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小中直性子
沈西城
讀陶傑文章,方知梁小中去年十二月因胰臟癌在加國多倫多仙逝,享年八十八,乃永壽矣。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我嘗為《中文星報》寫影評,一天一則,稿費全免。某個黃昏,我匆匆跑到邊寧頓街編輯部交稿,冷不防跟一個身形魁梧的中年漢子對頭撞,漢子望了我一眼問「你找誰?」我答以交影評,他點點頭:「哪一段是你寫的?」我告以用「藍尼」這個筆名的便是,漢子「呵」了一聲「不錯!好好寫!」這漢子就是小中哥。對頭相見,日後無晤,一路要到留日回來,為《明報》寫稿,跟倪匡多了來往,才得彼作曹邱,跟小中哥聚於灣仔酒家。席上僅三人,倪匡、梁小中和我。是夜倪匡作東,觥籌交錯,老中青三代皆盡興。我那時雖云有了些薄名,文字根柢仍有不足,小中哥也就不客氣地糾正了我某些紕漏。不同倪匡嘻嘻哈哈,從不明言指點,你只能偷攝他身上的優點,潛移默化。小中哥,桂人,出身行旅,性爽朗剛烈,既當我是小兄弟,就直言說了。他教我多看古籍,宋元明清都看,好的精讀,不好的,略看便可,我謹領教,嗣後受益無窮。他一向不愛當師傅,喜歡我叫他「小中哥」。想想我也真交運,七八十年代,總遇到良師益友,倪匡、小中哥,這樣的人物如今哪去找!
小中哥出身寒微,他給我說過童年時代吃豬餿、吞渠水。我問不怕生病嗎?小中哥大笑:「你呢個細路真係蠢,命都無咯,仲怕病!傻仔!肚餓邊理得嗰啲嘢乾唔乾淨?古語云『飢不擇食』,你沒捱過,不會明白!」小中哥說話喜亦文亦白,最擅用廣東俚語入言,他寫過一本《廣東話趣談》,取材之廣,研讀之深,即粵人亦大有不及。在一趟閒談中,我提及七十年代初在《中文星報》編輯部偶遇他的事,小中哥虎眼圓睜:「乜個0靚仔就係你,西城!你嗰陣個筆名『藍尼』,太女性化!男人要有男人樣!」大抵當過兵吧!小中哥坐如鐵塔、步似虎行,最討厭娘娘腔,可他偏偏研究中國同性戀歷史,著有兩冊六萬字的《中國同性戀史》,我笑他口不對心,他反駁:「這可大不同,此乃學問。」別以為小中哥以「石人」之名鬻文報刊,寫的盡是塵世小事,其實他肚裏有的是大學問,一生著作,範圍繁衍,包羅萬有,讀之不盡,個人喜好,最愛讀他以「唯性史觀齋主」筆名所撰的《歷代名女人》和《媚藥雜談》。小中哥毫不諱言自己的學問──近代白話詩、民歌、民俗性,這是我的學問成績的一部分。從《詩經》到近代白話詩,廣延數千年,這還只是學問的一部分,黃口小子如我者,哪能不震驚!
八十年代,我投身文化界,編週刊,樽前向小中哥請益,他教我有好題材便「做盡」它。他以《中文星報》為例,接手時銷路僅數千,他以好題材做盡的手法,一年間,銷路蠭起,升至十萬以上。我聆教,適遇周潤發自殺傳聞,當即改版「做盡」,半日銷路十萬大本,小中哥確乃報界聖手,能沾邊兒,已足稱雄。小中哥一生勞碌,作詩自況──「情懷惡甚貧催筆,病亦牽牛上樹端;愛賞衰翁文雋逸,誰知內裡有悽酸」,道盡賣文的辛酸。今夜苦熱,握筆為文悼小中哥,以友半闕詩詞寄之,詞云「慟高山流水,空樽獨醉,悼君魂遠!」小中哥!他日共酒!
(蘋果日報二O一三年六月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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