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2月21日 星期三

董啟章寫西西:像你/我這樣的一個作者/讀者/女子/男子

對於這些事情,後悔已經太遲了,而事實上,後悔或者不後悔,分別也變得不太重要。

已故香港作家西西。攝影:江康泉

【編者按】香港作家西西(1937-2022)昨日清晨因心臟衰竭於醫院離世。端傳媒文化版製作西西逝世專題:上篇今日刊出,為作家董啟章1996年訪問西西後所撰文學「評論」之轉載,述及對西西的理解、閱讀、重構,及西西與己之文本之關係⋯⋯於今讀來,可助我們更深入理解西西文學世界的同時,亦是彌為珍貴的香港文學史料;下篇為作家廖偉棠撰寫的深度文章,涉西西與當下時代及至華語文學世界之關係,將於明日刊出。

像你這樣的一個作者

像你這樣的一個作者,其實是十分適宜從事文學創作的。你的創作發展到這樣的境界,一點也不教人感到吃驚。我想,你所以會走到目前在文學探索上的階段,完全是由於你的敢於嘗試和創新,對於創意,讀者是沒有理由反對的。聽人家說,當你真的喜歡一個作家,只要靜靜地坐在一個角落,讀着她/他的作品中非常隨意的一段文字,你也會忽然地感到心悅誠服。對於你,我的感覺正是這樣。所以,當你問我:你喜歡看些什麼書的時候,我真想毫無保留地表達我的感情。但我是一個不懂得表達自己的人,我的舉止和語言,常常會背叛我的心思。和你一起坐在咖啡室裏的時候,我看來是那麼地冷靜,但我的心中充滿隱憂,我其實是極度地不安的,因為我無法預知寫作會把我帶到什麼地方,而那完全是由於我的過錯。一開始的時候,我就不知道應該怎樣處理眼前的題材,不知道以這樣悖逆不馴的方法去閱讀你以及其他作家的作品是否妥當。令我意想不到的是,你竟然說:這是你的閱讀,你才是主角,我們不過是配角。阿里路亞,讀者萬歲。

於是我遵從近代文學理論的教誨,只談文本不談作品,附和「作者已死」的論調。我在不久之前的一篇文章中,便曾經談過你的小說《我城》所營造的獨特文本經驗。①我把這種經驗稱為零度經驗。後來我問你:許多評論者認為你的語言是一種孩童的語言,語調是天真的,但我卻認為這其實跟孩童的聲音和觀點沒有直接的關係。我說例如你在《我城》中描述一部打字機或者升降機,你都不厭其煩地把它們的外觀和功能上的特點鋪敘一遍,仿佛是第一次接觸這些物件似的,但與其說這是孩童角度的模擬,不如說是對已然熟悉已至麻木的經驗的更新,這即是說,敘述把對世界的飽和以及僵化的經驗撥回零度,讓讀者通過文字重新創造對世界的經驗。我記得,那時候你表示同意我的看法。但我寫那篇文章的時候不是故意忽略作者的意圖,只集中發掘文本內在的可能性,並強調讀者如何藉着文本經驗(閱讀)在現實生活中產生對應嗎?為什麼我會問起作者的原意來?為什麼我會期望自己的閱讀得到作者的認可?

