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8月16日 星期五

盧森和他的《文壇》

盧森和他的《文壇》
許定銘

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叫《文壇》的雜誌很多,能被現代文學辭典收錄的《文壇》也有好幾種。在這些《文壇》中,有些很短命,像一九三一年上海光華書局出版的《文壇》,只出了四期;一九四六年上海聯華圖書有限公司出版,由魏金枝主編的《文壇》,比前者更短壽,僅出三期即夭折。

那麼,有長壽的《文壇》嗎?

有!由李金髮創刊,盧森主編的《文壇》,自一九四一年七月創刊,出了三十三年,直到一九七四年第三四六期面世後才停刊。

盧森主編的《文壇》由他和李金髮創刊於曲江,那是本二十四開的文藝雙月刊,李金髮只編了兩期,即交盧森主理。李金髮對《文壇》沒甚麼好感,多年後(約一九六四年)他在〈文藝生活的回憶〉中,寫到《文壇》時,只輕輕的略提幾句,說:

那時以半官性質,創辦《文壇》雜誌,起初規模很小,想不到廿年後,還有人擔這神主牌,在香港與人爭一日之長。(見台北僑聯出版社,李金髮的《飄零閒筆》,一九六四,頁十四)

語帶輕佻不屑,相反盧森卻十分重視《文壇》,視它為兒女,節衣縮食,眠乾睡濕的把它帶大!

二十四開本的《文壇》,在韶關四年只出了十二期,至第十一期起改為十六開本,可惜第十三期無法通過當地政府的審查,而不能出版。這四年正值抗戰後期,書刊保留不易,韶關版的十二期《文壇》我至今未見,引以為憾!

抗戰勝利的一九四五年,《文壇》第十三期在廣州復刊,直出到六十期,於一九五O年再轉到香港出版,從無間斷。這棵長青樹在香港茁壯生長二十四年,成為香港最長壽的文藝期刊,陪伴了幾代文化人成長,孕育了不少人才。在香港現代文學史上,盧森的貢獻是絕不應被忽視的!

廣州版《文壇》,我藏有第六卷第一期至第六期五冊(其中第二及第三期合刊),即是總第三十一~三十六期,出版日期是一九四七年七月至十二月。此時期的《文壇》每半年一卷,十六開本,每期連封面底包括在內合計四十四頁,除標明盧森主編外,還有編輯委員:李若川、張希哲、陳容子、陳子殷、李勵文、劉偉森、饒沙鷗、朱渺和仇章等十二人。

從手上的五期看,《文壇》的欄目一般是小說、散文、詩、書評和論文,其中還有一個《暴露黑暗特輯》。《文壇》有一個由始至終都保留的特色,就是喜用新人的作品,和愛用長長的編後話去交代編輯過程,並與作者、讀者溝通。前者可以培植新人,後者則為後世的研究者提供了一手的資料。故此,這幾期《文壇》的作者,除了圈內人以外,就是大量不見經傳的新人。而我們也可以從各期的編後話中,知道《文壇》演變的歷史,知道他們在廣州的那幾年中,曾出過《小說專號》,也辦過《新年徵文特輯》、《詩歌散文特輯》。

《文壇》一九五O年在香港復刊後,保持它一貫優良的傳統,行銷世界各大城市的華人圈子,大受文藝青年歡迎。不過,無論甚麼事業,當你一帆風順,漸入佳境之際,總會有些眼紅的人出來針對你、打擊你。而《文壇》所受到的抨擊不少,其中最嚴重的兩項是:《文壇》的作者水平不高,和編輯剋扣稿費。這兩件事我都遭遇過,不妨跟大家談談:

《文壇》從來不是香港文學水平最高的雜誌之一,因為它以培育新人作為首要目標,試問有多少人是文學天才,寫第一篇東西或第一部小說即可躋身名家?我對一些成了名家,而蓄意隱瞞或不肯承認「少作」的所謂大家很反感,誰不是慢慢磨練而登上殿堂的?沒有先前的苦幹,沒有「苗圃」讓你佔一位,沒有園丁的栽培,哪有日後的榮譽?我覺得要評定一份雜誌的水平,得先要了解它的定位,不能胡亂作出比較。

