版社。羅斌一聽,連忙耍手推拒「我不懂古董,萬一有什麼差池,賠不起唷!」後來,方龍驤沒少為這事埋怨羅斌:「羅斌太沒文化,市儈,庸俗。」嗓門拉開,罵個不停。

自此之後,往來頻仍,小酒家裏,喝威士忌,嘗蒸魚,古今中外,天南地北,無所不談。這時的方龍驤早已拋棄了寫作,一門心思埋首古董堆裏。每趟見面,談不到兩句話,便繞到古董上去,滔滔不絕,洋洋灑灑發表心得。我于古董是隔教,不敢插嘴,就不止一次挨罵:「小葉呀,你……你太沒文化了!」(嘿,居然將我跟羅斌等量齊觀!)方龍驤在北角渣華道上租了一個小室存放藏品,有一天,帶我去了他的辦公室「古陶瓷研究室」,真真正正地向我展示了各式珍藏:乾隆琺瑯彩描金萬花六方瓶、光緒青花鬥彩瓶、元青花、宋代官窯、八方弦文瓶、哥窯蓮瓣玉璧碗……林林總總,價值連城,我見珍物隨意放在枱上,有點不放心,他說「下班我會鎖在夾萬裏,沒事!」我那時窮,沒餘錢買,身邊有幾塊朋友送的古玉,與龍驤看,一臉不屑,隨手拿起一件宋朝筆洗送了我:「在台灣光華街買來的,現在升值了,要二十萬左右。」名貴如斯,豈敢拜收,可硬要我收下,恭敬不如從命。過了一個月,我讓一個研究古董的朋友看,問價?他豎起兩根指頭。(哇塞,真的是二十萬哪!)心中狂喜。豈科朋友泠泠地說:「只值二十塊,砸了也不心痛!」我不服氣,又去請教專家,所得結果一樣。他們也聽過方龍驤的大名,搖頭道:「這位老大哥著了魔,出手闊綽,大手搜購,可惜目力不對,買進許多假貨。不聽人言,以為寫了一篇《拙雅之美話宋瓷》,就可以證明自己藏品的價值,天下哪有這樣便宜的事!」聽了,吃一驚,不敢再追問方龍驤,寧波人,硬脾氣,雪壓青松,青松逕直,不聽勸。

我有一個做古董生意的老朋友老徐,悄悄跟我說「方先生的藏品很有問題。」啥問題?老徐瞇著眼睛,扮個鬼臉訴端詳,原來方龍驤坊曾託他把一個宋代官窯送往蘇富比拍賣,所得答覆是「閣下藏品無法鑑定。」這可說得夠客氣了,給客人留點薄面。也有不少朋友跟我跑上研究室鑑賞,所得結論跟老徐如出一轍。礙於老前輩的面子,都不便拆穿。有一趟,無意中介紹了一位日本記者朋友濱本良一與方龍驤相識,當他知道濱本的丈人是大阪古董商,硬要濱本作曹邱,隔了一個星期,立即飛往大阪跟人家見面。說的當然是古董事兒,結果怏怏而回。正是那次的勞累,得了個心臟病。前文提過方龍驤迷術數,有了心臟病後,蓄上鬍子,問原因?他反問「你說呢?」當然是借鬚擋煞。零七年初,方龍驤跟他八拜之交術數教主唐翥,約我在銅鑼灣鳳城酒家晚飯,席設閣樓一角,方便深談。酒過三巡,唐翥提議拍照片,由他夫人拿著照相機「咔察咔察」拍了三四幅照片。唐翥乃唐紹儀後人,素不喜拍照,我心有點懸。飯後,唐翥夫婦先走,我陪方龍驤去坐地鐵,至天后站下車,揮手而別。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他,過不了多時,同年五日五日早上,接到他哲嗣嘉偉電話,說「爸爸今早去世了!」享年七十九。越數載,唐翥亦仙去。統計方龍驤的一生,大可分為四個時期:(一)編輯、筆耕;(二)電影攝製;(三)鑽研術數;(四)蒐集古董。成就最大莫如筆耕,小說類型眾多,奇情、偵探、武俠、情色,無所不包,尤其是以丁辛筆名刊登在《天天日報》的飲食男女,其為高妙超詣,固不容夸說。繼而電影,雖不多,《石破天驚》贏盡口碑,《明日之歌》賺人熱淚。而術數則平平無奇。最最差勁的,莫如古董生意,傾盡家財,一無所得,夫妻反目,分隔兩處,孤獨半生,鬱鬱而卒,何其不幸。今夜,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我獨念小方兄!

沈西城臉書2021年10月16日)

2021年10月15日 星期五

蔡振興訪談

初衷與遺忘:與蔡振興對談

岑(岑文勁)
蔡(蔡振興)

議題:創作有沒有黃金時期?

岑:你剛出版的散文集《啤酒罐和花生殼》年度跨越三十年,是不是近二十年已少寫作或寫的作品並不多?其實,創作有沒有黃金時期?有人說:「寫詩成名要趁早」。如有創作的黃金時期,可不可以告誡年輕的寫作者,要堅持寫作的初衷,避免遺忘寫作,不要錯失寫作的黃金時期?

蔡:近二十多年,我的創作量劇減,甚至有段時期可說全無創作。初時主要的原因是工作問題,我自大學畢業後,一直當中學的語文教師,工作量從來不輕,除上課外、還有備課、輔導、批改、帶領活動等,但總能利用課餘和長假期進行寫作,特別是88年至90年,我在家當主夫的兩年間,是我創作的高峰期,每天有紀律地最少寫一千字。後來重投教業後,還能保持。95年開始,教學工作越來越沉重,工作有增無減,再加上處理文件、應付會議、適應電腦化、活動多樣化等等,在校時間已窮於應付,所謂課餘時間和星期六日,都用來追趕未完成的工作,也沒有可能全部完成,不少都只能敷衍過關。那時期簡直沒有假期,偶爾和家人外出,已躊躇如何挖出幾個小時來補回改簿批閱作文的時間,創作陷於停頓。七年前退休,以為可以多寫一點,奈何已經舉筆維艱,感性不再,觀察魯鈍,思考滯固。

八九十年代我在一些報刊有些定期專欄,也催逼出一點文字來。後來停寫了,也就少點動力。另一原因是興趣偏移了,中年以後,對思想、文化、歷史,關心更多,八十年代以後出現的作品,幾乎全部未讀。還有個原因,有點可笑,就是給電腦輸入難倒了。我輩向以筆書寫,以前謄寫定稿,已經辛苦,如今要輸入電腦成文檔,簡直苦不堪言,速度龜行,手寫板十輸半錯,改完又改,文思全斷。見年青人十指如飛,瞬間千言,徒呼時不我與!

年青時確是文思活躍,有時潮湧,當好好把握。這當然也因人而異,有些作家老而彌堅,創作不斷,余光中,西西都是好例子。

岑:你出版過一本小說集《夜行單車》及散文集《啤酒罐和花生殼》,請說說這兩本書的主體內容及創作特點。

蔡:兩本集子的創作年期大部重疊,短篇小說集《夜行單車》95年出版,選輯了之前二十年的小說創作,內容包括一些個人經驗、想像、和感情的寄託和諷喻。

如說特點,首先當是閉門造車,也可說坐井觀天。如果這也算特點的話。人物的觀點、行為、說話都是自己的化身,用一丁點個人的經驗和想像虛擬出小說的天地,其實走不出自己的狹小圈子,未有呈露一個比較完整的客觀世界和多角色人物,所以有很多自說自話,或者連篇累牘的口述。這點文集《啤酒罐和花生殼》也有類似情況。

