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也晚,又非報界中人,原是不認識老總的。是因為「老總書房」在 2019 年 11 月 16 日開張,剛好五年前,在那風雲變幻的時候,愛書人從此多了一片聖地,各地高手絡繹而至。我本不算是這圈子的,只因好奇探訪,第一眼見到老總的羊咩鬚,呵呵呵的笑聲,登時感到親切,就被吸引進這片書海。爾後時常鑽到「老總書房」尋書、購書,慢慢開始藏書的興趣,很多書界的人事都是跟老總學習的。同時間我加入了雄哥主持的「三劍俠舊書拍賣」群組,老總也在其中,非常活躍,由此結識到各方高人,更見識到老總的豪邁——遇到心儀的珍本,一萬幾千,絕不猶豫,與老總競價,總是敗陣居多,但因他爽快健談,只有佩服,有時大家開玩笑說他盡攬佳品,但鮮有人嘴酸懷恨。
每次到「老總書房」,老總總是笑著說︰「賀禮士,你又食完好嘢嚟嗱,今次想搵咩啊?」友儕之間,就只有老總這樣稱呼我。我也很少這樣自稱,唯獨有次「老總書房」請得淮遠前輩到場簽書,我才敢請詩人以此題簽上款。「老總書房」是藏家聖地,但其實只是老總寶山之一角,有幸上過老總居所參觀、尋寶,真的是全都是書,飯廳滿立書山,走廊鋪成書崖,廚房外廁所旁疊滿小丘,桌子上固然都是紙堆,客廳有秀木長椅,但老總也只能逼坐小凳(這照片是當日所拍,從前也分享過的)。讀書最樂,喫虧是福。老總雖然嗜書成性,但從不吝嗇;看準時機無寶不落,同時也善價而沽以書養書,但若然遇上同好,也願意半賣半送的割愛,至於扶掖後進、助研學問,更是不遺餘力,是以老總書友處處,大家都愛聽他講書壇故事。說起昔日掌故,他眉飛色舞,談到大小作家,原來不少也曾與老總共事。《淪陷時期香港報業與漢奸》是他在報界努力多年後的研究興趣和學術成果,《香港文壇回味錄》則是他藏家身份和知己相交的記錄。老總的書話專欄未必是嚴謹的學術考據,有時重覆,有時疏簡,但皆能點中竅要,說出趣味,老總離開我們後,能善道上世紀以至再上世紀的書界趣聞者,又少一人矣。
以往常常提起老總,離世消息溘然,竟一時間不知道應該要寫哪些往事。誰也沒這預感老總會在這刻離開。雖然這一年知道老總身體不太好,舊症復發,消瘦了許多,但仍精神暢旺,常見他周遊各家書局,而且更積極地高價收購珍本,並且多寫舊聞、多辦講座,也許是自知病況,懷著樂觀抗病之餘,也希望燃燒生命至最後一分鐘,只為書業貢獻。看見書、談到書,他總是呵呵呵地笑,始終不改。今年初「三劍英雄群英會」雄哥和老總以盛宴會友,八月大業藝術書店主辦「香港珍貴書籍及紙品展」見老總主講「半世紀尋書的樂趣」,是我在公開場合與老總最後的見面了。最後一次見到老總,應是一兩個月前在北角「精神書局」,他剛買完好一大袋書,呵呵呵笑著對我說︰「唏﹗賀禮士﹗你也來尋寶啊?剛剛食完咩好嘢啊?」可惜再也聽不到老總的笑聲了。
願老總安息。也祝願大家身體健康,奮戰中的朋友擊退病魔。
(Horace Chan臉書2024年11月5日)
「老總書房」的老闆鄭明仁先生突然離開了!想起一件關於他的好人好事……
2020年,我埋首研究爸爸昔日的文化工作,到處搜尋他創辦的「山邊社」於八十年代出版的舊書,走遍香港的二手書店去找,即使當時是新冠疫情時期。
適逢鄭明仁先生的「老總書房」開張不久,我慕名而至,看見「老總書房」陳列的書擺放凌亂,沒有分類,似乎不容易找到我想要的書。為了尋書,我冒昧與不認識我的老總鄭明仁攀談,他態度熱心,說見過店內有山邊社何紫的書,但一時之間不知放在哪,請我先留下聯絡電話。此時我靦腆地說,我就是何紫的女兒,很想找爸爸以前出版的書。
幾天之後,鄭先生發訊息給我:「何小姐,有幾本山邊社的書,有空請來老總書房取。」他知道我極珍視自己爸爸的書,見面時就把書免費送給我。他沒有乘機向我索取高價,反而分文不收,分明不是在做生意,而是以書會友。
當天我歡天喜地捧書與他拍照,可惜其時疫情嚴峻,笑臉被口罩隔住,然而無阻這次愉快的交談。鄭明仁先生的慷慨和爽朗,我銘記心中,永遠感激他贈的書。
蘇賡哲:「俠氣縦橫」悼明仁
明仁兄遠去,罕見的是舉世熟悉與不熟悉的朋友共表哀悼。説是「舉世」,並不誇張,我看到的是香港之外,美、加、澳紐以至歐洲,都有人致悼。這當然是他人緣極佳,向來廣結善緣之故。對我來說,善緣突出的表現是「俠氣縱橫」,你需要他幫忙,但你還未啓口,他已拔刀挺立出助。
