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1月20日 星期一

寧願選擇夢中不識路的靈魂:蔡炎培

寧願選擇夢中不識路的靈魂:蔡炎培
文:鄭政恆 人物攝影:戴毅龍 圖:tong 統籌:袁兆昌 編輯:袁兆昌


編按:著名香港詩人蔡炎培,筆耕逾半世紀,至今仍不時在各大報章雜誌撰文寫詩。詩人曾在《明報》工作多年,首本詩集《小詩三卷》正是當年採用《明報》紙餘裝訂出版,成一時佳話。曾以筆名撰「四毫子小說」,又曾寫馬經,詩中有引用馬匹名字,於是有「馬經詩人」之稱,一人多面,詩人無敵。本版訪問蔡炎培,細說從頭,並附一九七九年詩人羈魂訪問蔡炎培的精彩內容。


屈指一算,直至今時今日,五O、六O年代冒起的香港現代主義詩人,大多健在。例如馬朗和戴天遠在北美,崑南和蔡炎培一直在香港,崑蔡二人依然活躍,與年輕人打成一片,不分彼此,我輩總是無大無細,但以「崑爺」「蔡爺」稱呼,以表敬意。蔡炎培早在五O年代開始寫詩,六十多年不輟,據說靈感高漲時,幾乎一日一詩。如果要概括地談蔡炎培的詩,我會說,他最大的貢獻在於語言的實驗,古典的、白話的、粵語的、民間的、知識分子的語言,在他手中融會貫通,別創一格。蔡炎培以情詩表白心事,以時事詩諷刺世情,他的詩是個人的,也是社會性的,感情澎湃張揚,又總在個人風格之中,詩的內容及語言時雅時俗,甚至又雅又俗。蔡炎培一方面仰慕屈原、李商隱,也對何其芳和吳興華十分推崇,一些文人避忌的粗口和歇後語,他一樣手到拿來,據為己用,如是才可以走出自己的路。蔡炎培說:「讀書破萬卷,重點在一個『破』字,有破才能有立,自成一家。我的啟蒙之書是何其芳的《預言》,很喜歡《古城》一詩,裏面就有一句『長城像一大隊奔馬╱正當舉頸怒號時變成石頭了。』」蔡炎培早在一九五三年以筆名杜紅發表的《我為我們這一代歌唱》,以至整個五O年代的詩作,其實多少都帶有何其芳《預言》的影響烙印。

另一位詩人吳興華,蔡炎培號為「興華師」,早在《人人文學》雜誌已讀到他的作品,一九四九年後,吳興華選擇留在中國大陸,他的好朋友宋淇身在香港,宋淇將吳興華的作品,用梁文星筆名發稿到香港和台灣的文藝刊物如《人人文學》和《文學雜誌》,引起頗大的影響。蔡炎培深受震撼,在詩集《真假詩鈔》(2006)的後記,蔡炎培就敬錄吳興華的《彈琵琶的婦人》代為後記。《雅歌可能漏掉的一章》(2014)的代後記為原刊《明報月刊》的《夢中作——寄興華師》,寫到「他們來到之前╱我已做妥這件事╱烹一壺茶╱沏好院子裏的落花╱滿心等待╱一場雪╱白了人間╱╱還給我們結繩的青青髮╱在水成月╱在雲近山╱而在姑蘇陷落後╱有人以鞋為舟╱過一種普普通通的生活╱或許同樣的夜晚╱沏一壺茶╱烹好了雪╱不理落花的喧嘩。」詩中想像文化大革命的到來,詩人靜心過日子,但求過普通、適意的生活,恰恰呼應吳興華致宋淇的一封信,略改王安石的《鳳凰山》,以表心志:「願為武陵輕薄兒,生當開元天寶時,鬥雞走狗過一生,天地興亡兩不知。」

報紙紙餘出詩集

蔡炎培推崇吳興華,他說:「吳興華是現代漢詩的奠基者,尤其是在詩體方面的貢獻甚大,他的天分殊高,節奏獨特,歌謠體、史賓莎體、十四行體都運用自如。」蔡炎培對這位在文化大革命中受害遇難的天才詩人念念不忘,我也急不及待告知: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在年初推出了五卷本《吳興華全集》,比二OO五上海人民出版社的兩卷本《吳興華詩文集》,增補了多篇詩文。

