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月31日 星期四

黃碧雲懷也斯

喪禮之後


(畫:黃碧雲)

我沒有想到在喪禮我們面對的是一個謊言:我非常驚惶。

本來重要麼?我想沒有很多人記得這件事,記得這本書。

記得又如何?不記得又如何?不過是一本書,我們不至於天真到相信一本書可以留下些什麼,改變些什麼。

一本書不過是讓人閱讀,最好的時候,可以觸動心靈,如果可以經得起時間,可能會成為一個先行者,一點微弱的光。

大多大多數時候,一本書的生命很短暫,在書架上兩個星期,在版權期間幾年,賣一賣,好運氣或壞運氣的話,給人在互聯網上偷貼,虛晃一會兒。

我讀過《狂城亂馬》,內容難以記憶,讀的時候覺得很好笑,並且覺得那個用假名的作者,一定是你。

原來是你

我很八卦的問過出版人,出版人否認,不,不,不是也斯,是另有其人。我說,不會吧,他說,真的,你信我。也斯自己也說不是。

又不知如何,記憶很模糊,我到了一個場所,一個頒獎禮,這本書得獎了,我不知怎的會在現場,我記得有人讀了一段得獎感言,說是一個「在英國讀書的女學生」所寫。我當時??????!

不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不過是一個人,寫了一本罵人的書,不想表露身分,有點不負責任而已。

我沒有想到在喪禮會舊事重提,我遲到,站在後面聽到有人說,也斯要將《狂城亂馬》以他的名義出版一次。

我非常惶恐:「沉睡的讓它蘇醒。」為什麼呢?

為了你的內疚?你承擔這一個謊言,過於沉重?

出版人已經死了。我不知道有沒有人再知道這件事,你就是那個人──刻薄無情的寫,但這又如何,寫作人從來沒有答應是一個模範人類── 杜妥托也夫斯基是個賭徒,李白是醉酒鬼,曹操殺人,君特.格拉斯參加過納粹軍隊──要翻黑材料的話,每一個人都有一個大檔案,我的肯定比你那二百頁場刊更厚──冷酷無情,刺傷人,放任無禮,借錢不還,偷東西,講大話,失約,遲到,我都做過──如果你沉默不語,大家忘記,在喪禮上你是良師益友,謙謙君子,文學泰斗,不就好了嗎?大家不就可以完成一件事情的回家嗎?

你是為了──如果還有人知道──那個知情人的良心嗎?像《卡拉瑪佐夫兄弟》的佐西瑪長老一章,殺人者告知佐西瑪長老他殺人的事情,這個知情人就成了他的良心,令他憎恨這個知情人,想殺死他。

如果有這麼一個知情人,你會希望在你離開之前,讓他放下重擔嗎?以免他日夜掙扎,我說,還是不說?你選擇自己承擔這個道德責任。

你是為了你的平安嗎?你已經不需要這平安。

你將事實與謊言向毫無準備的我們,狠狠扔來。像從前的每一次,我毫無反抗能力。

還有保持沉默的權利嗎?

你要告訴我們,那個寫那本小書那個人,那個什麼都看不過眼,那個沒有一個人可以經得他的道德批判的人,極為嚴厲而無情的人,就是你。其實也是我知道的你,令我非常害怕而不得不避開的你。

你用這個事實來攻擊我們嗎?讓那些以為你是溫和可親的人沒得好過嗎?還是讓我,我不知道有沒有比我更多的人,不相信你這個形象的人,必須與那些相信你的,你的學生,你的同事,你的家人,滿滿的坐滿靈堂的人,敵對起來?

這是真實與謊言的鬥爭嗎?如果是的話,我還有保持沉默的權利嗎?

