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雲燕知何處
白垚
我們生活在大自然裏,大自然是我們的榜樣,我們的心地像太陽、像太陽一般磊落明亮,我們的意志像岩石、像岩石一樣的堅固剛強,我們的活力像松柏、像松柏一樣勁拔青蒼,來,來吧,年輕的兄弟姐妹們,讓我們一同工作,一同生長,工作生長……。(燕歸來:〈生活營歌〉)
永遠永遠不相忘的歌
一九五六年,燕歸來在馬來亞的金馬侖高原,為「《學生周報》生活營」寫了這首詩,由建子譜曲,定名為〈生活營歌〉,建子原名奚會章,是當時的《學生周報》社長。這首歌後來唱遍了《學生周報》通訊部和學友會,詩中的我們,應不限於《學生周報》的讀者、作者、通訊員、學友,是泛指當年土生土長、在馬來亞建國途中,不受誘惑、不怕打擊,不逃避責任的青少年,寫他們的心地、意志、活力,也寫他們的情誼、抱負、理想。且看詩的下半段︰我們的情誼,像不枯的泉水,永遠、永遠不相忘,我們的抱負像雄偉的堡壘,聳立在馬來亞的高原上,我們是真理的追求者,誘惑打不動我們的心,打擊不能令我們退縮徬徨,來,來吧,年輕的兄弟姐妹們,讓我們一同工作,一同生長,工作生長,在這廣闊的大自然裏,緊緊團結、團結,來實現我們的理想。一九五六年八月十九日,這首歌在馬來亞的金馬侖高原首唱,一群年輕人手拉手在草地上唱著,響徹雲霄,那時,距離馬來亞獨立的一九五七年八月三十一日,有一年十二天,那是一個接受挑戰,迎向歷史新開的年月。在那段新舊反覆、鳳凰浴火的過程中,《學生周報》在金馬侖高原舉辦第一屆生活營,參與的是《學生周報》的通訊員、作者、編輯,來自馬來亞和新加坡不同學校的優秀學生。從此,這首歌唱遍九城,從新加坡到阿羅士打,從吉隆坡到關丹,從鄉村到城市,從二十世紀到二十一世紀。最近一次,是隔了半個世紀的二00六年四月二十一日,他們在金馬侖高原,又手拉手在草地上唱這首歌,歌聲響徹雲霄。
謝謝你們,雲、海、山
《學生周報》在馬來亞出版了近三十年,讀者、作者何只萬千,一九八三年無聲停刊,走入歷史,以當時的財務情況,應不至此,究竟息亡緣底事?我身在境外,情況難明,十分無奈。適值燕歸來從瑞士來訪,與奚會章、古梅、薛樂、申青在休士頓聚會,談及此事,惋惜之余,燕歸來問我,你還記得〈生活營歌〉嗎?我說記得,她說,我們唱一次吧,即由作曲者奚會章司琴,我們就唱起來了,唱到熱淚盈眶。感觸的已不只是一刊之失了。燕歸來十分感性,連雲、海、山她都要感謝,我第一次讀她的散文集《謝謝你們,雲、海、山》,是一九五三年秋天,在香港銅鑼灣的亞洲書店,站在書架旁讀,讀到〈繼續飄泊的生涯〉,有這麼一段︰「……雲一旦飄離它的成長地,卻再也回不去了,它們懷不懷念家,我不知道,然而它們繼續飄泊,終日無定,直到無蹤無影的隨風消逝,卻是每個人能看到的事情。為甚麼呢?又何苦呢?」當時我剛從培正中學畢業,正準備去台灣大學讀歷史,文中繼續飄泊的感性,好像我自己就是那片本已飄離成長地的雲,明天要繼續飄泊下去了。那句「為甚麼呢?又何苦呢?」問得我心裏不知所措,而又愛不釋手。那時正在張羅升學費用,沒有餘錢買書,書架上只有那麼一本,我深怕放下了,就會讓別人買走,只好一邊讀着,一邊默默地念着、背着。以後一連三天,天天去亞洲書店,第三天,看到一位女孩子正在翻閱那本《謝謝你們,雲、海、山》,翻了一會就拿到櫃台付錢買走了,我默默看那位女孩子攜着書離開,默默看她上了街心的電車,默默看電車叮叮當當的消失在黃昏的人潮中,那本書,就像書中那片雲,再也回不來了。