一九六六年我剛從教育學院畢業,在元朗覓得教席,因距市區甚遠,當年交通不便,往返費時,便搬到學校附近居住。鄉居寂寞,那年寫作甚勤,寫了不少現代詩及小說,都投到《星島日報》、《華僑日報》、《文壇》、《當代文藝》……去。當年我愛讀意識流等新技巧寫的小說,躍躍欲試,便寫了篇以獨白為主,自以為很意識流的小說〈港內的浮標〉,用一個師範生一天生活的遭遇,去反映貧困的知識分子在一九六O年代香港的生活,人像浮標一樣被鐵鍊暗鎖在港內,浮浮沉沉,永遠飄不出港外去的典型,自覺也頗滿意。因估計徐速人比較新潮,能接受新事物,便寄到《當代文藝》去。幾個月後收到徐速的退稿信,說是小說寫得很「新」,也很「好」,但卻不合《當代文藝》的讀者云云。當年雖然我還很年輕(約二十歲),但已有五、六年寫作經驗,創作了十多萬字,第一次收到退稿信,非常氣憤,心有不甘之餘,立即把稿件轉寄到《文壇》去。想不到第二個月就刊出來了,還得到「標題小說」的榮譽,即是編者覺得在那期中,以這篇小說寫得最好,把它的「標題」印到月刊的封面,推薦給讀者。我也很喜歡這篇曾被退稿的小說,後來出版處女單行本時,《港內的浮標》(香港創作書社,一九七八)就成了我第一本書的書名。從這件事看,我覺得在栽培新人及接受新創作手法這兩點上,徐速都不如盧森。

我到一九七O年代初,生活平穩以後才有機會入夜大專進修,丁平老師知道我只愛創作,他覺得不夠廣,勸我研究新文學。我的首篇像樣一點的評介〈論蕭紅和她的作品〉(《文壇》第329期,一九七二),就是在丁老師的指導下完成,由他拿去《文壇》上發表在的。可是,文章發表後很久,都沒收到稿費。那時候我的女兒出生未幾,生活擔子重,一向由賺稿費來補貼,見稿費的支票久久未到,便寫信去追討。很快的,盧森就覆信了,而且還附了支票,說丁平交稿給他時,說是學生的作業,未說明要收稿酬,因而沒寄出支票,完全是一場誤會。他大概沒把寫小說的苗痕,跟寫研究的許定銘畫上等號,更不知這位日間教書,晚間上學的窮作者,等着那微薄的稿酬為女兒買奶粉!

如果說盧森會剋扣稿費,他其實可以不理會我,那時《文壇》也常鬧「窮」,他可以有很多藉口都不用,立即寄來支票,說明盧森是很關心作者的。說那話的人恐怕與盧森間也存着一些誤會吧!

除了是《文壇》的主編,原名盧法威的廣東大埔人盧森﹙一九一一~一九八二﹚,本身也是位作家,由一九三O年代開始寫作,最初以寫詩為主,後來寫散文、小說,也寫過劇本,單行本出過不少,但因他生於戰亂,很多編好了的書,常會因時局轉變或物價飛漲,雖賣了廣告,也未必真正出版過,兹就一些可靠的資料及個人所見,表列如下:

《日月重光》﹙前鋒文藝社,一九三九,詩集﹚
《療》﹙曲江詩時代出版社,一九四一,詩集﹚
《夜明表》﹙詩歌與木刻,一九四一﹚
《倦鳥之歌》﹙曲江文海出版社,一九四三,詩集﹚
《黑與光》(曲江文海出版社,一九四四,散文)
《朝暾》﹙廣州文海出版社,一九四七,小說集﹚
《夜漫漫》(廣州文壇叢書出版社,一九四九,劇本)

此外他還與寒櫻等人合著短篇小說集《芙蓉山下》(廣州文壇叢書出版社,一九四九),與辜訓略合編過散文集《時代文藝選集》(曲江中心出版社,一九四二),此書我未見過,從賈植芳的《中國現代文學總書目》中查到,還附有目錄,其中有一篇卜寧的〈薤露之歌〉,卜寧即無名氏,此文不知是否曾收入他的散文集中?

