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無名氏跳舞
沈西城
去年十月十一日是名作家無名氏逝世十週年紀念,香港文化界除崑南先生在報上撰文哀悼外,竟無一人道及。無名氏,江蘇人,姓卜名寶南,後改名乃夫,生於一九一七年,為近代名記者卜少夫的幼弟,中學輟學,刻苦自修。十八到二十歲兩年期間,每日藏身「北大」圖書館,讀書十多小時。無名氏從小立志當作家,一九四三年他在《華北新聞》副刊發表了《北極風情畫》,以特異的筆法寫淒怨悱惻的愛情,哄動文壇。這本小說跟《塔裏的女人》一共刊印了五百版,是當代最暢銷的愛情小說。
我第一次看無名氏小說,是在七五年自日本回港後,先是一個前輩問我可看過《塔裏的女人》的電影?我回答「看過!」對這部由「國聯」攝製、林福地導演、楊羣、汪玲合演的電影,印象很深。前輩聽了,勸我一定要看原著。於是跑去書店找,找了幾家,都沒有,腦筋一轉,遂去舊書店找!結果在灣仔「長興」找到了,那是一本破書,售五元正。回家翻看,一夜看畢,感覺上,原著比電影好多了,文筆之優美,構思之深邃,故事之曲折,實非愛情小說大家張恨水所可及。可前輩說這並非無名氏的傑作,他的最得意作品是《無名書》六卷,由於身在大陸,無法印刊。八二年秋,接到何錦玲女史電話,說「無名氏南下到港,相約吃飯一聚。」那夜,整裝赴宴,座中名士俊彥畢集,倪匡、胡菊人、卜少夫、何錦玲皆在座。無名氏的國語帶上海口音,坐在我對面,一聽我是上海人,歡喜得不得了,緊緊握住我的手說「阿拉等一息好好談一談。」席間觥籌交錯,老頑童卜少夫大哥又醉倒,閒話亂說,惱得何大姐杏眼半閉,櫻唇微撇,雖慍而不失儀,這正是蘇州美人的風華。
席散,無名氏偕倪匡同我離開飯店,走了一會,忽地問:「倪匡兄!儂可以帶我看看香港夜色麼?」倪匡何等機靈,故意促狹:「好呀!我帶儂上山頂看看!」無名氏不熟倪匡個性,以為他動真格,臉一紅,擺手道:「弗是格個意思,我想……」急忙間說不上話來。我打圓場:「大哥!卜大哥是想到夜場看看!」倪匡狡猾地一笑:「我老早曉得伊格心竅。」一行三人,由倪匡帶路,去了「華都」酒店二樓一家小會所。三人坐下,開「藍帶」,小姐來陪,無名氏正襟危坐,不假辭色,光舉杯對飲。這樣鬧了一陣,無名氏說「倦了」,倪匡結帳。這時候,倪匡身邊的小姐忽地問:「倪先生!呢個土佬邊處嚟?成日用中國話問我點解要做小姐,你話煩唔煩!」聽得倪匡跟我險些兒連酒也噴出來。
無名氏對宗教素有研究,先是研西洋宗教,復習佛學,他的《無名書》六卷在台灣陸續出版後,我斷續看過,正如黃繼持教授所說──「這是西方現代文學所要表現的重要一環,從波特萊爾直到當今的紀德都在這一層反覆。」而在我,無名氏簡直就是谷崎潤一郎和三島由紀夫的混合體。那趟夜裏一別,即成永訣,這篇小文就當是我忘不了的悼念吧!
(蘋果日報二O一三年二月廿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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