我辦舊書拍賣,因為是首創,唯恐人不知,他已安排手下來採訪,然後在那張讀者眾多的報上刊出全版介紹。如果是廣告,一家舊書店,不可能負擔得起這個篇幅的廣告費。但他知道這是香港舊店舉辦實體書拍賣的歷史新里程,是值得重視的文化現象,敏鋭的專業觸角令他這樣做。我作為受益人,當然一直心存感激,可是十多年過去,他從來絕口不曾提起。
後來他退休,我提出一個價目,想收購他的藏書和名人筆跡,但他另有計劃:就是開一家書店,以買賣舊書來消遣享受黃金晚年。「老總書房」開幕,他邀請我做主禮嘉賓去剪綵。然而他沒有因為自己的生意而稍緩對我的援手,更一躍而為我的義務拍賣官之一。他拿起木鎚,就聲如洪鐘、雙目精光四射,氣勢鎮攝全場。台下客人都是他的老友或粉絲,一個眼神,已是上佳溝通,足以共臻拍賣上乘境界。
另一方面,他仍然嗜書如狂,一有心頭好,絕不放過。有個時期,我舉辦網上一口價拍賣,貼出書名後,競購者搶着按掣,先按先得。由於書只有一本,得失相差時間往往祗是零點後秒數。明仁兄每晚坐在電腦前競投,因為太緊張,大呼心臟吃不消。他已經是我的拍賣團隊核心成員,但絕無徇私走後門企圖,而是謹守遊戲規則,和所有參加者公平競爭。現在回想起來,不知道這段時期的額外刺激,會不會損害他的健康?如果會,那真是抱疚終生的事了。
(蘇賡哲臉書2024年11月6日) 馬家輝:書場從此寂寥了
總是在朋友離開之後方記起尚對他或她有所虧欠,儘管通常並非大事,卻仍難安,於傷感之餘有著莫名的愧疚。真是糟糕。
我欠了鄭明仁先生一個貼子。
兩個多月前在中環的一個古舊書展覽上,遇見鄭老總。我主要是去聽另一場對談,原來下一場輪到鄭明仁開講,我因另有安排,無法留下,鄭老總照例熱情地拉住我合照,又叫我替他錄影兩分鐘。他瞪起眼睛說,你要貼出來讓你的粉絲看看。我照例點頭,而又照例點完頭便算數,紅塵多事,總是善忘。
忘不了的卻是鄭老總的朗朗笑聲。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這不是倪匡的笑聲專利而亦是跟他有著相同生命熱度的人的笑聲,豪情萬丈,似是執著於生活卻又活得無比灑脫,拿得起,放得下。而鄭明仁最熱衷於拿的是書,到如今,人走了,就算放不下也要放下。我猜幾年前大病過一場的他,早已看穿看破,不會捨不得的。
鄭明仁愛書,任誰都知道。我最常遇見他的場合便是書店,主要在深水埗的二手書店。燈火昏暗的小店,書籍擱得滿牆滿架,書架之間只留一條窄道,肚腩稍大的中老年人都不容易穿越。可是鄭明仁偏愛艱困地躋身其中。
許多許多次了,我進入書店,在書店間「巡視」,從右邊窄道走到左邊窄道,眼前忽然有條黑影,他背光,但我當然一下認出了他,於是高喊一聲「鄭老總!」,於是他回笑道「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兩人閒扯了幾句,便分頭繼續尋書觀書嗅書,像老獸一樣在書頁的氣味裡尋覓屬於自己的美食。
有好幾回,我在近門處詢問店主某些書冊消息,鄭老總竟然聽見了,隔遠喊道,家輝,這本書我有,過兩日拿過來,你來攞。有借有還,再借不難,如此一來一往,我向鄭老總借過五六本書,都是香港歷史類,為了參考寫小說。
另外也常在旺角的二手書拍賣會上遇見他。他會出手喊價,有時候是要該書,有時候則純粹俾面朋友,不願意見到朋友所著或所流出的書乏人問津。這是仗義了。即使他不競投,亦喜用聲音參與,坐在觀眾席間,不斷點評,「嘩,呢本係好嘢嚟!」、「哎呀,呢本難得一見,買到就係膁到!」口水多過茶,卻不擾人,反而甚富娛樂性。他亦是網上「三劍俠舊書拍賣群組」的其中一位主催,同樣發言多多、競價多多,令組內氣氛如街市般熱鬧。
鄭老總辭世是太突然的噩耗。老話說「愛字不貧,藏書為富」,鄭明仁是富有的人,他不一定有金山銀山,卻有書海字海,他在海水裡暢泳,累了,登岸休息,也許是無奈中的解脫。
宋代王炎有<宋可挹輓詩>:「萬卷藏書富,千金市義多,斯人今止此,造物意如何。風月空投轄,煙波冷曬蓑,林間誰掛劍,清淚墮悲歌。」
本地書場從此寂寥了。
十一月四日清晨醒來,從手機讀到噩耗,馬吉傳來壞消息:老總鄭明仁走了,愕然!
