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4月25日 星期三

劉芃如和他的書

劉芃如和他的書
許定銘

被友儕戲稱為「劉慢」的劉芃如,是一九四○年代四川大學外文系的翹楚,周煦良的得意門生。一九四六年獲獎學金入讀倫敦大學研究英國文學,專攻莎士比亞。一九四九年回國途經香港,受邀加入《大公報》任國際版編輯,後轉任英文月刊《東方地平線》主編。一九六二年,劉芃如受邀前赴埃及參加國慶活動,不幸飛機失事,英年早逝!劉芃如天才橫溢,能以中英文寫作,以筆名「葉上詩」寫影評,用「洪膺」寫抒情散文,而寫得最多的,則是與歐美文學、藝術有關的隨筆。劉芃如寫的文章不少,但結集的單行本,我只見過他與阮朗、李林風、夏炎冰、夏果和葉靈鳳六人合著的《新雨集》(香港上海書局,一九六一)和如今大家見到的《書、畫、人物》(香港集文出版社,一九五五)。

《書、畫、人物》是本僅一百頁的小書,收隨筆三十篇,他在這裏介紹了:衣修午德、馬克吐溫、史坦培克、卓別靈、聶魯達、蕭伯納、莎士比亞、畢加索、馬蒂斯……所涉範圍都離不開文學與藝術,有介紹他們的新作,有對名家的評論,有對名畫或藝術品創作歷程的推介及鑑賞……透過作家的作品,我們往往可以接觸到寫作人內心的喜好及修養,劉芃如實在是位感情豐富,而又對文學、藝術造詣甚深的學人,可惜他走得太早了!

大公網二0一0年三月十二日)

記劉芃如

記劉芃如
梁羽生

學兼中外的才子

日前談及蕭紅的遷葬,因而想起劉芃如。他也是促成此事的熱心人士之一。他去世已經十八年了,我寫此文,就當作是對故友的悼念吧。

他是英國留學生,專攻文學,中英文造詣都很好,德文意文也懂得一點。回國後曾任四川大學外語系講師,一九五〇年南來香港,從事新聞工作,最初是在新晚報做翻譯,後來擔任英文雜誌「東方月刊」的總編輯。戰後初期,香港一般的報館翻譯,是很少有如他這樣的學歷和資歷的,但他卻無「委屈」之感,工作得十分認真。記得有一部意大利名片Riso Amaro在香港上演,這兩個字是「苦米」的意思,他譯為「粒粒皆辛苦」,很得圈內人讚賞。

他搞翻譯,也寫新詩和散文。譯作「沉默的美國人」在中國出版,甚獲好評。散文集有「書‧畫‧人物」和收輯在「新雨集」中的一輯文字。「新雨集」是葉靈鳳、阮朗、李林風、洪膺、夏果、夏炎冰六人的合集。洪膺即劉芃如的筆名。新詩寫得較少,似乎也未結集。但他的詩人氣質是很濃的,作家舒巷城寫過一篇題為「洪膺,你就是詩」的文章,可見他給朋友的觀感。

他在擔任「東方月刊」總編輯期間,每期都有他用英文寫的一篇「編者的話」之類文章。我的英文程度不夠談論它的好壞,但據他的好友韓素音說,他的英文文章是已經有了個人的風格的,文字優美,頗受歐美作家重視。韓素音是用英文寫作的女作家,所言當非過譽。中文寫作能有個人風格已難,何況是中國人用英文寫作。但他卻並非「倚馬可待」那類才子,在朋友中他是被叫做「劉慢」的。他寫文章,字斟句酌,非到他認為滿意,不肯「交貨」。

萬里長空悵望中

聽報館的朋友說,有一次報館要劉芃如寫一篇有時間性的文章,他遲遲未交,報館朋友催他,他突然大發脾氣,說道:「你們都是才子,我是劉慢,我不寫了!」說不寫就不寫,結果只好由別人代寫。從這件事也可見得,他只適宜做「作家」,絕不適宜做稿匠。