形式的摸索和嘗試也算其二。選集中固然有傳統的起承轉合,如〈美好的一天〉,但更多是形式多樣,例如〈我的客廳〉嘗試沒有人物角色,〈那個「衝突」的晚上〉用了流行歌曲的曲式結構,〈關於一場必敗鬥爭的三封〉和〈此身雖在〉都用了書信說故事。〈當代異聞錄〉是仿筆記小說。有些極短篇以短為務,如〈都是生日〉、〈從第一000一種愛開始〉,有時幾組敘事並列以圖產生更豐富的意含,如〈從康樂大廈跳下來的人〉、〈在無盡的夜裏〉,八十年代流行的魔幻手法也有,如〈屠龍記〉、〈蔡大嬸的花園〉。到了〈夜行單車〉,便以半現實半虛幻的情境串連一組組的敘事。題材、手法不拘一格,寫實、想像、神話、科幻、夢幻、對話、書信,連綿不絕,像一段永不終結的奇幻旅程。〈夜行單車〉系列的故事,已積了十多篇,最新的一篇就是近期在《工人文藝》發表的〈逃婚記〉,以類近戲曲的形式來創作。

文集《啤酒罐和花生殼》則算形式多樣化。由於是三十多年的唯一結集,所以包括了不同類型的文章:散文、雜文、遊記、書話、影評、樂評、文評、生活瑣記,有字斟句酌的,也有直抒胸懷的,雖然不免幼稚濫情,為增效果而致誇張失實,但總算是二十歲至五十歲生涯思緒的心靈紀錄。

題旨方面,兩部集子大致相近,都透現了我對國家、民族、香港的現狀與未來、個人自處的關切。不過,小說創作還是我主要心力所在。

議題:「工人文學獎」被忽視了嗎?

岑:我得過香港「第五屆工人文學獎」徵文獎,這個獎給我創作有一定的推動作用。香港許多作家也得過「工人文學獎」。不知什麼原因,在香港許多文學評論中都很少提及「工人文學獎」。你是多屆「工人文學獎」的評判,請你談談「工人文學獎 」的創作水平及有什麼評價;對未來「工人文學獎 」有什麼建議和期望。

蔡:從投稿的數量,參加者的人數,宣傳的多少,社會的關注,「工人文學獎」還只是起步不久。雖然舉行了五屆,但期間前後相距三十多年。所以作品的水平相當參差,並不奇怪。但其中出色的作品,卻是十分動人,總給人一種活生生、有血有肉的感覺,透露作者的切身經驗和現實世界的情境。這點我自己的作品是相形見拙的。跟其一些評判談起,都覺得讀工人文學獎的作品比其他某些文學獎的作品更起勁、更滿足。

工人文學獎需要持續舉行,對文學獎的意義和價值多作宣傳推廣,對得獎作品和作者多作介紹討論。

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
──(唐)杜甫〈江上值水如海勢聊短述〉

議題:多產濫作vs嘔心力作

岑:如今網絡上許多文學作品,其實也只不過是即興的文章。網上大量的詩作大多都是粗糙濫造的劣作。網絡所謂作品的基本特點是即興,有的一日多首/篇沒有實質的內容,但求網友點讚。我總覺得創作多產是一件好事,但多產並不是都有佳作,更難看到的是嘔心的力作。

如今香港的社會環境加上疫情持續,如果是創作的有心人,我認為現在是文學創作的最佳時機。社會混亂,憂心忡忡;疫情未退,默默創作。希望在現今的香港環境能看到不愧於時代的用心力作。不知你認為怎樣?

蔡:我完全同意。當然創作可以百花齊放,各自各精彩,有人一揮而就,有人嘔心瀝血。濫作劣作自有考驗和公論。有時面對困境,不吐不快,自然出現很多粗疏之作,但觀乎過去一段日子香港人的澎湃創作力和對現狀的關切,處身這個一生未遇的動盪時代,必有出色的作品出現。所謂「國家不幸詩家幸」,現在真是「香江不幸詩家幸」了。不過,言論和出版的空間不斷收窄,也是創作人的巨大挑戰。以我為例,出版文集,也有部份舊作因為現時的忌諱而未被選入。話說回來,古今中外,從來如此,偉大的作品依然出現。

看似尋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卻艱辛。
──(宋)王安石《題張司業詩》詩句

議題:怎樣重拾創作初心?

岑:據我所知 ,有的作者「轟轟烈烈如火山爆發般出了一本書,又創作了三五年就不見再寫了,好似在文壇圈子消失一樣。可能是隨著年齡的遞增、時間的消逝,有的作者迫於生活壓力,有的隨環境變遷種種原因,三五年後就不再寫作了。此現象確實有其普遍性,常言:曲不離口,筆不離手,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當初寫作的初心不改,但當遠離了文學創作,下筆仿如千斤重,漸漸一提起創作就力有不逮意興闌珊了。應怎樣告誡勿忘初衷的寫作者,不要忘記當初的心志,繼續默默耕耘下去。

蔡:這個題目真的不敢回答。我從來在創作上都是默默耕耘,毫不轟烈,但正如之前說過,也如你所說:「隨著年齡的遞增、時間的消逝,有的作者迫於生活壓力,有的隨環境變遷種種原因」,近二十多年已極少創作。只能說文學創作可以是消遣,可以是發洩,可以是寄託,謀生難點,亦無不可,但更可作為志業。我深信認真嚴謹的態度,活發多變的文思,鍥而不捨的努力,才更大機會產生出色的作品。

議題:「工人詩人」是否一種標籤?

岑:我認為,「工人」的定義有廣義和狹義之別,廣義的「工人」是指廣大的受薪勞動者;狹義的「工人」泛指學歷不高,從事低收入的體力勞動者。

有人說,工人(狹義)寫詩不應標籤為「工人詩人」,而應統稱為「詩人」;工人創作文學出版書籍的不應稱為「工人作家」,而應統稱為「作家」。想請教,其實「工人詩人」、「工人作家」可不可以這樣稱呼?這樣稱呼屬不屬於是一種標籤?

蔡:我是傾向接受你所說的廣義的「工人」,如果這樣,稱為工人詩人確意義不大。但我們也有稱「青年詩人」、「南來作家」的標籤。這是方便評論的概念,亦無不可,但創作人卻不應自囿這個稱呼。

岑:最後想聽聽你對《工人文藝》有什麼提議及期望。謝謝!

蔡:其實之前也有提過。例如內容的多樣化,除詩、小說、散文創作外,報導文學,訪問、評論(包括各種文藝作品),作家介紹、專輯、議題討論等,例如增加稿源,提高水平,可多息請各類作家,聯絡各個工會和專業團體提供作品。限於資源和人力,暫時還未能做得很多,但你們的努力和改進,清晰可見。總的來說,能維持已經很不錯了。

(完)

蔡振興:我的作家經歴

筆名松木,生於一九五三年十一月十六日香港,原籍廣東南海。父為酒樓文員,母為家庭主婦。家貧,居住在旺角的小房間。有兩弟一妹。母親任勞任怨,父親早出晚歸,生活圈子極狹,性害羞內向,學業成績平庸。

小五、六開始喜歡閱讀,多到圖書室借閱小說、傳記、歷史故事。早年看徐速、黃思騁、稍長多讀翻譯小說及中國古典名著。中學時搬進元洲街公共屋邨,學業成績不俗,其中中文及中史成績常為全級之冠,作文速度尤佳。中四、五時,借看電影書籍,電影從娛樂變成藝術。中六時發表第一篇作品電影隨筆《「未來」的恐怖》(一九七三年六月二十六日《天天日報.縱橫談》)。大學入學試時,原喜文學,但因成績關係,入讀香港中文大學崇基哲學系,副修英文,但仍與中文文學作品為伍,多讀五四新文學作品多台灣小說,電影興趣更濃。一九七四年在結束前的《中國學生周報》發表數篇影評及散文,一九七五至一九七六年大三時選修余光中先生之文學課,功課評艾青及辛笛的詩,獲推薦發表於《詩風》。一九七六年獲同系同學邀請加入青年刊物《時代青年》編輯電影版,後改編文藝版,在策劃特輯時驚覺對香港文學竟無認識,遂籌劃香港文學專輯,自此以了解評介香港文學為志,亦開始較嚴肅的創作,通過刊物的徵文比賽,認識一批年青作者如陳德錦、唐大江等。一九七七年於《時代青年》九十六期發表第一篇小說《我的理想》。並於《時代青年》一百期中試圖檢示近十年香港文學的發展。

