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二年夏日,和風細雨。海派作家蕭思樓做東,擺宴銅鑼灣東興樓,只請上海男女文士,我這個小路路忝為一員,整裝到場。方龍驤、何行、鳳三(司徒明)均已在座,一看,還不到十個人。方龍驤酒瘾起,喊道:「喝酒,白蘭地!蕭思樓,快的,勿要刮皮!」蕭老闆白他一眼:「再等等,我表妹還沒來!」表妹?從未聽說過呀!鳯三阿哥向我使眼色,示意別問。又待了一會,貴賓房木門推開,閃進一個女人,全身玫瑰紅,香氣襲人。望清爽,人家圓姿替月,伊更甚,圓姿替盤,臉闊、腰粗,頭髮往後紮。蕭老闆眉開眼笑:「喔唷!表妹來哉!」表妹笑笑說:「對勿起!我來晚哉!罰我先吃三杯!」」一手拿起檯面上的花雕酒壺,倒滿三個小杯,一口一杯,不消數秒,全乾。眾人轟然叫好。這位直爽豪邁的女士,正是才女張愛玲口中的「腰既不柳,眉也不黛,胖得像籮匡。」的潘柳黛。細細瞧,腰真不像柳,可眉黛不賴呀!張愛玲只說對了一半。
那夜,眾星伴月。潘柳黛笑得花枝亂顫,好不開心。席散,我跟翁靈文伴她一起走,臨上「的士」,我要求日後做個訪問。潘姊說:「可以,你叫老翁找我。」隔了兩天,央老翁代約,不久回曰:「週六下午三點尖沙咀假日酒店二樓咖啡室。」可第二天老翁打電話來說「潘姊家有要事,來不了,過兩天你自家找她。」拖拖拉拉逾一月,最後相約在半島下午茶。準兩點半去到,潘姊還沒來。要了杯咖啡,吸著煙,還未燃至一半,潘姊施然至,只慢了五分鐘,不住向我道歉,我反而不好意思起來,咱倆話匣子從上海時代的潘姊開始。我看過記者寫的一篇文章談到她跟張愛玲是姊妹。問她對張女士的看法。潘姐瞇著眼睛說:「說實在的,愛玲的文章是寫得蠻好的,人嘛,比較刁鑽做作,換句話說,很會宣傳,把自己製造成大眾偶像。」聽口氣,好像不很喜歡張女士的作風。她接住說:「張愛玲很崇洋,洋派得很,我寫一篇文章開她玩笑,從此生我的氣。」潘姊寫文章,表面上幽默,底子裏刻薄,這樣描寫張愛玲──「張愛玲是李鴻章的重外孫女,這種關係就像太平洋上淹死一隻老母雞,吃黃浦江水的女人卻自稱喝到了雞湯一樣。」依張愛玲的脾性,焉會不氣炸肺?蘇青說張愛玲看到後,一時氣得渾身發抖,差點流下眼淚。金雄白問過潘柳黛為啥寫這篇文章?潘姐道:「當時我只顧好玩,說得痛快,誰知以後不但胡蘭成對我不叫應,就是張愛玲也敬鬼神而遠之,不再和我軋淘。」真的只是開玩笑嗎?這就不得不說一說當時上海文壇的情況,四十年代初,上海文壇有四大才女:潘柳黛、張愛玲、關露和蘇青。潘柳黛著有《退職夫人自傳》,蘇青作有《結婚十年》,並為雙璧。可論文才,自是張愛玲最出眾,一是她的貴族血統(李鴻章的重外孫女),二則是她跟胡蘭成的戀愛,當年轟動上海灘,成了花邊新聞。張愛玲的脾氣一向古怪,不像蘇青那麼有人情味,又不如張宛青那麼通俗,比關露更孤芳自賞。潘姊棍打落水狗,還說張愛玲「自標身架,不要說鮮花,就是清風明月,她覺得好像也不足以陪襯她似的。」這番說話聽進張愛玲耳裏,不回罵才怪——「腰不如柳,眉也不似黛。」就是這時候罵出了口。潘姊不甘示弱,回敬「八杆子打不著的一點親戚關係,如果以之證明身世,根本沒有什麼道理,但如果以之當生意眼,便不妨標榜一番。而且以上海人腦筋之靈,行見不久將來,『貴族』二字必可不脛而走。」果然不久,一代詞人陳蝶衣的大中華咖啡館,改組賣上海點心,「貴族排骨麵」應運上市。相罵出惡聲,兩人積怨深,五二年兩人都在香港,也是迎頭見面不相認。七十年代中,我跟金雄白初晤於中環蘭香閣,香濃咖啡兩杯對對碰,說得好好的,一提愛玲女士,就變臉:「額個女人儂千萬勿搭我講,一日到夜作,作天作地,吵死人!」說時,青筋暴現,嗓子發抖,啥個纏頭勁?好友王志堅告訴我金雄白頂瞧不起胡蘭成,說他是周佛海身邊的一條狗,「恨」屋及烏,連累張愛玲。
回說訪問寫訖,請潘姊賜教,回說「很好,你寫人物很有一手。」得前輩讚譽,骨頭輕四両,剛巧有賣花女走過,順手摘了一朵玫瑰送到潘姐手上,純然是禮貌之舉,想不到潘姐反應忒大,嬌笑連連:「小沈呀!謝謝你!我最喜歡男人送花!」甜甜笑,十八姑娘一朵花,嬌羞天真,看得我呆了。想不到胖嘟嘟的潘姐笑起來,竟是如許好看。潘姐用手甩了一下頭髮,媚態畢呈:「我年輕時可沒這麼胖,追求我的男人比那個女人還多──」呷了一口咖啡:「當年蔣金(其子)的爸爸就是送我玫瑰花,打動了我的心。唉──我為他守寡五十年!」一臉的無奈,兩聲的唏噓。五零年南來香港,廣東話不懂,技能又沒有,重操故業,搖筆桿兒。一生好運,遇到好老闆小廣東羅斌,談得投契,請她為《新報》寫稿,稿費從優。成了名,仍感恩,只寫《新報》和《東方日報》。八二年我主編《翡翠週刊》,約潘姊寫文章,破天荒給臉,一篇八百字,一月四篇,稿費一千大元,平均二百五十元一篇,誠女作家中的天后也。年事老,小說早不寫,改當《東方日報》戀愛顧問,南宮夫人名聞香江,成為千萬戀愛中男女的明燈。惜乎能醫不自醫,潘姊感情一塌糊塗。八八年某天,潘姐來電,清脆響亮:「小沈,我要移民澳大利亞,儂啥辰光有空過來白相!」此別再無期,伊人二零零一年糖尿病發故去,得年八十一。白骨芳魂埋異鄉,冤家同為淪落人!
(沈西城臉書2021年10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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