當然,蔡炎培的詩確是難懂,早在半個世紀前的一九六七年,他在《當代文藝》發表的《曉鏡——寄商隱》,就引發了「密碼詩」論戰。直至今天,難懂之議,也時有所聞。蔡炎培說:「無他,我的前半生,核心意象就是頭髮,女人是我創作的動力泉源。八O年代中開始,我已從『書被催成墨未濃』(李商隱無題詩句)的氛圍走出來,走向平白如話,但求多一個可能。文學就是貴乎可能。」

蔡炎培的第一本詩集是《小詩三卷》(1978),當時蔡炎培在《明報》工作,大老闆金庸先生物盡其用,將印刷《明報》的紙頭紙尾,轉交明窗出版社改為印書。話雖如此,《小詩三卷》有談錫永的序言、國畫三幅,以及好友蔡浩泉的木刻版畫,其實裝幀也算得體。當時蔡炎培負責副刊,本想出版欄目「一笑會」的文章,但想想還是出詩集。

到八O年代,台灣出版人沈登恩為蔡炎培出版第二本詩集《變種的紅豆》(1984),詩作分為八輯,更有金庸的封面題字。書出版後,台灣詩刊的約稿不少,可是蔡炎培忙於《明報》的工作,應接不暇,也無力理會了。

蔡炎培的《藍田日暖》(1992)是詩作精選集,研究者相當重視這本書,因為此書如蔡炎培所說是一部「編年史」,由五O年代到九O年代的作品按年排列,最後以早年的傑作《彌撒》壓陣,這首詩僅四句,關涉蔡炎培文學生命的第一個要人海倫(王敬羲的四妹),真光畢業後赴廣州考大學:「還下着離離的細雨/又是聖嘉勒近夜的晚鐘/為誰燃點了一根銀燭?/你輕輕地掩門,走了」。

至於蔡炎培自己十分看重的《中國時間》(1996),是出版於九七回歸前的第四本詩集,當時蔡炎培已離開工作多年的《明報》。蔡炎培說:「《中國時間》是我的代表作,用《清明上河圖》的方法寫出來。」《中國時間》的二十首詩作既可分開來讀,但可以視為一首整體的長篇詩作。

進入二十一世紀,蔡炎培不停出詩集,先有獲得第八屆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推薦獎《十項全能》(2004),新舊作品合成一冊,繼而是《真假詩鈔》。蔡炎培近十年來更一口氣出版了《水調歌頭》(2009)、《代寫情書》(2010)、《小說.隨筆.詩》(2011)、《離鳩譜》(2011)、《無語錄》(2012)、《從零到零》(2013)、《雅歌可能漏掉的一章》(2014)、《明報歲月》(2015)、《偶有佳作》(2017),成績相當可觀。

我們的話題圍繞着《中國時間》一書,欲罷不能,索性將二十首詩由頭到尾讀一次。


《中國時間》以《歲次乙亥》和《一九三五》兩首開卷,乙亥是一九三五年,也就是蔡炎培出生的年份,《歲次乙亥》由中華民族的圖騰、演化、歷史、神話說起,格局甚大,面對一個世世代代分開了的分裂的國度,詩人說「待我拾起千秋淚眼才說」,《一九三五》是關於當年的天災和異兆。《白楊》以「宋積詩╱民族血」之句帶出文學的意義。

《尋找馬克思──安源之路》和《尋找馬克思之二——酆都在望》都寫毛澤東,前者的地名是指毛澤東領導的安源路礦工人大罷工,更引述毛主席《沁園春.長沙》的名句:「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安源之路》是說毛澤東的崛起,《酆都在望》卻是說毛主席的末路,想像毛澤東往冥界鬼城。

之後《中國時間》的作品多說人或說事,建構情景和人物形象,《石舫》寫中國共產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風陵渡》寫彭德懷,《六君子》寫戊戌維新,又下接左聯五烈士,《風聲》寫孫中山先生,但也寫洪門的筷式杯碗陣,《會戰》寫外省老兵因為命運而與黃埔同期的兄弟在國共內戰戰場上相對,《將星沉》寫不敵解放軍而自殺的中華民國國民革命軍黃百韜將軍,相當悲愴,《又見春回》寫共產黨勝利以及開國大典,蔡炎培說:「開國大典時天安門城樓掛上的大紅燈籠,在一九九五以高價拍賣,成交價達千多萬,又見春回正是指經濟大潮。」但唯獨詩人記取開國英雄。

