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0月17日 星期日

沈西城:香港海派作家系列 ──醉街文士方龍驤

未入正文,先釋海派作家,應指活躍於上海的作家(未必是上海人),廣義上的海派指所有活躍在上海的作家派別,包括左翼文學、新感覺派、鴛鴦蝴蝶派。狹義的話,就只指新感覺派,代表人物有張資平、葉靈鳳、穆時英、曾虛白等。後來又有了未能分派的上海作家張愛玲、蘇青、潘柳黛。惟香港海派作家跟上述所列的海派並無直接關係,其意僅指在香港賣文為生的上海籍文人而已。

七十年代初,春陽暖和,香港北角新都城酒樓開幕前夕,辦了一場香港作家歡聚會,美其名曰增進友誼,實是藉作家之名以收宣傳之效。那年,我方廿二,跟隨報壇前輩《晶報》督印人鍾萍參與盛會。與席者盡是文林名士:金庸、倪匡、三蘇、何行,鳳三、方龍驤、過來人……不克盡錄。我這個小毛頭,廁身其中,劉姥姥入大觀園,茫然無所措,默默端坐,不敢奢言。適巧廣東才人呂大呂坐在身邊,問我都城酒樓開幕啟事是否出自我手筆?稱然,他笑起來,道:「小朋友,你弄錯了,午時是十一時到一時,你只寫午時,人家就不知道開幕的正確時間。應寫十二點,這樣就清楚了!」亂拋書包,碰個軟釘子,立時面紅耳赤,不勝惶慚。大呂叔當年在《成報》寫繡像聊齋,綠雲配圖,詭異奇趣,心裁別出,廣受歡迎。承蒙指教,終身受用。言談間,走過來一位中年男文士,西裝筆挺,腰纏白枱布,手上捧著高腳酒杯,笑容可掬,向著枱上嘉賓,輪番敬酒。大呂叔呵呵笑起來:「最佳作家來了!」最佳作家?不是金庸、倪匡嗎?怎麼會是這個面前的陌生人?大呂叔拍拍我肩膀:「小朋友,不是最佳作家,而是醉街作家!」手蘸酒液,在枱面上寫了「醉街」二字。面前男士,面白無鬚,劍眉星目,張生貌,潘安臉,除了身形不高,打哪裏看,都是一個美男子。經大呂叔介紹,方知就是大名鼎鼎的方龍驤。他的小說看過不少,刊在《南華晚報》用盧森堡筆名寫的貓頭鷹鄧雷,更是我每夜必追之作。只見方龍驤不住大口地喝酒,很快一瓶呷光,轉頭呼叫僕歐拿酒來,要跟大呂叔拼命,怕了他,只好一呷而盡。不依不饒,苦苦追纏,大呂叔不滅廣東人面子,捨命陪君子。你一杯,我一杯,俟杯中酒清,方哈哈一笑,拿起枱上半瓶白蘭地,拖著蹣跚腳步,轉到別枱去鬧。

為何稱醉街作家?大呂叔有解釋:原來方龍驤好飲而量不高,往往醉至不能回家,躺在馬路,要勞家人扶之歸,因而得名,名聲傳報壇,聽了莞爾。席散,方龍驤一把拉住我,給了電話和地址:「小開,大家上海人嘛,多多聯絡我小方兄!」叮囑我一定要給他電話。其時我剛出道,在《明燈》日報投稿,寫各類小說,有緣結識大作家,就膽大妄為地寫了一個短篇,寄去堡壘街方宅請指教。寄出後,石沉大海,忍不住致電詢問,回道:「平平無奇,儂要多看多寫!」換言之,不合用,給投籃了矣。

時光流逝似箭,七六年秋,我甫自日本歸,在《明報月刊》寫文章。一日,北角道上偶遇,一把拉住,約明天喝咖啡,方龍驤連聲說好:「明早下半日兩點鐘,儂撥我一個電話,好伐?」屆時電話撥過去,卻推:「小葉,我今早上,勿能出來。」有啥事體、稿事繁忙暈了頭?「勿是勿是,早上頭已寫好哉!」那為什麼不能喝咖啡?你道他如何回答,慢吞吞道「今早時辰勿對,我出來必會觸霉頭,改日天!」真給他氣個半死。《明報》編輯蔡炎培告我方龍驤近日正在鑽研陰陽術數,日夕沉迷,出門、吃飯、睡覺都要算準時辰。啞然失笑,小方兄,太癡迷了吧!

