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2月20日 星期六

許定銘:書事雜碎之八

大華烈士的《西北東南風》

一直以來,太平天國史專家簡又文先生(1896~1978)給我的印象是個嚴肅的學者;直到我讀了他的《西北東南風》,才知道他是個富幽默感、風趣而詼諧的基督徒。

簡又文筆名大華烈士,廣東新會人,早年留學美國,奧伯林大學畢業後,再入芝加哥大學研究院深造,得碩士學位。回國後從政,在西北軍政治部工作。三十年代在《論語》半月刊寫了不少短小精悍、幽默風趣的隨筆,深受歡迎。曾出版半月刊《大風》,自任社長。四九年後居於香港,任香港大學東方文化研究院名譽研究員,潛心研究太平天國史,著作甚豐,其《太平天國全史》、《太平天國典制通考》等,均為擲地有聲的巨著。

在學術研究以外,他還有一本以筆名大華烈士出版的《西北東南風》。此書於一九三五年一月,由上海良友圖書公司印行,初版只印了二千冊,並不常見。我藏的《西北東南風》為三十二開精裝本,厚二二二頁。全書共分〈西北風〉、〈東南風〉和〈東南風續集〉等三部分,每輯分別有引言或序文,實為三本小書的合訂本,共收幽默隨筆近三百則。

簡又文在〈西北風〉的〈引言〉中說,雖然西北軍已解散,一切已成過去,但「每憶起在軍中所見所聞的趣事和種種可發一笑的經驗,還覺得津津有味」,因此便把它們寫出來作茶餘飯後的談笑資料。雖然〈西北風〉中所述全是軍中的趣事,尤其對馮玉祥將軍的言行稍嫌過譽,但我覺得不妨從秘聞或野史的角度去看,實在是有其可觀之道的。

比如其中的〈西安妙聯〉,寫馮治西北時期的「放足運動」和「衛生運動」。陝西民政廳矯枉過正,把婦女用過的裹足布,懸掛於省政府署前以炫耀成績,蔚為奇觀。而到清潔運動日,不僅大小官員齊齊掃街,連馮玉祥、于右任兩位總司令亦親力親為,於是有人做了一對妙聯:

堂堂省政府,掛滿許多裹足布,其臭薰天!
濟濟眾官員,賺得幾個折腰錢,斯文掃地!

筆者孤陋寡聞,不知「斯文掃地」竟然有此「褒義」的用法,讀至此不禁捧腹。同時亦為馮于二人肯親自掃街而起敬意。

又如〈其言也善〉一則中,記曾為山東財政廳長的魏宗晉的幾句話:「凡是內戰,槍砲是外國來的,子彈砲彈是外國來的,炸藥鐵器是外國來的,金錢是外國來的,甚至近年則白麵軍糧也是外國來的;只有在戰場上互相殺死的同胞的血和肉是中國的。」這段話驟眼看來滑稽,可其沈痛之處,又豈是三言兩語所能表達!

〈西北風〉在〈論語〉刊出後大受歡迎,其後簡又文續寫〈東南風〉,內容已不限於寫軍中的人事,筆觸涉及中國社會各階層,甚至放眼世界。因他曾留美多年,回國後在軍政界打滾,見人見事多,接觸面大,交遊又盡是名流俊彥,中外大小人物的言行,均網羅筆下。因此,追讀的人更多。然而,在〈東南風〉刊出幾十則後,簡又文突然宣布罷筆停寫,因為他要結婚了,要用多些時間陪新娘子,免她呷醋云云。可惜新娘子並不領他情,要他再寫下去。於是,在〈東南風〉停了的不久後,就有了〈東南風續集〉,再寫百餘段。不過,珠玉在前,我還是喜歡〈西北風〉多於後面的兩部分。

《西北東南風》的書前有兩幅插頁,其一是由畫師黃潮寬追摹的一少年半身彩色油畫。畫上有「紀念愛兒華德」字樣,畫下有他的生卒年月:「1921、2、18—1932、12、29」,和「東南風,西北風,都是在思念他最哀痛之時寫的。」等句。原來我們的史學家是以寫趣事的方法來治療內心哀痛的!

另一幅插頁是趙元任作的〈論語〉第二十九期的封面,畫面上方是一塊長方形的黑塊,下面是一個戴墨鏡的男士用放大鏡細看桌面上的另一黑方塊。畫的中間有大華烈士的題字:「陰歷三十夜子時非洲深林中黑人捉烏鴉誤為黑貓所噬圖」。凡我好幽默人士,想必聽過這個笑話;原來並非說給你聽的那位好友所作,是阿爺那代老掉牙的故事哩!