打開臉書,找不到這段消息,黯然想起過去那段日子。唉,逝去的歲月都是美好的!
約一小時後,悼念老總的文字在手機上如雪片飄來;天氣冷了,然而,人情卻不冷,可見老總待人親切,大家都為失去好友而傷痛。
二零一七年,我部署到洛杉磯與兒孫們共聚天倫,安享晚年;首要辦的大事是搬離老家,好處理那好幾萬册,與我共處數十年的書們,及多年來收藏的玩物;尤其是水晶藏品,洛城地震頻繁,帶水晶過去,是暴殄天物。
其後在太古城租了層樓,無巧不成書,與老總做了街坊,同在商場樓上;因生活方式接近,我們日日見面,天南地北閑扯過日。
我和老總都愛飲廣東茶,逢星期日是北角的「鑪峰雅集」,我們各自出發,前後腳必到。桑白(馮兆榮)社長「吹雞」,我們必去上環蓮香居,社長好客,必作東,無人可搶找數。
太古城廣東酒樓甚多,難得的是老總和我都愛「翰騰閣」。老總語我:他在此打躉十幾年,閑來無事,午餐都在此解決。每星期我倆總有四五次在此碰面,老總與嫂夫人愛坐門口大柱側的小圓枱;我是新客,常被帶到角落深處,隔得甚遠時,只好他過來放幾句話,間中則是我過去打招呼……。
太古城商場近自動電梯側,有一處頗大的休憩矩型空間,擺了二三十張小枱和坐椅,讓遊客歇息,鄰近小冰室的顧客,亦以該處進食。
每天下午,老總逛完了舊書店,行完街回來,就到休憩處東北角那張小桌坐下,熟朋友有事,都知道來這兒找他。沒人來的時候,他就攤開資料或書,拿出手機,埋頭埋腦疾寫……。他近年所出幾本書的幾十萬字,就是這樣創作而來的。
另一處常碰到他的地方是新亞的舊書拍賣會。
新亞舊書店的老闆蘇賡哲兄是商業奇才,他在香港搞舊書拍賣會,是本地首創,也是獨市生意。難得的是他人緣甚好,每次幫忙的義工甚多,而且都是甚有學養的有識之士,鄭老總明仁是其中之一。每次不單免費幫忙,還是搶書的高手,次次拍賣都滿載而歸,拍得精品不少。
他買了那麼多書,家裡放得下嗎?
不,當然放不下!
從近日臉書的追悼貼文中,大多提及他的「老總書房」(可惜此處開業前我已離港,未去過),其實那是後話,比較少人知的是康怡山上的那座書山。
某日清晨,我在太古城的長自動電梯上碰到明仁,一袋袋書的搬得很吃力,便自動請纓去幇忙。
我們把書搬到大街,上了輛綠色小巴,去到康怡花園山頂上的某座,原來他那兒有間藏書的「金屋」。人家是「金屋藏嬌」,他卻是「金屋藏書」,入到屋,都是書,吋步難移,比起何老大的「書山」,一點也不遜色,那就是老總書房的雛型。
看來見過此處的人不多,我鄭重推荐記者梁嘉麗 2018 年 9 月 5 日的一篇訪問特稿〈山中自有藏書山〉,訪問的地點,就是此處,有興趣的朋友不妨找來看看。
明仁愛書成癡,如今獨行遠去,但我深信他是初心不死,不變的!
――2024年11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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