這令我想起你的作品中最為人津津樂道的「肥土鎮系列」和多個以香港作為藍本的重要作品,如《我城》、《美麗大廈》、《浮城誌異》、《飛氈》等。當我們談及這些作品的時候,我們也視之為含義豐富的文本,但卻有意無意地避談作者的用意。尤其像你這樣的一個作者,對自己的個人意向和生活一向低調,仿佛極力隱沒自己的存在,防止自身的因素介入讀者對文本的詮釋。然而,究竟是什麼使我在讀到文本中「天佑我城」四字的期願時,情不自禁地讓自己的理性分析滑入主觀的、感性的認同,並且冒着有欠嚴謹和濫調煽情的危險宣稱這是本地文學中最能打動我的文字? 像你這樣的一個作者,是不會從文本、從作品後面隱沒的,因為在那無論稱之為文本或者作品的文字構成中,永遠存在着你那不能磨滅的誠切的聲音。對於作者論和文本論的更替,你不是沒有認識的,也不是沒有體會的,但你最終還是相信作者,相信人吧。所以,你在《畫/話本》中說:自從有了新批評、解釋學、接受美學這些東西,當作者的可慘了,他們像一個個盧斯廸那樣被追殺。大夥兒只讀小說,推翻小說家,說什麼作者根本不是作品的詮釋者;作者創造了文本,文本就脫離了作者,按照自己的生命存在。但你提到有一位學者,提出了新的觀點。他認為作品的「含義」和「意義」不同,含義存在於作者用一系列符號所要表達的要件中;而意義則是指含義與某個人、某個系統、某個情境與某個完全任意的事物之間的關係。文本的含義是確定的,不變的;後者,則屬於廣大不同的讀者。於是你興高采烈地宣告:阿里路亞,作者又復活了。②

於是,縱使我以讀者的身分所一直和將要進行的述說是多麼的囂張和肆無忌憚,我也不得不在文章的開頭,作出跟我所宣揚的文本論相反的事情,把這個承先啟後的中新空間留給像你這樣的一個作者。而你,將會說出我的論述和創作中無可避免的曖昧和矛盾。

像我這樣的一個男子

像我這樣的一個男子,其實是不適宜與任何人戀愛的。但我和冬之間的感情發展到今日這樣的地步,使我自己也感到吃驚。我想,我所以會陷入目前的不可自拔的處境,完全是由於我的作者對我作了殘酷的擺佈;作為一個角色,對於作者的安排,我是沒有辦法反擊的。聽人家說(其實是我的作者要我說的),當你真的不喜歡一個人,只要靜靜地坐在一個角落,看着她那即使是非常隨意的一個微笑,你也會忽然地感到莫名的厭惡。對於冬,我的感覺正是這樣。所以,當冬問我:你喜歡我嗎,的時候,我就毫無保留地表達了我的反感。我是一個十分懂得保護自己的人,我的舉止和語言,從來也不會使我成為別人的笑柄。和冬一起坐在咖啡室裏的時候,我看來是那麼地冷漠,但我的心中充滿隱憂,我其實是極度地不安的,因為我已經預知我的作者會把我帶到什麼地方,而那將會被說成完全是由於我自己的過錯。例如,一開始的時候,我就不應該跟她談論市面上正在流行的小說,而後來,我又沒有拒絕和她一起看一部十分賣座的電影。對於這些事情,後悔已經太遲了,而事實上,後悔或者不後悔,分別也變得不太重要,此刻我坐在咖啡室的一角等冬,我答應了帶她到我工作的地方(即是我那狹陋的家)去參觀,而一切也將在那個時刻結束,而我也將會在那個時刻得到解脫。

和冬認識,以至於來往漸密,並不是出於我自己的意圖。當冬問我是做什麼的,我並沒有即時理解到這個問題的嚴重性。那麼,你的工作是什麼呢?她問。寫作。我說。啊,是寫作。是寫專欄,還是流行小說?她說。但你的樣子卻是那麼嚴肅。她說。她說她是一個喜歡看流行小說的女孩子,她不喜歡看令人太傷腦筋的東西。她所以會對我的工作產生誤會,可能是由於我的臉跟她喜歡看的小說一樣的蒼白。我的手也是這樣,這是我的工作造成的後果。我知道當我把我的職業說出來的時候,冬就像我曾經有過的其他的每一個朋友一般直接地誤解了我的意思。在她的想象中, 我的工作是一種為了美化枯燥乏味的人生的工作;所以,當我說我的工作並沒有假期,即使星期天也常常是忙碌的,她就更加信以為真了。星期天或者假日,總是那麼百無聊賴啊。但我的工作並非大量生產美麗浪漫的愛情故事,我的工作是為平凡瑣碎的人生作藝術的修飾,使人生顯得心平氣和與溫柔。

