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8月14日 星期二

悼嚴以敬

【阿虫離世】香港60年代最重要政治漫畫家 畫風辛辣獨到

原名嚴以敬的漫畫家阿虫,早年以真名為報章繪畫政治漫畫見稱,更以眼光獨到辛辣的諷刺時弊風格聞名。嚴以敬在60年代與立場反共的文人萬人傑亦有淵源。一直有研究報業史的資深傳媒人鄭明仁,指原名嚴以敬的阿虫,是香港60年代最重要的政治漫畫家,畫風以辛辣見稱,鄭說在他筆下的政治漫畫一針見血,尤其如毛澤東等文革領導人,形態傳神反映現實,與阿虫時代的溫婉畫風,可謂大異其趣。「新一代好多只會識阿虫,反而唔知邊個係嚴以敬。」

由辛辣的嚴以敬,變成後來充滿生活小智慧的阿虫,早移居美國的他,一直與香港文化界有聯絡,鄭明仁謂兩個月前,由漫畫家馬龍牽頭的聚會,就力邀阿虫回港聚舊,當時據講就是嚴太擔心丈夫健康,下令不准回港。「雖然係咁講,不過佢嗰時喺長途電話度,講嘢仲係好精神,一個人真係講唔埋」。嚴的太太,是台灣水彩大師馬白水的女兒,早年二人在銅鑼灣黃泥涌道開設書店「傳達書屋」,「呢間書店,老文青一定識,我係新界仔,多數出旺角買書,反而無去過」。

阿虫於《萬人雜誌》的封面作品「拉過一點是門,推過一點又是鬥啦!」。網上圖片。

阿虫為《萬人雜誌》創刊號設計的封面《狐社鼠與它的「靠山」》。網上圖片。

同樣愛畫畫的作家陶傑,憶述70年代阿虫與太太在黃泥涌道口開設二樓書店「傳達書室」,才子便是常客。陶傑說同樣愛畫水彩風景畫的嚴以敬:「佢(阿虫)以前係憤怒青年,留長頭髮著喇叭褲,我覺得佢最大成係早年嘅水彩畫,好有香港本土地色彩,反而之後好多正能量嘅畫,雖然有人鍾意,但我就麻麻。」

萬人傑原名陳子雋曾在1967年左派「六七暴動」期間,撰寫專欄狠批中共禍國殃民,並煽動香港極左勢力製造事端,破壞社會安寧。萬人傑在商台播音員林彬被親共左派暴徒放火燒死後,亦接獲死亡威嚇,但拒絕離港。萬人傑在同年11月,創辦政論周刊《萬人雜誌》,當時邀請嚴以敬負責設計封面,創刊號封面便用上嚴以敬作品《狐社鼠與它的「靠山」》。

年少時畫政治漫畫而名成利就的阿虫,後來畫風轉變,以小品式作品聞名,完全淡化政治色彩,專欄作家岑崑南在facebook留言哀悼阿虫,他指,「懷念的不是這些商業色彩的小品,而是他當年在《快報》以嚴以敬的名字繪的政治漫畫,視野和力度都比今天的尊子勝一籌。在我的心中,自從阿虫出產那些小品,(在厠所場所都貼出過),在那一刻,真正的阿虫已進入另一個時空了」。

《蘋果日報》二O一八年八月十三日)


阿虫走了…

因突發性的心臟衰竭,阿虫在美國時間8月11日清晨在美國洛杉磯家中安詳離世。

當時,太太、女兒、女婿和外孫們都在身旁。

喪禮將會按阿虫生前的意願,以簡單的佛教儀式舉行,遺體火化後,將安奉在洛杉磯的西來寺。

安慰的是8月8日是阿虫的85歲生日,家人都可以藉着這日子特别的向他送上了祝福…

多謝你們對阿虫多年的關愛。

阿虫常提到,讀者們的共鳴,是他創作的最大動力,可以為大家在充滿矛盾的俗世中找到喘息的空間,就是最大的回報。

人如其畫,阿虫離開時已放下一切塵世的包袱,陪伴着他回到自然的,只有愛。

AhChung阿虫臉書專頁二O一八年八月十三日)








