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2月10日 星期五

張愛玲與《萬象》「鬧掰」之內幕

張愛玲與《萬象》「鬧掰」之內幕
謝其章

與《萬象》鬧掰

張愛玲似乎只寫過有數的幾篇答辯文章,其中的一篇〈羊毛出在羊身上〉(1978年11月),回擊的是某人寫的《色戒》的書評,最後一句是「我到底對自己的作品不能不負責,所以只好寫了這篇短文,下不為例」。「下不為例」四字表明張愛玲是很煩「答辯」這種事情的。在此之前,張愛玲還在〈有幾句話同讀者說〉(1946年11月)中因別人列她為「文化漢奸」辯白了幾句。讀了這兩篇自可從中領略張愛玲的辯才。這兩篇張愛玲都收在自己的書裏了。還有一篇〈不得不說的廢話〉(1945年1月),張愛玲以後再沒提起過也沒收進書裏。六十幾年前,一個聰明的男人說了一句話:「世上但凡有一句話,一件事,是關於張愛玲的,便皆成為好。」如此說來〈不得不說的廢話〉,我們還真是不能當作廢話,看看這「不得不說」的背後到底發生了什麼。

先得從《萬象》雜誌說起,有一個疑問,人們始終不得其解——張愛玲當年為什麼和《萬象》鬧掰?長篇小說〈連環套〉為什麼中斷了連載?

有一個很流行、似乎已被固定下來的說法是——張愛玲之所以「腰斬」〈連環套〉,之所以從此再不給《萬象》「一行字」了,是因為《萬象》在〈連環套〉連載之時,突然發表了迅雨(傅雷)的〈論張愛玲的小說〉,猛烈批評了〈連環套〉,致使張愛玲一怒之下,停了〈連環套〉,斷了與《萬象》的「文字緣」。

這樣的推測有一定道理,並非憑空臆造,但是還有沒有其他原因——更令人信服的原因呢?畢竟只為了人家批評幾句就「撂挑子」,張愛玲似乎不是這樣為人處世。《萬象》後半截的主編柯靈先生,對「鬧掰」之內幕最有發言權,可惜他欲言又止:「唐文標在《張愛玲研究》一書中說到:傅雷的文章一經刊出,〈連環套〉就被『腰斬』,以後張愛玲也不在《萬象》出現。他看到了事實,卻沒有闡明真相。〈連環套〉的中斷有別的因素,並非這樣斬釘截鐵。我是當事人,可惜當時的細節已經在記憶中消失,說不清楚了。但有一點確切無誤:我和張愛玲接觸不多,但彼此一直懷有友好的感情,不存在芥蒂,有事實為證。」(〈遙寄張愛玲〉,1985年4月《讀書》)

怪罪傅雷?

「真相」是什麼?「別的因素」又是什麼?

張愛玲是主張「出名要趁早」的,所以她不會聽從別人的勸告,把寫好的稿子暫時擱起來,等「河清海晏」時再發表。張愛玲不失時機地(歷史只給了她兩年的時間)、趁熱打鐵四面出擊,專挑影響大的有檔次的雜誌,甚至親自登門送稿,《萬象》就是張愛玲自己找上門去,柯靈接待的。柯靈回憶說:「榮幸地接見了這位初露鋒芒的女作家……但我當時的心情,至今清清楚楚,那就是喜出望外。」(〈遙寄張愛玲〉)

初露鋒芒的張愛玲,風行上海灘的名牌雜誌《萬象》,一段「親密的接觸」開始,請看張愛玲在《萬象》的出場表:

1943年8月《萬象》(第3年第2期)──〈心經〉
1943年9月《萬象》(第3年第3期)──〈心經〉
1943年11月《萬象》(第3年第5期)──〈琉璃瓦〉
1944年1月《萬象》(第3年第7期)──〈連環套〉
1944年2月《萬象》(第3年第8期)──〈連環套〉
1944年3月《萬象》(第3年第9期)──〈連環套〉
1944年4月《萬象》(第3年第10期)──〈連環套〉
1944年5月《萬象》(第3年第11期)──〈連環套〉
(注:傅雷的〈論張愛玲的小說〉發表於此期)
1944年6月《萬象》(第3年第12期)──〈連環套〉