他很有點英國紳士的派頭,平日做事,也是慢條斯理的。按說這樣的人應該長壽的,誰也想不到他會短命。

他是因飛機失事死的,一九六二年七月十九(日),他應阿聯邀請,參加阿聯建國十週年紀念,飛往開羅,中途失事,機毀人亡,女詩人趙克臻(作家葉靈鳳的太太)有輓詩三首,錄兩首如下:

萬里長空悵望中,此行總覺太怱怱。
詩魂今夜歸何處?月冷風淒泣斷鴻。

舊知新雨筆留痕,笑語樽前意尚溫。
雲海茫茫塵夢斷,卻從何處賦招魂。
我也寫了一首輓詞,調寄「水調歌頭」:

長天振鵬翼,萬里正扶搖。
誰料罡風吹折,異域嘆魂飄。
天道每多舛誤,才命豈真相負,此恨永難消!
遺篇猶在目,一展淚如潮。

惜彭殤,愴往事,把君招。
十年相聚,風雨曾共寂寥。
一瞑隨塵去後,誰與中流擊楫,同破大江潮。
願執鍾馗筆,慰你九泉遙。
他有一子两女,兒子劉天均頗能繼承他衣缽,留學加拿大,讀「比較文學」,現在溫哥華從事中文電視節目的製作。長女劉天梅,某年曾回香港參加香港小姐競選。現在是一間報館的廣告部經理。次女劉天蘭在香港電視台工作,能歌善舞,經常在螢幕出現。

蒙娜‧麗莎的眉毛

達芬奇的名畫「蒙娜‧麗莎」,人讚其笑為「永恆的微笑」,知道的人很多,但你可曾聽人談過蒙娜‧麗莎的眉毛?

劉芃如在報上寫過一個介紹西方文學藝術的專欄,後來選輯成書,名為「書‧畫‧人物」。其中一篇就是介紹達芬奇這幅名畫的。他在談娜‧麗莎的微笑的時候,也談了她的眉毛。

達芬奇創作這幅畫像是一五〇一年到一五〇六年之間,劉芃如研究了那個時期意大利的時興風尚,和文學作品中對意大利時髦女人的描寫。他說:「蒙娜‧麗莎的眉毛仔細修飾過,這是當時的時興風尚。她有着一個所謂好門弟女人的風度,那種盛裝的肉體的安詳。我們可以說這是當時意大利時髦女人的氣派,嘴唇開一點點『在左邊,好像你在偷偷地微笑……可別顯得有意要這樣,一切要出之自然──假如做到適可而止,大大方方的,再加上一點天真的傳情,眼睛的某些活動,那就不會是賣弄風騷,亂出風頭了。』這是當時一位作家傅倫莎拉給意大利時髦女人的忠告。」

他認為「蒙娜‧麗莎的」神秘,是一個已經懂得掩飾感情的上流社會女人的神秘。她的神秘在她的淺笑,那是好些種不同的笑混合在一起的。談蒙娜‧麗莎的微笑的很多,但談得像他這樣細緻的似不多見。

劉芃如對翻譯的要求很高,他說:「要翻譯,絕不是單單依靠幾本或幾十幾百本字典就行的。還必須熟悉原作中所表現的時代精神、生活方式、文物制度,以及原作者的思想和風格──他遣詞、造句和比喻的種種特性。」「如果慌慌張張把一個西洋美人拉過來,給她胡亂披上一身中國衣裳,誰還能夠欣賞她的美呢?」

但說句笑話,要是像他這樣搞翻譯,除非本身經濟不成問題,否則恐怕要喝西北風了。

(摘自梁羽生《筆‧劍‧書》,頁94-98,香港天地圖書公司出版一九八五年)。

侯汝華詩選

侯汝華詩選

迷人的夜

月在空中
月在水中
紫洞艇
載着正熟的葡萄

月在空中
月在水中
艇家女的槳
輕撥着欲醉的柔夢

唔,為什麼老是沉默着呢?
可是有怨抑傷了你的心?
你的眼又為什麼不看我呢?
可是着了妖人的迷?

你的唇吻間是曾經流迸過戀曲,
那像黃蜂嗡嗡于林檎樹下的呀;
你的眼睛閃滴過光耀,
那像蜜蜂溜下繡線菊的呀。
現在,為什麼沉默又不看我了呢?
說呀,不要待夢墜了!

