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0月15日 星期五

蔡振興訪談

初衷與遺忘:與蔡振興對談

岑(岑文勁)
蔡(蔡振興)

議題:創作有沒有黃金時期?

岑:你剛出版的散文集《啤酒罐和花生殼》年度跨越三十年,是不是近二十年已少寫作或寫的作品並不多?其實,創作有沒有黃金時期?有人說:「寫詩成名要趁早」。如有創作的黃金時期,可不可以告誡年輕的寫作者,要堅持寫作的初衷,避免遺忘寫作,不要錯失寫作的黃金時期?

蔡:近二十多年,我的創作量劇減,甚至有段時期可說全無創作。初時主要的原因是工作問題,我自大學畢業後,一直當中學的語文教師,工作量從來不輕,除上課外、還有備課、輔導、批改、帶領活動等,但總能利用課餘和長假期進行寫作,特別是88年至90年,我在家當主夫的兩年間,是我創作的高峰期,每天有紀律地最少寫一千字。後來重投教業後,還能保持。95年開始,教學工作越來越沉重,工作有增無減,再加上處理文件、應付會議、適應電腦化、活動多樣化等等,在校時間已窮於應付,所謂課餘時間和星期六日,都用來追趕未完成的工作,也沒有可能全部完成,不少都只能敷衍過關。那時期簡直沒有假期,偶爾和家人外出,已躊躇如何挖出幾個小時來補回改簿批閱作文的時間,創作陷於停頓。七年前退休,以為可以多寫一點,奈何已經舉筆維艱,感性不再,觀察魯鈍,思考滯固。

八九十年代我在一些報刊有些定期專欄,也催逼出一點文字來。後來停寫了,也就少點動力。另一原因是興趣偏移了,中年以後,對思想、文化、歷史,關心更多,八十年代以後出現的作品,幾乎全部未讀。還有個原因,有點可笑,就是給電腦輸入難倒了。我輩向以筆書寫,以前謄寫定稿,已經辛苦,如今要輸入電腦成文檔,簡直苦不堪言,速度龜行,手寫板十輸半錯,改完又改,文思全斷。見年青人十指如飛,瞬間千言,徒呼時不我與!

年青時確是文思活躍,有時潮湧,當好好把握。這當然也因人而異,有些作家老而彌堅,創作不斷,余光中,西西都是好例子。

岑:你出版過一本小說集《夜行單車》及散文集《啤酒罐和花生殼》,請說說這兩本書的主體內容及創作特點。

蔡:兩本集子的創作年期大部重疊,短篇小說集《夜行單車》95年出版,選輯了之前二十年的小說創作,內容包括一些個人經驗、想像、和感情的寄託和諷喻。

如說特點,首先當是閉門造車,也可說坐井觀天。如果這也算特點的話。人物的觀點、行為、說話都是自己的化身,用一丁點個人的經驗和想像虛擬出小說的天地,其實走不出自己的狹小圈子,未有呈露一個比較完整的客觀世界和多角色人物,所以有很多自說自話,或者連篇累牘的口述。這點文集《啤酒罐和花生殼》也有類似情況。

形式的摸索和嘗試也算其二。選集中固然有傳統的起承轉合,如〈美好的一天〉,但更多是形式多樣,例如〈我的客廳〉嘗試沒有人物角色,〈那個「衝突」的晚上〉用了流行歌曲的曲式結構,〈關於一場必敗鬥爭的三封〉和〈此身雖在〉都用了書信說故事。〈當代異聞錄〉是仿筆記小說。有些極短篇以短為務,如〈都是生日〉、〈從第一000一種愛開始〉,有時幾組敘事並列以圖產生更豐富的意含,如〈從康樂大廈跳下來的人〉、〈在無盡的夜裏〉,八十年代流行的魔幻手法也有,如〈屠龍記〉、〈蔡大嬸的花園〉。到了〈夜行單車〉,便以半現實半虛幻的情境串連一組組的敘事。題材、手法不拘一格,寫實、想像、神話、科幻、夢幻、對話、書信,連綿不絕,像一段永不終結的奇幻旅程。〈夜行單車〉系列的故事,已積了十多篇,最新的一篇就是近期在《工人文藝》發表的〈逃婚記〉,以類近戲曲的形式來創作。

文集《啤酒罐和花生殼》則算形式多樣化。由於是三十多年的唯一結集,所以包括了不同類型的文章:散文、雜文、遊記、書話、影評、樂評、文評、生活瑣記,有字斟句酌的,也有直抒胸懷的,雖然不免幼稚濫情,為增效果而致誇張失實,但總算是二十歲至五十歲生涯思緒的心靈紀錄。

題旨方面,兩部集子大致相近,都透現了我對國家、民族、香港的現狀與未來、個人自處的關切。不過,小說創作還是我主要心力所在。

議題:「工人文學獎」被忽視了嗎?