已故香港作家西西。攝影:江康泉

在過往的日子裏,我也曾經把我的職業對我的朋友提及,當他們稍有誤會時我立刻加以更正辨析,讓他們了解我是怎樣的一個人,但我的誠實使我失去了幾乎所有朋友,是我使他們害怕了,仿佛坐在他們對面喝着咖啡的我竟也是他們心目中恐懼的幽靈了。這真是可怕的工作呀。我的朋友說。於是,我學會了不再對自己的工作加以解釋,一則是由於我已經厭倦了解釋的徒勞,其次是由於我原是一個不願意表達自己的意思的人,而且長期以來,我同時習慣了保持沉默。

我曾經想過轉換一種職業,難道我不能像別的男子那樣做一些別的工作嗎?我已經沒有可能當律師、醫生、或者會計師,但我難道不能到商店去當售貨員,到麵包店去賣麵包,甚至是當一名清潔工人?像我這樣的一個男子,只要求一日的餐宿,難道無處可以容身?說實在的,憑我的一手技藝,我真的可以當一個流行愛情小說作家,但我不敢想像,當我寫一個女孩在激情中跟男人上牀的時候,她突然吐出一段像西西的《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中的女主角那樣的樸實的、反浪漫的對白,我會怎麼想?太多的記憶使我不能從事這一項與我非常相稱的職業。或者,我還應該責備自己從一開始便接受了作者給我安排的這樣的命運(雖然我作為一個作家的角色理應也有權安排我筆下的角色的命運),從事如此令人難以忍受的職業。世界上哪一個女子不喜愛那些英明、果斷、務實的男子呢,而那些男子也該從事一些職優薪厚、日理萬機、前途無可限量的工作。但我的工作是溫柔而婉約的,我想我整個人早已也染上了那樣的一種書卷的暖暖的習氣,那麼,為什麼一個陰鬱如都市的街燈的女子要結識這樣一個還迷信於陽光的男子呢,當她躺在他身邊,難道不會想起這是一個經常和她所不能明白而至於鄙棄的文學作品相處的人,而他的雙手,觸及她的肌膚時,會不會令她想起,這竟是一雙長期寫作那些可憎的文學作品的手呢。唉唉,像我這樣的一個男子,原是不適宜與任何人戀愛的。所以,我認為最理想的結局莫過於讓我跟這個叫做冬的女孩子分手,但我的作者並不這樣想。為了對應西西《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的結構,他必須把我安排在咖啡室內。一切已經太遲了,我看見冬,透過玻璃,從馬路的對面走過來。她手裏抱着的是什麼呢?這麼大的一堆書本。今天是什麼日子,是書展嗎,還是書店大減價。我看着冬從咖啡室的門口進來,發現我,坐在這邊的一盞燈下。外面的天色異常晦暗,她把陰霾帶進來了,因為她的時髦黑色連衣短裙反映了那種幽黯。她像她的名字,永遠是冬天。③

像你這樣的一個女子

像你這樣的一個女子,其實不是不適宜與任何人戀愛的。你和夏之間的感情發展到今日這樣的地步,當然會使你自己也感到吃驚。但是,我想,你所以會陷入目前的不可自拔的處境,並不是由於命運對你作了殘酷的擺佈,對於命運,你是需要反擊的。你聽人家說,當你真的喜歡一個人,只要靜靜地坐在一個角落,看着他即使是非常隨意的一個微笑,你也會忽然地感到魂飛魄散。對於夏,你的感覺正是這樣,所以,當夏問你:你喜歡我嗎,的時候,你就毫無保留地表達了你的感情。你說你是一個不懂得保護自己的人,你的舉止和語言,都會使你永遠成為別人的笑柄。我明白你和夏一起坐在咖啡室裏的時候,你看來雖然是那麼地快樂,但你的心中充滿隱憂,你其實是極度地不快樂的,因為你已經預知命運會把你帶到什麼地方,可是你又何必把這一切完全說成是由於你的過錯?一開始的時候,你就答應和夏一起到遠方去探望一位久別了的同學,而後來,你又沒有拒絕和他一起經常看電影。對於這些事情,其實你是不用後悔的。此刻你坐在咖啡室的一角等夏,你答應了帶他到你工作的地方去參觀,但一切未必一定會在那個時刻結束吧。