暴風雨過後的澄明、清新、潔淨
一九五八年八月,我在馬六甲丹戎奇連舉辦的《學生周報》第四屆生活營,第一次見到燕歸來,那時,《學生周報》的作者讀者通訊員都呼她「燕姐」,友聯的朋友叫她燕雲,她原名邱然,出身北京大學。一九四九年,四海南奔,邱然和陳思明、余德寬、徐東濱諸人在香港創立友聯社,辦《中國學生周報》、《大學生活》、《兒童樂園》和《祖國周刊》,開始用燕歸來的名字寫文章,出版了《謝謝你們,雲、海、山》、《紅旗下的大學生活》、《梅韻》、《新民主在北大》。一九五五年南來馬來亞,辦《學生周報》、《蕉風》,首開風氣,創辦兩刊通訊員作者生活營。一九五八年,她離開吉隆坡一年後,從歐洲回到馬來亞,在生活營中講了兩個專題,其中一個是「甚麼是民主?」我看到她的知性和理性。她分析,她說明,她解答,她舉例,理路清明,說民主不限於政治,也是一種生活方式和生活態度。她用優美動聽的北京話,在講壇上,以一種從時代硝煙中走出來的從容,談笑自若,聽者如沐春風、如濯清流。感受到一種知性的天色澄明,一種理性的六合清新,一種感性的晶瑩潔淨。這種澄明、清新、潔淨,只有在暴風雨過後才看得到感得到的。且看她在〈紅旗下的大學生活〉的剖白︰「自少脾氣就很不好,加上外界的刺激又頻繁,日本的侵略、國民黨的貪污腐化、共產黨的極權暴政,往往一怒之下七十二小時之內不和任何人說一句話。直到最近年才漸漸地改過來了,因為我發現,自己看見別人做錯了事,非常憤怒,但在憤怒下自己卻總把事情做錯,這諷刺太毒辣,也太可貴了。」她原來的憤慨,經過理性的反思,知性的沉澱,感性的提升,沉潛剛克,專氣致柔,滌練出這種風暴過後的澄明、清新、潔淨。
清寒而顛沛的歲月
她發自內心的溫熱,是一種親和力、凝結力,讓人人願意接近,說些心里話。我告訴她,我是她早年的讀者,說了亞洲書店那段讀雲海山的故事,對「雲一旦離開了它的成長地,再也回不去了」兩句感觸頗深。她想了想,說下一段你還有印象嗎?應該有下文的。一位馬六甲通訊員說,馬六甲通訊部的書架上有這本書,第二天,我就去取回來看,是那麼一段︰「在天空裏,一片片的雲,各自過著寂寞而動蕩的生活,終日飄忽不定,但是這一羣浮游的雲踫在一起,卻構成一幅清雅而美麗的圖畫。……在地面上,一個個孤苦正直的大孩子,各自過着清寒而顛沛的歲月,終日勞碌無休,但是這一羣飄泊的大孩子踫在一起,卻做出一般人所不敢做的事……。」在生活營下午的分組討論,我和幾位營員共讀這段文章,一位營員說,這寫的是燕姐自己和友聯的大朋友嘛。他讀出了文章的弦外之音,也正是燕歸來要我讀這一段的原意。她用「一羣浮游的雲踫在一起,構成一幅清雅而美麗的圖畫。」來承接「雲一旦離開了它的成長地,再也回不去了」的感傷。晚上的辯論活動,辯題是當時最敏感的「何處是故鄉?」正方是落葉歸根,反方是落地生根,煞有介事,辯得勝負難分。請她作總結,她峯回路轉地說︰「你的想念在哪裏,那裏就是你的故鄉。」那是超越當時地緣政治情結的解語,說得真好,也說得辯論兩方的大孩子們目瞪口呆。