我們在喪禮面對的事實,曾經是一個謊言。

這個事實,將我們從日常的安穩之中,扯下來。

我們面對的死亡,原來是我們必須追求真實的良知。

這樣,我開始,也不得不,翻我自己的黑材料了。我可以承受得起麼?我的過去,我是這麼的一個人。

我記得我看過的一個共產黨人黃新波的一個木刻回顧展,他刻了《魯迅詩意》組圖,《大寨人》、《賣血後》、《控訴》非常忠於社會主義寫實主義的作品,但我記得的,是他的小字,寫的一段悔過書,是他文革時被鬥時寫的。那麼一個忠誠的共產黨人,一樣要悔過,挖自己的黑材料,更何我(們)這些當初在尋尋覓覓,無論生活還是創作都無定向的人,能夠說我(們)清白無瑕?

不可能。

但我不可能埋怨,這是一個道德批判甚嚴的社會。群眾對個人,尤其是願意打開自己的人的審判,從來都是殘酷的,無論有沒有互聯網或狗仔隊。

我慢慢打開這黑材料。請給我一點時間,讓我靜默面對我僅餘的生命。

你從來都是激烈而殘酷的,對我來說,你如終如一。在這最後的一次和你交手,正如之前,那麼的幾次,而且年代久遠的交手,我從來都是失敗者。

離開那個喪禮我便開始病。在醫務所的候診室,我讀史賓諾莎作為治療。幸好我們還有先行者,說明「希望和恐懼;確信、絕望和猶豫;勇敢、大膽和好勝;怯懦和惶恐,以及最後猜忌」「惋惜和懊悔」以及「關於激情的一般評述:……一切好的激情都具有這樣的一種特性,即:如果沒有它們,我們就不能存在和生存,它們彷彿是屬於我們的本質……凡是不好的、我們應該摒棄的激情,其情就不然,沒有它們,我們不僅能夠存在得很好,而且唯有我們擺脫了它們,我們才真正獲得了自己應當那樣的存在。」怎樣分辨「好的……不好的」激情,史賓諾莎說必須「逐一考察」──而讓我們有這種「逐一考察」的能力的,是「明晰的知識」。

所以,你知道,我會繼續,(寫和讀,內在的激情,冷淡述說)我不是輕易放棄的人,怨恨的「讓他們怨恨去」,你會記得我,我是一個好對手,輸不怨,敗不走。

這真是個可怕的喪禮。

(明報二O一三年一月三十日)

小字


(畫.黃碧雲)

你會記得我的小字。

我給你寫的明信片,你會記得。

因為空間小,字擠得滿滿的:「也斯:原來巴黎的九月那麼冷。」大概。那一年我寫了很多很多信,很多明信片。

我離開前和你在一個地鐵站分手。你邀我去你住在長洲的家。我說不了。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說不。可能這樣一「不」,我們就不是情人,但我會給你寫極為小字的明信片,親密溫柔,你從來沒有回覆。

我一直在寫沒有回覆的字。年輕時是沒有人回覆,後來是我不需要回覆。

很久以後,我在你一個小說,或什麼裏面讀到,「她那極細小的字。我不知道怎樣回覆」,「她自言自語……回覆會打擾她」。我知道你收到了我的明信片。

我回到香港以後,我以為我是另一個人,起碼企圖是,以我極為決絕又自傷的烈勁,斷絕我的過往。

其後我只是見過你幾次。一次在一個讀書酒會,你給我介紹我認識董啟章,說他寫得很好。那時董還是個學生。我很冷淡。大家是競爭對手,敬而遠之。現在我和董也很少來往,但見到面,不會生疏,不會別扭,很自在,像我們還小,談話。

我笑你是「文化交際花」,或許不至於當面嘲笑。你罵我,總是自責自傷自戀。大家沒什麼好說,都看不過眼對方。

可能再見過一兩次,見到面,也不知有什麼話說。

在這人生晚景,大家的路途已經走得七八。聽到你患病的消息,我只是想:「哦,很快。」有時見到認識你的人,會問你的情,都說你很好,很平和,很坦然,心情也好。我想這好。

沒有想過要再見你。我討厭那些話別。

有時經過銅鑼灣,會想,也斯以前住在這裏。

我第一次見你就在你的家,那一晚人很多,你在我身邊,在我耳邊輕輕說話,不時碰我的手。我只是笑。大家都在笑鬧,沒有什麼更多,見到那麼多就那麼多,不過是一場小小的即興表演。