方龍驤,本名方棠華,浙江鎮海人,太祖方舜年乃巨賈,曾夥虞洽卿等名流開設四明銀行,家財豐碩,因而沾有世家子習氣,派頭一落。在上海時,已愛舞文弄墨,也曾當過一段時期記者,練就一手好文筆。解放後,隻身隨羅斌南下香港,苦無出路,就幫羅斌復刋《藍皮書》。羅斌的回憶錄《一筆橫跨五十年》有這樣的描述——「羅斌當時租住板間房,板間房內只能放一張床,這張大床除了晚間成為他一家用以睡覺的地方之外,日間便作為羅斌出版社的辦公桌,一切編輯、排版、校對和釘裝的工作都在這辦公桌上進行。」由是可知《藍皮書》主要編輯工作,皆由羅斌自家肩膊上扛,方龍僅負責寫稿而已 。《藍皮書》是獵奇、偵探雜誌,裏面不少文章出自方龍驤,手腳麻利,頭腦靈活,將西方偵探小說先搬了過來,繼而改頭換面,使之中國化,橋段曲折,入情入理,描寫刻畫,微入毫髮,大受讀者歡迎 。《藍皮書》一擊成功,羅斌籌劃創辦《新報》,方龍驤為主要寫手,彼成名早於倪匡,遠在《真報》時,已是編輯,而倪匡不外是個小雜役。在《新報》期間,不獨寫了大量驚險小說,還發掘了一代愛情小說之神依達。 名作家白雲天曾這樣描述方龍驤——「提起方龍驤,文化界和娛樂圈無人不知,他不但是個作家,也是陽光的傳奇人物之一。筆者認識這位方大導十多年,他十年前是矮胖胖的,十年後仍然是老樣子,一點也沒有改變,唇紅齒白,肌膚幼嫩,四、五十歲的人,眼尾紋也沒有一條。方龍驤年輕時代是文化界奇才,喜歡提拔新人,許多成了名的大作家都經他一手提拔,好像依達,馮嘉、亦舒、陸離等等。他發掘依達的過程,最富傳奇性。據說依達最初投稿給《西點》和《藍皮書》,被執行編輯投籃,不料方先生拾起來一看,驚為天人,立即約晤,勉勵有嘉,約他為特約作者。」馮大衛(馮嘉)初入行時,方龍驤為《南華晚報》副刊主編,每天連載《貓頭鷹傳奇》,後因事務纒身,就把地盤讓與有寫作天份的馮嘉,於是便有了奇俠司馬洛。 香港海派作家,素有四大天王,便是過來人、何行、鳳三和方龍驤,四人交情極深,過從甚密,經常在一起喝酒聊天 。白雲天說香港海派四大天王各擅勝場,何行《鍍金生活》、過來人《朝花夕拾》、龍驤《貓頭鷹傳奇》、鳳三《滬上舊聞》,各擅勝場,擁有龐大讀者。四人中,方龍驤著作最多元,科幻、文藝、武俠、偵探,無一𣎴精,無一不佳,尤以連載於《南華晚報》副刊長篇小說《背光的人》至為佳作。作者以本身歡場體驗,筆為文章,喜怒哀樂、恩怨情仇,錯綜複雜,精彩迭出,我每夕必追,可惜不曾有單行本。今年一月電方龍驤兒子嘉偉,詢及《背光的人》,找遍書房角落,並無所得,一代名作,石沉大海,良可嘆也。

七十年代方龍驤除了寫作,還拍電影,先是王天林找他為《異鄉客》編劇,得以體驗拍攝之樂,上了癮,千方百計,要拍電影。皇天不負有心人,得富商贊助,拍了《石破天驚》,噱頭十足,起用炙手可熱的混血性感女郎孟莉為主角,輔以玉女歐陽珮珊,嬌娃孫嵐,三位女角各展風情,爭相競艷,觀眾踴躍入場,票房不俗,雄心大起,正想乘勝追擊,詎料老闆生意失敗,新作無法開鏡,方龍驤大為懊惱,漸次消極。白天寫稿,晚上遊樂,常跟其餘三位海派作家聚飲於灣畔翠谷夜總會。海派作家名頭響,明星、歌星樂於奉迎,檯上酒不空,盤中菜滿盈,喝酒之餘,倚紅偎翠,調笑不斷,一言半語,大可以之為題材塗鴉交差,何樂不為?那年頭,海派作家皆是各報副刊主編,你寄我一文,我送你一稿,再加上其他報章,一天寫字上萬,收入豐厚,吃喝玩樂又有人照應,盈餘不少,可惜不懂積蓄,多無隔日糧。七十年代末,方龍驤開始迷古董,不思寫作。看中一件古董,不管價格,出錢收購,花費不少。眼光靈,能撿漏,投資古董,當可賺大錢。惜乎咱們小方兄,半途出家,學藝不精,加以剛愎自用,不訥人言,導致損失不菲。