夏問:那麼,你的工作是什麼呢。替人化妝。你説。啊,是化妝。他説。但你的臉卻是那麼樸素。他説。他説他是一個不喜歡女子化妝的人,他喜猷樸素的臉容。他所以注意到你的臉上沒有任何的化妝,是由於你的臉比一般的人都顯得蒼白,這是你的工作造成的結果。你知道當你把你的職業説出來的時候,夏就像你曾經有過的其他的每一個朋友一般直接地誤解了你的意思。在他的想像中,你的工作是一種為了美化一般女子的容貌的工作,譬如,在婚禮的節日上,為將出嫁的新娘端麗她們的顏面;所以,當你説你的工作並沒有假期,即使是星期天也常常是忙碌的,他就更加信以為真了。星期天或者假日,總有那麼多的新娘。但你的工作並非為新娘化妝,你的工作是為那些已經沒有了生命的人作最後的修飾,使他們在將離人世的最後一刻顯得心平氣和與溫柔。

在過往的日子裏,你也曾經把你的職業對你的朋友提及,當他們稍有誤會時你立刻加以更正辯析,讓他們了解你是怎樣的一個人,但你的誠實使你失去了幾乎所有的朋友,你以為是你使他們害怕了,彷彿坐在他們對面喝着咖啡的你竟也是他們心目中恐懼的幽靈了。這真是可怕的工作呀。你的朋友説。是為死了的人化妝嗎,我的天呀。你的朋友説。於是,你沒有對夏的問題提出答案時加以解釋,一則是由於你怕他會因此驚懼,你是不願意再由於自己的奇異職業而使你周遭的朋友感到不安,這樣你將更不能原諒你自己;其次是由於你原是一個不懂得表達自己的意思的人,而且長期以來,你同時習慣了保持沉默。

你曾經想過轉換一種職業,難道你不能像別的女子那樣做一些別的工作嗎?你已經沒有可能當敎師、護士、或者寫字樓的秘書或文員,但你難道不能到商店去當售貨員,到麵包店去賣麵包,甚至是當一名清潔女傭?像你這樣的一個女子,只要求一日的餐宿,難道無處可以容身?説實在的,憑你的一手技藝,你真的可以當那些新娘的美容師,但你不敢想像,當你為一張嘴唇塗上唇膏時,嘴唇忽然咧開而顯出一個微笑,你會怎麼想,太多的記憶使你不能從事這一項與你非常相稱的職業。但是,你亦毋須責備自己從小接受了這樣的命運,從事如此令人難以忍受的職業。雖然,世界上多數的男子的確喜愛那些溫柔、暖和、甜美的女子,而那些女子也多半從事一些所謂親切、婉約、典雅的工作;雖然,你的工作看來是冰冷而陰森、暮氣沉沉的,而你想你整個人早已也染上了那樣的一種霧靄;但是,為什麼一個明亮如太陽似的男子不能結識這樣一個鬱暗的女子呢;為什麼你要担心,當他躺在她身邊,他會想起這是一個經常和屍體相處的人,而她的雙手,觸及他的肌膚時,會令他想起,這竟是一雙長期輕撫死者的手呢。唉唉,像你這樣的一個女子,原不是不適宜與任何人戀愛的,只不過是你曾經受過太多的傷害,而世界上也缺乏有勇氣去接受和理解你的男子吧,一切的過失並非自你而起,而且,一切並非太遲了,你看見夏,透過玻璃,從馬路的對面走過來。他手裏抱着的是什麼呢?這麼大的一束花。今天是什麼日子?當然不是有人生日。那些花是送給你的。你看着夏從咖啡室的門口進來,發現你,坐在這邊幽黯的角落裏。外面的陽光非常燦爛,他把陽光帶進來了,因為他的白色的襯衫反映了那種光亮。他像他的名字,永遠是夏天。唉唉,像你這樣的一個女子,其實不是不適宜與任何人戀愛的。你不必對你那些沉睡了的朋友説:我們其實不都是一樣的嗎?雖然幾十年不過匆匆一瞥,但你怎知道,你那些沉睡了的朋友之中沒有一個不珍惜那曾經為誰而魂飛魄散的滋味?夏帶進咖啡室來的一束巨大的花朵,是非常非常地美麗,他是快樂的,而你也不用憂傷,就算他最終沒法通過這個考驗,這也不是你的錯,而你只要曾經為他魂飛魄散,你的生命也沒有什麼值得後悔了。他當然不知道,在你們這個行業之中,花朵,就是訣別的意思;但你也別忘記,在男女的戀愛中花朵,代表對共同的幸福生活的追求。如果可以的話,我願意是夏,拿着花束,來到你的跟前,縱使心中有一點點害怕,但我還是願意的。

