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月2日 星期一

一編苦道去來今 為高伯雨先生眾書重刊而寫

一編苦道去來今 為高伯雨先生眾書重刊而寫
小思

題目借用饒宗頤先生〈題伯雨兄聽雨樓雜筆〉(見附錄)一首中一句,這寫於五十年代中的詩作,首首都見文人知交的肺腑之言,同時也道盡高先生居港五十二載,從事歷史掌故寫作、歷史翻譯、編輯、出版等文化工作的艱辛苦況。

早年讀高先生隨筆,佩服他資料翔實,文筆卻輕盈可讀,不因講史而沉悶。到了八十年代初,我因研究香港文學發展史,中間遇上日治香港三年零八個月的骨節,資料缺乏,忌諱又多,苦難入手。終於萬分冒昧向高先生求教。冒昧是因沒有人介紹,我寫信到報館求見,沒想到老人家一口答允,這樣就成全了我以他為師的機緣。

十多年來,我因教學工作忙,故我們並不常見,但一見面即長談大半天。他指示我該如何切入淪陷時期的資料蒐尋,我最感動的是他並不如一些人般顧忌,許多人對與己有關的事件,多避而不談,他說清楚那時候他和其他文化人的處境──為生計逼不得已在日據報刊售文、偶也參加了日人組織的文藝社團。這些問題,對我來說,全然陌生,高先生卻主動向我提及,並指引了重要線索,讓我掌握材料,對當時文化界動態,作公允觀察。

跟隨高先生多年,說來十分慚愧,我只顧及自己想研究的範疇,年限止於五十年代初,因為我並不以他為研究對象,就竟完全沒有問及他五、六十年代以來的文化工作情況。在寶山旁卻輕易放棄尋寶,這種錯失已無可挽回。說起錯失良機,我不止錯失了對高先生自己事跡的訪談,眾多老前輩,如陳君葆、侶倫、徐訏、司馬長風、三蘇諸先生,我都沒做好應做的研究工作。八十年代初,我開始研究香港文學,是孤身上路,沒有任何支援,不像今天可申請得大筆資助,請幾個研究助理,組成團隊,自己坐定指揮便成事。我利用公餘時間、私人力量去逐步追查,進程完全不理想。我還有極「不佳」的心理狀態,就是:不敢問人私事、不敢索稿索書索字、不敢錄音,因那時候,甚麼人物訪問、口述歷史,還沒有興起,老一輩人見到錄音機就顯得不自在。我頂多也只請求拍一兩張照片而已,回家憑記憶把面談要點寫下來,一切缺乏專業程序。說了這麼多個人處境,其實只希望承認:我沒有研究高先生的著作、行事。

儘管我未把高先生當研究對象,但我認為我是了解高先生晚年心境的。他每談到辦《大華》、辦大華出版社、在不同報刊中寫稿,便耿耿於懷地說,幾十年不遺餘力從事文史記錄工作,是很想為後代留下寶貴文史記憶,可卻往往吃力不討好。為他人出了許多書,晚年自己想出一本愜意的選集,也屢遭波折,特別連原稿也給出版人掉失的那一次,每一說起,便露淒然面容。這也難怪,他在各報刊上寫專欄、寫《聽雨樓隨筆》那麼多年,既受讀者歡迎與尊重,可是自 1964年後,就沒出版過文集了,他不止一次說很想出一本自選集。直到 1989年末,他再提起想出版《聽雨樓隨筆》,問我有沒有辦法。我稍向一兩家出版社表示,又得不到回應。他顯得有點急,直截告訴我,想自費出版,問有甚麼門路。我對此事感到很難過,一位在香港從事文史掌故寫作的大家,出版過好書的出版社負責人,到晚年要出版自己的文集,竟那麼艱難!我便着意安排,請林道群設法代辦了。事成不久,我接到高先生兒子電話,說知道父親要自費出書,問要多少費用,因子女都想支付,並要我代守秘密,先別讓父親知道,好等書出來時令父親開心一下。 1991年書出版後,果然,這事令高先生很高興,還擺了幾桌酒席慶祝。

1992年高先生逝世後,我一直以他還有無數文章沒有結集為念。特別在《信報》寫了那麼多年的專欄,如流雲消散,不留踪影,實在可惜。進入九十年代,一向不受香港人重視的文史掌故,在內地台灣兩地的文史知識界漸漸熱起來,他們珍視《大成》、《大人》、《大華》文史刊物,也尊重高先生眾多舊作,可是那都成罕見珍本了。因此,也有出版社樂意重印他的書了。

我向牛津大學出版社林道群提及兩岸文化人那麼重視的高先生,但在香港恐怕知者不多。他筆下也寫過香港社會文史掌故的,特別講他家族在南北行發展的故事、幾十年與無數留港文化人的交往,這都是難得而應保留的香港歷史。由於他慣寫日記、又留剪報,故資料可靠。再加上其他翻譯本或人物傳記,足見他在文史研究的苦功,不容就此湮滅。林道群是為高先生安排出 1991年版《聽雨樓隨筆》的人,也是高先生的讀者,很爽快就答應了為高先生出版共十卷的文集。其中有依原書重排的,最重要還是從未結集,依剪報新排的文章。這些未結集的文字,都是高先生親自剪下來貼在小本子中,留給他女兒的。

這十卷文集面世,是對高伯雨先生一生工作的致敬。在香港今天的出版生態與經濟狀況,更是難能可貴的,我實在感動。可我還是要指出一些有待後來者補充的地方,例如:

第一,由於高先生從事寫稿時間極長,所寫文章內容有時未免取材重複,雷同了的文稿,在此次出版卷中,可能未有篩選出來。

第二,在初版本或報刊上的文字,或有錯漏、誤排、或因當時校對粗疏種種原因,高先生未加修訂,此次出版恐仍有遺漏。

第三,文章有些地方提及的人和事,對今天讀者來說,可能很陌生,為方便深層了解,最理想是在適當地方要加註釋,可惜此次未能做到。

第四,本系列三卷至七卷均為未結集的文章,可是散佚在各報刊,並以不同筆名發表的文章所欠尚多。

我如此說並無挑剔出版社的意思,而是想說明一件事:在沒有人好好整理高伯雨先生所作的一切事功之前,一口氣能出版十卷本文集,已經十分難得,編輯工作也夠繁重。我只希望出版後,能引起香港學者或有志趣於文史掌故的青年一輩注意,投入更多精力蒐集研究,以竟全功。

高先生大半生在香港,默默從事編寫譯的文化事業,生前也無名利希冀。際此他逝世二十周年,牛津大學出版社能出版他的文集,正好補償香港對他冷遇的錯失,告慰他在天之靈。

二0一一年十二月八日



蘋果日報二0一一年十二月十八日)
(書影來自林道羣新浪微博)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