像我們人生的其他事情,偶然而不再的發生,也不那麼重要:我的小字之於你,你的尖銳之於我。

但我還是很感激,謝謝你沒有回覆,謝謝你摸我的頭說:「你有很好的頭腦,好好的用它。」謝謝你罵我自憐自傷。

你勇敢而安靜的離去。我時常想這人生的出場:離戲,出場,不謝幕。

(明報二O一三年一月八日)

2013年1月28日 星期一

張灼祥懷也斯

聚散

這一個晚上,我們聚在一起。同輩的到來追憶生前好友,說起昔日交往的精采片斷,難免神傷。後輩則說教他寫作的老師雖然走了,但他對文字的貢獻,對他那一代的影響至為深遠。

與他一起覓食的文友,則說以後少了一位識飲識食的朋友,真是莫大損失,找到可以同去吃盡人間美食的人,談何容易。

我們坐在同一個禮堂內,有相識的卻已淡出,不見面了。有似曾相識的,便點頭致意。更多是並不認識的。過去四十年,不同時期他有着不同的朋友。聚過,又散去。有繼續對話,繼續交往的,更多的是沒有來往。不同階段有不同的朋友,自然不過的。

因此那感覺還是怪怪的。我們細說從前,設法勾畫出一個人的面貌來,雖然不算瞎子摸象,那回憶細節,或有相同之處,其實各說各的,差別可大。

曾經有一個時期,我與他為着不同的想法而爭吵起來,吵得可厲害呢,那比喝烈酒來得厲害。不知什麼時候開始,不再爭吵了。對文學有不同意見,對某作家的所作所為從前是看不過眼,是說別人是非了。到某一天,不會說了,更不值得拿出來討論,更不要說為此而爭辯了。沒有什麼好吵,不用見的了。

那個晚上,坐在葉的身旁,葉說這些年來,仍有與他來往,仍是為某些事,某些人,吵得面紅耳熱:「那也算是異數了。我是看着一批又一批的人與他意見不合,爭吵過後,多不再來往。只有我,那麼多年,不知吵過多少趟,卻仍然保持着朋友關係,淡如水的交情,很難得的了。」葉如是說。

人生的或聚或散,雖然不算看得通透,卻很能接受人在不同時期會有不同的朋友。談得來的,就多談一會。言不及義,無話可說的,一次夠了,不必再見。
與他早已疏遠。互傳短訊時,說見面有時,其實是不那麼着意去見面,是知道,見了面,沒有什麼好說。那不是陌生的感覺,是比陌生來得更不自然的感覺。
這個晚上,聚上好幾百人,回憶從前的美好時光。倒是知道,往後日子,我與這一班人該會很少見面的了。

蘋果日報二O一三年一月廿七日)

與也斯二三事

2012年7月22日上午10:57也斯傳來短訊:阿祥:有你的地址嗎?想寄一本《普羅旺斯的漢詩》給你。不是迫你看我的書,是插畫的葉曉文是你體藝的舊生,想你看到你教育的成果。

書展的展覽我想找一張〈大拇指〉以前眾人合照的照片,卻總找不到。是我們以前遊玩不喜歡拍照嗎?