已故香港作家西西的著作。攝:林振東/端傳媒

像我這樣的一個讀者

像我這樣的一個讀者,我是不會甘於安守本分地解讀作者的意思,或者是乾脆把自身交託給作品作感情上的洗滌的。或許可以説,我不甘於單單只扮演讀者的角色,被動地讓作者的信息打印到我的意識中。於是,我極力扭轉信息的流向,意欲讓固定的符號活躍起來,互相撞擊,產生完全不同的意義。對某些作者來説,這實在是一種褻瀆,一種冒犯,但對另一些作者來説,這正是他們所歡迎的事情。閱讀不再只是聽取作者的意思,而是讀者的思想和感情的積極介入,成為一個再創作的過程。在這過程中,讀者在某一層面的意義上也成為了作者,利用着自身的經驗、條件、知識、性情和想像,創造出一個又一個嶄新而又互相不無關連的版本來。

西西的《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兩次改編為電視劇,我相信,除了是因為小説的題材的特殊性,也是因為這文本提供了寬廣的詮釋和想像空間。例如導演羅卓瑤在「小説家族」系列中所改編的版本,便是針對原著中的宿命出發,試圖為故事中的女主角開拓一個感情的出路,呈現克服自身心理障礙的可能性。不難想像,這樣不「忠於原著」的做法在節目播出的當時會受到多少西西的忠實讀者的責難。但我相信,西西本人倒應該是不介意這種創作性的再詮釋的,反而是廣大的讀者們沒法走出傳統中作者——作品——讀者的既定關係。詮釋,或者是再創作,其實就是與作品的對話吧。西西是一個特別自覺於對話,也特別主張對話和實踐對話的作家。至於電視版的《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作為一個獨立的作品來看究竟成功與否,這又是另一個層面的問題了。

在這裏,我想嘗試把我上述所作的循環再造式閲讀合理化。親愛的讀者們不難發現,截至目前本文的第四節為止,這個文本已經轉換了四個敍述角度,每一個角度也屬於不同的敍述膚面。第一節「像你這樣的一個作者」跟第四節(即本節)「像我這樣的一個讀者」是相對的,前者以西西為主角,後者則以讀者的身分對作品的解讀權作出喧賓奪主式的篡褫。另外,因為第四節以第一節為論述對象之一,所以產生了主客高低的差異,此節之敍述者「我」跟彼節之敍述者「我」並不相同,也不一致。(對於以下二節亦然。)