《中國時間》中的名作《弔文》,今年由香港大學音樂系的陳慶恩教授譜成合唱作品。《弔文》明顯是寫辛亥革命,鍾國強在《哭過一夜的孩子不是江──讀蔡炎培〈弔文〉》(收於文集《記憶有樹》)裏以林覺民的《與妻訣別書》與蔡炎培的《弔文》並讀,分析與見解都精彩。然而蔡炎培說《弔文》「表面上是首悼詩,骨子裏卻是情詩」。他說心愛的人見不得,就在詩中見,詩中的江是某女子的姓氏,髮的意象也在詩中出現。詩是情詩,以民族歷史的角度看也當然可以。

《歸來》寫韓戰結束,詩人以悲憫情懷書寫。《七星燈》是《中國時間》中的另一名作,詩作寫文革,但男女之情的筆觸也俯拾皆是,愛與死、女人與家國好像叠影了。《小詩半首:King is not a subject.——邱吉爾》中的主席當然是毛主席,詩中寫毛岸英在抗美援朝的戰事中陣亡後,毛主席的說話、思緒和乾了的淚水。《清明:一九七六》寫周恩來,蔡炎培對周總理讚美有加,他說:「詩中的九時五十七分就是中國時間,也是周恩來去世的時間。」

《秋思》寫同一年毛澤東之死,《石河子一夜》寫艾青,石河子位於新疆,是反右運動後艾青流放之地,因此詩中寫道「有流放即有文學史」,而詩末「雪落在中國的原野」似是引自艾青名詩《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蔡炎培卻說《雪落在中國的原野上》是馬朗發表在《文藝新潮》上一篇小說的題目。最後壓卷的《一江風》意在祝福中國的大地與人民,詩中提到景頗族,以及不同習俗和風光,是來自張錚與孫華聯合導演的紀錄片《雲南奇趣錄》。

蔡炎培六O年代的詩作

不妨借用嚴羽《滄浪詩話》的一段話:「詩者,吟詠情性也。盛唐諸人,惟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迹可求。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讀蔡炎培的詩,確不可窮其道理,正因無可掌握,但求見詩人的真性情,以及點通詩作的趣妙處。

《藍田日暖》、《水調歌頭》和《雅歌可能漏掉的一章》是蔡炎培的詩作精選集,不同時期的作品兼有。蔡炎培的詩,有許多奇句,而且多在結尾。


《老K》是現代主義城市詩,寫電車稽查員的所見所想。一九五八年,蔡炎培考入台灣台中的國立中興大學農業教育學系,卻因戀愛問題失意回港,到一九六O年,蔡炎培考入九巴作「鋸王」(即守閘員),詩中當然少不了市井的語氣(「吃飯緊張過做官」),歇後語般的句子(「一個有巢氏的後裔」,指髮髻如鳥巢的女人),也有俗話且一語雙關的曲筆,除了百姓的平視眼光,蔡炎培也用充滿現代感的詩行,站在更高之處看城市的日和夜、世界的常與變——「把風交給海把領巾交給風╱而當海之淨火╱猝然展開一個燈紅酒綠的世界╱世界在一個沉舟的手勢之中╱那時你可看見我和我的車獃在那裏」。

蔡炎培聽從生命中第三個女子許氏的勸告,在一九六一年回中興大學讀書,這一年他寫了存在主義式的作品《賭之為博》,翌年刊於劉以鬯主編的《香港時報.淺水灣》,他也在回台復學前寫了《廊椅的少年》給少年好友王無邪。

一九六一至一九六五年,蔡炎培在台灣,恰恰是六O年代《創世紀》與超現實主義的高峰時期,蔡炎培跟瘂弦熟稔,六O年代中,蔡炎培的詩作刊於《創世紀》、《中國學生周報》、《大學生活》和《海光文藝》,在一九六三年,他也將詩作《樹》從台灣寄到香港的崑南手上,刊於現代文學美術協會的刊物《好望角》。

當時蔡炎培人在台中,他回憶道:「面對感情與現實的兩重壓力,站在瘋狂的邊緣,幸有吳興華譯介過的黎爾克(通譯里爾克,Rainer Maria Rilke),醫好了自己的心病,立刻在大雨中的中興大學操場狂奔,突破了心理關口,隨後寫了《致左手》和《冥蝶》兩首詩。」