知性淩駕愚昧,理性超越狂妄
我剛到新加坡時,友聯的司機老吳向我說,友聯諸友中,最能辯論演講的是燕雲。老吳喜愛京戲,形容燕歸來在羣眾場面中流露的氣質韻度,有如京戲裏名角出場時虎度門前亮相,會立時把觀眾震懾住、吸引住。雖然是戲迷語言,但頗能描繪出燕歸來的風儀秀整,美於言行。有一次,《蕉風》社長申青談到他和薛樂、燕雲在馬來亞獨立途中,燕歸來三辯新村羣眾大會的經歷。從申青的描述中,我捕捉到的印象是,在風雷隱隱的羣眾大會中,她英聲飛辯如鷹搏長空,她據理雄談如山岩在野,她引瀑歸流如導河積石。是另番氣勢。我為此寫了兩首七絕,其中一首是︰「鷹搏長空縱所如,英聲飛辯起躊躇,雄談俊決清明意,愧煞街頭左派書。」那是一種知性凌駕愚昧的氣勢,一種理性超越狂妄的氣勢,磅礡之氣,沛然莫之能御。燕歸來的知性和理性,讓無數的街頭標語顯得淺薄,讓無數狂呼的口號啞然失聲。她讓村夫知理,讓村婦知權,讓徬徨的知判斷,讓躊躇的知抉擇,讓他們用自己的手,投下自主的一票,掀開這塊土地的歷史新章。半個世紀過去了,歷史作出判斷,這塊土地如何與這羣村夫村婦休戚與共生死攸關;歷史也作出判斷,他們在徬徨躊躇中作出的抉擇,可讓他們的子子孫孫俯仰無愧,在這塊土地上理直氣壯,以公民的身分高聲發言。一九五七年,霹靂過後無棋局,燕歸來本色依然,抽身自去,繼續她長期飄泊的生涯。燕雲,燕雲,她真的是那片飄泊的雲嗎?
像一首華美的新詩
一九五八年,燕歸來在吉隆坡住了很短的一段時間,再經香港轉赴歐洲,一九六二年,又回來吉隆坡一次,不久又離去,聚散匆匆,惜別的宴會上,我說,這正是《學生周報》的流金歲月,多留些日子不好嗎?也好為他年多留些美好的共同記憶。她微笑不語,我正想用她的語言問她「為甚麼呢?又何苦呢?」卻見她舉杯相邀共飲,說︰「能和大家在一起,真好。」多少年後,我寫了一首新詩,從旁寫她華美的內涵,她在滿城燈火中的甘與眾違,她在眾弦俱寂後的琴音自在,她走入漫天風雨的綽約從容︰「滿城燈火中/悄悄垂下百葉窗/華美的琴音/彈了一個夜晚/靜靜的早晨/門開了/風衣花傘/走入雨聲中」。第二天,在機場送她,看她縱情一笑、揮手而去的姿態,我想,這片雲,大概再也不會回來了。後來在香港聚過一次,從此一別十數年,但訊息不斷,在德國得博士學位,赴瑞士蘇黎世大學教書。宗教信仰更堅實,有些高血壓,心臟不好,直到一九八三年,才再在休士頓相見,喜見風采依然,依然是一首內涵華美的新詩。
片雲降於綠野,來去匆匆
此後,我們沒有再見面了,二00三年四月五日,友聯創社五十二周年紀念,她答應到三藩市與一羣老朋友相聚,結果行前心臟未見大好,不宜長途飛行,不能來了,友聯諸友,頓有一人向隅、舉座失歡的惆悵。我回到休士頓,時當春暮,窗外湖塘寂寂,一雁失飛,念及她獨居瑞士,突有江湖寥落爾安歸的感觸,為她寫了一首舊詩︰「雲燕不來春晼晚,斷鴻消息起秋聲,江湖寥落歸何處?歌鐘詞賦兩飄零。」年底我收到她的來信,最後一段說︰「我一時大概不會去看你們了,你不領洗也可以祈禱,我們通過祈禱互通音訊、互相幫助吧。」她信的是天主教,虔誠如修女而不是修女,最後兩句話,讀之如聞聖院鐘聲。歌賦飄零,只是詩人善感。燕歸來總能水窮雲起,境界升華,從花落處看到新綠,於絕滅處聽到飛聲。