第二節「像我這樣的一個男子」和第三節「像你這樣的一個女子」在字面意義上看似直接相對,但兩者的關係其實是間接的。「像我這樣的一個男子」是模擬/抄襲《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所作的一個新的文本,其誘發點在原文的意義的結構方式,即女主角所受困於的「死人世界」的價值觀和她所喜歡的男子所處於的「活人世界」的價值觀之間的矛盾,也可説是所調「異常」與「正常」之間的衝突。基於這個結構,「像我這樣的一個男子」的作者(當然他也同時是西西的讀者)發展出一個從事文學創作的作家和與之相對的世界互不相容的故事。文本的作者驚訝地發現,這個新故事的所有元素基本上幾乎已經完全蘊含在原文本內,只要把兩個文本中的「男」與「女」、「明」與「暗」、「冷」與「暖」、「夏」與「冬」這些符號對調,以及稍稍調整不同的一種職業的細節,新文本的內在邏輯便能夠完全確立。照此觀之,我們甚至可以想像對換其他符號,代入其他的內容,而整個意義架構還會照常運作。於是,通過想像性的更替,一個文本可以衍生出無限個文本,虛擬出變化多端的處境,而這些版本之間既保有相同的主題(例如「異常」與「正常」互相排斥的悲劇),但又各自展示着獨一無二的內容。當然,要讀出以上的意義,讚者必須把原文本和再造文本並置閲讀。現代語言學吿訴我們意義產生於符號間的相對關係,所以,這種並作/並讀無疑可視為此一基本認知的戲劇性呈現。

至於「像你這樣的一個女子」,雖然也同屬原文本的再創作,但其性質並不在於符號的平衡轉替,而在於對原文本的直接回應和質疑。這樣看來,這裏的做法比較接近羅卓瑤的電視版本。但在敍述的層面上,這嚴格來説並不算是另一個版本,而是原文本的擴張和延續。一個介乎於讀者和故事的另一個角色之間的聲音,對原文本中的女敍述者的內心獨白作出回應,在大部分的看法上表示認同和理解,但卻不忘提醒對方結局還有其他的可能性。「像你這樣的一個女子」的特殊指向在於命運並非無可拂逆;至少,面對命運之無可拂逆人心也仍然可以有不同的取向和期盼。當然,這與原文本的意念和藝術經營的成立與否無關,而不過是另外的一個角度吧。有趣的地方是,只要把原文本的「我」翻成「你」,並且把關鍵的文句和語調略作調整,女子的獨白便很自然地變成了以女子為對象的(假設是)男子的獨白,當中的過渡是出乎意料地順利。我們可以輕易察覺,「像我這樣的一個男子」和「像你這樣的一個女子」分別挖掘了原文本中不同的潛在主題,亦可説是展示了原文本的兩種議法,一種側重於價值觀的異同,另一種集中在命運與人力的牽扯。而這一節「像這樣的一個讀者」,則又是這兩種讀法的閱讀,層層互扣,衍生下去,還可以有無限個「像□這樣的一個□□」呢!而作為像我這樣的一個讀者,我認為讀法,就是寫法,閲讀也是寫作的一種。

像你這樣的一個讀者

像你這樣的一個讀者,其實是十分適宜從事創作的,因為閱讀正是寫作的出發點。從最粗淺的層面看,一個作家亦必然是一個富有創意的讀者,因為她/他必須從閲讀中體會人家的創作經驗,獲取創作上的啟發。我們可以看見,你的閲讀興趣是廣泛的,早前有你的閲讀結集《像我這樣的一個讀者》,就近又有同類的續篇《傅聲筒》,當中你談論了你最喜歡的作家如略薩(Mario Vargas Llosa)、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和馬奎斯(Gabriel Garcia Marquez)等。這些篇章並不是嚴格的評論和分析,而往往是簡單地把閲讀的作品複述一遍,但當你連用自己的語言、跟據自己的意思和選取來重説故事,其中便無可避免地隱含了你的見解、混和了你的聲音了。所以這再不是「原來的」那個故事。而讀者之所以喜歡閲讀這些篇章,往往是為了不看你如何看某些作品吧。