像這樣的夜,
溫柔的夜,
我正要看你馥鬱的眼,
聽你馥鬱的話。

月在空中,
月在水中,
艇家女的槳,
輕撥着欲醉的柔夢。

一九三二年,五月的夜,廣州

水手

桅檣上旋轉着
七色的明燈,
蔚藍的海面上
白色的帆遠了,
許多人的夢
迷失于汪洋的波濤中,
但沒有一個人
知道你心中的大海。

地中海畔的去年的葡萄藤
挨過了嚴厲的秋天
可還是一樣的凝綠?
而你的眼睛卻凋謝了。
當薄暮的黃光
被天外的風吹動時,
你可曾感到那一年
在南中國嗅過的橙花香?

待到夜色垂落了,
繁星跟燈塔的秋波
參雜着一個肺病女
歌唱城頭的古調,
而你的多年的劫運
又在記憶裏浮上了黑影,
為的是海已幽暗
你卻離家鄉的果樹園更遠了。

一九三五,四,十八,於廣東潮州

海上謠

風來海上,
雲來海上,
人家屋頂的炊煙
也來到了海上。

夕照的七棱色
渲染了在街上躑躅的
少年的肩,海的戀情
開着美麗的榴花。

海水本有一顆苦的心,
鮫人將以為投贈
友好的禮物,而氾濫的波濤
便為夢的搖牀了。

繁星的海──
閃耀的燈的廳,
水手的酒場浮在
沉醉的春風的晚上。

風來海上,
雲來海上,
舞女們的笑意,
也來到了海上。

一九三五年,四,二十一,於鳳城

風雀

窗板上澎湃着海,
我聽着了很熟悉的嗚咽。

仿佛我肩上又有了月亮的臉,
而月亮的淚被風吹墜了。

我要走向廣原去尋覓淚跡,
可是,燃不起燈子呢,
我的路在暗的手裏。

影子是看不見的,
也聽不着它的聲音,
雖然我卻又很明白它,
而我可已多了十個年歲了。

今日有昨日的嗚咽,
於是明日我又有今日的嗚咽。

水手

許多陰鬱的少年
生活在海上

許多美麗的憶戀,
埋藏在暗水裏。

人家問:
「海的悲哀怎樣呢?」
星照着汪洋的波濤,
和海藻的屍體,
但海藻還生存的時候,
卻沒有見過一次天空。

一枝修長的桅檣,
是寂寞的標誌吧,
許多陰鬱的少年,
於是有海的淚了。

老年人

忘了歌的老年人,
走路的跫音消失了,
他的影子像風一樣
也不願再給人家注意。

夜是他的情人,
時間卻成了他的知己,
因為時間懂得他許多,
而他也懂得時間的遲遲寂寂。

忘了歌的老年人,
眼底有很多的興亡,
而當流星墜入大海時,
他還有一次淒然呢!

天和海

假如不是海,
我那裏會
懂得你的眼睛,
那一支支流冬涸了,
又那一支支流春漲。

假如不是天,
我那裏會
懂得你的愛情,
那一片雲沉沒了,
又那一片雲升起。

我站在遼遠的
遼遠的海岸邊──
魔法的風輪啊
你可以對我說
那裏有
沒有晝和夜
沒有雲和水的地方。
一個墳墓的側旁,
又告訴我
誰據有了我。

沒有睡眠

像一隻老朽的船
瀠洄在旋渦裏──
這流動的腐水裏
我沒有睡眠。
睡眠已腐朽在水中了,
還是被水流去了呢?
如果可靠的漁人
我可以來一個尋問;
可是我現在只有自悲。
睡眠也許就在身邊,
而我真有咫尺天涯之感!
我的睡眠沒有眼睛。

靜夜默坐

你曾帶給人許多晴天,
也曾帶給我許多陰雨。
上帝說:「受過陰晴的精華的,有福了。」
於是我有漂亮的帽子,
攜着傲慢的姿態走過街頭。
歸來仍是寂然一室。
夜坐黙思,
燈並不明亮,
乃知我的心上是濃霧滿天。

詩抄錄自藍棣之編輯的《現代派詩選》

(轉貼自《猶自青青(二)》二0一一年九月十五日)