──二零零一年十月
刊於《作家》第十二期

附贈資料的舊書

我喜歡買及收藏舊書,除了希望買到難得的版本和具價值的資料外,有時還會透過舊書,看到它前度主人的興趣和交友情況。

我曾經買到過一本碧野的短篇小說集《三次遺囑》,書後有它前度主人寫的短短札記,知道此書是「光仁」送給他的女朋友「愛蓮」的;並知道其中一個短篇〈烏蘭不浪的夜祭〉在戰時曾非常轟動,極受歡迎。更知道這本出版於一九四七年的書,在四八年時,已絕了版,成為很難得的「古董」了。

又一次我買到過一本由六個作家合著的《新雨集》。這本由阮朗、李林風(侶倫)、夏炎冰、夏果、洪膺和葉靈鳳合作的書,是一九六一年由香港上海書局出版的。書不難找,難得的是書前居然有六個作者的親筆簽名,送給他們共同的朋友(如果沒有記錯,書是送給曹聚仁的)。可惜,事隔二十多年,書已不知流失到哪裏去了。此書的六個作者,大多已作古,他們的簽名也就更為珍貴了。

最近我又買到兩本附有珍貴資料的好書:一是楊朔的《生命泉》,一是司馬文森編的《作家印象記》。

楊朔的《生命泉》(1964‧作家出版社)是本三十六開,才一一三頁的散文集。十幾篇文章,主要是寫作者在六二至六三年間外遊的所見所聞所思。如作為書名的〈生命泉〉,寫的是他在坦噶尼喀的山城籌備第三屆亞非團結大會的事;〈巴里的火焰〉寫印尼的巴里島;〈赤道雪〉和〈晚潮急〉寫非洲的景緻……雖然楊朔的散文是一流的,書中每篇文章都有我喜愛的插圖,可是,真正吸引我的,卻是書後貼了兩張專欄的剪報。專欄是霜崖(葉靈鳳)的《霜紅室隨筆》,兩篇文章是〈初版十六萬冊的《生命泉》〉和〈《生命泉》和《西江月》本事〉。

葉靈鳳是寫書話的老前輩,他的《讀書隨筆》、《文藝隨筆》、《北窗讀書錄》和《晚晴雜記》都是很有可觀之道的書話。尤其一九八八年,由北京三聯書店出版的三冊《讀書隨筆》,更是他畢生所寫書話的精華。這套書的二集,所收的全是他未曾結集的《霜紅室隨筆》專欄中的文章,可是,所收百餘篇,卻未見有關《生命泉》的那兩篇剪報。

相對於如今很多才印一千五百本的文學作品,印十六萬三千冊平裝,另加一千四百冊精裝的《生命泉》,其印數之大,實在令人咋舌。

霜崖在文章中提出了:文藝書為什麼會有這樣大的銷路?為什麼會這樣受歡迎呢?其後,他也為我們找到了答案。是因為作者生活充實,他有一支像詩般美麗,又像鋼鐵一般堅強有力的筆,能像火把般照亮我們的眼睛,烘熱我們的心。

果真如此?我很懷疑!難道在如今文藝不被重視,書籍印量稀少的歲月,就沒有了這種高水平的作者了嗎?

司馬文森編的《作家印象記》(1949‧香港智源書局)是《文藝生活》雜誌的選集。此中包括了孟超、蔣牧良、黃永玉……等人寫郁達夫、田漢、夏衍、趙樹理……等的十篇文章,資料非常豐富。在文革期間,這類書十分吃香,雖然書是在香港出版的,但六七十年代時卻很難買到,好像也曾為翻版書商重印過。但在今天,時移勢易,這些作家大多有了研究專集,他們的傳記和研究文章多的是,這類簡短的印象記之類的書,早已過時了。但我仍喜孜孜地買下,因為書是黃俊東的。書的扉頁有俊東用英文簽了名,目錄頁又有「克亮」和「黃俊東」的藏書印章。除了這些以外,最高興的,是書內還有不少剪報,此中有司明的〈從夏衍稱老頭子談起〉、孟子微的〈夏衍——《林家舖子》的編劇〉、錢楓的〈聞一多批評郭沫若〉和彭歌的〈趙樹理的作品〉。這些剪報內容都是配合書中人物的。書和剪報都有用筆劃線,留下了閱讀的痕跡,可見俊東讀書非常用功。
買舊書得此類附贈資料,可謂難得!

──刊於一九九八年七月的《作家》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