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8月2日 星期四

陳進權:鍾曉陽二三事

舊文重刊:[本文原發表於1981年8月22-23日《香港時報》文與藝版,並有主編陸離的按語。轉瞬37年。鍾曉陽在新版《春在綠蕪中》增加「後傳」,記述文中人物與事物的最新動態,就算不是史無前例,也屬少見。我也東施效顰,在稿末增加一段記述。]

【鍾曉陽二三事

〖編者按:本港青年女作家鍾曉陽近月轉瞬成爲香港文壇熱門話題,主因無疑源自五月份《大拇指半月刊》的「鍾曉陽作品小輯」。事後各報衆多專欄紛紛談論鍾曉陽,引起間接反應,尤其正負參半。其實鍾曉陽多年前早已投稿《青年良友》、《當代文藝》及參加「大拇指徵文比賽」,只因焦點不曾集中,故此未見出現滾雪球連鎖反應。本文作者陳進權實際上就是《大拇指半月刊》「鍾曉陽作品小輯」的主編,一切雪球既然好歹因他而起,我們當然有理由相信由他來寫鍾曉陽,大概最接近「史實」──追本溯源,謹以「滾雪球」的起點,敬饗讀者。〗

無人領略平生志,相忘到陽關。浮生嬌懶慣,愛向新月學眉彎。
名也無心,利也無望,一一等閑看。此去幾時還,休與故人說聚散。

鍾曉陽:〈太常引〉

第一次看見鍾曉陽的名字,約在一九七九年初。那年,《大拇指半月刊》與「香港青年協會九龍城區」合辦徵文比賽,鍾曉陽(筆名「寒驚夢」)以散文〈前程〉參賽。這次比賽因來稿水準不高,取消首三名。散文選出優異作品六篇,〈前程〉是其中之一。優勝作品名單由《大拇指》選出後交給青年協會,得獎者各自到該會領獎,因此《大拇指》與各得獎者並沒有會面。

這個比賽揭曉後,由《大拇指》舉辦的「大拇指半月刊短篇小説獎」在同年四月初展開徵文,鍾曉陽投來作品〈大除夕〉,用的筆名是「脈脈」。同樣,我們考慮到徵文的來稿水準未如理想,不設首二三名,我們選出入圍作品數篇,交給鄭臻先生替我們選出優異及佳作各一篇,〈大除夕〉得佳作獎。我個人來説非常喜歡這篇作品。鄭臻先生評〈大除夕〉有這幾句話:「文字比較成熟,但也許過於『成熟』了,流暢中透着『似曾相識』的感覺。然而,能夠把握和控制文字,已經具備成功作品的先決條件。……」

大概在同年十月中某個星期六下午,「小説獎」的頒獎儀式在朋友家舉行。鍾曉陽不曉得到那地方,因此約定在旺角一間書局裏等她。我與另一位女編輯在書局裏看了一會書,看到一個女孩子手裏拿着一份《大拇指》(我們約定的記號),長髮紥成馬尾垂到肩後,站在那裏,有點點窘態,我們相信這個一定是鍾曉陽了。

頒獎儀式非常簡單,除了《大拇指》的幾位編輯,沒有其他讀者和觀衆。頒獎完畢,大家隨便談談。我們問曉陽以前寫過些什麽作品,在哪裏發表。她説以前的作品多發表在《當代文藝》。問她爲什麽兩次投稿用不同的筆名,她說不想別人知道是她寫的,發表在《當代文藝》的作品,就每篇用不同的筆名。我説,這是不對的,你的作品寫得好,別人看了喜歡,會留意這作者,但你每次用新的筆名,別人就不知道是同一作者了。曉陽説話不多,我們問她一句,她最多答兩句,説完就半垂下頭坐在一旁。她沉默含蓄的性格,我是暗暗地喜歡了。