岑:我得過香港「第五屆工人文學獎」徵文獎,這個獎給我創作有一定的推動作用。香港許多作家也得過「工人文學獎」。不知什麼原因,在香港許多文學評論中都很少提及「工人文學獎」。你是多屆「工人文學獎」的評判,請你談談「工人文學獎 」的創作水平及有什麼評價;對未來「工人文學獎 」有什麼建議和期望。

蔡:從投稿的數量,參加者的人數,宣傳的多少,社會的關注,「工人文學獎」還只是起步不久。雖然舉行了五屆,但期間前後相距三十多年。所以作品的水平相當參差,並不奇怪。但其中出色的作品,卻是十分動人,總給人一種活生生、有血有肉的感覺,透露作者的切身經驗和現實世界的情境。這點我自己的作品是相形見拙的。跟其一些評判談起,都覺得讀工人文學獎的作品比其他某些文學獎的作品更起勁、更滿足。

工人文學獎需要持續舉行,對文學獎的意義和價值多作宣傳推廣,對得獎作品和作者多作介紹討論。

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
──(唐)杜甫〈江上值水如海勢聊短述〉

議題:多產濫作vs嘔心力作

岑:如今網絡上許多文學作品,其實也只不過是即興的文章。網上大量的詩作大多都是粗糙濫造的劣作。網絡所謂作品的基本特點是即興,有的一日多首/篇沒有實質的內容,但求網友點讚。我總覺得創作多產是一件好事,但多產並不是都有佳作,更難看到的是嘔心的力作。

如今香港的社會環境加上疫情持續,如果是創作的有心人,我認為現在是文學創作的最佳時機。社會混亂,憂心忡忡;疫情未退,默默創作。希望在現今的香港環境能看到不愧於時代的用心力作。不知你認為怎樣?

蔡:我完全同意。當然創作可以百花齊放,各自各精彩,有人一揮而就,有人嘔心瀝血。濫作劣作自有考驗和公論。有時面對困境,不吐不快,自然出現很多粗疏之作,但觀乎過去一段日子香港人的澎湃創作力和對現狀的關切,處身這個一生未遇的動盪時代,必有出色的作品出現。所謂「國家不幸詩家幸」,現在真是「香江不幸詩家幸」了。不過,言論和出版的空間不斷收窄,也是創作人的巨大挑戰。以我為例,出版文集,也有部份舊作因為現時的忌諱而未被選入。話說回來,古今中外,從來如此,偉大的作品依然出現。

看似尋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卻艱辛。
──(宋)王安石《題張司業詩》詩句

議題:怎樣重拾創作初心?

岑:據我所知 ,有的作者「轟轟烈烈如火山爆發般出了一本書,又創作了三五年就不見再寫了,好似在文壇圈子消失一樣。可能是隨著年齡的遞增、時間的消逝,有的作者迫於生活壓力,有的隨環境變遷種種原因,三五年後就不再寫作了。此現象確實有其普遍性,常言:曲不離口,筆不離手,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當初寫作的初心不改,但當遠離了文學創作,下筆仿如千斤重,漸漸一提起創作就力有不逮意興闌珊了。應怎樣告誡勿忘初衷的寫作者,不要忘記當初的心志,繼續默默耕耘下去。

蔡:這個題目真的不敢回答。我從來在創作上都是默默耕耘,毫不轟烈,但正如之前說過,也如你所說:「隨著年齡的遞增、時間的消逝,有的作者迫於生活壓力,有的隨環境變遷種種原因」,近二十多年已極少創作。只能說文學創作可以是消遣,可以是發洩,可以是寄託,謀生難點,亦無不可,但更可作為志業。我深信認真嚴謹的態度,活發多變的文思,鍥而不捨的努力,才更大機會產生出色的作品。

議題:「工人詩人」是否一種標籤?

岑:我認為,「工人」的定義有廣義和狹義之別,廣義的「工人」是指廣大的受薪勞動者;狹義的「工人」泛指學歷不高,從事低收入的體力勞動者。

有人說,工人(狹義)寫詩不應標籤為「工人詩人」,而應統稱為「詩人」;工人創作文學出版書籍的不應稱為「工人作家」,而應統稱為「作家」。想請教,其實「工人詩人」、「工人作家」可不可以這樣稱呼?這樣稱呼屬不屬於是一種標籤?

蔡:我是傾向接受你所說的廣義的「工人」,如果這樣,稱為工人詩人確意義不大。但我們也有稱「青年詩人」、「南來作家」的標籤。這是方便評論的概念,亦無不可,但創作人卻不應自囿這個稱呼。

岑:最後想聽聽你對《工人文藝》有什麼提議及期望。謝謝!