阿虫昨天在美國洛杉磯離世,終年85歲。

他是我的前輩,我在60年代就認識他,那時他叫嚴以敬,一直在畫政治漫畫,他的筆觸辛辣尖銳,常常一針見血,配合那些年代那些事情那種氣氛,特别有感覺和張力,環顧當時漫畫圈,我不覺有類近的漫畫,嚴以敬仿佛唯我獨尊,像是一個代號,宣示着某一種能量,我喜歡那個更有性格的嚴以敬。後來他移民去了美國,漸漸變成阿虫,也放棄了政治漫畫,他轉畫水墨變了風格,老生常談的字句配上簡單水墨漫畫,有陣子大量生產反而有點千篇一律。到90年代他又半隱居在番禺埋頭改畫油畫,風格又變,我喜其油畫多於水墨,似乎再見到生命力,他又變回了嚴以敬。
70年代他曾在黄泥涌道口攪了間樓上書店「傳達書屋」,頗受小圈子歡迎打書釘,有次幾位熱心的漫畫家合攪了個小型漫畫展,嚴以敬不但参與還借出書屋擺展,當時我在海外生活,「年青人周報」的老板樂仕特邀我回港也参與這畫展,轉眼就此40年,我仍然懷念他的政治漫畫,可惜,早已成為絕響。

悼念嚴以敬 R.I.P.


十多年前老夫子王澤與陳小姐由美返港和當年的漫畫界老朋友歡聚。王澤與陳小姐(前排正中及右二)筆者(前排右一)嚴以敬(後排右二)

William Szeto臉書二O一八年八月十三日)




嚴以敬,即是阿虫,一個即熟悉又陌生的名字,相對他以阿虫為名創作的生活水墨畫小品,我更熟悉的是他言情及政治諷刺畫風格。六零年代初期,四毫子小說風行,其時慕容羽軍夫婦主編了《現代文庫》,其中第一期至十五期,均署名嚴以敬繪,唯至第十六期《蝶海風雲》後,則不再署名繪圖者,不知後期尚為嚴繪圖否。而後機緣下,又收得萬人傑編的《萬人雜誌》1-100期,其時買下除因內容的時代性外,更大的因素是為了嚴以敬精美的插圖。

今日聞知斯人已逝,唯有翻出舊作,看看插圖,緬懷一番,並附上部份封面插圖,共享之。

Teow Yonglong臉書二O一八年八月十三日)

封面可以是件藝術品
許定銘


對於書的封面,很久以前我已有個疑問:為甚麼設計者不利用書的封底呢?如果把書的封面、封底連在一起設計,又不必付出特別的費用,若製作認真,完全可以把它塑造成一件藝術品。

本來我可以用封面和封底連在一起的單行本來談談的,不過,我特別喜歡《文藝季》的設計,《文藝季》雖然是雜誌,但我認為雜誌和單行本只在性質上不同,在封面設計上則是沒有分別的。《文藝季》是雲碧琳主編的季刊,香港五月出版社一九六二年夏創刊的。它的封面和封底,由一幅長長的水墨連起來,那是嚴以敬的《仲夏的港灣》,畫家應該身處尖沙咀某高處面向港島取景的,最左邊是香港天文台,向右延伸過去的,是尖沙咀鐘樓,再過去是封底維多利亞港內的船隻,密麻麻半山上的房屋……。那是一九六O年代初香港兩岸的美景,是香港人不能磨滅的集體記憶,如果我沒有猜錯,封底最左邊,像小型「擦膠」的那塊長矩型,是剛建成的「大會堂圖書館」。

繪這幅水墨的嚴以敬,是香港的文化名人,如果你愛繪畫型的掛畫及擺設,你一定認識幽默、風趣,以線條畫及水墨深入人心的畫家「阿虫」,那就是嚴以敬的筆名之一。其實嚴以敬值得我尊敬的,是一九七O年代,在銅鑼灣禮頓道與黃泥涌道交界處,「CCC」草地滾球會所對面,開了間叫「傳達書屋」的二樓書店,以廉價專售台灣版文學、藝術書籍,是全港首間提供「咕𠱸」,供站得累了的愛書人休息的書店,值得懷念!

回說創刊號的《文藝季》,目錄頁上有「封面」欄目三項:于右任書:文藝季;嚴以敬畫:仲夏的港灣(水墨畫);白郎寧:裝幀。于右任是名家,不需介紹,倒是白郎寧值得談談。在我搜集研究「五月出版社」的出版物中,有很多都是白郎寧裝幀的,我訪尋了很久,都不知白郎寧是誰,某次與慕容羽軍談話中提出疑問,老人家微笑以拇指向「鼻哥」指指,哈,原來近在眼前!

──2010年9月刊於《大公報‧大公園》

嚴以敬的畫冊
許定銘


以漫畫手法配合水彩寫香港生活片斷的阿虫,是嚴以敬(一九三三~二O一八)的筆名,他一九六O及七O年代在報刊上繪政活漫畫,一針見血,是我熱愛的畫家;在禮頓道木球會對面開二樓書店傳達書屋,專售台版文學、藝術書籍,是我常到的地方。其實,早在一九五O年代,他已經常為青少年圖書插畫,如今我的書架上還有本亞洲出版社的《黑旗軍》,就是由他插圖的。

我買得這本《嚴以敬旅行寫生畫集》(香港自印本,一九五九),才知道他專精速寫和水彩。這本三十二開,四十多頁,「騎馬釘」,連書脊也沒有的小冊子,展示他底寫生作品三十多幀,封面上標明是「第一輯」,不知是否還有第二輯?