2012年9月26日收也斯的短訊:未來數周若在港,可找時間喝杯咖啡。
其後在SMS談起波蘭,他說:「I of course remembered all the good poems and movies from Poland」。

最後一次互通短訊,是10月3日。卻是一直沒有機會坐下來,喝一杯咖啡。從前不是這樣的,在我們仍是很窮的年輕歲月,一個電話,就可以出來,到外面喝咖啡,飲紅酒的了。最後一次喝廉價法國紅酒,吃義大利芝士,是也斯前往美國唸書的某一個下午,我們坐在離島碼頭附近的天台,紅酒一杯一杯的喝,當日的談話內容早已忘記,倒是記得紅酒很難喝,比藥水更難喝。我們卻又有此能耐,兩個小時下來,把兩瓶紅酒喝光。

2012年聖誕期間,終於想與也斯喝杯咖啡了,電話打通了,沒人聽,十多秒後,聽到他畧覺低沉的聲音:請留話。

這,該是最後一次聽到他的聲音。09年8月中旬前往北京,竟是與也斯同機。那天在北京的Crowne Plaza與他及鴻鴻的朋友一起晚膳。那天晚上,剛巧他們有空,遂一起到北京鳥巢音樂廳欣賞我校合唱團的詠唱表演,該是十年來,第一趟與也斯一起出席歌唱晚會。

2013年1月7日黃念欣傳來〈如果在一個灰鴿早晨,懷念。〉其中一段:第一次見面,九五年,他與張灼祥笑到癲,但不知他們哭什麼,拿着紅酒杯,獨有的也斯笑聲hee hee hee hee hee笑餐飽。

95年黃念欣第一次見也斯,其後她與董啟章在〈講話文章〉寫了〈道是無情卻有情──也斯談文化學術以外的種種感情〉。

這一刻,我在喝茶,想起也斯的〈茶〉其中兩句:杯底的茉莉/或聚或散成圖。
我們都喜歡辛笛的那一句:再見,就是祝福的意思。

蘋果日報二O一三年一月十三日)

我們的香港文學 我們的也斯

我們的香港文學 我們的也斯
陳智德


(圖.智海)

也斯的寫作始於六十年代中,當時香港青年自發組織文社,蔚然成風,也斯亦曾參加「文秀文社」;但其真正投身香港文學的承傳運作發展,以為一生志業,則始於七十年代初。這不單是一種個人志趣的選擇,七十年代初本是香港文學發展中一次重要轉折,也斯自覺時代轉折對文學的衝擊,求索自己及一代人的路。

七十年代青年與也斯

一九七二年,《中國學生周報》刊出一系列「香港文學問題討論」專題,第一篇是洪清田〈看看青年寫作風氣的凋零〉,由文社風氣的沒落開始談起,第二篇是溫健騮〈批判寫實主義是香港文學的出路〉,針對青年學運後的迷惘,思考新出路;其後黃俊東、也斯都有撰文參與討論。這時的也斯自浸會英文系畢業兩年,擔任過《星報》和《文林》的編輯工作,一九七二年十一月,他與友人創辦了文學雜誌《四季》,後來他回顧時談到:「一九六O年代後期中國和香港社會的變動,對我們開始學習寫作不久的人也產生很大的衝擊。一方面令我們更深地去反省社會的本質,想更深地去了解;另一方面卻無法同意當時一些比較褊狹的意見,即認為文學只應做表面的反映和批判。」《四季》引介三四十年代文學,翻譯拉美小說,刊登本地和台灣創作,是也斯對時代轉折和香港文學問題的實質回應。

「詩之頁」與也斯

一九七三年,《中國學生周報》再次改版,重刊停頓數年的「詩之頁」,由也斯主編。「詩之頁」過去由不同的詩人主持過,各有其風格,西西重視語言和形式的活潑創新,蔡炎培以按語方式向作者作幽默對話。也斯接編後,提出開創新的風氣,鼓勵生活化和香港題材,曾組織「香港專題」,標示本土詩歌風格,編輯視野開風氣之先。《中國學生周報》停刊後,「詩之頁」作者如關夢南、葉輝、阿藍、張景熊、馬若等等,仍在七十年代中期的《大拇指》、《羅盤》、《詩風》、《香港時報》等刊物,延續其生活化和香港題材詩作。

