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滋事札》平裝與毛邊本
以為給《滋事札》的文章已齊全,正要鬆口氣魂遊四海,編輯先生突然來話,說留了兩頁紙,讓我說說《滋事札》名字之由來。
從祖母的煙仔罐說起吧。一個圓罐,罐上有小蓋,蓋下一小洞,打從學人養雀,我就瞧圓罐身上那三個5字打主意。簡單!祖父逢周末搓麻雀,我請公公伯伯抽煙,殷勤奉上「三個五」。哈!不消兩個周末打發掉一罐香煙。吉罐拿去洗抹吹曬。大清早在家附近蹓蹓;樹下伸長頸看可有柔絲自樹葉垂下,一眼逮着絲之末端吊着綠色小蟲,急開罐蓋,讓絲上小綠蟲垂垂進罐。一進,得咗,拿罐蓋割斷柔絲,推開蓋上小洞,讓小蟲透透氣。
好啦一樹之後又一樹,又一隻小綠蟲沿柔絲滑落煙罐;我連想到馬戲班內空中飛人,雙手抓住繩架,從一邊高處輕身飛向另一邊,對面那個抓緊橫木同時躍身起飛,瞬即翻個筋斗反腳勾繩架,兩手順勢一伸,把飛過來的伙伴接個正着,四手相接的剎那緊張刺激喝采聲嘩然,爆響的掌聲直似爆開兩人,二人直似失手跌墮了,舉座驚叫聲冒起,兩人赫然隨聲分墮寛敞彈牀,四面八方的憾動驟令巨大帳蓬盪然盪動。
樹下,幻覺驟然醒轉的剎那,忽覺指頭癢癢,瞪眼一瞧驚見小蟲自洞開的煙罐爬上我指頭,大驚揮手,甩不掉小蟲卻跌掉煙罐,三扒兩撥拾罐揮去小蟲,未蓋罐已急急腳回家。
祖母正好在拜神,偷她的眉鉗夾起小蟲,一條條放進籠中小磁杯內,又拿隻筷子撩蟲餵雀,期待籠中鳥似樹上雀吱吱叫,守住鳥籠卻不聞鳥聲,覺蹺蹊,轉身一看,赫然見籠中的小傢伙眼定定立着,木條上兩隻小腳力撐住胖身,越撐小肚皮越漲漲的漸往後傾,眼鼓鼓那麼一瞪,啪的往後傾倒,沒哼一聲,已經把我嚇壞。
「怎麼妳養魚又死,養雀又死。」祖父的司機悻然朝後鏡裏的我射兩眼。我不駁嘴,得靠他帶我去旺角的康樂街找隻不容易死的呀。
好哇,百鳥爭鳴的店好不熱鬧,我被沙啞而響亮的一聲吸引,轉頭見貌醜的鳥,好奇,問這吃什麼。牠呀,什麼都吃。我心動急問:是雄鳥嗎?叫什麼?
「豬屎渣。」
以為聽錯,又以為他講粗口,不待我問第二句,他已轉向另一客人。司機示意我去別的店,去附近茶樓見識見識;蹬上沿窗掛鳥籠又雀友雲集的茶樓,聽前後左右交流的雀經雀聲,興奮似將錢罌裏的零錢倒出,五分五毫亂數,心底矛盾如搭枱阿伯叫的粉蒸牛肉,乾睜睜。司機四圍兜個圈,回來教我去聽人講鬥雀。去過啦,我說着推椅轉身下樓,他隨後建議,去看那好打得的豬屎渣吧!之後誇啦啦說這種鳥粗生粗養香港有的是,可捉一隻給我呢。
好呀。就等他去捉。
雀籠空着半個多月,哪有什麼可爭地盤的豬屎渣。倒沒想到若干年後,那令我念念不忘的豬屎渣竟然發揮另一種作用。
咯!《星島日報》的何錦玲小姐突然來電話,要給我一個二三百字的地盆,叫我構思專欄名字。我一邊聊天一邊動腦筋,許是何女士溫雅的談吐帶給我靈感,竟然連想到與豬屎渣同音不同字意的「滋事札」。她特地請當時得令的畫家蔡浩泉畫「滋事札」版頭。啊,那猶如企在木刻版畫上的醜鳥,這幾十年來我一直惦記。
移居法國之初,不只兩個星期天,老遠跑去城之島(L’Île-de-la-cite)──觀鳥。一檔接一檔的蹓躂,沒看到「豬屎渣」,倒看見大籠內一字排開,不同顏色的彩鳥。今天猶感當日眼前的構圖與色彩。多年前已聞那兒商店日漸息微,去年底,當地政府更以環境衛生,及以雀鳥與小動物的福祉為由,禁止星期天在那兒做買賣。我不由得想到早年香港遷區營業的雀店,想念退休又健康日差的何錦玲女士,想到如馬戲班空中飛人的報刊同文,那許多身不由己的際遇,無數成敗得失繫於一時判斷差池。日昨跟某創作人提到所想所思,他比我更感慨,苦笑一句:「我的糖霜,你的砒霜。」
說到糖霜,剪存《滋事札》短文的陳進權先生,確如糖霜。從未謀面,每當我細閱舊文而敏感赧顏,必直覺他那雙眼在背後緊盯;心理作怪忙修拙文,走筆時感糖霜如靈犀,可也直覺是壓力。
去年八月,友自香港來言告知何女士已仙逝;我頓然想起二十多年前受了委屈,喪然摸上何女士在油麻地的辦公室,見她忙,無奈壓住要傾吐的衝動;她敢情見我不對勁,忙中湊身低勸:「世上沒什麼大不了的事呀陳韻文。」見我納悶,她約定從台灣返港再聚。果然幾天後在飯桌上她微笑說:「我帶了妳喜歡的台灣小青瓜。」
小青瓜的體型似我獨愛的Guerlain唇膏,盒套比一般唇膏的盒套更圓厚,握在掌中自有豐滿感覺,格外舒懷適意。送她一支作為紀念,她自小盒拉出唇膏的剎那,長型小鏡隨着出現,立在她身側我沒看到她瞧小鏡的眼神;第二支Guerlain因為請友人代轉,不曉得她可有用;原要親自送第三支,卻因新冠病毒未能回港,唇膏待在小抽屜內,待知她不辭而別,她已去遠,呆望原屬於她的那面小鏡,我見眸光中難以言盡的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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