九十年代中期,我應羅斌社長之邀,出任《武俠世界》主編,辦公室在上環新報環球大廈二樓一角房間,某天,正當低頭審稿之際,房門啪地張開,閃進一位漢子,劈頭第一句便是「沈老總呀!你好嗎?小方兄看你來了!」抬頭一看,赫然是方龍驤,黑西裝、白襯衣,沒結領帶,手上拎著一個大布袋,黑框近視眼鏡背後,雙目炯炯有神,連忙站起迎迓,還未握手,他又聲聲恭喜:「小葉,老總當得過癮嗎?」回道「還可!」問他何以來訪。答說「剛上樓找羅老闆。」方知本意是想把一批古董寄放出版社。羅斌一聽,連忙耍手推拒「我不懂古董,萬一有什麼差池,賠不起唷!」後來,方龍驤沒少為這事埋怨羅斌:「羅斌太沒文化,市儈,庸俗。」嗓門拉開,罵個不停。

自此之後,往來頻仍,小酒家裏,喝威士忌,嘗蒸魚,古今中外,天南地北,無所不談。這時的方龍驤早已拋棄了寫作,一門心思埋首古董堆裏。每趟見面,談不到兩句話,便繞到古董上去,滔滔不絕,洋洋灑灑發表心得。我于古董是隔教,不敢插嘴,就不止一次挨罵:「小葉呀,你……你太沒文化了!」(嘿,居然將我跟羅斌等量齊觀!)方龍驤在北角渣華道上租了一個小室存放藏品,有一天,帶我去了他的辦公室「古陶瓷研究室」,真真正正地向我展示了各式珍藏:乾隆琺瑯彩描金萬花六方瓶、光緒青花鬥彩瓶、元青花、宋代官窯、八方弦文瓶、哥窯蓮瓣玉璧碗……林林總總,價值連城,我見珍物隨意放在枱上,有點不放心,他說「下班我會鎖在夾萬裏,沒事!」我那時窮,沒餘錢買,身邊有幾塊朋友送的古玉,與龍驤看,一臉不屑,隨手拿起一件宋朝筆洗送了我:「在台灣光華街買來的,現在升值了,要二十萬左右。」名貴如斯,豈敢拜收,可硬要我收下,恭敬不如從命。過了一個月,我讓一個研究古董的朋友看,問價?他豎起兩根指頭。(哇塞,真的是二十萬哪!)心中狂喜。豈科朋友泠泠地說:「只值二十塊,砸了也不心痛!」我不服氣,又去請教專家,所得結果一樣。他們也聽過方龍驤的大名,搖頭道:「這位老大哥著了魔,出手闊綽,大手搜購,可惜目力不對,買進許多假貨。不聽人言,以為寫了一篇《拙雅之美話宋瓷》,就可以證明自己藏品的價值,天下哪有這樣便宜的事!」聽了,吃一驚,不敢再追問方龍驤,寧波人,硬脾氣,雪壓青松,青松逕直,不聽勸。

我有一個做古董生意的老朋友老徐,悄悄跟我說「方先生的藏品很有問題。」啥問題?老徐瞇著眼睛,扮個鬼臉訴端詳,原來方龍驤坊曾託他把一個宋代官窯送往蘇富比拍賣,所得答覆是「閣下藏品無法鑑定。」這可說得夠客氣了,給客人留點薄面。也有不少朋友跟我跑上研究室鑑賞,所得結論跟老徐如出一轍。礙於老前輩的面子,都不便拆穿。有一趟,無意中介紹了一位日本記者朋友濱本良一與方龍驤相識,當他知道濱本的丈人是大阪古董商,硬要濱本作曹邱,隔了一個星期,立即飛往大阪跟人家見面。說的當然是古董事兒,結果怏怏而回。正是那次的勞累,得了個心臟病。前文提過方龍驤迷術數,有了心臟病後,蓄上鬍子,問原因?他反問「你說呢?」當然是借鬚擋煞。零七年初,方龍驤跟他八拜之交術數教主唐翥,約我在銅鑼灣鳳城酒家晚飯,席設閣樓一角,方便深談。酒過三巡,唐翥提議拍照片,由他夫人拿著照相機「咔察咔察」拍了三四幅照片。唐翥乃唐紹儀後人,素不喜拍照,我心有點懸。飯後,唐翥夫婦先走,我陪方龍驤去坐地鐵,至天后站下車,揮手而別。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他,過不了多時,同年五日五日早上,接到他哲嗣嘉偉電話,說「爸爸今早去世了!」享年七十九。越數載,唐翥亦仙去。統計方龍驤的一生,大可分為四個時期:(一)編輯、筆耕;(二)電影攝製;(三)鑽研術數;(四)蒐集古董。成就最大莫如筆耕,小說類型眾多,奇情、偵探、武俠、情色,無所不包,尤其是以丁辛筆名刊登在《天天日報》的飲食男女,其為高妙超詣,固不容夸說。繼而電影,雖不多,《石破天驚》贏盡口碑,《明日之歌》賺人熱淚。而術數則平平無奇。最最差勁的,莫如古董生意,傾盡家財,一無所得,夫妻反目,分隔兩處,孤獨半生,鬱鬱而卒,何其不幸。今夜,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我獨念小方兄!

沈西城臉書2021年10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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