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8月10日 星期六

我的小學老師

我的小學老師
沈西城

也斯喪禮,小思老師也來了,靈前致祭,肅穆哀傷,壇上悼念,情摯意真,我的眼睛有點兒潤濕了。昔日跟也斯同窗的一幕幕,清晰地盤旋眼前。半個世紀,往事豈是如煙。我們唸的是「端正」小學,正校在灣仔,分校北角,有兩處校舍,一在北角道,另一在春秧街。我跟也斯同坐,始於四年級,在北角道分校。他媽媽劉秀蘭女士是咱們的班主任,教中文,舅母莊麗梅女士授英語,舅父是我們的地理老師,可以說也斯一門師表。出身這種家庭,也斯品學兼優,是理所當然的事。

「端正」小學,沒有中學,一到六年班,學生們就得應付教育署的會考,合格升中。「端正」是私校,有名額之限,小學六年生不能全數報考,自家學校要先來過甄別試,合格了,方能參與會考。當時,北角分校有兩班六年級,學生八、九十人,只有十個名額,學生間競爭之激烈,可想而知。

我們的梁端卿校長並無偏愛正校,派遣了最優秀的老師來替咱們補課,其中一位便是日後名滿士林的蘇文擢老師。蘇老師第一日踏進咱們的課室,我不禁笑起來。請看蘇老師的臉容──圓形臉,嵌小鼻細嘴,眉毛下垂,笑起來,眼睛、鼻子全湊在一起,滑稽樣兒,直是金庸筆下的「老頑童」周伯通,於是我們管他叫「老頑童」而不名。蘇老師授課,詼諧幽默,不事常規,課本內容,他不管,居然為小學生講韓愈,他說「韓昌黎文起八代之衰,是一世大儒,文章挺拔雄渾,為柳宗元所不及。」那時,我不懂韓、柳是誰,中學後,才知是唐宋八大家之首次兩家。而蘇老師便是公認的韓文專家,跟寫《柳文指要》的章士釗是死對頭。以蘇老師那樣的學歷,竟然跑來為小學生補課,簡直是「楚材晉用」,可那時有學問的人都不獲尊重,加上蘇老師無大學文憑,也就只好屈就於一家小學中了。

除了蘇文擢老師,還有兩位音樂老師是讓我永遠不能忘懷的,其一是薛偉祥老師。他是趙梅伯教授的高足,一個平頂頭,國字口面,「忠厚」兩字早已刻在他臉上。他上音樂課,不重五綫譜,也不講究音符,只管彈琴教我們唱歌,都是民謠,《虹彩妹妹》、《沙里洪巴》、《在那遙遠的地方》、《踏雪尋梅》……,其中唱的最多的是《踏雪尋梅》,作曲黃自,是薛老師最崇拜的音樂家。溫煦優雅的薛老師很快便離開「端正」,算算年頭,只教了我們一個學期。繼任的莊表康老師,是我的大同鄉,廣東話帶上海口音,聽不清,也聽不明,可他的歌聲深深折服了咱們一班小伙子,渾厚圓融的男高音,唱《滿江紅》,入妙腠理,繞耳不散。跟薛老師不同,莊老師喜教我們唱藝術歌,《紅豆詞》、《教我如何不想她》、《黃河頌》……。淺塘困不了蛟龍,莊表康老師也很快離開了「端正」,自此不再相見。反而是薛老師,九十年代從加國回來,我輾轉託人查得他住在九龍「青年會」賓館,跑去探望他。老了!老了!雙鬢添霜,身軀佝僂,還認得出我,師生擁抱,時光重流。如今,蘇、薛、莊三位老師都已駕鶴西歸,也只能在記憶中重現他們的音容了!

蘋果日報二O一三年二月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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