〈連環套〉連載6期,「戛然而止」,當然要對讀者有個交代,1944年7月的《萬象》「編輯室」作了如下解釋:「張愛玲先生的〈連環套〉,這一期只好暫時缺席了,對於讀者我們知道不免是一種失望,也還只好請讀者原諒吧。」連載中斷,讀者當然不滿,所以「編輯室」又在1944年8月再作解釋:「張愛玲女士的〈連環套〉是隨寫隨刊的,寫文章不能像機器一樣按期出品,而雜誌每月必出,編者也不得不按時催逼。這自然是一種虐政,而且作者也勢必影響到她作品的完整與和諧。因此想把〈連環套〉暫時中斷了,這也是不得已的事,只好請讀者原諒罷了。」原諒也罷,不原諒也罷,讀者還不是由你們雜誌擺佈?這樣的解釋難以服人,「暫時」變為永久,泥牛入海無消息,從此再不見〈連環套〉蹤影,也休怪人們胡亂猜疑了。

如果說張愛玲是因為傅雷的批評而中斷了〈連環套〉,還說得通,畢竟傅文一出,〈連環套〉就斷了,巧得很,傅文中最後一句正是「〈連環套〉逃不過剛下地就夭折的命運。」令人困惑的是,〈連環套〉不寫了,可以寫別的呀,張愛玲手裏捏的有得是稿,完全可以用來「救場」。請看1944年6月〈連環套〉斷了之後,張愛玲給其他雜誌寫的稿子(不能盡備,略舉數例):

〈紅玫瑰與白玫瑰〉──《雜誌》1944年7月號
〈私語〉──《天地》1944年7月
〈詩與胡說〉──《雜誌》1944年8月號
〈炎櫻語錄〉、〈散戲〉──《小天地》1944年8月創刊號
〈中國人的宗教〉上中下──《天地》1944年8-10月
〈忘不了的畫〉──《雜誌》1944年9月號
〈殷寶灩送花樓會〉──《雜誌》1944年11月號
〈談跳舞〉──《天地》1944年11月
〈等〉──《雜誌》1944年12月號

這麼多稿子而沒有一篇給《萬象》,不能全推在傅雷身上吧?張愛玲與《萬象》如此「絕情絕義」的一刀兩斷,恐怕存在「別的因素」。

現在市面上流傳的各種版本《張愛玲傳》中,以余彬先生的《張愛玲傳》最好,踏踏實實,文筆與識見俱佳,畢竟作者是親手親眼翻過見過讀過「原物原套」的發表張愛玲作品最多的幾種老雜誌——《天地》、《雜誌》、《萬象》,落筆靠譜,感覺到位。另外幾種張傳,一望而知,是搭車趕浪頭的,沒下過死功夫,甚至根本沒接觸過原始的第一手資料就「開寫(抄)」了。

余彬先生對張愛玲與《萬象》的鬧翻,說過一段頗具「線索性」的話:「張愛玲本人對此事的解釋是自覺寫的太糟,亦感到寫不下去,『只好自動腰斬』(見《張看》自序)。可是當時張至少在公開場合對〈連環套〉之糟糕是不認帳的,為此而行『腰斬』豈不是有服輸的嫌疑?更說得通的原因可能還是和《萬象》老闆平襟亞的矛盾,他們因稿費等問題而起的摩擦在小報上傳得沸沸揚揚,這一年的八月二人還在《海報》上打過一場筆墨官司。」(《張愛玲傳》)

「灰鈿」一案

到底是因為傅雷文章「鬧掰」的可能性大呢?還是因為稿費摩擦「鬧掰」的可能性大呢?當年的小報無跡可尋,幸運的是,筆者在一本叫《語林》的老雜誌中,找到了那場「筆墨官司」的雙方「辯護詞」,或許可以恢復「在記憶中消失的細節」,或許能為鬧掰提供「別的因素」。張愛玲、《萬象》老闆平襟亞(秋翁)、《語林》的編者(錢公俠)在《語林》同一期上都說話了,鑒於《語林》的鮮為人知,張愛玲的〈不得不說的廢話〉可以視為是張的一篇「佚文」,更為了能說明清楚,特將三方的話全文抄錄下來(原載《語林》第一卷第二期,1945年1月25日):

〈關於《記張愛玲》〉
編者(錢公俠)


本刊前期所載汪宏聲先生之〈記張愛玲〉一文,其中提到「一千元灰鈿」的話,作者無心,編者失察,致張女士不能不來稿聲明,以免讀者誤會。然此事既與秋翁先生有關,編者乃不能不事前向翁說明,請略書數語,與張文同時發表,以避免片面攻訐之嫌。編者並向翁聲明,不能將張文出示,以昭公道,故秋文僅為事實之說明而已。秋翁先生為文化界前輩,張女士乃老友汪先生之高足,其文章又為編者所傾佩,故深信此一千元決為某一方面之誤記,而非圖賴或有意為難,希望此一樁公案從此不了了之,彼此勿存芥蒂。下列兩文,俱為雙方各就事實之聲明也。