一九七七年大學畢業後任教中學,一九七八年《時代青年》停刊,原文藝版編輯包括鄭佩芸、姜耀明、黃玉堂及本人等另辦純文學仝人刊物《香港文學》雙月刊(一九七九年至一九八零年),四期後停刊。刊物以評介香港作家作者為主,如劉以鬯、舒巷城、司馬長風、鄭鏡明、曹捷、迅清等,我亦有評論、散文發表。一九七九年經友人邀請為《美商周報》(美孚新邨每星期派發的刊物)撰寫影評至一九九七年。《香港文學》停刊後,一度停止文學活動及創作。一九八一年,一群青年作者(包括陳錦昌、陳德錦、黃毅漢、蘇翰林等)發起成立香港青年作者協會,我亦成發起人之一,後擔任籌委會成員、第一屆出版幹事,創作慾再被激發,在《文藝》、《公教報.青原篇》、《文匯報.青原篇》發表小說、散文、雜文。第二屆獲選為主席,一年後卸任,協助出版協會刊物《香港文藝》,後逐漸淡出,期間在《文藝》季刊發表短篇《屠龍記》,後選入《文藝》季刊的選集中。一九八五年在《星島晚報》的《大會堂》周刊發表《從康樂大廈跳下來的人》,後被選入三聯出版馮偉才編的《八四至八五年度香港小說選》中。其後陸續發表散文、小說。自一九八二年起,與蘇翰林、張楚勇為《公教報》輪流撰寫影評,後剩下我一人,改欄名為《光影流聲》,以影評、樂評為主,至一九九二年中停。

一九七七年尾與林婉玲結為夫婦。一九七八年大女兒松菁出世,一九八七年小女兒松筠出世,加上教學繁忙,創作時間甚少,小說創作須俟暑假方有寸進。一九八八年中辭掉教職,在家當主夫,兩年內創作稍多,包括在《快報》與陳德錦、李華川、鄭鏡明、秀實等合寫專欄《筆談》、偶為《兒童日報》寫有關家庭兒女的文章,陸續在《香港文學》、《星島日報.文學周刊》、《突破》、《公教報》等發表小說《夜行單車》、《此身雖在》、《關於一場必敗鬥爭的三封信》、《蔡大嬸的花園》、《大海傾塌下來的時候》,算是創作豐收期。其中《蔡大嬸的花園》被選入三聯出版黎海華編的《香港短篇小說選1990-1993》、《夜行單車》被選入天地圖書出版黎海華編的《香港短篇小說選-九十年代》、《從康樂大廈跳下來的人》再被選入明報月刊及新加坡青年書局聯合出版,也斯、葉輝、鄭政恒合編的《香港當代作家作品合集選-小說卷》。一九九一年重回教職,創作銳減。二零一四年退休,續擔任香港教育學院客席講師至今。一九八二至二零一四年間,曾擔任職青文藝獎、理工文藝獎,多屆工人文學獎及青年文學獎小說組評判。香港作家中,最佩服劉以鬯、西西、也斯。短篇小說《夜行單車》(香港青年作者協會)於一九九五年出版、文集《啤酒罐和花生殼》(初文出版社)於二零二零年出版。

註:相片由蔡振興先生提供。

岑文勁臉書2021年10月14日)

2021年10月9日 星期六

沈西城:生死不相往來──記潘柳黛、張愛玲

一九八二年夏日,和風細雨。海派作家蕭思樓做東,擺宴銅鑼灣東興樓,只請上海男女文士,我這個小路路忝為一員,整裝到場。方龍驤、何行、鳳三(司徒明)均已在座,一看,還不到十個人。方龍驤酒瘾起,喊道:「喝酒,白蘭地!蕭思樓,快的,勿要刮皮!」蕭老闆白他一眼:「再等等,我表妹還沒來!」表妹?從未聽說過呀!鳯三阿哥向我使眼色,示意別問。又待了一會,貴賓房木門推開,閃進一個女人,全身玫瑰紅,香氣襲人。望清爽,人家圓姿替月,伊更甚,圓姿替盤,臉闊、腰粗,頭髮往後紮。蕭老闆眉開眼笑:「喔唷!表妹來哉!」表妹笑笑說:「對勿起!我來晚哉!罰我先吃三杯!」」一手拿起檯面上的花雕酒壺,倒滿三個小杯,一口一杯,不消數秒,全乾。眾人轟然叫好。這位直爽豪邁的女士,正是才女張愛玲口中的「腰既不柳,眉也不黛,胖得像籮匡。」的潘柳黛。細細瞧,腰真不像柳,可眉黛不賴呀!張愛玲只說對了一半。

那夜,眾星伴月。潘柳黛笑得花枝亂顫,好不開心。席散,我跟翁靈文伴她一起走,臨上「的士」,我要求日後做個訪問。潘姊說:「可以,你叫老翁找我。」隔了兩天,央老翁代約,不久回曰:「週六下午三點尖沙咀假日酒店二樓咖啡室。」可第二天老翁打電話來說「潘姊家有要事,來不了,過兩天你自家找她。」拖拖拉拉逾一月,最後相約在半島下午茶。準兩點半去到,潘姊還沒來。要了杯咖啡,吸著煙,還未燃至一半,潘姊施然至,只慢了五分鐘,不住向我道歉,我反而不好意思起來,咱倆話匣子從上海時代的潘姊開始。我看過記者寫的一篇文章談到她跟張愛玲是姊妹。問她對張女士的看法。潘姐瞇著眼睛說:「說實在的,愛玲的文章是寫得蠻好的,人嘛,比較刁鑽做作,換句話說,很會宣傳,把自己製造成大眾偶像。」聽口氣,好像不很喜歡張女士的作風。她接住說:「張愛玲很崇洋,洋派得很,我寫一篇文章開她玩笑,從此生我的氣。」潘姊寫文章,表面上幽默,底子裏刻薄,這樣描寫張愛玲──「張愛玲是李鴻章的重外孫女,這種關係就像太平洋上淹死一隻老母雞,吃黃浦江水的女人卻自稱喝到了雞湯一樣。」依張愛玲的脾性,焉會不氣炸肺?蘇青說張愛玲看到後,一時氣得渾身發抖,差點流下眼淚。金雄白問過潘柳黛為啥寫這篇文章?潘姐道:「當時我只顧好玩,說得痛快,誰知以後不但胡蘭成對我不叫應,就是張愛玲也敬鬼神而遠之,不再和我軋淘。」真的只是開玩笑嗎?這就不得不說一說當時上海文壇的情況,四十年代初,上海文壇有四大才女:潘柳黛、張愛玲、關露和蘇青。潘柳黛著有《退職夫人自傳》,蘇青作有《結婚十年》,並為雙璧。可論文才,自是張愛玲最出眾,一是她的貴族血統(李鴻章的重外孫女),二則是她跟胡蘭成的戀愛,當年轟動上海灘,成了花邊新聞。張愛玲的脾氣一向古怪,不像蘇青那麼有人情味,又不如張宛青那麼通俗,比關露更孤芳自賞。潘姊棍打落水狗,還說張愛玲「自標身架,不要說鮮花,就是清風明月,她覺得好像也不足以陪襯她似的。」這番說話聽進張愛玲耳裏,不回罵才怪——「腰不如柳,眉也不似黛。」就是這時候罵出了口。潘姊不甘示弱,回敬「八杆子打不著的一點親戚關係,如果以之證明身世,根本沒有什麼道理,但如果以之當生意眼,便不妨標榜一番。而且以上海人腦筋之靈,行見不久將來,『貴族』二字必可不脛而走。」果然不久,一代詞人陳蝶衣的大中華咖啡館,改組賣上海點心,「貴族排骨麵」應運上市。相罵出惡聲,兩人積怨深,五二年兩人都在香港,也是迎頭見面不相認。七十年代中,我跟金雄白初晤於中環蘭香閣,香濃咖啡兩杯對對碰,說得好好的,一提愛玲女士,就變臉:「額個女人儂千萬勿搭我講,一日到夜作,作天作地,吵死人!」說時,青筋暴現,嗓子發抖,啥個纏頭勁?好友王志堅告訴我金雄白頂瞧不起胡蘭成,說他是周佛海身邊的一條狗,「恨」屋及烏,連累張愛玲。