你大概也十分明瞭這個狀況,所以你便坦白地以「傳聲筒」自喻。你提到一中「傳遞信息」的遊戲,信息由第一名遊戲者開始逐個通傳,到達最後一個遊戲者時,內容照例和原來的意思相差甚遠,不但錯漏百出,甚至和原意完全相反。你說:這是傳聲筒與信息之間錯綜複雜的關係。而當你談論一本小說,擔當傳聲筒、轉述者的角色,到底是捍衛,還是出賣了作者?這也是我們共同關心的問題吧。然後你提到誤讀,每一個人都從原作中創造自己的宇宙。於是,傳聲筒都是誤讀者,他們把原來的聲音、文字、符號膨脹、收縮、遺漏、扭曲、變形,可也提供了想像的能量。④其實,我們也知道,所謂「誤讀」只不過是一種說法吧。因為有誤必有正,而你正要質問的,其實就是一個所謂正確而終於作者的原意的僵化閱讀方法。誤讀就是掌握在讀者手中的富有創造力的閱讀方式。

已故香港作家西西。《他們在島嶼寫作》 影片截圖

誤讀之「誤」存在於文本與閱讀間的差異,此差異的意義並不在於肆意的離題萬丈,而在於二者之間能因此而產生對話。換句話說,閱讀並不是一種單向的、被動的聆聽和接收,而是一種雙向互動的交談。像你這樣的一個讀者,已經十分閑熟於對話的形式,你甚至把對話推展到圖象的領域,從閱讀圖片觸法,以文字去跟圖片對話。你的《剪貼冊》和《畫/話本》就是這樣產生的了。在紙頁上,圖象和文字平衡並置,彼此沒有高低主客之分,互相對照回應,但又各自潛藏和遞送自己的信息。這又令人想起你的《浮城誌異》,你通過閱讀/誤讀比利時畫家馬格列特(Rene Magritte)的作品,建構出一個童話般的浮城的故事。畫作並不是插圖,文字也不是圖解,彼此互相勾連,誘發讀者的聯想,但又並不處處對應,留有各自的空間。這大概就是對話的意義。而後來你真的跟另一位作家何福仁對話起來,把你們談文藝論的經過整理輯錄成書,也是狹義的對話的實踐。

但誤讀也好,對話也好,當然並不局限於以現成的「作品」或「文本」為對象。推而廣之,這也是一種閱讀世界、閱讀生活的方式。所以,只有像你這樣的一個讀者,才能寫出像《我城》這樣的一個作品。《我城》寫香港七十年代的生活,並不採取寫實模擬的手法,而是以一種創造性的眼光,把日常生活經驗更新呈現。誠如論者何福仁的分析,《我城》使用了類似中國傳統長卷繪畫種的散點透視法,把一向集中於故事主線和主角的小說寫作和閱讀習慣打破,分散為零散的、隨意轉換的視點或敘述角度。聽說有些文警看後很不以為然,認為這樣的胡來太不像樣了,完全不知謂,但你卻反而高興了,因為你正想越過哪些狹隘的框框、動搖那些僵硬的目光。人家說你誤讀以至誤寫了世界,你卻因此而快樂了。於是你說,因為誤讀信息,人生就充滿歧義的多樣可能,永遠有新奇。你是愈來愈喜歡誤讀了,莊子很早就誤讀夢與蝴蝶。打開一本書,有什麼比誤讀更充滿參與的感覺?祝誤讀愉快。你說。 ⑤

於是,我的膽子壯了,也開始毫無顧忌地當起傳聲筒來,誤讀著像你這樣的一個讀者。

像我這樣的一個作者

像我這樣的一個作者,其實是不適宜寫任何文學作品的。但我的小說發展到今日這樣的地步,使我自己也感到吃驚。我想,我所以會陷入目前的不可自拔的處境,完全是由於我給小說設計了一個作家的角色。並且試圖擺佈他,我以為,對於我的擺佈,他是沒有辦法反擊的。當我把小說一直寫下去的時候,我看來是那麼地得心應手,但我的心中充滿隱憂,我其實是極度地不快樂的,因為我已經知道我的小說不會朝向我預計的方向發展,而那完全是由於我的過錯。一開始的時候,我就不應該設計一個作家的角色,而後來,我又沒有打消以寫作來對比西西原文中為死人化妝的工作的念頭。對於這些事情,後悔已經太遲了,而事實上,後悔或者不後悔,分別也變得不太重要,此刻當我的主角坐在咖啡室等冬,我已經不能夠把他跟自己區分開來了。我自己變成了我撰寫的悲劇的主角。