這次之後,間中與她通電話,記得次數不多。因曉陽説話不多,在電話裏只問她寫了新作品沒有,只談一會就掛綫。曉陽説話極輕柔,往往一句話要她重複兩三遍才能聽清楚。

一九七九年中,曉陽看到臺灣《三三集刊》朱天心的作品,心裏喜歡,就寫信給朱天心,她們開始通信,朱天心從信中已喜歡了曉陽。一九八O年春節,曉陽單獨到臺灣探望朱天心,就住在朱天心家裏。那時,朱天心除了與曉陽通信外,並沒有看過她的作品。回來後,曉陽才寫了幾篇散文及幾首新詩寄給朱天心,就更喜歡她了。

一九八O年底,我問曉陽有沒有新作品給《大拇指》,她說剛寫好一篇兩萬多字的小説〈妾住長城外〉,已寄給朱天心,沒留底稿,只好等她們發表後才給我看。

這期間,曉陽寄來小説〈突兀〉給《大拇指》發表。

今年(1981)初,曉陽那篇小説〈妾住長城外〉在臺灣《自由時報》發表,我要了一份,另外還有一篇刊在《三三集刊》的散文〈春在綠蕪中〉,看了極之喜歡。她又寄了參加第八届「青年文學獎」的散文〈明月何皎皎〉(當時未揭曉)給我。我要她另寫一篇新的散文(即〈走過〉)給我,因爲那三篇都是去年的作品,再加上一首新詩,我決定爲她在《大拇指》做一個專輯。

在「鍾曉陽作品小輯」刊出前,我不敢抱過大的期望,只希望有幾位讀者看到喜歡就是。《大拇指》刊出的專輯不少,但並沒有一次帶來較大的反應,小小的迴響是有的。

「小輯」刊出後,首先看到辛其氏在《香港時報》文與藝版的讚語,高興萬分,當天早上就將報紙寄給曉陽,讓她也來高興。隨後在報章上又看到其他作者的讚語,朋友親口説的讚語或轉述別人讚賞的話,大家見了面,少不了談起曉陽。一個朋友說,曉陽是繼西西後另一個令她驚喜的作者。當朋友對我説:全靠你做這小輯。我是極不贊成這些話。以曉陽本身的才華,她遲早會光芒四射。況且,在這小輯之前,曉陽已得過《大拇指》兩次獎項,參加過第六屆及第七届「青年文學獎」和「倡廉文藝獎」,只是大家沒注意。

隨着讚賞而來的,有些關懷的朋友擔心,以曉陽小小的年紀,會受得住這些排山倒海而來的激賞嗎?會不會嚇怕她了?又會不會因而驕傲了?我知道是不會的,雖然認識曉陽不深。當我告訴她別人的讚語時,她的反應很平淡,雖然高興,但並沒有太大的驚喜,我想我的驚喜程度就比她大好幾倍。

就在這期間,第八届「青年文學獎」及市政局的「中文文學獎」都揭曉了,曉陽以她獨有的才華,接連奪得這兩個獎的散文組冠軍,朋友笑説:「今年是鍾曉陽年了。」曉陽知道後,也沒有太大的驚喜。

在衆多讚語中,可看出各人的不同態度。有些只是驚嘆,未有給予曉陽適當而中肯的批評和意見。而某周刊的一位作者,態度輕浮,好像曉陽經她品題才聲價十倍似的。另一位岑振業君,在寫張愛玲的一篇文章中這樣開始:「近日,香港文壇出現了一位女作家鍾應陽(應是鍾曉陽),於是報章雜誌的女作家群起而歌之頌之,更喻她爲張愛玲第二。……今番正好趁鍾應陽(曉陽)的文名未衰之際,談談張愛玲。」讚賞曉陽的是不是全屬女作家暫且不説,岑君的態度,實在有點過份,難道岑君認定曉陽的文名一定要「衰」的了?善意而中肯的批評是需要的,如果是尖酸刻薄的話,我看是不必。

這幾個月來,報章上有關曉陽的讚語和報道絡繹不絕,究竟她有何感受呢?她説:「報章上我的消息如輕雷,轟轟然滿樓的風雨欲侵……我還是想回家,隱姓埋名。」(新詩〈出門〉)又説:「名也無心,利也無望,一一等閒看。」曉陽是個淡薄(泊)的女孩子,正如她在〈春在綠蕪中〉這樣說:「我向來是不喜歡那名份的,重得會把人壓死。我只要閒閒的過日子,閒閒的生活。」