回說訪問寫訖,請潘姊賜教,回說「很好,你寫人物很有一手。」得前輩讚譽,骨頭輕四両,剛巧有賣花女走過,順手摘了一朵玫瑰送到潘姐手上,純然是禮貌之舉,想不到潘姐反應忒大,嬌笑連連:「小沈呀!謝謝你!我最喜歡男人送花!」甜甜笑,十八姑娘一朵花,嬌羞天真,看得我呆了。想不到胖嘟嘟的潘姐笑起來,竟是如許好看。潘姐用手甩了一下頭髮,媚態畢呈:「我年輕時可沒這麼胖,追求我的男人比那個女人還多──」呷了一口咖啡:「當年蔣金(其子)的爸爸就是送我玫瑰花,打動了我的心。唉──我為他守寡五十年!」一臉的無奈,兩聲的唏噓。五零年南來香港,廣東話不懂,技能又沒有,重操故業,搖筆桿兒。一生好運,遇到好老闆小廣東羅斌,談得投契,請她為《新報》寫稿,稿費從優。成了名,仍感恩,只寫《新報》和《東方日報》。八二年我主編《翡翠週刊》,約潘姊寫文章,破天荒給臉,一篇八百字,一月四篇,稿費一千大元,平均二百五十元一篇,誠女作家中的天后也。年事老,小說早不寫,改當《東方日報》戀愛顧問,南宮夫人名聞香江,成為千萬戀愛中男女的明燈。惜乎能醫不自醫,潘姊感情一塌糊塗。八八年某天,潘姐來電,清脆響亮:「小沈,我要移民澳大利亞,儂啥辰光有空過來白相!」此別再無期,伊人二零零一年糖尿病發故去,得年八十一。白骨芳魂埋異鄉,冤家同為淪落人!

沈西城臉書2021年10月9日)

2021年9月27日 星期一

譚秀牧:鑪峰文藝出版(我的回顧99)

「鑪峰文藝」創刊號

譚秀牧臉書2021年9月26日)

「鑪峰文藝」創刊號目錄

譚秀牧臉書2021年9月27日)

香港藝術發展局對資助政策的調整,對廣大的作家敞開門戶的同時,其實也大可保留社團為會員集體申請,兩者並不矛盾;社團統一為會員辦理申請,他們在處理文件、辦理作品報價等各方面的人 際關係和行政經驗,可省卻作家自行申請的許多麻煩;而對於藝展局來說,收到的申請個案,文件規格完備,也可有助於審核工作的進行。

鑪峰文叢第三輯不被接納申請,消息帶到星期日的茶座上,自然引起一番議論,但這是當局對政策的調整,並非針對個別社團,會員不經社團代辦,無損於他們的權利;既然如此,我們為什麼不變一變方針? — 當日有人這樣提出,但是怎樣變?卻談不出所以然來。

不過,幾天後,我和羅琅閒聊,想起週日茶叙談不出結果的話題,我們接續下去;既然社團不可為會員申請資助,但是似乎未限制社團申請出版期刊,而且也未見先例,我們是否可在這方面想一想?

羅琅同意。

於是,這問題提到理事會上。結果,大家認同不妨一試;在估計過一切條件,只能辦雙月刊。因為大家都是業餘時間可參與工作。大家議決這任務交給我。因為在座只有我曾經從籌辦、到編過月刊的經驗。

把握時間,我在一星期內起草了《鑪峰文藝──雙月刊》計劃,羅琅交給天地圖書公司,他們也配合我們,儘快的定出了每期的出版成本;這一部份計劃,順利的在不足一個月內完成,下一步看藝術發展局如何審批了。

除了時間,其他一如我們所預料:我們是第一個社團申請出版文藝期刊,而且提交的申請文件齊全,無須作任何修改或補充,完全符合當局的要求,所以很快便收到回覆;接納申請,資助我們一年的經費(出版六期《鑪峰文藝雙月刊》)。

《鑪峰文藝 雙月刊》,創刊號,於 2000年 三月一日 出版。

( 【鑪峰雅集】歷程 之 二十六 )

譚秀牧臉書2021年9月25日)

2021年9月20日 星期一

老照片:詩風友

老照片:詩風友之一
時間:1993年
地點:記不起那間酒樓

我不是《詩風》人,卻是非常親密的「詩風友」。自一九七○年代起灣仔創作書社就是《詩風》借用的貨倉;其後他們出版《小說散文》也以此作為中心,我未收過分毫,那是情誼,不是由金錢連結的。

後來租約到期,「創作」關門大吉,詩風仝人把剩下來的《詩風》和《小說散文》送去焚化爐,都是直接由「創作」出發的。

到二千年後的《詩網絡》時代,我經常為它寫稿,而且又成了屈臣道的街坊,往來更頻密。今日整理舊照,翻出一批老照片,稱之為「詩風友」,緬懷昔日的風采。

先貼兩張一九九三年的,不知是否慶祝甚麽,或家常便飯,圖左面是羈魂夫婦,右面是許定銘夫婦,路雅坐中央,太太呢?揸機人是也!

──2021年9月17日

許定銘臉書2021年9月18日)

老照片:詩風友之二
時間:2001年
地點:山光道馬會四樓大牌檔

那次是我請客,在山光道馬會嘉樂樓中餐館晚飯後,上四樓大牌檔飲咖啡,食甜品。

大家齊齊企影張合照,路雅照例坐大堂正中,夫人笑笑口企側跟傍住;羈魂夫婦和王偉明夫婦站左邊,我們倆站右邊,福基在中間。

歲月悠久,友誼永恆!只可惜滿臉福氣的福基竟先走了!

──2021年9月17日

許定銘臉書2021年9月18日)

老照片:詩風友之三
時間:2010年
地點:展覽會場

二零一零年的一張合照,連吳萱人都來了。

見路雅和王偉明的襟頭都挿着花,牆上有畫,還有個「活」字,應該是他們辦的一個展覽會場景,可我卻一點也想不起來了。

也好,提供了場景和線索,就由其他人來補充好了。

──2021年9月18日

許定銘臉書2021年9月18日)

老照片:詩風友之四林煥彰
時間:200?年
地點:路雅的辦公室
自一九八○年起,我一直住在天后的屈臣道,大厦在左面,右面是屈臣氏工業大厦,後來改名海景工業大厦。其後路雅的印刷廠搬了進去,我們常見面,尤其《詩網絡》的編輯部就在那裡,每有詩人到訪,常搖電話邀我過去陪客,我一下一上的乘兩次升降機,也用不了十分鐘。

記不起是哪一年了,林煥彰來,我們暢談了一個下午。那時候大家雖已「登六」,看上去還未老,青春多美好!