又宏聲兄一文又為個人之聲明,閔先生則為記事之更正,最後一信,則為讀者來函之一,用見張女士為廣大讀者所愛戴也。各文作者下筆之時,均未得見他方之文稿,此則為編者所必須聲明者。


〈不得不說的廢話〉
張愛玲


常常看到批評我的文章,有的誇獎,有的罵,雖然有時候把我刻劃得很不堪的,我看了倒也感到一種特殊的興趣。有一天忽然聽到汪宏聲先生(我中學時代的國文教師)也寫了一篇〈記張愛玲〉,我回憶到從前的學校生活的時候,就時常聯帶想到汪先生,所以不等《語林》出版就急急地趕到印刷所裏去看。別的都不必說了,只有一點使我心裏說不出的鬱塞,就是汪先生揣想那「一千元灰鈿」的糾紛和我從前一篇作文充二篇大約是同樣的情形。小時候有過這樣憊懶的事,也難怪汪先生這樣推斷。但是事實不是這樣的。也可見世上冤枉的事真多。汪先生是從小認識我的,尚且這樣想,何況是不大知道我的人?所以我收到下面這一封讀者來函,也是意中事:「……我從前也輕視過你,我想一個藝人是不應該那麼為金錢打算的;不過,現在我卻又想,你是對的,你為許多藝人對貪婪的出版家作了報復,我很高興……」

關於這件事,事過境遷,我早已不願去提它了,因為汪先生提起,所以我想想看還是不能不替我自己洗刷一番。

我替《萬象》寫〈連環套〉。當時言明每月預付稿費一千元,陸續寫了六個月,我覺得這樣一期一期地趕,太逼促了,就沒有寫下去。此後秋翁先生就在《海報》上發表了〈一千元的灰鈿〉那篇文章,說我多拿了一個月的稿費。柯靈先生的好意,他想着我不是賴這一千元的人,想必我是一時疏忽,所以寫了一篇文章在《海報》上為我洗刷,想不到反而坐實了這件事。其實錯的地方是在〈連環套〉還未起頭刊載的時候──三十二年十一月底,秋翁先生當面交給我一張兩千元的支票,作為下年正月份二月份的稿費。我說:「講好了每月一千元,還是每月拿罷,不然寅年吃了卯年糧,使我很擔心。」於是他收回那張支票,另開了一張一千元的給我。但是不知為什麼帳簿上記下的還是兩千元。

我曾經寫過一篇否認的信給《海報》,秋翁先生也在《海報》上答辯,把詳細帳目公開了。後來我再寫第二封信給《海報》,大概因為秋翁的情面關係,他們未予發表。我覺得我在這件無謂的事上已經浪費了太多的時間,從此也就安於緘默了。

……

〈「一千元」的經過〉
秋翁
  

關於張愛玲在《萬象》寫〈連環套〉長篇小說,多取一千元稿費事,本人早在《海報》公開聲明,後此不願更提。而於事實真相,亦均備志其詳;當時曾搜集到張小姐每次取款證據(收條與回單)匯粘一冊,曾經專函請其親自或派人來社查驗,一一是否均為親筆,數額是否相符。乃歷久未蒙張小姐前來察看,迄今置之不問。僕亦漸次淡忘。今聞本刊公俠先生談及,張小姐對外似仍不能釋然,最近又將於本刊有所聲辯。僕初擬默爾而息,一任其如何讆言便算,以女人家似非摘些面子不休。乃公俠先生秉長厚風度,為明瞭真相起見,堅囑予須附志一言以張公道。辭不獲已,姑將事實縷志如左。物證尚在,還希望張小姐前來查驗,倘有誣陷張小姐處,查驗不實者,僕願受法律裁制,並刊登各大報廣告不論若干次向張小姐道歉。(附)張愛玲(連環套小說)稿費清單。

十一月二十四日付二千元(永豐銀行支票,銀行有帳可以查對)稿一二月分兩次刊出。
二月十二日付一千元(現鈔在社面致)稿三月號一次刊出。
三月四日付一千元(現鈔在社面致)稿四月號一次刊出。
四月二日付一千元(現鈔送公寓回單為憑)稿五月號一次刊出。
四月十七日付一千元(五源支票送公寓回單為憑)稿六月號一次刊出。
五月九日付一千元(現鈔,五月八日黃昏本人敲門面取,入九日帳)(有親筆預支收據為憑)稿未到。
七月四日付二千元(五源支票,當日原票退還本社註銷)。