在她心裏,理想如種子,飄泊與播散同義,唯其飄泊,才可播散,而播散又等同成長。當年南來,她這種境界升華的健朗思維,言行所至,不知激勵了多少人在逆境中奮發,在順勢中超越,追尋壯美的人生。猶記第一屆生活營有七位中學女生,受燕歸來的親和感召,義結金蘭,共立標桿,中有兩位後來成為新加坡和怡保兩所著名女校的校長,年前見面,異口同聲說燕姐播下的種子,已經在她們心裏長成了參天大樹,屢在人生的道路上為她們遮風擋雨,也蔭及她們的員工學生。片雲降於綠野,來去匆匆,燕歸來在馬來亞不及兩載的飄泊生涯,留下的不是雪泥鴻爪,而是文化光熱。她在生活營播散的文學自由創作精神,為《學生周報》和《蕉風》奠下文學多元的基石。她的散文〈舊曆年〉與詩歌〈新綠〉,成為文選教材而弦歌長在(注)。她的〈生活營歌〉寫出一整代人的意志和活力、抱負和理想,也激勵了無數人的意志和活力、抱負和理想。更可思可慕的是,她的光熱所在不限於她的文章與志業,更在於她人生態度的健朗煦和,她言行舉止的磊落明亮,這些優美的氣質,讓周圍的人仰望感應,羣相景從。如此種種,不因時日久遠而淡忘,不因地域區隔而疏離,無論何時何年何月,無論她飄泊到何處何方,依然是我們心中永遠的燕雲、燕歸來。
注︰二00六年五月十八日,《南洋商報‧商餘》版刊出黃梅雨的〈似曾相識燕歸來〉一文中,對燕歸來的作品,有這樣的論述︰「她的散文大多數是通過真實的觀察和體驗,再加豐富的想像而創出來的,文字優美,描寫細膩,含有一些哲理,不過反共的立場激烈,宗教意識也十分濃厚。她於五十年代在《祖國周刊》和《海瀾》等刊物發表詩作。這些詩歌也於一九五四年選入詩集《新綠》,由香港友聯出版社出版。陳滅在評介這部詩集時指出︰「燕歸來的詩作大多以寫景為題材,但在婉約的詩句中,另有『反共』寄托,寫景的氣氛中,間有『豺狼橫臥要津』、『山腰出現鐵騎』、『大雪阻隔了倦鳥歸家』的詩句,自比激烈的口號高明,也點出當年一整代『破國亡家’者的集體處境。』她的報告文學《紅旗下的大學生活》以及跟人合著的《伙伴》,也都由友聯出版社出版。約於一九五七年,她的散文《舊曆年》和《繼續飄泊的生涯》以及詩歌《新綠》被編入《友聯活頁文選》,成為學生的教材。一九五四年,她應邀出席在當時巴基斯坦達卡舉行的「亞洲作家會議」時,見到國際筆會秘書長大衛.卡佛爾(David Carver),受委香港成立分會。她返回香港之後,發起組織香港中國筆會,一九五五年成立,她被選為義務秘書……。她似乎沒有寫出以馬來亞作為背景的作品,甚至可能連馬華文壇的門檻都沒有跨進去,目前還沒有找到她跟馬華文學有關的資料。」黃梅雨收集的資料相當豐富,應該是燕歸來的知音。關於馬華文學部分,如果往文學思潮發展的深層想,燕歸來與馬華文壇的關係,不在於是否寫過以馬來亞作為背景的作品,而在於她對馬華文學思潮的深遠影響。歷史已經證明,她為友聯社闡述的文化自由理念,在生活營播下的文學自由創作精神,通過《學生周報》和《蕉風》的實踐,豈只跨進馬華文壇的門檻,且直入馬華文學的殿堂,扳倒神祗,改變了二十世紀馬華文學的整個精神面貌。
(原刊二00七年十二月二日《星洲日報‧文藝春秋》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