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仲鳴
情到濃時,黃霑筆下的才女。 作者提供
一代才女林燕妮逝世,聞者黯然。近二十年來,才女光芒已淡,無復上世紀七十、八十、九十代的熠熠生輝。尤其是她的打扮穿着,很多人都吃不消。一九六七年入無線工作,有女同事形容她:
「怎麼新聞部竟來了一位如此嬌嗲卻儀態大方的女郎?她的嬌媚連女性也不禁想多看一眼。」上面的話見於鄭瑋思的一篇文章:〈呼之欲出的蝴蝶花〉,刊於一九八八年三月出版的《作家月刊》第一期。《作家月刊》是香港作家協會的機關刊物,可惜只出了兩期,就因支持者「縮水」而壽終了。《作月》是我「嘔心傑作」,搞了兩大專輯,一是〈倪匡、蔡瀾、黃霑、黃百鳴大談女人經〉,另一是〈林燕妮專輯〉。林當年在廣告界、作家界聲名極響,為她搞個專輯,應具噱頭。於是找來她那時的男友黃霑、老朋友鄭瑋思(鄭寶璇)、學者黃維樑撰文,和時為張君默女友伍美心的訪問。這個陣勢最矚目的當然是黃霑,且看如何寫他的至愛:
「她是個觀察力極強的作家,很多時,我們一起參加聚會,事後談起,她的見微知著,往往令我嘆服,這種觀察入微的能耐,通過了玲瓏千竅的內心,變成感覺,再化為文字,有時細緻纏綿;有時發人深省;有時一語中的,有時迴腸蕩氣,令你不知不覺,就墮進了她的感性世界裡。」還說:「到目前為止,我認為,讀友所能看見的,只是活火山巔的一點煙而已。她的內心,蘊藏了你我都不知極限,不知白熱化到什麼程度的熔岩。我希望有朝一日,她這活火山會爆發出來,把潛能盡情放射。這樣,才不會辜負、不會糟蹋了上天對她的賦予。」
當年,她出版的作品,小說五本,散文十本,詩一冊;單是這些著作,已為讀者驚艷。處女作《懶洋洋的下午》更哄動一時。我對她的作品,卻不甚喜歡,覺得太柔了,太軟了,看後會變得「懶洋洋」。
在「專輯」中,鄭瑋思分析林燕妮的作品,得出她的愛情觀、事業觀和人生觀。當然,她對愛情的話語,可用來反觀她那段「黃林戀」:
「愛情並非事實,而是感覺,一種浪漫、甜蜜、麻痹的感覺,是傷心與快樂同時發生的痛快的感覺。愛情要勇往直前,絕無後悔。愛情不同婚姻,婚姻是安定性的制度,是結果,因為恩愛與如魚得水都並非火花。愛人如果不曉得不顧一切地愛,就表示經已清醒了,愛的感覺也消失了。但懂得一頭撞入戀愛中,也應識得隨時抽身出來,倘若發覺彼此相處得不愉快就必須分手,這總比一生癡纏好。」她「抽身出來」,可是黃霑仍癡戀不休。他寫林燕妮:「她絕對是獨來獨往,我行我素的女人,自己有她自己的世界觀。世俗的標準,一向不大理會,也無甚興趣。」既然走了,這樣一個女人,又怎會回頭呢?
(《文匯報》二O一八年六月十二日)
回憶《作月》
黃仲鳴
三十年前的短命雜誌。 作者提供
一九八六年六月,香港作家協會成立。一九八八年三月,機關刊物《作家月刊》(下稱《作月》)創刊。作協財政緊絀,當年得銀河出版社允予資助,才得功成。但可惜只出版了兩期,第三期稿件齊備,編輯就緒,銀河不知為何,突然毀約,就此結束。
這段歷史,本已塵封我心底。月前,有友在舊書店看到第一期,高價購進,電來細詢詳情,頓勾起往事,不勝唏噓。月前林燕妮逝世,書山中翻出《作月》,寫了一篇紀念文字。時光不留人,當年有等曾為《作月》出力的功臣,也如煙塵,消失於歷史的長河中。除林燕妮外,黃霑、余光中、阿杜、張文達、石人,編輯部譚仲夏、曾進奎等都已溘然而去,更添哀思。
記得當初組織編輯部人手時,我為人素低調,堅拒任總編輯,得張君默答允出任,但不理編務,由我任副總編輯,全權策劃。我這人仍然「低調」,只以筆名徐行代之。其實,《作月》最出力者為筆名吹公的譚仲夏,奔波約稿,不遺餘力;他視我為最得力者,沒有我參與,他也不會出力大幹。至於編輯委員有六人:倪匡、胡菊人、梁小中、黃維樑、凌峰、李默,但不干編政。人手擬定,會員響應;再擬內容,「林燕妮專輯」是重頭戲;次為搞一個「座談會」,〈四條漢子大談女人經〉;哪四漢?倪匡、黃霑、蔡瀾、黃百鳴是也。主持者為方娥真,列席者有張文達、傅小華(銀河出版社負責人)、賴汝正和本人。至於記錄,則找來沈西城;攝影連大衛,即連健力,為作協幹事,二千年間不幸患病逝世。
