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多利亞港
黃德偉教授的三本贈書
黎漢傑在臉書上的一段貼文,其中一句說到:火鳳凰,飛走了,指的是剛離世的黃德偉教授。四十年前就讀香港大學的時候,同學們叫他做Dr Wong,當然亦不知道後來他當了比較文學系主任。那時候大學本科三年,第二、第三年我主修比較文學,三年級修他的課「The theme of initiation in Anglo-American and Chinese fiction」,可能一共有十個左右的同學修讀。我和幾個二年級的同學,在他的辦公室旁的小導修室上課。因為我是三年級,論資排輩,二年級的幾個女孩叫我做師兄,但老實說根基薄弱,比較文學皮毛也沾不上,當之有愧。大家一同叫教授做Dr Wong,除了尊重他的學養外,還有的是擁有博士銜頭的講師不多,其他只能稱呼為Mr。今天學生要討好老師,隨便也冠以Professor,實在名不符實。教授為人隨和,課後可以隨意用廣東話和英語,無所不談,導修更是泛遊四海,上天下地。我們讀的學系名稱很長,叫做English Studies and Comparative Literature。原來比較文學和英文系兩家又聚又散,那時又合併起來。比較文學部的主要講師,包括 Anthony Tatlow、Jonathan Hall、M.A. Abbas、Dr Davey和教授。如果記憶沒有跟我開玩笑的話,只有教授和Dr Davey是擁有博士學位的講師,不過他們五位各有專長,兼通中西文學大門,我們豈止獲益,簡直進了寶山。但除了博士銜頭之外,教授還有專長。有一回他自豪的告訴我,他不單止是博士,而且是雙博士,在美國讀書時還取得一個醫學博士學位。我沒有追問下去,如果不教比較文學,是否可以轉而行醫。
《火凰凰的預言》的原版和新版
教授的詩集《火鳳凰的預言》是他的第一本詩集,其實認識他的詩,是從那一首刋登在《羅盤》第五、六期合刋的《回到鄉土去》開始的。這首詩後來收錄在二〇二一年的初文出版社的「銀行系叢書」新版中的第三輯「月聲」中。對那一首詩的印象較深刻,因為直覺上黃教授把他對一場「鄉土文學」爭論的意見寫成一首抒情詩,別有意思,寫得當然精彩。一九六七年三月初版的星座詩叢之六《火鳳凰的預言》只有兩輯:「獵人星」和「火鳳凰的預言」和五首英譯詩作,新版的第三輯増收了八首詩。黎漢傑四出尋找原版的時候,我自動請纓,把薄薄的小書用家中的小型二合一打印機掃描每一頁,轉換成影像檔。這本小書經過歲月的折磨,書脊早已脫落了一半,拿出來的時候膽顫心驚,恐怕再要摧殘多一次。不知道是否因為小心翼翼得過份,可能忽略了掃瞄一頁載有教授在瀑布前拍攝的照片,非常慚愧。照片旁有這幾句:「詩人存在於瀑布與冰層間 / 在衝擊與寧靜的世界裏 / 尋求自我」,相信便是教授年輕時作為詩人的自我的寫照。教授總愛贈書他人,可能最後自己也沒有保存一份。如果他手執原版監督重排,可能令新版更完整吧。
《火鳯凰的預言》原版的插頁
教授贈我的書中,還有兩本。其一是一九八一年香港大學出版社出版他和Abbas編輯的《Literary Theory Today》。另外一本是一九七八年由The New Academics Press 出版他寫的《Baroque Studies in English 1963-74》,不見列於他的著作中。《Baroque Studies in English》的深藍色封面由教授設計,扉頁載有饒宗頣題的中譯書名《歐洲白縟文學研究》,內頁書名更有教授的紅色中文蓋章,書為十六開度,一百三十七頁,字款採用Baskerville,厚紙印製得非常講究。「白縟」就是Baroque的音譯,通譯為巴洛克,一般泛指一六OO年到一七五O年間的文學、音樂和建築等的藝術風格。這本書的內容除了論文外,還有註釋、附錄和參考資料,一絲不苟,反映出教授做學術硏究的工夫的認真態度。雖然教授與學生平日接觸嘻嘻哈哈,甚至邀請過我們到訪他在沙宣道的教職員宿舍歡聚,照顧有加,但對功課的要求非常嚴格,論文的內容和格式不能馬虎。有一次他罵我為什麼功課寫得那麼差,嚇得我不能不認真起來。
饒宗頤題《歐洲白縟文學硏究》
大學日子過得非常愜意,那時候只顧讀書,沒有半點為將來打算。記得我修讀日文的時候,教授曾經為我指點迷津。他說如果你能夠把日文讀好,再鑽研俄文,精通這兩種語言,加上英文和中文,對研究比較文學有莫大的好處。其實已經把學術研究之路說得很清楚了,只是我愚鈍,沒有把事情記掛在心上,白白浪費了他的好意。事實上二年級的日文老師倉谷教得較散漫,上課太隨意。到了三年級來了Jolly老師,大家才對日文課認真過來。我的考試結果成績還是可以,但根本沒有信心精通日文,更遑論要再讀俄文。對前途茫茫然之際,同學鼓勵我報讀了為準中小學老師作預備的教育文憑課程。教授知道後對我說,在大學裡同一時候只能報讀一個課程啊。換言之,如果要跟他做個硏究生,必須要在完成教育文憑課程以後了。兩年後,得他贈予《Literary Theory Today》。這本書題簽日期於一九八四年四月,相信是畢業後某次回校探訪他時贈我的。那時候任教的中學將晉升我為教務主任,更沒有膽子再向教授提及做硏究生的打算。教授從來沒有說教,告訴學生人生的路該怎樣走,只是適當的時候給我提醒一下。回想起來,未免辜負了他栽培的心意。
偶爾教授還叫同學幫忙硏討會的工作,讓我們可以多接觸一些比較文學的學者,也許從中可以找到有興趣硏究的方向。他和 Anthony Tatlow 編輯、香港大學出版社出版的《Brecht and East Asian Theatre》一書就是其中一個研討會的結集,有興趣的人還可以在Google Books 找到電子版或是Amazon找到實體書。教授的人脈關係廣,因此我也有緣遇上了不少的作家。那年詩人辛笛來港訪問,教授出動他的私家車把辛笛接送到港大參觀。隱約記得教授駕駛的是雙門的豐田Celica跑車,但不記得顏色了,但肯定非常搶眼。平日你要問教授那天是否回來了,只要看看Main Building前的露天車位,有沒有停放他的Celica便知道了。那次送辛笛往午膳,看到教授先把前座扳前,然後才讓辛笛安坐在後面,安排得非常貼心。
大學時我還在許定銘先生在灣仔的創作書社兼職兩天,碰巧教授有時走上來,大家開開心心的閑聊,我們總是稱呼他教授前教授後。教授在Main Building的辦公室的窗戶向西,下午的光線就透過玻璃射進來。記得就是如此坐在椅子上和教授單對單上導修課,陽光照下微塵揚起。那時候的美好而短暫日子過得飛快,昨天的一切猶如目前。如果沒有《火鳳凰的預言》重版,就沒有勾起種種和教授相處的日子。希望用這篇短文,送別匆匆辭世的良師黃德偉教授。
標題照片:維多利亞港。拍攝於二O一四年,使用徠卡相機,50mm鏡頭。
作者保留照片及文字版權。
(《metasydney》2022年7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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