侯汝華的《海上謠》

侯汝華的《海上謠》
黃仲鳴

去春,與蘇賡哲、施友朋北上尋書訪友,偶得睹侯汝華的《海上謠》,頓歡喜若狂。

侯汝華者,為上個世紀三十年代活躍於粵港的詩人也,被論者目為象徵派大師李金髮的「得意弟子」。他的詩作除刊於省港報刊外,更投向全國的文學雜誌,如上海的《現代》、《矛盾》、《新時代》、《新詩》、《詩歌月報》、《六藝》;北平的《小雅》;蘇州的《詩志》;武漢的《詩座》;南京的《詩帆》、《橄欖月刊》等,可惜天不假年。一九三八年病歿,只活了二十八歲。

《海上謠》是侯汝華第二部詩集。第一部《單峰駝》,一九三三年已編就,並由李金髮作序,刊於《橄欖月刊》,但不知何原因,竟沒付梓。在序中,李金髮說:「我從來不曾打算認自己為象徵派,若是承認的話,則侯君和上述諸位,盡可追認為象徵派。」「上述諸位」包括福州的林松青、雲南的張家驥、漓渚的張鐵人,梅縣的林英強。李金髮、林英強、侯汝華都是梅縣人。於今的香港文學史,都將林英強、侯汝華視為「香港詩人」,因為他們曾在香港生活過,在香港的報刊發表過作品。

《海上謠》由上海時代圖書公司發行,出版於一九三六年。所謂「海上」,很多人聯想到是指「上海」,但其實非也,侯汝華曾當過海員,寫過不少與海有關的詩,徐遲在一九三八年十月二十日香港《星島日報.星座》上,發表了一篇〈悼侯汝華〉的紀念文字,說他:「這個南國的詩人,他的詩就是海。」翻開《海上謠》,的確沒有甚麼滬味,反而有「大西北」、「戈壁沙漠」的歌唱。

所謂「象徵派」,據吳中杰《中國現代主義尋蹤》指出,可分為廣義和狹義兩種,狹義的象徵主義萌發於十九世紀中葉的法國,也被稱為頹廢派;因為這班詩人常聚集於巴黎拉丁街一座咖啡店地下室狂歌縱酒,又因其中一位詩人馬拉美喜歡研究羅馬頹廢時期的作家之故。李金髮承其餘緒,侯汝華受其影響,致詩中的頹廢意識甚為明顯。《海上謠》有不少詩篇都是那麼的陰鬱、淒冷的,如〈憔悴的眼〉這一段:「當年的消息/夢中的小徑/憶戀的骸/在迢迢的煙與酒的草場/然而消息腐朽了/小徑也荒蕪了/月亮們陰鬱的天/我看見大海洋的光的死。」

《海上謠》收詩三十九首,分為兩部分,每部分都是以第一首詩作總題。第一部分是〈海上謠〉,第二部分是〈迷人的夜〉;無序無跋。其中有一首〈單峰駝〉,是否即為第一部詩集《單峰駝》那一首,那還待考證。

《海上謠》多首都是文白夾雜,意象豐富,讀來沒有李金髮詩那麼晦澀難懂。

那個北上旅程,迅屆一載,回想起來,仍歡快無限,固然是得睹鮮見的《海上謠》;最賞心的,還是讀到那麼好的詩篇。

文匯報二00六年一月八日)

侯汝華生平

侯汝華廣東梅縣人。三十年代曾在香港和廣州生活。1938年去世,年僅28歲。一九三六年出版了詩集《海上謠》。目前所見文獻,對侯汝華的生平描述不多,但在三十年代的多種文藝刊物上,都可以見到他的詩,除了香港出版的《紅豆》、《今日詩歌》和《時代風景》之外,並投稿到上海的《現代》、《矛盾》、《新時代》、《新詩》、《詩歌月報》、北京的《小雅》、蘇州的《詩志》、武漢的《詩座》、南京的《詩帆》和《橄欖月刊》等多份刊物,從追隨李金髮的象徵主義詩風開始,在省港兩地生活和寫作的侯汝華,也逐步參與在三十年代以上海為中心的現代派詩歌發展。

百度百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