一九五八年,嚴以敬花了八個月的時間到台灣旅行,流連山地和農村,寫下了大量「純樸的山地人和農民」富人情味的速寫和水彩。此中最吸引我的是在宜蘭繪的速寫《重曳》,初看是一頭耕牛吃力地拖着一輛極重的、載滿貨物的四輪木頭車,埋頭苦幹向前爬……,應該是極緩慢的移動,然而,整幅畫卻充滿力的動感。細看之下,原來簡單構圖的牛頭和農民的上半身重叠了,他彎起腰,曲了腿,和牛一起使勁地拉着……。

黃天石(傑克)在序中說嚴以敬的畫屬「後期印象主義派」,近似焚谷,不僅美,還挾有一股無比的熱力。

和嚴以敬一起寫生的日子:畫紙上的香江歲月
簡兆明

大埔墟(1976)

清理舊雜物時無意中發現一盒幻燈片,裏面一些舊畫,勾起一些舊事…

記得是1971年剛考完大學入學試,一個初夏的晚上,我來到銅鑼灣怡和街禮頓道轉角處樓梯口的傳達書屋,終於見到我想見的書屋主人:嚴以敬。其實當天早上我來過,嚴太太說嚴先生晚上才在。嚴先生知道我的來意後,說他沒有教畫,但他沒有拒絕我跟他學。我交了一個月學費,約定星期六早上一起去寫生。

到了約定那天,嚴先生駕着一輛墨綠色的舊Austin 1100 hatchback來了。我還未坐好,他已急着拿學費退回給我,說他不會教畫,以後大家一起畫好了。他再開車,順道接了另外兩個比我年輕的「學生」,男的叫周元楷,女的叫劉雪明,然後直驅新界寫生。

我從來未學過畫,只是自己塗鴉,自從在《亞洲周刊》一篇文章見過嚴以敬的畫,才知道這位政治漫畫家是個藝術家,便決心要跟他學。60年代的香港,和全世界急速冒起的城市一樣,要努力擺脫文化沙漠的惡名,在藝術方面旗幟最鮮明的是呂壽琨、王無邪等人的新水墨畫,儼然成了主流。嚴以敬無門無派,畫就是畫,景中有情。他的水彩風景寫的香港田園郊野,雖非工筆寫實而自然浮現出本土情,篇篇都是意簡言賅的小品。


例如這幅寫沙灘上的小艇,當年在《亞洲周刊》一看到,便一定要跟他學畫。這是嚴先生很早期的作品,圍欄綠樹白沙,小船淺草人家,佈局雖然偏重設計,但已見融情入景的端倪。到我跟他寫生時,他的畫風已破繭而出,揮灑自如。

但請勿叫他的畫做水墨畫。嚴先生那時用西洋水彩顏料,但不用西洋水彩畫紙而用棉紙。嚴先生不但不收學費,自費汽油做司機,還為我們供應畫紙。大卷大卷的棉紙特地從臺灣買回來,這種手造紙看上去粗糙又不白淨,但只要顏色濃淡烘染得宜,層次趣味盡顯。他用的畫筆倒是中國毛筆,狼毫、山馬、排筆,大小不一。畫架是自製的:三夾板貼上那時寄郵包常用的油紙,再髹光油(木傢俬用的手掃漆),防水、防顏料滲透。兩塊板用牛皮膠布貼連一邊,A字形撐開來,棉紙用圖釘固定板上,席地而坐便畫。

我們的寫生團之中,周元楷畫油畫,很抽象的impasto;劉雪明和我都摹倣嚴先生。偶然還有嚴先生的畫友,是香港大學物理系的馮戩雲博士。和嚴先生一起寫生,是潛移默化的學習。但有一樣是我永遠學不來的,是他深厚的速寫功底;更正確說,是他的觀察力和心思。

嚴先生自己從沒學過畫,初中輟學後在發行社做派報,工餘時用廢紙寫畫,周遭人物環境就成了題材。他的速寫跟一般的不同,粗獷果敢似木刻的筆觸底下,蘊含透視人心的觀察力,似是隨意,而實在經過心思過濾提煉,將形態之內的感情釋放出來。所謂手到只是技巧,眼到心到才有思想感情。