(說明)以上七次共付九千元。除退還二千元支票一紙外,實付七千元。當時言明每期稿費一千元,共刊六期,尚少一期稿子,即多付一千元,以上除面致外,送公寓二次,均有回單蓋章為憑。尤以最後一次——五月八日深晚,張小姐本人敲門向店夥手預支一千元,自動書一收據交由店夥為憑(現存本社)。自此次預支之後,竟未獲其隻字。故就事實言,迄今仍欠本社國幣一千元。

「國幣一千元」是什麼概念呢?以《萬象》的售價為例,〈連環套〉第一次刊登的那期(1944年1月),售價每冊30元,2月是每冊50元,3月是55元,4月是60元,5月是60元,6月是80元,7月是100元。換言之,1月份張愛玲的「一千元」能買33冊《萬象》,到了7月份「一千元」只能買10冊《萬象》了,縮水縮得驚人,剛開始「講好了每月一千元」,半年之後,張愛玲一方顯然開始吃虧了,張愛玲有沒有表示呢?於此,順手再抄下汪宏聲的聲明。(此文緊隨秋翁之後。)

〈「灰鈿」之聲明 〉
汪宏聲


公俠兄來告,謂張愛玲有稿投《語林》,聲辯所謂「灰鈿」事,實予一期中「莞爾」一語所引起云。聞之良深抱憾。予之「若有所悟」乃指愛玲因平先生不加稿費,而縮短篇幅,頗與一稿充兩期作文事相類,故而「莞爾」並非即以「灰鈿」確有其事,亦非以學生時代一篇作文充二篇與作家時代之「灰鈿」云云有何因果關係也。予素怕爭論,更怕人因予而引起爭論,「灰鈿」一案,已成過去,今竟因予一語而舊事重提,予實不勝其惶恐!

根據以上的引述,是不是可以假設──張愛玲是因為這說不清的「一千元」而與《萬象》鬧掰的?文人對稿費的多少及落袋的快慢,其實是非常在乎的,只不過文人都要面子,都喊無所謂啦,一旦因為錢發生了矛盾撕破了臉,哪怕僅僅是「灰鈿」一般的小錢,最常見最說得通的結局就是徹底決裂。

尷尬人難免尷尬事。1950年7月24日上海「第一次文學藝術界代表大會」在解放劇場開幕,張愛玲以筆名「梁京」的身份被分配在文學界代表第4小組。這個小組裏都是極有名聲的作家與文學工作者。組長是趙景深,副組長是趙家璧、陸萬美。組員名單依次有:周而複、潘漢年,孫福熙、姚蓬子、谷斯范、劉北汜、平襟亞、梁京、鄧散木、陳靈犀、陳滌夷、張慧劍、柯蘭、姚蘇鳳、嚴獨鶴等。張愛玲與最不情願再見面的平襟亞分到一個小組,名單上兩人也是緊挨着的。我們無法猜想倆人當時是否打了招呼。

(原刊二00八年七月廿三日《中華讀書報》)

附錄

張愛玲與國文老師汪宏聲
蔡登山

張愛玲的高中國文老師汪宏聲寫了一篇〈記張愛玲〉,為我們留下了張愛玲求學的重要史料。但有關汪宏聲的生平資料,卻都無人言及。張愛玲說:「中學時代的先生我最喜歡的一位是汪宏聲先生,教授法新穎,人又是非常好的。所以從香港回上海來,我見到老同學就問起汪先生的近況,正巧他不在上海,沒有機會見到,很惆悵。」

據史料家秦賢次的資料說,汪宏聲是浙江吳興人,一九一○年生,一九三○年於上海光華大學第五屆教育系畢業。一九三六年九月,任上海聖瑪麗亞女校國文部主任,成為張愛玲高三畢業班的國文老師。汪宏聲也是位翻譯家,曾譯有美國小說家奧爾珂德的長篇小說三部曲:《好妻子》( 1936年 5月)、《小婦人》(同上)、《小男兒》( 1937年 1月),收入錢公俠主編的《世界文學名著》叢書中;另又以沈佩秋的筆名,譯有王爾德的《莎樂美》( 1937年 1月)、易卜生的《娜拉》( 1937年 4月)、果戈里的《巡按》( 1937年 5月),收入錢公俠、謝炳文(後改名謝然之, 1949年到台灣後,寖至成為台灣新聞界大老。)主編的《世界戲劇名著》叢書中。