曉陽性格本是如此,絕不是造作。她值得我們鍾愛和稱讚,但我不讚成壓低別人來抬捧她,相信曉陽也不願意。她不擅應酬人,也不必,但不是不屑。她不會主動與別人交朋友(朱天心是唯一的例外),你若真誠對她,她也真誠對你。

曉陽喜歡的作者很多,最鍾愛的只有納蘭性德、張愛玲和李商隱三個。其他如李白、杜甫、溫瑞安、袁瓊瓊、朱天心、鄭愁予等也愛讀。

朱西甯有三粒掌珠,朱天心排行第二;鍾家也是三粒掌珠,曉陽又是排行第二,我説:「難怪你這麽喜歡朱天心了。」她只是笑笑。

三姊妹中,曉陽性格沉靜含蓄,姊姊和妹妹則較活潑,樣貌較像媽媽。她與姊姊的長相,粗看起來就不像姊妹,要留心看才有點點相像。

曉陽普通話諧音「小羊」,她寫信時爲求簡便,喜歡只署「小羊」,第一次寫信給朱天心就是這樣書名。

問她爲什麽現在發表作品不用筆名,她説那次聽了我的説話,後來想想,用太多筆名也是不好的,但又想不到一個自己喜歡的筆名,以後就一直用真名。

曉陽極愛讀《紅樓夢》,最初在舊書攤以十多塊錢買到一套民初版的,驚喜不已,去年再買到一套大字本的,當寶貝了。説她看《紅樓夢》到版本的階段,只是誤傳。她愛讀《紅樓夢》,但不是也不會研究《紅樓夢》。張愛玲的作品,她最愛《半生緣》。她説張愛玲寫得最不好的是〈心經〉,但因爲是張愛玲寫的,所以仍是喜歡。我説:「這不是盲目崇拜了嗎?」她笑說:「當然嘛!」她説到美國時要將張愛玲所有的作品都帶在身邊。她寫作時,要將《紅樓夢》和《半生緣》放在身邊,這樣才能安心。

一次她説到美國讀書不知能否成功,我問她如果不成功怎辦,她說可以去日本,如果日本也去不成,只好做工。我問:「你可以做些什麽工作呢?」她聽了,笑説:「我姊姊這樣説,你又是這樣說。」在我的感覺中,曉陽總是柔弱的,令人愛惜與保護那種柔弱。她在新詩〈出門〉這樣説:「你擔心我柔懦不勝世上囂塵,將來我强悍了你又不習慣。」我寧願她强大些,不至老要讓人牽掛。

最初,有人懷疑曉陽的作品是否真的是她自己寫的,會不會由媽媽負責修改?無需懷疑,這些作品全部都是曉陽自己寫的。〈妾住長城外〉這篇小説,是曉陽去年隨媽媽回東北老家,看見一些日本人回東北尋找自己的親骨肉,才觸發她寫這小説的動機。無疑,曉陽受媽媽的影響很深,她那東北的鄉懷,就是受媽媽的感染。不過,她説:「媽媽也受我的影響。」這些一點不假,我們可以從〈春在綠蕪中〉寫她媽媽的一節中窺見。

曉陽媽媽看過她的作品,只是笑笑。姊姊看過她的作品,說:「爲什麽沒有寫我的?」問她姊姊看過她全部的作品沒有,姊姊説:「她不給我看。」曉陽卻說:「是她不要看嘛!」

曉陽在六月底曾到臺灣探望朱天心,朱天心說要替曉陽出書了。回來短短一個月,已經寫好了兩篇小説、一篇散文、幾首新詩,可見這次的浪潮並沒有窒礙她的創作。她心中還有許多題材要寫,只是將要赴美國讀書,忙於準備各項事物,沒時間寫了。

希望曉陽到美國後,多寫些好作品回來,我想喜愛曉陽的讀者也是這樣盼望吧?