四漢中,倪匡、黃霑俱放浪不羈,言談無所禁忌,笑聲響徹銅鑼灣的小小菜館。連一向給人較為拘謹的黃百鳴,也放開懷抱、敞開心胸談性。蔡瀾較淡定,然其乃「性情中人」也,大家都知。
這個座談會,啟發了後來亞視的「今夜不設防」,任由三條漢子(缺黃百鳴)品酒亂談,據云收視亦佳。
記得當年組稿時,曾邀金庸惠文,雖知難以登天,仍然一試;誰知出乎意料之外,查大俠不來稿,卻來了墨寶,眾皆歡欣莫名。這墨寶,當然刊於篇首。查大俠所錄為錢昌照一首〈論文〉詩:
「文章留待別人看,晦澀冗長讀亦難,簡要清通四字訣,先求平易後波瀾。」金庸素厭看極也不明的文字。這「墨寶」無疑是他的心聲,也告誡為文者,勿以此為尚。若干若干年後,我在學堂授課,每引此詩來提示學子。
《作月》雄文不少,如黃霑的「每月一禁字」,倪匡、張君默的小說,陳耀南的「作家私記」,余光中的詩,了哥(劉天賜)、凌峰的「怪論」,葉輝的「文學批評」,水禾田的沙龍傑作,席慕蓉的詩配林東生的攝影,和黃百鳴首開其端的「接龍小說」〈殺之戀〉。
《作月》的宗旨是要做到雅俗共賞,目標是達到了。時光倏忽三十年,當年人與事,頗堪追憶也。
(《文匯報》二O一八年七月三)
一個經典座談會
黃仲鳴
不羈的人聚會,往事只能回味。 作者提供
日前在這欄寫了兩篇林燕妮和《作家月刊》的文章,往事並不如煙,迄留腦海。《作家月刊》好文章不少,這種「聲勢」,相信於今很難得見了。
創刊號的《四條漢子大談女人經》,更是絕唱,引發亞視後來的「今夜不設防」。四條漢子是倪匡、黃霑、蔡瀾和黃百鳴。主持人方娥真這麼形容四人:
「黃霑語笑四座,聲大夾粗,一面講話一面脫衣服。他講起話來七情上臉,真性流露。他的寫真語言赤裸裸的,一出口全桌的人笑聲震屋頂。倪匡面對黃霑從容自若,霸氣轉為和氣。他與黃霑唱雙簧,相信會是香港最黃的雙簧。蔡瀾外表彬彬君子,笑容爾雅,同時又很含蓄的流露出一肚子壞水,屬於真人不露相那類人。黃百鳴返璞歸真,與世無爭,看不出他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同樣是道行很高不露真面目的人。那個座談會舉辦於一九八七年十二月二十日下午三時,地點是銅鑼灣倪匡家居樓下的小小菜館,一班不羈的人聚會,語吐幽默、不雅、放浪形骸,笑聲震天。
當年,黃霑與林燕妮仍在蜜運,既談女人經,自是離不了林小姐,且看他如何評價:
「我十二年來,做過一個實驗。每日對住林小姐,當中情緒當然有起有落,許多時會感到無奈。但想深一層,還是覺得她好。」其後言談中,又談到:
「不是誇獎林姑娘,她真是兼具女強人與溫柔兩種性格。我這麼多年來,受過不少誘惑,心動,但轉念一想,還是林姑娘好,就心如止水。林姑娘有九十五分,我何必費那麼多力氣去追求那剩餘的五分呢?」當年黃霑有妻有女,如何追得到林燕妮?林燕妮是一眾公子哥兒的追求對象,黃霑不諱言是「耍手段」,有「手段」自然手到擒來,他述「手段」一斑:
「首先當然是去欺騙真實情報回來,知道某公子約了林小姐在何處燭光晚餐。消息掌握到後,下午先去那間餐廳,疏通那部長……知道來龍去脈之後,就去買一打黃玫瑰,吩咐林小姐來吃飯,吃好湯時,就把花送上。林小姐看到花,必會看附在花莖的卡片。哦!原來乃四眼仔所寫『ENJOY YOURSELF TONIGHT』,於是整夜都惦着我。」在追女人這方面,倪匡坦言「從來不追」,「因怕失敗」,他的老婆是「一見鍾情」,不用追的。黃百鳴自認「最差勁」,如何「差勁」,則沒透露。蔡瀾認為「耍手段」是要的,但要看「耍得適不適合」。
林小姐兼具「強人」與「溫柔」兩種性格,黃百鳴強調「其實兩者都有樂趣,女強人有女強人的好,溫柔有溫柔的好!做老婆,蠢一點,就不必煩惱。」倪匡則反對,說:「我以為女人要聰明才好!聰明男人壞,聰明女人不壞。有人問我喜歡聰明女人,還是蠢女人?我說,我喜歡聰明女人,聰明女人知道在什麼時候詐笨,笨的女人不知道什麼時候是笨,就一直笨下去。」
這個座談會已成「經典」,只嘆黃霑已逝,林燕妮亦走矣。思此,能不黯然!
(《文匯報》二O一八年七月廿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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