我所知一九四九年前與盧森有關的九本書,出版已逾六十年,我仍能藏五種,反而在本港出版的小說《雙燕箋》和詩劇《長夜》未見,實在有點諷刺!

盧森的幾本書中,我最愛書衣漂亮的《朝暾》:一個赤裸的長髮少女,單膝跪在湖邊,雙手V字形張開,臉向大湖遠方從山後發出的曙光,展示了年輕人臉向朝陽,充滿發奮向上的勃勃朝氣……盧森在後記中說,這幅畫出自崔峰和柯華兩位年輕小畫家。我對藝術一無所知,不知這兩位一九四七年約二十歲的藝術工作者,後來有沒有成材,我只知道自己很喜歡這幅畫,這本書。很多時我藏書,都受到漂亮的封面設計所吸引。

這本《朝暾》四十年前購自澳門萬有書店,才十二元,可幸連賈植芳的那本《總書目》也未收此書條目,十分罕見!

《朝暾》是《文海叢書》的第一種,為三十二開本二O一頁,收〈點將錄〉、〈朝暾〉、〈伴侶〉、〈歃血〉……等十二個短篇,寫得最早的是〈伴侶〉﹙一九三三﹚,最遲的是〈點將錄〉﹙一九四六﹚,是十四年間的選集。

書前有發行人陳公陶的〈文海叢書出版緣起〉,書後有盧森的〈後記〉,記錄了一九四O年代他的生活片斷。版權頁上有這套叢書的書目,還有李若川的《湖呢?海呢?》、陳容子的《寫在月落的窗下》、魯深﹙即盧森﹚的《雙燕箋》、李金髮等的《文果集》和盧森的《拾到的生命》等,還預告會在年內(一九四七)全部出齊,但從盧森的後記所載,因時局甚亂,物價飛漲,似乎這套叢書就只出了《朝暾》!

《倦鳥之歌》封面印着「新建設出版社總經售」,版權頁上則說明出版及發行的,都是曲江的文海出版社。三十二開本八十頁,書分上下排兩行,刊了〈小黃馬的悲歌〉、〈呼盧鳥〉、〈愛國商人吳維巖〉、〈燎原〉和〈倦鳥之歌〉等六首長詩,其中〈燎原〉是一篇十場的詩劇,〈倦鳥之歌〉則是以散文詩的形式寫出,可見盧森不單單在寫純粹的新詩,他是在不停求新,不停地嘗試的。

劣質土紙本《黑與光》,是有一四四頁的散文集,書分三輯,共收二十七篇抒情散文。盧森在後記中表明他一向都愛詩和散文,受艾青〈詩的散文美〉影響,默默地創作。他奉行「最美的散文就是詩」主義,並「希望能夠有幾篇會像詩:如果將來寫的散文像詩了,這才是意外的收穫呢……」《黑與光》全是這些詩意濃郁,充滿個人感情的短文。

鄭振偉有篇〈《文壇》在香港文學史上之地位〉(見香港天地圖書公司版《中文文學拾論》,二OOO),專文研究《文壇》。文內談到《文壇》所出的叢書,表列了第二輯及第三輯的預告書名二十四種,卻沒有第一輯的,只引用了香港《文壇》第九十二期封底的廣告,說:

盧森在廣州時曾出版過《文壇》第一輯叢書,共四種:《芙蓉山下》、《生命的創作》、《夜漫漫》和《鬼屋人踪》。(頁一九一)

很明顯:他未見過這些書!