(一九八一年八月十二日)

後記:寫這篇文章之前,曾徵求過曉陽的意見,她説毫不介意,隨我喜歡怎樣寫就怎樣寫,甚至刊登了也不用給她看。她就是這樣,對什麽都「無所謂」,也不關心。問她對報章上報道她的文章有何感受,她說沒什麽,看過就算了。讚賞她的説話我比她更高興,報道她的文章我比她更關切。只是,她看待這些都如「身外物」,不會成爲牽掛。她說什麽都可以放棄──甚至文學,那要看將來的「機緣」而定。她鍾情笛子,甚至爲了赴美前學「最後一課」笛子而不去領獎。並非她的高傲或故意要表現一點什麽,只是在她心中,笛子的位置比獎品更重要。

這篇文章在曉陽看來是不必要,但只要對曉陽有「好」的一面,也就不算浪費筆墨了。

(補記於八月十五曉陽離港之日)

後後記

還好當年陸離約我寫這篇稿,要不,随着記憶逐漸模糊,很多事情都記不清了。

文中提及「小説獎」的頒獎儀式在朋友家舉行,鍾曉陽在内地新星出版社版《春在綠蕪中》序言(此序言僅在該書出現,香港及臺灣版均沒有)也説:「有次參加徵文得了奬,去到一間四面是書的屋子領奬」,就是也斯在北角民新街的舊居。那段時期,大拇指的「編輯部」就在也斯家。也斯到美國留學,伯母(也斯母親)仍讓我們在他們家繼續編輯工作,還把鎖匙交給我們,沒有伯母的寬容,大拇指雖不至無處容身,但一定缺少了方便。

鍾曉陽在同一序言又説:「閒談時聊起投稿用的筆名,有個編輯哥哥問我怎麼每篇都用不同的筆名,我說貪好玩,他就勸我說還是固定用一個筆名好,將來要收集文章也容易些。我不是太懂那個道理,不過還是聽從了意見,因為沒有一個筆名是最喜歡的就用回本名。」而這篇舊文說的是如每篇用不同筆名,讀者可能不知道是同一作者,當時的記憶較清晰,因此較準確。

鍾曉陽參加1981年市政局「中文文學獎」的作品就是〈販夫風景〉,後來被選入某本教科書。

鍾曉陽赴美前,認識了張樂樂(相信是張樂樂主動聯絡鍾曉陽),張樂樂由於與娛樂圈的人較熟,因此帶鍾曉陽參觀卲氏片場,還參觀灣仔的古老大屋。張樂樂寫了一篇〈鍾曉陽的世界〉在臺灣《聯合報》發表,後來收錄在臺灣三三版《停車暫借問》内,鍾曉陽信中提及並不喜歡。原本《停車暫借問》交給大拇指出版香港版,鍾曉陽說要刪除張樂樂一文,後來因書信往來溝通誤會,鍾曉陽把書給《當代文藝》出版,該書也沒有收錄該文。但三三版後來改出新版(1989年版,遠流發行),還是保留了該文。

那段時間,我和鍾曉陽説她與張樂樂的性格完全不同,不了解她們會交往密切,並說她與鍾玲玲應該是最相近的朋友。當時鍾曉陽與鍾玲玲好像只在一次與大拇指聚會中見過一次(那次還有杜杜),但並無聯絡。鍾曉陽從美國回來,投稿《明報周刊》到報社交稿,與鍾玲玲「重逢」,才開始交往。鍾曉陽在澳洲期間,鍾玲玲與施潔玲還到澳洲探望過鍾曉陽。而現在,鍾曉陽及鍾玲玲的粉絲均知道她們是好朋友,甚至可以說是香港最好的朋友。

鍾曉陽在美國期間,仍斷續與我聯繫,她回來香港,1987年初還寄過天地版《哀歌》給我,但後來就沒有再聯絡。1980年代後期至2010年代初,我主要居住在深圳,沒有去香港書店,香港出版過什麽書都不知道,鍾曉陽擔任2008年書展講座嘉賓,也是後來才知道。

2018.8.1

Chan Tsun Kuen臉書二O一八年八月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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