為什麼我在讀到西西的《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中那主角的職業的時候,會聯想到自己正從事的工作?是什麼使為死人化妝跟寫作形成那麼貼切的隱喻關係?當我把西西的文本翻譯成自己的文本的時候,我竟然開始分不清楚哪是原本哪是模擬了。我的角色只希望能夠創造一個「最有文學價值的作品」出來,它將比所有的文學作品更深刻,更能呈現存在的意義,彷彿文學真的是人生最高尚的活動。其實,即使我果然成功了,也不過是我在人世上無聊時藉以殺死時間的一種遊戲吧了,世界上的一切豈不毫無意義,我的努力其實是一場徒勞,如果我創造了「最有價值的文學作品」,我難道希望得到文學獎?讀者是一無所知的,讀者也不會知道我在作品上所花的心力,我的作品又不會成為大學的教材,讓學者分辨它們的優劣與創新,更加不會有人為我的作品作不同的評述、比較、研究和開研討會。即使有,又怎樣呢?也不過是蜜蜂螞蟻的喧嚷。我的工作,只是斗室中我個人的一項遊戲而已。但我為什麼又作出我的願望呢?這大概是支持我繼續我的工作的一種動力了,因為我的工作是寂寞而孤獨的,既沒有對手,也沒有觀眾,當然更沒有掌聲。當我工作的時候,我只聽見我自己低低地呼吸,滿室躺著稿紙和書本,只有我自己獨自低低地呼吸,我甚至可以感到我的心在哀愁或者嘆息,當別人的作品都愈來愈暢銷的時候,我的心就更加響亮了。

慢著,我不是在說我的角色嗎?為什麼會變成了說我自己?這就是我的角色對我作出的報復。當他的朋友對他說:這真是可怕的工作呀,是寫文學作品嗎,我的天呀。我彷彿就聽見我的朋友向我說相同的話。而且,我也曾經想過要轉換一種職業,甚至考慮轉寫流行小說。我跟他一樣,在命運的交叉路口上迷惘了。我還構思了冬這個女孩子,她只懂得讀流行小說,是我的主角不能接受的類型。可是他不知道怎樣回絕她,他甚至不知道在抗拒之中他會不會真的有一點喜歡她,或者是有一點她所代表的東西所誘惑,亦即是當一個她所崇拜的流行作家。在她面前,他的信念竟然開始動搖了,他的自大同時顯露出他納無以復加的自卑。他竟然開始相信,他創作文學的工作跟為死人化妝的工作同樣的孤獨、卑下、異常、教人絕望。

我起先其實並不是想這樣寫的,我其實並不相信黑白分明的對立、非此即彼的分野,但我的角色卻把我牽引至一個無法逆反的境地,深深挖進從事文學創作的人的悲哀。於是我發現自己坐在咖啡室內,看著冬從馬路對面走過來,手中抱著一大堆書本。唉唉,像我這樣的一個作者,其實是不適宜寫任何文學作品的,或者,我應該構思一部流行愛情小說,討好一下像冬一樣的讀者的歡心。冬帶進咖啡室來的一大堆書本,都是非常非常地流行的,她是快樂的,而我心憂傷。她是不知道的,在我們這個行業之中,流行,就是媚俗的意思。



①董啟章,《城市的現實經驗與文本經驗》,《過渡》,試刊之二,一九九五年五月,頁15-22。

②西西,《畫/話本》,台北:洪範書店,一九九五年二月,頁40-43。

③西西,《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台北:洪範書店,一九八四年四月,頁109-130。

④西西,《傳聲筒》,台北:洪範書店,一九九五年十月,頁1-6。

⑤同上。 實習生林佳翰對本文整理亦有貢獻

端傳媒2022年12月20日)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