他所提的四本書,我有《芙蓉山下》和《夜漫漫》,兩書的版權頁側,都列出了文壇叢書第一集共十二種,以下是《芙蓉山下》所見:

《芙蓉山下》(小說選集)寒櫻等著
《生命的創作》(電影劇本)游牧
《夜漫漫》(四幕劇)盧森
《鬼屋人踪》(短篇)李金髮
《理想的追求者》(長篇)雪倫
《覆滅》(短篇)李勵文
《獄中花》(短篇)楊詠新
《人的文學》(論文)余秋子
《寫在月落的窻下》(散文)陳容子
《妙福寺》(散文)羅昔
《湖呢?海呢?》(詩集)李若川
《黑色的日子》(詩集)向曙

這個書目十二種應該未出齊,既然盧森說出過四種,應該很可信,不過,很多李金髮的資料內也未說過他有本《鬼屋人踪》的短篇,我真有點懷疑!

盧森的「書目」常會變更,可信度不高,兩個月後出《夜漫漫》時,這個共十二種的文壇叢書第一集,已抽出幾種,換入新的:

《投宿的人》(短篇)李若川
《重逢》(短篇)陳琳
《旅行者》(散文)李勵文
《高原戀歌》(新詩)歌力

盧森的《夜漫漫》,全書一O二頁,是本四幕劇,第一幕〈合同〉、第二幕〈湖畔〉、第三幕〈林中〉、第四幕〈長夜〉,寫詩人與畫家藝術生涯的遭遇,書前有「獻給亡母在天之靈」字樣,說「她是不識字的詩人,我自愧所寫出來的作品,萬不及她所說的那般美好而感人」。書後照例有後記,拉拉扯扯的記錄了盧森和張煌有關詩的論點底恩恩怨怨,驟看似與《夜漫漫》毫無關係,實則暗藏干戈!

《芙蓉山下》是文壇叢書第一集第一種,一九四九年一月初版,九十六頁,收寒櫻的〈芙蓉山下〉、柳展眉的〈小姐的尊嚴〉、盧森的〈勝利災〉、寒江的〈奴才趙福〉和羅昔的〈金鋼鑽〉等五個短篇。最吸引我的不是這些小說,是盧森的後記,他說:

民國卅年夏,李金髮先生從越南歸國,到達曲江不久,便發起創辦純文藝刊物,籌備時邀我參加。當時,他住在河西尾梅廬,我住在大中工廠,相距不遠,時相告從,同年秋天,就是現在的《文壇》便呱呱墜地了。

梅廬和大中工廠都是在芙蓉山下,所以,芙蓉山下可以說是《文壇》的誕生地。(頁九十五)

這段話原本是交代書為甚麼叫《芙蓉山下》,卻寫成了《文壇》的誕生史,之後還叙說了《文壇》八年來的奮鬥。這篇後記寫於一九四九年一月,距《文壇》創刊不足八年,記憶猶新,應是最可信的一手資料。

讀盧森的幾本書,知道他由始至終都熱愛新詩,喜歡在記後中寫歷史,愛與讀者溝通,還擅於在書後表列將出版的書目以作宣傳,可惜他生逢亂世,不單遇到超級通漲,還常遭不幸,書稿在戰火中焚毀不少,要出的書經常不能如期出版,像長篇《雙燕箋》,一九四七年已在《朝暾》書後發了廣告,卻要到一九五O年代中才能在香港出版;又如他編李若川的詩集《湖呢?海呢?》,二十多年中幾乎是每有「書目」,都見收進此書,還不知出過沒有?故此,研究盧森的生平和作品,切不可誤信書目,一定要親睹書本才能作準!

翻盧森和他的《文壇》,等於接觸一個熱愛文藝的靈魂,等於研讀二十世紀一位文學家的一生!

──寫於二OO八年七月
八月刊於《城市文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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