在嚴先生眼裏,沒有東西不可以入畫,天氣環境對他絕無影響,暴雨驕陽都不礙事。許多時他開車到了一個地方,我們落車四周環顧,不知道有甚麼好畫,他已經撐好畫紙。


就像1971年的夏天來到石澳海灘,烏雲四闔,風高浪急。我們還在遲疑,他已開始將浪潮中的巨石搬進畫裏。另一次風球剛卸下,我和他走到怡東酒店對開的天橋底,風雨飄搖之中,車來車往之間,他畫了一幅雨中回望銅鑼灣的街景,路牌、汽車的色彩淋漓盡致。

我們平時看也不看多一眼的鬧市鄉鎮,在嚴先生筆下,竟是如此親切可愛。在懷舊熱的今日,嚴先生的舊畫,可視為香港舊照片之外的重要歷史文獻,透過一個美學層面的濾鏡,突顯出香港人的鄉土情。美國著名畫家Andrew Wyeth(1917-2009) 被譽為懷鄉寫實大師,嚴以敬就是我們的懷鄉寫意大師。

就像這幅1976年寫的大埔墟,當年滿街的流動小販攤擋,密麻麻的太陽傘,橋上人車爭路,趁墟般的情景在嚴先生筆下歷歷在目。

另一次,從汀角道的一條支路駛上山,一路人跡罕至,也不記得翻過幾多個山頭,突然在綠樹環抱中出現了一個小村莊,全是古老的瓦頂村屋,感覺有如進了桃花源。

還有七十年代新界、大嶼山的漁村、農田、養鴨人家、海港中的中國帆船,如今大都是歷史陳蹟。

像嚴先生這樣心繫本土、手寫本土的畫家在香港當然不只他一個,但他是獨特的,他走過的路多姿多采。早年臺灣還在墾建橫貫公路時,他已經一個人在深山寫生,遇上過黑熊。今時今日的當代藝術要有社會政治意識,以創作諷刺時弊、批判權貴、反建制,他早就做了,就是許多人所知的政治漫畫家嚴以敬。清楚記得《亞洲周刊》曾有一期封面,他畫毛澤東翹着二郎腿,周恩來、林彪、江青等左右圍拱着,彩色的!很多時我晚上閒着無事,便跑上傳達書屋,(那時已搬去禮頓道入黃泥涌道轉角的二樓,有臨街的落地大窗),在舖頭後面的工作間看他寫漫畫,陪他去鰂魚涌送稿。

67年暴動之後,嚴先生的漫畫轉以諧謔筆法笑談社會人生百態,他豁達的人生觀由那時開始已躍然紙上。

77年(丁巳)他開始畫一些中國傳統人物和動靜物,漸漸形成日後的雋智小品和鍾馗畫像,那就是深入社會各階層、與世無爭、滿不在乎的阿虫文化。

藝術恒久以來有兩大分歧,有說藝術應該是純粹的個人主義,有說藝術不能不與社會政治掛勾。這兩個極端,嚴先生都身體力行過。阿虫文化甚至融入商業價值,直至今天依然可見。反而很多人不認識的,是他一直沒有放棄過的風景畫。

90年代後期,他已到了心中有畫的境界,不再外出寫生,用膠彩acrylic畫大幅的帆布,有一個時期還在跑馬地租了個車房,才夠他大展健筆。他今年八十,腰挺背直,仍在畫,用油彩帆布,寫瀑布、荷花、鍾馗,由寫意轉趨寫趣,色彩坦蕩無畏,筆氣縱橫跌宕,但思想精神分明仍是我四十年前認識的嚴以敬。他在 1972 年發表的速寫畫集早就說過這句話:「雲想改變山,環境要改變我。雲散了,山形重現。我,還是我。」

承蒙嚴先生授權,在這裏再分享一些他早期(1969–1972)的速寫,那是記錄本土文化、民生點滴的歷史美術。

香港(1970)

老房子(1972)

銅鑼灣(1970)

虎豹別墅白塔(1969)

干諾道中(1970)

大牌檔(1970)

石板街(1970)

姐弟(1971)

大澳的船屋(1971)

人力車夫(1969)

摩囉街(1970)

荷里活道(1970)

吉慶圍(1970)

大澳渡頭(1971)

油麻地的古廟(1970)

注:本文所有附圖為嚴以敬先生作品,版權亦屬嚴以敬先生所有。

簡兆明:退役廣告創作人。愛關心時事又沒時間,與時代脫節。愛畫又不去美術館,與藝術脫節。愛古典樂又不去音樂會,與樂壇脫節。愛寫文章又不看書,與文化脫節。脫而不舍,繼續去愛。

主場新聞二O一三年七月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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