小說.隨筆.詩


感情問題以外,還有現實的生活問題,《運通大押》刊於香港的《海光文藝》,卻是蔡炎培在一九六五年寫於台中。他回想當時家道中落,只能到當舖押詩,幸好之後不單找到家庭教師的工作,更因《自由青年》徵文比賽得小說組第三名,獎金甚豐,有旅費北上探望朋友然後回來香港。

《青簡》是蔡炎培六O年代時的力作,曾刊於《大學生活》。《青簡》是美麗的情詩,古典的意象加上五四以來新詩的語言風格,收結的「每扇門窗都隨着影子擴大了╱我把你的世界擎在掌心」更是上佳的句子,影子是虛的,可以象徵過去的幻影;門窗是實的,外在的世界與景物因心中的情感而變化,最終收歸於自己——不過,蔡炎培絕不濫調,如果是:「你的世界常在我心」,就寫壞了;他寫:「你的世界擎在掌心」,就具體而新鮮,且言有盡而意無窮。蔡炎培說:「《青簡》固然是情詩,但也是為召喚中華民族之魂而作,詩中也有憂時憂國的心迹。」

最後我們談到兩首六O年代末的詩作。《纜車徑》用了口語開頭,再有老香港的海陸交通工具描述,收結的「再上一級╱許是當年」是奇句,空間的距離一下子竟變成時間的距離。

《事件》曾刊於《盤古》,詩中明明是他輸了,但是「我被選為首席華人代表╱派去推開那道門╱發現一個很資本主義的口」,奇就奇在尾句,改變了詞性,整個行動形象化,但也很超現實。蔡炎培說:「《事件》的創作,是因為生命中第三個女子結婚,消息刊登在報紙上,想不到這首詩突顯了香港重商資本主義的本質。」

到一九六九年,蔡炎培與小說作家朱珺結婚,由胡菊人和戴天主婚,當晚到場者還有蔡浩泉,蔡炎培在當年寫了《受傷的婦人》和《初夜》,人生打開了另一頁。

從《小說.隨筆.詩》一冊可見,蔡炎培除了是出色詩人,也擅寫小說與隨筆。由《日落的玫瑰》(1966)與《風孃》(1966),到《蔡炎培情史》(1986)、《結髮集》(1987)和《上下卷》(2006),蔡炎培的小說在浪漫的情節中,見現代的心理描寫,總具有真情實感,一方面好像郁達夫和早年的歌德般自剖感情,另一方面又靈活地運用詩化語言展露內在的心理意識。而他的隨筆信筆而寫,簡明直接,文壇掌故都寫得幽默風趣,評論也觀點明晰。

蔡炎培的近年詩作中,我個人十分欣賞為詩集點題的《離鳩譜》,《離鳩譜》一組三首,首首動情且動人,起首的《死亡冊上》,先說母親年老失憶離去,最後卻道「戰爭的陰影並沒有過去」,人間苦難還是放不下。中間的《山中傳奇》,末段如下:「山中七日╱我已買棹歸來╱老母親死去了千年╱芙蓉如面╱柳如眉下一具白皚皚的骷髏」。老母親終歸一死,但歸來遊子心中,卻是芙蓉如面柳如眉,歷久還新。最後的《大河源》,以自然景物一路襯托,又化情入景,從生至滅,由六月頭一天寫到「早春來了╱白頭鷹展翅,高枝上有兩隻雛嬰」,由死至生,總結整首組詩,《離鳩譜》組詩堪為蔡炎培晚近的大氣之作。

蔡炎培談到以詩論詩之作《焦點問題》,再一次提出「一首能讀的詩每每是心靈的探險」,「言之未必有物;有物未必言之」,詩就是徘徊於晦澀與明朗、簡接與直接兩條路之間。《〈曉鏡——寄商隱〉小識》中他回望「密碼詩」論戰,也說道:「現代漢詩的『晦澀』與『明朗』,一直爭辯了幾十年。依我看來,這與詩的『間接』與『直接』最有關。而詩,『間接』的作品居多就是。」

所謂「密碼詩」論戰,是因為蔡炎培以筆名林筑,在一九六七年徐速主編的《當代文藝》發表了《曉鏡——寄商隱》一詩,未料兩年後宋逸民在《萬人雜誌》發表《「密碼派」詩文今昔觀》說密碼詩「打翻鉛字架」,徐速以《為「密碼」辨誣——並泛論現代詩的特性及前途》反擊,另附林筑的《曉鏡的創作動機》,於是萬人傑在《星島晚報》發文,也在《萬人雜誌》發表宋逸民、賣油郎、方光的文章還擊。