近日見林煥彰頻頻寫臉書,日日登山、寫詩、寫文,健康非常,真好!我們都是望八的老人了,希望他記得拍照的是那一年。

圖片左起:林煥彰、王偉明、許定銘、路雅。

──2021年9月18日

許定銘臉書2021年9月18日)

〈重覩定銘兄面書上詩友老照片有感〉
胡國賢

忘蹄藍馬蕩詩風
半世從文幸與同
結伴青衿何志猛
獨行白首豈途窮
覊魂曲試苗痕躍
蘇舜聲沉雁影融
惟嘆鳳溪驚葉殞
畫圖長憶雪泥鴻

──2021.9.18

(上平一東韻)

胡國賢臉書2021年9月18日)

2021年9月17日 星期五

潘國靈:憶蔡詩人──一點相會,幾許交錯

以瓦是我少年朋友,識於中學時。舊時人說生男生女為「弄璋」、「弄瓦」,典出《詩經》,璋為好的玉石,以瓦之弟,便取名以石;我沒問過姊弟的名字何來,直覺如此富文學典故之名字,必是出自其父:人稱蔡爺,率真浪漫狂放的本色詩人蔡炎培。彷彿很早就認識他們一家人。以瓦母親,寫小說的朱珺蔡爺口中的璽璽,也是作家和報人,待我尤親。

第一次與蔡詩人有所交會,卻在離開大學之後,我初出茅廬任職《明報》,時維一九九四年。

心儀文字,第一份工作猶如一種「決志」。印象中當時曾透過以瓦問其父一點意見,其實無所謂意見,最終一切聽憑直覺行事。但一九九四年說來卻是《明報》一個「分水嶺」,堪記入報業史一筆。蔡炎培在《明報》副刊工作二十八年,一九九四年《明報》易手,《明報》的「查良鏞」年代劃上句號,蔡炎培也在此時離任。一個小子的腳剛好踏進,一個前輩的腳剛好踏出;《明報》副刊隨之迎來另一個時代:開始電腦化之外也招兵買馬擴大團隊也可說一時盛況。當時《明報》每日副刊版面甚多,人物、專題、消費甚至派對版等,一枝筆流轉如走馬燈,當然也有比較文藝的版面如「文化版」和「讀書版」,前者較為主力,後者不時兼顧。說了這麼多,不過為我第一次親見蔡炎培作點背景鋪墊。

蔡詩人筆下曾戲稱我「生番」,確實中學時代的我多看外國作品,香港文學在那年頭鮮少進入校園,真正有意識地打開香港文學,正在《明報》日子。「讀書版」不時訪問作家,那時自由度大,記者想到的,自行邀約便可。一九九五年我開始讀了點蔡炎培的詩,約他做專訪,蔡詩人爽快應允,約我在北角模範村附近一家大家樂見。蔡詩人當日談興甚濃,說到成長日子,說到詩與愛情,說到報業生涯,第一本詩集《小詩三卷》之由來,又說到長年校對眼睛都給弄壞了,就是查良鏞出錢讓他做眼部手術,言下之意對前老闆甚為感激。不是所有閒談都會寫出來,訪談文章寫了半版也不算短。文章刊出後有段後續小插曲我不曾說過(其實很多事我都不會說,若非時間驟來叩門)。一天在明報工業中心一樓飯堂碰到當時副刊副總編,他有點怪罪我這篇訪問,在他眼中,像蔡炎培這樣寫寫詩的老報人不在少數,值得如此篇幅寫之?我當時肯定是有還嘴的,不過也無爭辯,因為一開口就知,大家說的「值得」不在同一價值上。這段小插曲塵封如秘密,也沒甚麼,只是記得。訪問寫得稚嫩,至於值得不值得,時間會告訴我們。

幾年後我登上寫報章連載小說的尾班車,約公元二千至二○○一年在《新報》寫連載小說,蔡炎培當時轉到《新報》當副刊編輯。軌跡一再「交錯」。年間蔡詩人出詩集,有些都會寄來(或透過女兒轉交),贈以題款有時還蓋上印章,詩有時不解有時很有感覺,明不明白在其次,總有詩意在其中。如今回想,愧於自己的回應太少(自己雖也寫寫詩,實不是研詩之人)。反是他不多的小說我每可看完,像多年後葉輝替其重出的《日落的玫瑰》我甚愛之。另外他曾寄來小說集《上下卷》,上卷是「蔡炎培作品」,下卷是「朱珺作品」;後來璽璽向我「抱怨」:書本出了她才知道,校對未好,還要是這樣的書名!這書名卻讓我想到蔡詩人一九九六年出版的《中國時間》,詩內的鋪排就分上下卷。這當然只是自己的聯想,算是給《上下卷》此書名多一個「理由」——如果需要理由的話。不曾看過《結髮集》,《上下卷》讓我看回二人早年一些短篇小說。

《上下卷》的簽名下寫上年份:2013,而該年,我也不自量力地出版了自己一部詩集《無有紀年》。蔡炎培在訪問中曾說一個詩人不能讀太多書,但我這本詩集,他卻看了。知道,因為不久後他以傳真機傳來三頁手稿,頭一頁手抄《無有紀年》首篇詩〈存在之難〉,內文提到詩集內幾首詩,有趣在不是點評,而是我詩與他詩之間的「交會」,如讀著拙作〈身體微塵〉,令他頓懷其少作〈流星〉斷句;讀著〈十年〉,其「少作〈輕音樂〉的一段,不禁脫口而出」等等。未敢攀附,如此感應於我比任何評析更為珍貴,最後手稿停於此句:「國靈,一個人要回到最初是很難的。」說到心裡去。此文其後收入蔡炎培的《明報歲月》一書,手稿上的末句卻沒了,如此「缺漏」,讀在我心,彷彿暗示,回到最初不僅難,根本是不可能的。手稿總是有溫度的,於今世代尤稀,我一直私下保存,如今,時間輕輕的叩門,也許亦可公諸於世。

多年來與璽璽更多見面。我病了留院,她一人前來探望。新書有講座,她也多次到來。與蔡炎培的見面,則較多在文學活動和私人飯聚上。先說前者,較深印象的,有香港文學生活館初成立時發起的「文學刺青」運動,參與作家自選一個書名,書法家徐沛之即席揮毫寫在作家身上,再由攝影師沈嘉豪拍成照片。一張照片拍成,彷彿電火石光間,背後其實頗費周章,主辦方要逐一跟參與者安排時間。巧合地,我與蔡詩人被約定在同一時段,當日是二○一三年十一月二十三日,遠道前去攝影師於火炭的工作室,蔡炎培大概有車接送先我而到,我看著他隨沈嘉豪和徐沛之「擺佈」,要寫在指頭便舉起指頭,要寫在臉上便斜躺在沙發上,如果「模特兒」這形容恰當,蔡詩人當下是我見過的最返老還童的至尊文學模特。「離鳩譜」三字寫在其食指上,「靜人活物」四字寫在我鎖骨上。隨回憶翻捲,此時記憶碎片飄至的另一個文學活動:二○一六年四月十七日的「字花十年慶」,活動在現已不存的灣仔動漫基地舉行,當日有幸與蔡詩人同場朗讀。蔡炎培出場,揮灑自如念他的〈七星燈〉,蔡詩人念詩有一種魅力,詩記在心頭每每全首背誦出來,激昂跌宕,廣東話國語隨意轉換形同即興演出,舉手投足,有表演意識又如入無人之境。曾聞導演王家衛找過蔡詩人錄詩,如屬實又保存下來,可有故事待續?說到文學活動,容我多記一筆,二○一七年長篇小說《寫托邦與消失咒》獲第十屆香港書獎,大會安排蔡炎培作頒獎人,我從蔡詩人手裡接過獎座;當年的「生番」,斯時的「蔡爺」,時間不動聲色又詭譎多變,只有文學守著一條邊界叫恆河。

蔡炎培著有《藍田日暖》詩集,不少人都知他家住藍田。但在此之前,多年曾住在鰂魚涌。我於城市如一葉浮萍,沒料到後來也住進了鰂魚涌,還一度住進「時空交錯」的迷宮大廈——現在已成「名勝」人稱「怪獸大廈」的海山樓。搬進去後,璽璽告知他們昔日就曾住過這幢大廈,那時以瓦年紀還很小。此外還有其他文壇前輩。一群巨廈如蜘蛛網般連起多少人事隔開多少歲月。其後,我們曾在這巨廈的地下商場(此時還未翻新,我私下叫它「地痞商場」,翻新後重開已變了模樣)幾度茶聚;此時蔡詩人年事已高減少出行,但也曾特意過來與大伙兒一聚。