錢公俠( 1907-1977)是浙江嘉興人。一九二八年十月,當錢公俠還在上海光華大學二年級時,已在上海春潮書局出版他的第一部作品《悵惘及其他》,收短篇小說 7篇。錢公俠係當時光華大學鋒頭最健的學生之一。一九二九年四月九日,曾與沈祖牟以「光華文學會」名義拜訪魯迅,邀請魯迅及郁達夫來光華演講。一九二九年六月七日,又與儲安平等組織「光華劇團」,顯示出他在文藝上的多方面興趣。抗戰時期,錢公俠在上海淪陷區亦是一活躍的作家、編輯家。一九四二年十二月,在上海與周越然、柳雨生(光華附中出身)、周黎庵、陶亢德、潘序祖(光華附中教師)、馮和儀(蘇青)、楊光政(原名晉豪)、楊樺(之華)等人發起籌建「中國文化人協會」。其後任《語林》月刊的主編,《中華日報》的主筆等。

一九四四年十二月,當錢公俠創辦《語林》月刊時,他希望借張愛玲的名聲為自己的雜誌大壯聲威,於是他找到他光華的學長汪宏聲寫了一篇〈記張愛玲〉。張愛玲說:「沒想到今天在路上遇到錢公俠先生,知道汪先生為《語林》寫了一篇文章關於我。我等不及,立刻跟錢先生到印刷所去看清樣。」錢公俠與張愛玲應是熟識的,在這之前他們同在《雜誌》寫稿。一九四四年八月二十六日《雜誌》社在康樂酒家舉行「《傳奇》集評茶會」,出席的人員中就有錢公俠。

〈記張愛玲〉一文其中有一段說:「她一貫地懶惰,還是甚麼都『我忘啦!』我記得有一次她欠交了一期作文,我催他,她說『我——』我不等她說下去,便接着說『——忘啦!』她笑笑,隔不多久,她交來一篇。我一看,卻就是〈霸王別姬〉的上半篇,原來她要把這一篇充兩期作文哩!所以最近在報上看到了平襟亞先生與張愛玲的一番『灰鈿』交涉,我若有所悟,想起了〈霸王別姬〉充兩期作文的一樁公案,『夫子』不禁『莞爾』了。」汪宏聲萬萬沒有想到,他這種玩笑似的聯想,正好進一步坐實了張愛玲可能多拿《萬象》老闆平襟亞的一千元預支稿費而忘了的負面形象。對於「一千元錢灰鈿」這件事,張愛玲本不願多言,為不使自己尊重的國文老師汪宏聲甚至大眾誤解,她寫了一篇〈不得不說的廢話〉在一九四五年一月二十五日出版的《語林》月刊加以申辯,她說:「我替《萬象》寫〈連環套〉。當時言明每月預付稿費一千元,陸續寫了六個月,我覺得這樣一期一期地趕,太逼促了,就沒有寫下去。此後秋翁先生就在《海報》上發表了〈一千元的灰鈿〉那篇文章,說我多拿了一個月的稿費。柯靈先生的好意,他想着我不是賴這一千元的人,想必我是一時疏忽,所以寫了一篇文章在《海報》上為我洗刷,想不到反而坐實了這件事。其實錯的地方是在〈連環套〉還未起頭刊載的時候——三十二年十一月底,秋翁先生當面交給我一張兩千元的支票,作為下年正月份二月份的稿費。我說:『講好了每月一千元,還是每月拿罷,不然寅年吃了卯年糧,使我很擔心。』於是他收回那張支票,另開了一張一千元的給我。但是不知為甚麼帳簿上記下的還是兩千元。」

編者錢公俠為公平起見特別在這一期有一說明:「本刊前期所載汪宏聲先生之〈記張愛玲〉一文,其中提到『一千元灰鈿』的話,作者無心,編者失察,致張女士不能不來稿聲明,以免讀者誤會。然此事既與秋翁先生有關,編者乃不能不事前向翁說明,請略書數語,與張文同時發表,以避免片面攻訐之嫌。編者並向翁聲明,不能將張文出示,以昭公道,故秋文僅為事實之說明而已。」於是平襟亞又寫了〈「一千元」的經過〉同時登載這期雜誌,平襟亞並把〈連環套〉的稿費清單附於文後,詳注張愛玲收取稿費的日期、數額和取款方式,總之,他堅持認為張愛玲欠款一事確鑿無誤。

而汪宏聲在同期還有〈「灰鈿」之聲明〉,對其無心之言有所說明:「予之『若有所悟』乃指愛玲因平先生不加稿費,而縮短篇幅,頗與一稿充兩期作文事相類,故而『莞爾』並非即以『灰鈿』確有其事,亦非以學生時代一篇作文充二篇與作家時代之『灰鈿』云云有何因果關係也。」。

張愛玲的〈連環套〉於一九四四年一月起在《萬象》連載,但至同年六月連載六期就「腰斬」了,成了張愛玲未完成的一部作品。

(原刊二0一0年十一月十四日《蘋果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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