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3月26日 星期六

許迪鏘:讀陳韻文

陳韻文的《長短句》終印出來,舒了一口氣。現在編書愈來愈覺得吃力,這部書在技術處理上有不少不理想的地方,如編次紊亂,文字的疙瘩沒有理順,雖然我給自己一個理由,究其實都是藉口而已,但我已沒有力氣再深耕細作的做去,只好如此。書出來,我就把書當是自己的去喜歡,別人,甚至作者怎樣看,也不放心上了。

在〈編後記〉中我也說了,讀這部書感受最深的是〈喪了〉(一般譯〈馬來瘋〉),一個情慾糾纏的故事,筆觸深沉,一面讀著一面心上彷彿有一塊大石頭。陳韻文竟問一個德國醫生有沒有讀過這部小說,就像問個日本老頭有沒有去過南京,醫生倒答得體面:「夫人,你問得不可思議。」

另一篇〈舊事重提〉,由一件交通意外引發:「在聯合道附近,一輛由外籍婦人駕駛的深藍色跑車與一輛由中國女子駕駛的啡色私家車相撞。意外發生後,兩名駕駛者均下車理論,中國女子突然被人掌摑,更聽聞該西婦操英語大駡:『我是英國人。』爭執因此更白熱化。一名警員到場,惟不懂英語,據目擊者稱,該警員初時偏袒西婦,但遭大批圍觀者斥責。後兩婦人被帶返九龍城警署調查,兩人願意自行和解。」陳韻文由此回想到有回因準備電台節目,自一九一七年的英文舊報,翻到一段記述跑馬地一場球賽的報道,是南華乙組對英兵的賽事。在電台重提這件舊事之後,翌日即接獲一老先生來信,說是當日球賽目擊者,陳韻文把他所寫的摘錄:

「一九一七年南華尙在乙組,球迷甚少,最多不超過一千人,站立而觀,並無球欄,更不必收費……該南華球員梁隸芳,花名貓屎,踢正中衞,在水師船塢任職。是日與駐港英兵作賽,南華在進攻中,梁與該英兵爭奪,足球為梁搶去,英兵即毆打梁,梁亦自衛,但球證驅梁出場,梁已出場矣,另一英兵追出場外打梁,二人打一人,梁受傷,送入醫院。其後足總開會議,絕大部份為外籍人士,華人只有一隊南華,且又乙組,更受輕視。會議結束,擇日重賽,據聞該兩英兵亦受軍中紀錄處分。英人球證有否受警吿,則不得而知了。」信末,這位老先生附言:「此後相信不會有此等事發生……昔日所受的不平等看待與今日相較,真有天堂地獄之感。」收到這封信後不到一年,就發生英婦摑人事件。

這記述也令我想起一篇舊報的類似報道。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二十四日《香港華字日報》有〈冬節足球比賽記〉一篇,述南華對海軍的一場「麗華盃」覆賽。前此,兩隊已對賽兩次,均為和局,是次重賽,南華先進一球,海軍連追兩球,此時,南華擁躉開始離場,未幾,南華追平,離去的人又跑回來。最後和局,球證要加時四十分鐘,南華以有一球員受傷,另一球員又聲明在先有事不能踢加時,反對延時。但據球例,不願加時的一隊當負,南華只得勉強出賽,但只有九人應戰,未幾,另一球員亦離場,場上只有八人,於是南華擺出一副放棄態度,「亦不抵禦,劉慶祥(守門員)亦遠離龍門,立於後衛界,任海軍隊射門」。最後,海軍勝五比二。報道最後說:「海軍僥倖而勝,非以球術而勝南華也。」這隊海軍,實即水兵,南華放軟手腳任你射門,才只射入三球。但你先放棄,可不能說人僥倖而勝。頂多只能說,鬼佬球員動作粗野而已,這完全可以想像,也因粗魯攔截而被罰十二碼,「公證人」算不偏不倚。相隔八年,南華似已升上甲組,且成為「班霸」,像日後一樣,可任意胡為。所謂「不平等看待」,有時是雙方面的吧,無論如何,到了今天,甚麼天堂地獄之感也早已消散了。

(許迪鏘‧讀陳韻文一)

《大拇指》臉書專頁2022年3月20日)

在〈道與生命〉中,陳韻文提到十八年前,伊朗導演雅柏思(Kiarostami)接受在東京大學做硏究的醫生多田富雄的訪談。在訪問中雅柏思談到自己對生與死的體會:

「『生與死』這個主題我一有機會就會置入。我曾經一直以為,一旦活到五十歲就是自己人生的終結。一九九一年,在我五十歲生日那一夜,剛剛在切生日蛋糕的一刻,地震就發生了。說真的,那時刻無論是自已體內,抑或是在我心裡,我經歷了猶如地震一様的震動。直感到自己的人生到此為止了,已經死去了。可是儘管我那麼想,當我來到地震嚴重的災區,在那裡看到失去手腳,半張臉已被壓垮的人,那努力要活下去的模樣,我竟有『自己已經重生』的感覺,這個新的認知,加上實際發生的地震,其時偶發的內心衝擊以及自身經歷及種種體驗交融之下,我的想法有了改變。」

這段話令陳韻文想起兩個人,「一位是去年自殺的,很有才華的年輕導演/作家胡波。另一位是三十年代的作家/翻譯家/詩人,十二歲父母先後辭世,三十二歲病逝的翻譯家朱生豪」。她說:「得悉胡波輕生的消息,我心底搶著許多罵人的話,結果一句都沒說。可是從我選擇雅柏思在訪談中論生死的話,從我挖出有關朱生豪的生平,大可明白什麼令我沸騰又令我洩氣」。接著她就「不厭其詳將朱生豪的生平搬字過紙列出」,搬的應該是百度百科的資料。我不急於追尋她心底裡有甚麼罵人的話,但讀朱生豪的生平的確教人沸騰。

朱生豪是莎劇最早的譯者之一,雖然有人認為朱譯的缺憾是以散文譯莎劇,而莎劇實則是詩。但人民文學出版社出得樸素漂亮的十二卷本朱譯《莎士比亞全集》(其實不全),仍是我最珍惜的莎劇版本。朱生豪在生活極度困難中翻譯莎劇,一而再因戰亂丟失譯稿,他硬著頭皮一次又一次補譯。期間他靠編字典、當報章編輯、寫稿維持生活。在貧病交迫下,因肺病去世,才三十二歲。

陳韻文述而不作,一切盡在不言。值得注意的是朱生豪在一九三九年底至一九四一年底在「上海《中美日报》任编輯,為國內新聞版撰寫了大量鞭笞法西斯、宣傳抗戰的時政短文〈小言〉」。那正是所謂「孤島」時期的上海,因上海已淪陷,只有各國租界仍保有一點點「自由」,〈小言〉大力鼓吹抗日,對歐洲「軸心國」亦盡鞭撻嘲諷之能事,在汪逆勢力下,作者隨時有被暗殺危險。但朱生豪一直秉持正氣,毫不畏縮,直至日本四一年十二月七日偷襲珍珠港,太平洋戰爭爆發,二次大戰全面展開,日軍十二月八日衝入租界,《中美日报》被迫停刊。〈小言〉長短不一,有時一日三兩段,由一九三九年十月十一日起至四一年十二月八日,得1081篇,都四十萬言。商務印書館在二O一六年把〈小言〉悉數輯錄印出,讓我們看到詩人/翻譯家筆鋒凌厲的一面,而對這早逝的英才,倍加懷念。古今對照,又可知侵略者的嘴臉何其相似。

(許迪鏘‧讀陳韻文二)

《大拇指》臉書專頁2022年3月21日)

年輕時晚上會聽陳韻文的音樂節目,開場曲應該是Edith Piaf咿咿哦哦的唱詞,認識Piaf,也是因聽她的節目,雖然不知唱的甚麼。陳韻文愛播法文歌,趁勢講許多法文,也當然聽不懂,但覺得很好聽。〈午膳於昂花〉裡的法國小鎮昂花,Honfleur,用法文讀出來,會很有味。昂花是甚麼地方,不知道,文中出現許多人名,我一個也不曉,除了莫奈、聖羅蘭、Marcel Proust,噢,還有沙崗,但即使懂了也不知內裡意涵。整篇文彷彿就用法文寫的,不明內裡,但滿有異國情調,像聽當年她播的Piaf的歌。在網上找到一張畫,Adolphe Felix Cals的Lunchon At Honfleur,不知是不是她提到的那張,畫面寧靜,慵閑,很配合文章的氣氛。

(許迪鏘‧讀陳韻文三)

《大拇指》臉書專頁2022年3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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