說到與他們家人及文友飯聚,其實多年來也不算多,而我又非愛飯局之人;但二○一八年份外特別,一直銘記。這年最後幾月,生命遽然跌入幽谷,那年冬至、年三十晚,他們都拉我去「團圓」,如此時節,竟比家人還「親」。年三十晚,蔡爺也來了,坐在我旁,此時不多話的他,在我耳邊輕聲說了兩句話:「其實每個人,骨子裡都是孤獨的」;「曾經共度,感恩就好」。吃飯地點在藍田,藍田日暖玉生煙。他以話語贈我以錦囊,又不無自況。這兩句話好像很簡單,又好像可以一直細味下去。或者話中內容已不重要。

最後一次見面在二○一九年二月十四日,在法國定居的作家綠騎士回港,又是視我如親的璽璽,千叮萬囑要我到來,到場的人還有綠騎士丈夫、小思老師、馮珍今、盧文敏、蔡炎培等。蔡炎培坐了一會先離去,雖拄著柺杖,那時精神還是不錯的。

眨眼兩年多過去。璽璽間中跟我說起蔡爺,知他身體大不如前,反反覆覆又間有起色。二○二一年七月十六日璽璽急約飯聚,為送別導演陳耀成。陳耀成早在我旅居紐約時認識,他移居美國多年,但「離散年代」,此次離開自是不同。完了晚飯大概十時許,大家想過就近去看看蔡爺,但也想到,探望不免打擾,不如休矣。以為還有機會的。九月六日晨早接到消息,蔡爺仙遊去了「快活谷」。方知二○一九年二月十四日是最後一會。很多事情都是過後才恍然知曉,而這也屬平常。找回一九九五年十二月十日那篇專訪,裡頭寫下蔡炎培一話:「寫詩,是生命的長征,何時終結?到死就是最後一步。」去了天國的蔡詩人,天國也有時間嗎?

「我不知道是對是錯/也許天國與地獄/全不是我們要找的鳥渡」──蔡炎培〈鳥渡〉

二○二一年九月八日

《別字》第44期2021年9月)

蔡炎培訃告

Chu Sai Fai臉書2021年9月17日)

許定銘:蘇州之旅

寒山寺

寒山寺

那次我們參加的是蘇杭上海的五天團,大概行程緊迫,寒山寺之遊不是重點之地,記憶中遊人甚多,旅遊車一輛接着一輛,把停車的那個廻旋處擠得滿滿的,逗留時間約半小時左右,行色匆匆,看了甚麼,忘得一乾二淨。今次整理舊照,就只找出來這兩張。

不過就是一所廟宇罷了,當時不覺可惜,如今執照憶舊,張繼的〈楓橋夜泊〉那麼出名,寒山寺有沒有留下些甚麼史跡呢?倒是有點懊悔。於是找出詩來,輕吟一遍,當作補償。

楓橋夜泊 張繼

月落烏啼霜滿天
江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
夜半鐘聲到客船

蘇州得書記

湯雪華1946年在上海(轉載自《蘇州雜誌》)

《蘇州雜誌》

《蘇州雜誌》上的《湯雪華自傳》

湯雪華的短篇小說集《轉變》

湯雪華的短篇小說集《朦朧》

湯雪華的短篇小說集《劫難》

那次我們在寒山寺逗留僅半小時,行色匆匆,看了甚麼,忘得一乾二淨,也沒感遺憾,因為我心有牽掛!

事緣我早前在「孔夫子舊書網」拍了一套舊書:湯雪華的《朦朧》、《劫難》和《轉變》。這是一九四○年代上海女作家湯雪華(1915~1992) 畢生結集的三本短篇小說集,得了這三本書,即是收齊了湯雪華的作品,意義重大。而當日出售這套書的原主說他是蘇州人,知道我會旅遊蘇州,希望親手交收,會一會我。

這位書主真有意思,那夜我們在街頭會面,原來他早已知道我是誰,見面是要親手贈我五本由陸文夫編的《蘇州雜誌》,此刊用五期連載了湯雪華口述、令狐遠整理的五萬多字《湯雪華自傳》,對我了解湯雪華很有幫助。

──2021年9月

2021年9月16日 星期四

路雅:老蔡移民去了

蔡炎培走了,沒有太大的驚訝,因為早一段時間,嫂嫂朱璽輝已經告訴我他的身體不太好,我只是惋惜香港詩壇又失去顆從不俗隨的詩魂。

我的記憶力不好,但和老蔡交往清清楚楚,在半山樓天台是第一次和他見面,那時應該是他主編中國學生週報詩之頁,老蔡惜才,我和覊魂初露頭角,沒有他的提拔和鼓勵,寫詩的路途會否如今?不說覊魂,在我來說必定有影響!

與老蔡第二次聚會在維園,另一次是北角喬家柵共晚飯,那家小店不知今天是否仍在?我喜歡聽他解詩讀詩,多年沒見面,漸漸讀不通他的作品時卻來找我印書,還要一口氣兩本,都收了在偉業叢書裡,一本是十項全能,另一本上下卷。

二十年沒見面,但一直留意他的創作,他這個人愛變變變,說實在我這人愚拙,雖然比他年輕,但在創作路上,總跟不上他的步伐。

上來出書免不了要校對,有一次他對我說:「路雅,你的詩寫得好!一流,胡燕青的九流。」

「唔係嘛⋯⋯」我聽後嚇了一跳,雖然胡燕青出道比我遲。

「係呀!你的一流,她的九流,」他頓了會兒,繼續說:「所以她好你九陪。」

說完還坐喺度印印腳,真係畀佢吹到啤一聲。蔡炎培是個充滿幽默感的人,他前期寫的詩與後期有很大落差,他愛怎麼寫就怎麼寫,從不理別人。

出版期間嫂嫂朱璽輝也曾往我公司,還帶了份禮物給我。當她見到我的時候,卻很詫異。

「你不是女人囉?」朱璽輝笑說:「路雅這筆名很女性化。」

七零年初某日星島日報寄來一封轉函,寄信人野農,蒙他錯愛,見我用雁影發表新詩,很想和我交個朋友。

後來和他認識了,他說你寫的東西那麼感性,還以為是女人呢!沒再用雁影這筆名是為了擺脫負面思想,改用路雅直到今天;連武俠詩都寫了,仍然被朱璽輝誤會。

老蔡說我的悼詩寫得好。小思意重深長地對我說:我們有幸,遇上這百年難見的世紀疫情和香港大變!

「你的心路歷程很重要,快快寫下來⋯⋯」她愛香港是真的。

「小思老師保重身體。」我承受不起那麼多的托負,所以顧左右而言他。既然老蔡說我的悼詩一流,只想好好地為他寫上幾行撈雜子的什麼。香港,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在我這眼光淺窄的小民,雖然曾經移民,而今只想在此終老。

《無題》
──給老蔡

燕子飛出去後會不會回巢呢?
青雲直上
九宵
流嘢堅嘢 乜嘢
勝過叮叮叮的電車?
一覺瞓醒
流精

2021年9月12日

回應

胡國賢(覊魂):六十年代中,我和路雅還是十來歲的小夥子,雖然在一些報刊的「學生版」上已是「文社」常客,仍以見刊於《中國學生周報》為榮,尤其<詩之頁>。正如路雅所說,我們兩個「藍馬文社」友的少作,若不是得到老蔡選用(雖然有時給改得面目全非),又如何建立信心呢!他的提拔和鼓勵,相信是我們那一輩年輕作者永遠難忘的。在此,再一次表達對前輩的無比敬意和衷心謝忱。

黎漢傑臉書2021年9月16日)

2021年9月10日 星期五

許定銘悼蔡炎培

許定銘臉書2021年9月6日)

兩隻老豬和他們的小友

蔡炎培和盧因都是一九三五年生的,肖豬。這年生的老豬有很多著名的文化人,如崑南、談錫永、倪匡……等都是。

記不起是二零一幾年了,盧因從加拿大回來,說想見蔡詩人,我們急急聚會,拍了些照:

圖一:左起,蔡炎培、盧因。許定銘和吳萱人都是和平後出生了,比他們少了十歲以上,當然是「小友」。

圖二:前面三個照樣排排坐。王偉明(《詩風》及《詩網絡》的編輯)說他輩份低,硬要站在後面,他是一九五零年代生的,最後生,站站也無妨。

圖三是兩隻老豬和一隻冒充的「中豬」。

許定銘原是一九四五年生的,是頭雄赳赳的雄雞,一九五零年代知道要去領身份証時已經十四歲。由於他長期缺食,營養不良而長得瘦小,還是其他原因,那位坐在鐵欄後,高高在上的公務員說:第一次領身份証的細路,都是十二歲的。因此,他由十四歲變成了十二歲,由肖雞變成了肖豬,比這兩隻老豬細了十二年的豬。不知這頭「冒充」的豬,是否也跟他們一樣──談錫永(王亭之)說的:豬是文曲星托世!

