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老小子

音樂老小子
沈西城

一九九六年夏天，一位西裝筆挺的老年人匆匆走進我新街「環球出版社」三樓的辦公室，甫坐下，遞上名片曰「陳伯毅」，業旅遊。呀！找我啥事？他禮貌地說「我是代表老朋友陳蘭蓀來的，前些時他投了幾篇武俠小說，不見刊，想知道是怎麼回事？」語調溫和，卻帶精悍之氣。我定睛看，面前這位老人，身材瘦削，弱不禁風，雙眼卻是炯炯生光，威嚴肅穆，固知非等閒之輩。其時我接任《武俠世界》不到兩月，編務未熟，因想當是上任鄭重主編留下的物事吧！於是向陳伯毅說明，與許是上海老鄉，聽了我的解答，眼光放緩，跟我閒話家常起來。就是這一「閒話」，撮成了咱們此後十多年的情誼。

陳伯毅果如我所料，並不是一個尋常人物，抗戰時，他隸重慶情報局，上司便是戴笠，而那位投稿《武俠世界》的陳蘭蓀就是他的同事。在重慶時代，他當過蔣介石的侍從，有一段時期（大約半年），一直站在蔣介石的背後。我一聽，興趣來了，便問蔣介石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物？陳伯毅腰板一挺，恭敬地回答：「委員長為人端正，生活有紀律，不煙不酒不茶，做事目不他矚、腸不他迴──」聽到這裏，忍不住打斷。不煙不酒，軍人之職，可不茶，似乎有點兒怪了！陳伯毅續往下說：「委員長只喝白開水，一日三頓飯，菜式簡單，三菜一湯，豆腐青菜魚，少肉食。」這不少人說了，倒是有樁事兒多不見記載。陳伯毅告訴我「每個星期都有一趟軍事會議，委員長親臨主持。我是侍從，提早十五分鐘進場視察一切，屆時所有出席軍官都到了，談起局勢，往往你一言我一語，爭論不休。何應欽、胡宗南、白崇禧……，位位是將軍，爭論起來，沒人敢勸。辰光到，門口傳來勤務兵口號──『委員長到！』委員長一身軍服，大踏步進來，眾軍官肅立迎迓，委員長右手一揮，示意就座。眾人才坐下，委員長沉聲問『諸位同僚！對前綫形勢可有什麼意見？』奇怪！剛才爭得面紅耳熱，此刻沉默是金，沒人說話了！」由此可見蔣介石是不怒而威。

後來，陳伯毅出任重慶市娛樂事業主管，每夜徜徉舞榭歌臺，結識了不少音樂師，三十多歲南來香港，工作不易找，便靠音樂維生。他師從一名花姓樂師學大提琴，半年有成，加入顧嘉輝樂隊，成了音樂老小子，在中環「夏蕙」獻技。他跟顧嘉輝是患難交，有一段時期同住尖沙咀一室。陳伯毅給我說了段往事，多年前，他偕同顧嘉輝、方逸華同逛上環大笪地看相。陳伯毅年最長，先看，相士道：「你一生平平穩穩，可安享晚年。」到顧嘉輝，相士一看：「先生日後會享大名。」迨到方逸華，相士上上下下打量，不住點頭：「小姐！恭喜你！你將來是大富婆。」那時方逸華只是一名歌星，雖有點名，並不富裕。數十年後，世事多變，三人遭遇，一如相士所言，靈驗無比。近兩年，伯毅兄纏綿病榻，乃不得晤。屈指算，今已是九十四老人了！

（蘋果日報二Ｏ一三年四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