培正詩派和《明報》歲月

半世紀過去,如今看來,蔡炎培的詩晦澀,是因為他間接地寫,但總能夠令人驚奇、妙悟或有所感,他的詩讓我們看到語言實驗後所提純的個人風格,也看到詩如何迂迴地達到比直接更直接的效果。

最後,我們談到培正和《明報》。

蔡炎培和我是培正中學的師兄弟,他告訴我培正詩派的詩人名單:梁宗岱、夏侯無忌、蔡炎培、馬覺、淮遠、陳智德(陳滅)、鄭政恆。我想如果可以編輯出版一本詩集,收錄七人詩作,意義應該相當重大。

蔡炎培又說:「我從台灣回到香港,一時未有穩定的工作,由於老朋友蔡浩泉約稿,暫且以寫四毫子小說為生。」如今看來,《日落的玫瑰》與劉以鬯的《酒徒》、崑南的《地的門》、西西的《東城故事》,正是香港現代主義小說的四部重要作品。

直到一九六六年六月,蔡炎培入《明報》擔任助理編輯,有一份穩定的工作,但也十分忙碌,人工也相當微薄,兩個小孩出生又令他百上加斤,於是兼校初版的金庸作品集,又為簡氏兄弟的馬評錄音作抄寫。

走筆已近尾聲,如何為這篇文章作結呢?容許我抄錄蔡炎培老友戴天的專欄文章《璽璽和炎培》,也許這就是詩人最真確的寫照吧。「炎培在現實社會,歷盡滄桑!如果是一般人,很可能會世故起來,甚至使些小手法。炎培卻嘗試過而不成,使用過而不高明,證明他在生活的各種挑戰下,雖想適應而終因壓抑不住詩情,寧願選擇夢中不識路的靈魂。」

(部分書影圖片來自「香港文化資料庫」,標題為編輯所擬,原題:羚羊掛角,無迹可求)

《明報》二O一七年十月八日)

怎耐一個詩爺了得
文.許迪鏘

在香港的文學圈中,大家以「爺」相稱的,一時想到的只有兩位,一是「崑爺」崑南,另一位自然是「蔡爺」蔡炎培。

在姓名後帶一個爺字,當然要有一定年紀,更重要的是有一定地位。所以周星馳人稱星爺,對較他年長的拍檔吳孟達,稱達仔。但有年紀有地位未必一定稱爺,香港文壇一代宗師、比崑爺和蔡爺年長的劉以鬯先生,沒有人叫他鬯爺。中文用字就是有這點竅妙,能夠稱爺的,年齡地位之外,還要有一種特立獨/異行的個性,有我行我素的灑脫磊落,總之站出來就讓人覺得與流俗不同。此也所以爺之稱號,是人給的,不能自封,在粵語中,「你阿爺我」只出自魯莽自大(其實源於自卑)不識好夕的人之口,會給人(背後)嘲笑的。

蔡爺的詩,自是別具一格,廣東話、粗話入詩,他早開先河,連詩集名稱也因帶(疑似)「粗字」而(懷疑)被官方拒絕資助。他不介意別人叫他「馬經詩人」,他寫馬經,據說寫得像詩一樣。他寫詩,倒不像在寫馬經,但有人詬病他寫詩評像寫馬評,雖然,這種玩世不恭,其來有自。他為人愛玩,不知是否有旁人湊興,近年介紹他時,簡介中有「諾貝爾文學獎候選人」一項,他也不置可否,其實從事文學創作的,任誰都可以是諾貝爾文學獎「等候被提名人」,被提名不是太值得大書一筆吧。

蔡爺以詩鳴,自然也以蔡詩人之名自豪。而詩酒不分家,蔡爺自然也愛喝酒。蔡爺喝酒有他獨特的風格,他逢飲必醉,千杯醉;大部分時間是一杯亦醉,醉了就唸詩,說前塵往事,繼之以哭。在詩人中,應以他感情最豐富,尤其一進入詩,即近乎忘我。我曾怕他借醉而有什麼驚人舉措,始終就只是一詩二鬧三哭而已,他其實是清醒的,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畫家黃仁逵談到蔡爺曾說:「一個踎在投注站的男人好難聯想到詩人。」蔡爺之為爺,倒正在於此。他和我另一位同樣姓蔡人稱蔡頭的已故畫家朋友都愛賭馬,我們也難以聯想到口袋插馬經多於畫筆的男人是個畫家吧。從蔡爺和蔡頭身上,也許可以看到香港文學和藝術的某種特質:作品展現強烈的個人性格(不止於風格,強烈的風格不一定蘊涵個人性格),不拘成規,在地,不避俚俗(蔡頭曾以金銀衣紙作畫紙)。不認命(做人與藝術與其他),所謂「香港精神」,於此可見一斑。