──2021年9月

許定銘臉書2021年9月10日)

遠去的身影

這是一組六十年代的老照片,
應該很多人未見過。
詩人遠去留身影,
特貼在此供大家留念。
別問我他是誰,
你見到的是誰就是誰。
那段文字是寫在畢業照背後的。

──2021年9月

許定銘臉書2021年9月10日)

2021年9月8日 星期三

杜家祁:自成一類──記蔡炎培

現在大家都叫他蔡爺,我倒忘了當初如何稱呼他,沒叫他「蔡爺」是肯定的。一想起他,腦中就出現他振臂高呼的模樣──雖然實際上我從未見過他振臂高呼──,但他說話的氣勢,在印象中就是大大聲,像是要振聾發聵,或是要帶領大家去幹些事的。跟著第二個印象就是他豪爽哈哈大笑。

認識蔡炎培是九十年代的事,那時我受了一些前輩的感召,覺得應該為香港文學做些事,也比較活躍去參與一些文學活動,就這樣認識了他。而在我親身認識他之前,已在報章上讀過他的詩,印象特別深的一首是〈致黃霑──心領厚贈藥金〉;我從未想過在新詩裡會出現黃霑的名字,這樣的流行文化人物,光是這一點就和其他詩人有所區分,但這個題目,又好像挺有唐詩風格的。

這首詩第一句一開頭就是稱呼「霑」後加冒號,是以書信的形式寫成的,接下就像談心事一樣,「霑:年紀大了,有些事/確要想一想/正如年輕的時候/想一想」,接著突然來一句英文「How approach can be made to mankind?」再下面的詩句,對我而言,到現在都是謎團:「此事後來驚動了/星島的記者/司徒國英上書羅素/聽說關於人類前途之類」。這是什麼典故呢?

以上是詩作的第一段。

真的讓他和其他詩人區分開的是他的作風。話說有一年我們「呼吸詩社」在大會堂舉辦了一場詩歌朗誦會,我相信當時參加的人都會承認很少見過那麼歡樂的詩歌朗誦會,歡樂到朗誦會結束了,大家還不捨得離去,那股情緒激盪著,可是大會堂也不能讓我們一直留在那裡啊,於是有人起閧「去吃宵夜!」眾人馬上歡聲呼應。通常這種場合都是葉輝請客的,他是報社副社長,平素又有孟嘗之風,可是這一批「詩人雅士」不是幾個人也不是十幾人而是幾十個人,於是連葉輝也開始猶豫了,就在大家都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一聲響亮的呼喝:「我請!」這就是蔡炎培。

於是眾人又笑又叫,找到一間可以容納幾十個人的地方,痛痛快快吃了一頓宵夜,到最後點數有五十多人。後來究竟是誰付賬我不知道,但是那種「豪氣干雲」,我之前從沒見過,後來也沒有見到過。

一直到近日,蔡炎培走了,我在網上看到和他有關的文章,才知道他一直都是兩袖清風的。當年他罹患眼疾,還是他的老闆金庸,出錢給他醫病,也才明白為什麼在現代社會,還會有人要「厚贈藥金」,以致會有那樣富於古風的詩題。

他的氣勢還顯現在另一個場合,那是一個青年文學營,好像是《星島日報》關先生主辦的,在烏溪沙,我記得還有孟浪和飲江。蔡炎培談詩論藝時不知說到什麼,意氣激昂地和下面一群年輕人說:「我告訴你們,誰要不認自己是中國人的,這個人就沒有希望!」或者就是這句話,讓我印象中的他就是個振臂疾呼的人了。那是2003年的時候,日子還算美好,他那麼說大家都無異議。

他是想說什麼就說什麼的,而且樂在其中,並不顧慮別人會怎麼想。有一次他在公眾場合讚美我,說他讀過我的詩:「你是個真正的詩人!」這句過譽的話其實讓我很尷尬,在座還有很多位詩友,文人相輕自古而然,何況我們那時都還算年輕還比較在乎這些事,他只讚美我一個,我還記得當時其他詩友們臉上倖倖然的表情。不過幸好,他是只要覺得可以讚美,便不會吝嗇佳言美句,他後來說洛楓應該得諾貝爾文學獎(我也可以想像其他文友聽到這句話的表情了!)。也是這幾天,看到劉芷韻的臉書,說蔡炎培曾特地寫一封信鼓勵她,自署名「爺爺」。我相信被他鼓勵過的後輩,應該不在少數吧!

而且我現在回想起來,他雖然想說什麼就說什麼,但從沒有聽他說過別人壞話,也不談文壇是非,甚至當說到一些眾人皆非議的人,他還會替那人說好話。

再後來因為生活和工作壓力,我就很少再出現文學活動場合了。當時有一個研究計劃,是關於香港七十年代詩歌,擬訂了幾位訪問對象,其中一位就是他,他也欣然應允。等我們坐好了,紙筆錄音機都準備好了,開始訪問了,沒想到對他親身經歷過的七十年代和當時的香港詩壇,他卻什麼都記不起來,只和我們暢談他「至愛的八個女人」。一席話下來,能夠作為研究材料的──完全沒有。我們只好無功委頓而還,多年後和當日一起訪問他的朋友談起此事,朋友感嘆一聲「傻佬!」

說到他的「傻」,我想該說說「諾貝爾文學獎提名」一事。這事他自己說也自己寫出來,事實上諾貝爾文學獎提名是有一定程式的,每年諾貝爾委員會向夠資格提名的人發出邀請提名的信件,這些人包括了大學的系主任、研究院學部主任或國際認可的筆會會長等等,而同時每年也有無數不在這名單中的組織「不請自來」去信「提名」候選人,這些提名,諾貝爾委員會根本不予理會。他的提名,據知情者說,其實是某不知名所謂文學團體提名他,他也就認真了,到處去說,當時他很多朋友都勸他不要如此「自我貼金」,他也無所謂依然如是。甚至他走後,一些媒體不究其實,在他生平中照抄「2003年曾提名諾貝爾獎」,這種訛傳,也讓一些文學前輩們很不以為然。其實我覺得,他並不是個在乎名利的人,他會如此,我覺得和他寫的詩是有一致性的。

讓我繼續把那首〈致黃霑──心領厚贈藥金〉讀完吧,接下來還有兩段。詩裡的意象,有很古典的「天宿落盡」、「參商之間」、「日近長安遠」,很流行文化的「《中國最後的一個太監》(電影)」,很本土的「星島(日報)」、「那打素(醫院)」、「瑪麗(醫院)」、「張保仔洞」,又有很現代主義的句式「在這一衣帶水海天的妊娠期/海紡織著鹽。鹽紡織著夜/我們日夜紡織著鋼鐵」,很文藝的「飛馬踏燕。長夏初臨」,很口語的「嚇得我。沒命奔。沒命痛」。最後幾句是這樣的:

想一想
吾爾開希即是「唔易開戲」
萬一戲要開了
若有臨記的位置
務請考慮一下我這茄喱啡
你底忠誠的僕人
炎培托

「你底忠誠的僕人」大約就是Your obedient servant的中譯吧(還用了個頗有五四遺風的「底」而不用「的」),「吾爾開希」又不知和這首詩有什麼關係?蔡炎培似乎從不自許為「後現代主義」,但如果從某個角度來說,他是非常後現代的了:「打破雅俗分界」、混雜性和遊戲性。但這樣說又不大公平,雖然後現代主義理論問世後,好像給了一個可以拿來解釋蔡炎培的框架,但有沒有後現代主義理論,他都沒有什麼框架。「他是想說什麼就說什麼的,而且樂在其中,並不顧慮別人會怎麼想」,文言翻譯大抵就是「洸洋自恣以適己」,他有他自己的一套。這首〈致黃霑——心領厚贈藥金〉就像蔡炎培的人一樣,深情中有遊戲、遊戲中有深情,有很遼闊的境界也有很無厘頭的思維,總之,他自成一派,自成一個種類,這個類別裡不會再有第二個人。所以我猜,「諾貝爾文學獎」對他來說,意義或許和對人的意義不一樣,我們把「諾貝爾文學獎」看得很重要,而他看別人那麼認真,或許只是哈哈大笑一番——那就是他的一貫作風吧?