蔡:其實之前也有提過。例如內容的多樣化,除詩、小說、散文創作外,報導文學,訪問、評論(包括各種文藝作品),作家介紹、專輯、議題討論等,例如增加稿源,提高水平,可多息請各類作家,聯絡各個工會和專業團體提供作品。限於資源和人力,暫時還未能做得很多,但你們的努力和改進,清晰可見。總的來說,能維持已經很不錯了。

(完)

蔡振興:我的作家經歴

筆名松木,生於一九五三年十一月十六日香港,原籍廣東南海。父為酒樓文員,母為家庭主婦。家貧,居住在旺角的小房間。有兩弟一妹。母親任勞任怨,父親早出晚歸,生活圈子極狹,性害羞內向,學業成績平庸。

小五、六開始喜歡閱讀,多到圖書室借閱小說、傳記、歷史故事。早年看徐速、黃思騁、稍長多讀翻譯小說及中國古典名著。中學時搬進元洲街公共屋邨,學業成績不俗,其中中文及中史成績常為全級之冠,作文速度尤佳。中四、五時,借看電影書籍,電影從娛樂變成藝術。中六時發表第一篇作品電影隨筆《「未來」的恐怖》(一九七三年六月二十六日《天天日報.縱橫談》)。大學入學試時,原喜文學,但因成績關係,入讀香港中文大學崇基哲學系,副修英文,但仍與中文文學作品為伍,多讀五四新文學作品多台灣小說,電影興趣更濃。一九七四年在結束前的《中國學生周報》發表數篇影評及散文,一九七五至一九七六年大三時選修余光中先生之文學課,功課評艾青及辛笛的詩,獲推薦發表於《詩風》。一九七六年獲同系同學邀請加入青年刊物《時代青年》編輯電影版,後改編文藝版,在策劃特輯時驚覺對香港文學竟無認識,遂籌劃香港文學專輯,自此以了解評介香港文學為志,亦開始較嚴肅的創作,通過刊物的徵文比賽,認識一批年青作者如陳德錦、唐大江等。一九七七年於《時代青年》九十六期發表第一篇小說《我的理想》。並於《時代青年》一百期中試圖檢示近十年香港文學的發展。

一九七七年大學畢業後任教中學,一九七八年《時代青年》停刊,原文藝版編輯包括鄭佩芸、姜耀明、黃玉堂及本人等另辦純文學仝人刊物《香港文學》雙月刊(一九七九年至一九八零年),四期後停刊。刊物以評介香港作家作者為主,如劉以鬯、舒巷城、司馬長風、鄭鏡明、曹捷、迅清等,我亦有評論、散文發表。一九七九年經友人邀請為《美商周報》(美孚新邨每星期派發的刊物)撰寫影評至一九九七年。《香港文學》停刊後,一度停止文學活動及創作。一九八一年,一群青年作者(包括陳錦昌、陳德錦、黃毅漢、蘇翰林等)發起成立香港青年作者協會,我亦成發起人之一,後擔任籌委會成員、第一屆出版幹事,創作慾再被激發,在《文藝》、《公教報.青原篇》、《文匯報.青原篇》發表小說、散文、雜文。第二屆獲選為主席,一年後卸任,協助出版協會刊物《香港文藝》,後逐漸淡出,期間在《文藝》季刊發表短篇《屠龍記》,後選入《文藝》季刊的選集中。一九八五年在《星島晚報》的《大會堂》周刊發表《從康樂大廈跳下來的人》,後被選入三聯出版馮偉才編的《八四至八五年度香港小說選》中。其後陸續發表散文、小說。自一九八二年起,與蘇翰林、張楚勇為《公教報》輪流撰寫影評,後剩下我一人,改欄名為《光影流聲》,以影評、樂評為主,至一九九二年中停。

一九七七年尾與林婉玲結為夫婦。一九七八年大女兒松菁出世,一九八七年小女兒松筠出世,加上教學繁忙,創作時間甚少,小說創作須俟暑假方有寸進。一九八八年中辭掉教職,在家當主夫,兩年內創作稍多,包括在《快報》與陳德錦、李華川、鄭鏡明、秀實等合寫專欄《筆談》、偶為《兒童日報》寫有關家庭兒女的文章,陸續在《香港文學》、《星島日報.文學周刊》、《突破》、《公教報》等發表小說《夜行單車》、《此身雖在》、《關於一場必敗鬥爭的三封信》、《蔡大嬸的花園》、《大海傾塌下來的時候》,算是創作豐收期。其中《蔡大嬸的花園》被選入三聯出版黎海華編的《香港短篇小說選1990-1993》、《夜行單車》被選入天地圖書出版黎海華編的《香港短篇小說選-九十年代》、《從康樂大廈跳下來的人》再被選入明報月刊及新加坡青年書局聯合出版,也斯、葉輝、鄭政恒合編的《香港當代作家作品合集選-小說卷》。一九九一年重回教職,創作銳減。二零一四年退休,續擔任香港教育學院客席講師至今。一九八二至二零一四年間,曾擔任職青文藝獎、理工文藝獎,多屆工人文學獎及青年文學獎小說組評判。香港作家中,最佩服劉以鬯、西西、也斯。短篇小說《夜行單車》(香港青年作者協會)於一九九五年出版、文集《啤酒罐和花生殼》(初文出版社)於二零二零年出版。

註:相片由蔡振興先生提供。

岑文勁臉書2021年10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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