《明報》二O一七年十月八日)


《詩風》專訪

編按:一九七九年,在《中國時間》尚未出版的年代,蔡炎培接受《詩風》創辦人羈魂訪問,談創作,談詩觀。三十多年,純真不變。

羈:怎樣引發你對詩的興趣呢?

蔡:相信是由於我那不識字的祖母吧!大約在小學三年級時,日軍佔領香港,祖母隨口作了一首歌謠,訴說香港的淪陷;她一面唱,我一面抄錄,可惜現在記不起來了。有時,她更打一些謎語給我猜,是她在鄉間聽回來的,很通俗也很有趣。到了四年級時,又讀了一些古文、唐詩,開始對古典文學產生興趣——說起來,「古典」和「民間」兩方面對我影響較大!

羈:除了這兩方面,觸發你寫詩的,還有什麼?

蔡:生命。我有一個伯婆,無子,家人自小把我過繼給她;記得那年她在鄉間病逝,我趕回去奔喪,只見她緊握一手,似有所待,更有蒼蠅在她面上飛舞。登時,很感「悲涼」。

羈:你真正接觸「詩」、激發寫詩的念頭,又在哪時呢?

蔡:大約在一九五二年間,我在力匡和夏侯無忌主編的《人人文學》中,讀到「梁文星」(《詩風》編按:即「吳興華」)的詩,十分喜歡。從那時開始,三十年代的詩人,如何其芳等,已不能滿足我了。

羈:那麼,你什麼時候才正式寫詩,並發表詩作?

蔡:約在一九五四年左右。那時《星島日報》學生園地版文風很盛。王敬羲、崑南、王無邪、葉維廉、西西(藍子)、黃俊東、盧因、區惠本、扎克、逸雲等,都有投稿;我當然也不例外。不過,筆名卻有多個:詩用「杜紅」,散文用「夢美」,小說則用「P.S.」。

羈:你對自己的詩作,又有何看法?

蔡:我的詩是為一個靈魂而完成的。我詩中的「髮」,就是一個「圖騰」。《小詩三卷》出版後,我希望寫出《中國時間》;這需要忍耐;不知道我能否忍耐下去。

羈:從事了詩創作二十多年,你在風格、題材等方面,有沒有改變過呢?

蔡:求變當然有。但「基調」卻始終如一,就正如一條弦發出不同的音響。事實上,《中國時間》纏得我好苦,三年來,一直意識着非寫不可……

羈:剛才你提到「意識着非寫不可」,是否就如一些詩評人說的以「知性」寫詩,而從前則用「感性」?

蔡:我不同意把詩分為「知性」、「感性」!詩其實都是「浪漫」的,只有「顯性」、「隱性」之分。我倒同意談錫永的分類,詩只有兩種:「感人的」和「動人的」;他把戴天的詩歸入後者,把我的列人前者,也許這會較明確地把握我的詩風。

(節選自《詩風》專訪蔡炎培,一九七九年二月)

《明報》二O一七年十月八日)

蔡炎培



一九三五年生於廣州,二戰前移居香港。一九六五年畢業台灣中興大學農學院。一九六六年進《明報》編輯部,一九九四年離休。筆名杜紅、P.S.、葉影予、易象、陸醜、李孝桐等。歷任青年文學獎、中文文學創作獎、中文文學雙年獎、《詩網絡》詩作獎全國公開組詩組評審。詩集有《小詩三卷》、《變種的紅豆》、《藍田日暖》、《中國時間》、《十項全能》、《真假詩鈔》、《水調歌頭》、《代筆情書》、《離鳩譜》、《小說.隨筆.詩》、《無語錄》。小說文集《結髮集》、《上下卷》(與朱珺合著)、《日落的玫瑰》;一九九三年,英國劍僑傳記文學中心第十屆名人;二OO五年,北京民協授予中華優秀文藝家紅木獎;二OO七年,北京教協授予「人民作家」金質獎章;二OO八年,北京文學評審中心授予終身成就獎。

《明報》二O一七年十月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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