後記:

文章刊出後,關夢南先生傳訊指正以下三點:

1.葉輝是社長,《東方日報》不設副社長。

2.當日蔡炎培説買馬中了過關,他請吃晚飯。實情是宴開三桌。我和葉輝都有付鈔。

3.蔡炎培眼疾是黃霑出手術費,而非老板。

當天朗誦會有八十多人參加,留連不願離去的也有五十多人,原來真到宵夜時是宴開三桌。

蔡炎培眼疾的事,我原文是根據《每日頭條》〈金庸傳奇,金庸御用校對細說九流老闆的當年情〉:「對於這個倪匡形容為『一流朋友九流老闆』」的大作家,他就笑謂大俠崇尚多勞多得,但也有人情味的一面。老闆知道他半生兩袖清風,當年就主動出錢讓他醫眼。」

我猜眼疾花費不貲,遠超出蔡炎培能力,所以金庸也有出錢,而開刀手術費則由黃霑付款。如此的話,詩題中的「藥金」到最後就不止「心領」了。

都是往事了!

《字花●別字》第44期

鄭政恆:蔡炎培的中國時間

蔡炎培是名副其實的香港詩人,完全真性情,他在1935年出生,經歷過三年零八個月,1953年,他在培正中學就讀高中二年級,開始寫詩。1954年畢業,同年寫下簡約的四行詩〈彌撒〉,因為文學生命的第一個要畢業之後,赴廣州考大學:

還下着離離的細雨
又是聖嘉肋近夜的晚鐘
為誰燃點了一根銀燭?
你輕輕地掩門,走了

由於戀愛,蔡炎培的大學生涯一度休止,1965年才從台中中興大學農學院畢業。回港後,由於朋友蔡浩泉約稿,蔡炎培寫作四毫子小說《日落的玫瑰》與《風孃》。

人稱「蔡爺」的蔡炎培寫詩半輩子,至今仍將八個「要人」掛在嘴邊,說沒有她們便沒有今天的文學成就。(高仲明攝)

2010年,《日落的玫瑰》經典復刻,董啟章寫了序文〈日落星提,殘紅孕綠──一代青年藝術家自畫像〉,是目前關於蔡炎培小說藝術成就,最豐富詳實的評論文章。

又因為蔡浩泉在《明報》美術部工作,知道副刊編輯周青要找一位助理編輯,馬上通知蔡炎培。於是1966年6月6日,蔡炎培入《明報》工作,一做就是二十八年。

蔡炎培先後為好友蔡浩泉主理的「星期小說文庫」寫了七部作品,後又在浩泉的引廌下進入《明報》工作。(《最後的情詩》劇照)

六十年代是蔡炎培詩歌創作的高峰時期,一些重要作品如〈弔文〉和〈七星燈〉,日後收錄於《中國時間》。《中國時間》是蔡炎培覺得自己重要的一部詩集,用《清明上河圖》的方法寫出來。

蔡炎培談到以詩論詩之作《焦點問題》,再一次提出「一首能讀的詩每每是心靈的探險」,「言之未必有物;有物未必言之」,詩就是徘徊於晦澀與明朗、簡接與直接兩條路之間。《〈曉鏡──寄商隱〉小識》中他回望「密碼詩」論戰,也說道:「現代漢詩的『晦澀』與『明朗』,一直爭辯了幾十年。依我看來,這與詩的『間接』與『直接』最有關。而詩,『間接』的作品居多就是。」

鄭政恆2017年訪問蔡炎培談《焦點問題》

根據1996年出版的《中國時間》,上卷是「某一種信息」,下卷才是「中國時間」。「中國時間」共有二十首詩,由蔡炎培出生的1935年寫起(〈歲次乙亥〉〈一九三五〉),〈白楊〉強調民族血,但有一棵白楊是世界性的,然後下接兩首關於毛澤東的詩(〈尋找馬克思――安源之路〉〈尋找馬克思之二──酆都在望〉),再然後的作品多說人或說事,包括中國共產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石舫〉)、彭德懷(〈風陵渡〉)、戊戌維新和左聯五烈士(〈六君子〉)、孫中山和陸皓東(〈風聲〉)、國共內戰(〈會戰〉)、黃百韜將軍(〈將星沉〉)、共產黨勝利及開國大典(〈又見春回〉)、辛亥革命(〈弔文〉)、韓戰(〈歸來〉)、文革(〈七星燈〉)、毛主席和毛岸英(〈小詩半首:King is not a subject. ──邱吉爾〉)、周恩來(〈清明:一九七六〉)、毛澤東之死(〈秋思〉)、艾青(〈石河子一夜〉),而最後的〈一江風〉是祝福中國的大地與人民。

當年Helen前往日本讀書,蔡炎培寫下人生第一首詩《彌撒》。(《最後的情詩》劇照)

「中國時間」中,〈弔文〉和〈七星燈〉都是力作,〈弔文〉在2017年由香港大學音樂系的陳慶恩教授譜成合唱作品,當日在香港聖安德烈堂的現場錄音已上載到Vimeo,以下節錄十行如下:

哭過一夜的孩子不是江
是旗、是髮、是民族
是要通過鹽來確認的鋼
是要通過革命來考驗的缽
作它最初的槍
我們是輕輕的把你接待了
然後是花、是路、是腳跡
是無底的獄是無髮的坡
一九──
是鹽、是鋼、是缽

從〈弔文〉和〈七星燈〉等詩作,我們看到一位感時憂國的香港詩人,他寫中國,也寫香港;寫公共時事,也寫私人感情;寫自己,也寫他人;重寫古典,也雜俗語,蔡炎培一手拓闊了香港詩歌的邊界,從此,也成為了不可再的絕響。

蔡炎培生平簡要

1935年生於廣州,二戰前移居香港。

1965年畢業台灣中興大學農學院。

1966年進《明報》編輯部,1994年離休。

筆名杜紅、P.S.、葉影予、易象、陸醜、李孝桐等。歷任青年文學獎、中文文學創作獎、中文文學雙年獎、《詩網絡》詩作獎全國公開組詩組評審。詩集有《小詩三卷》、《變種的紅豆》、《藍田日暖》、《中國時間》、《十項全能》、《真假詩鈔》、《水調歌頭》、《代寫情書》、《離鳩譜》、《小說. 隨筆.詩》、《無語錄》、《雅歌可能漏掉的一章──蔡炎培自選集》、《從零到零──蔡炎培自選集》、《偶有佳作》、《蔡炎培詩選》。小說文集《結髮集》、《上下卷》(與朱珺合著)、《日落的玫瑰》;詩文集《明報歲月》。

1993年,英國劍僑傳記文學中心第十屆名人;2005年,北京民協授予中華優秀文藝家紅木獎;2007年,北京教協授予「人民作家」金質獎章;2008年,北京文學評審中心授予終身成就獎。

2021年9月6日辭世,享壽八十六。

《香港01》2021年9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