《大拇指》與也斯

一九七五年十月,也斯與一班文友,包括西西、張灼祥等創辦《大拇指》,發刊詞由也斯執筆;該刊有意繼承《中國學生周報》的綜合文藝風格,版面包括藝術版、電影版、文藝版,出版至一九八七年,是繼《中國學生周報》之後,具跨年代影響力的綜合文藝刊物。《大拇指》由周刊、雙周刊至半月刊,許多作者都參與過編務,也斯則於一九七八年赴美國進修,結束他的編輯事業時期,轉入學術與教育,以迄終身。

也斯第一本詩集《雷聲與蟬鳴》一九七八年出版,收錄六十年代中至一九七七年間作品,其中最矚目部分,相信是「香港」系列中的九首詩作,實踐他以淡筆、生活化語言書寫香港的詩觀。從「香港」系列的〈北角汽車渡海碼頭〉、〈寒夜,電車廠〉、〈拆建中的摩囉街〉等詩,最可感是作者的觀察態度:注目於樸實以至襤褸的香港街巷,關注人們消頹、失落的生活,描述荒地、舊輪胎、泥濘路、從工廠湧出的人潮,正視都市的限制、狠心地揭穿幻象,卻又投予微茫寄望。他拒絕歌頌,也拒絕二元對立式的批判,他的失望總帶憂患,詩語言的效果不來自押韻,而是淡筆傾瀉出景物自身無以名狀的情感。

現代文學與也斯

從今日角落看,「香港」系列詩作也保存了消逝的人文景觀,紀錄了影像無法表達的角度。也斯的文學語言,源於對三十年代中國文學和外國文學特別是拉美文學的涉獵,以至六七十年代美國民歌語言的轉化,他雖然不標榜寫實,也不認同簡單的反映現實手法,但其作品總帶一點寫實性。除了詩歌,他的小說,如《剪紙》、《象》、《島和大陸》,散文集《山水人物》、《山光水影》等,都具很多真實香港地方景觀的描寫,其中《剪紙》可說是他寫於七十年代的代表作,對雜誌社運作、中上環社區生活和文化風氣,都有很深刻反映,其熔鑄拉美文學的魔幻寫實技巧和改變敘事立場的手法,使一個以雜誌社為背景的愛情故事,盛載香港文化的認同和焦慮。

許多學者論說香港七十年代的本土意識時,都從電視、電影或粵語流行曲開始,也斯七十年代的作品,其實也揭示了本土意識的多元性和表現上的不同可能。如果將西西和也斯兩位差不多同時期的作家比較,二人都在七十年代吸收了拉美文學的魔幻寫實手法,作品內容同具現代感的本土關懷,不同的是,西西每以肥土鎮、浮城喻示香港,《我城》亦以「肥沙咀」、「地上鐵」等借代現實地名,其所締造的寓言效果,與也斯在《剪紙》、《象》等作品透過細密描寫真實社區強調的地方特質,建構情感想像,可說各異其趣,卻仍有若干共同,二人由虛喻實,或由實化虛,標示兩種方向的文學本土性。

自一九七五年香港藝術中心的詩畫展,也斯力於文學與其他藝術媒介的合作,強調跨文化對話,他本人於八九十年代多次與不同藝術家合作,舉辦詩畫展或混合媒體演出,擴闊香港文學的視野和可能,也促進了不同藝術媒介之間的交流,由戲劇、錄像、舞蹈、視藝、攝影、裝置藝術以至時裝都有他合作對話的蹤。

八十年代中,也斯學成回港,先後任教於浸會學院和香港大學,他的博士論文是有關三四十年代中國新詩與現代主義,用比較文學的方法研究當時仍備受忽略的九葉派詩人。回港後,也斯把比較文學方法引入香港文學研究,發表了重要論文〈香港小說與西方現代文學的關係〉,以李維陵、劉以鬯、崑南和吳煦斌的作品為例子,談論文化的反抗、壓抑以及現代文學傳統的重認,以新方法和論點建立出香港文學評論的高度。

九十年代與也斯

九十年代,也斯的重要作品是小說集《記憶的城市.虛構的城市》、《布拉格的明信片》和詩集《游離的詩》。《記憶的城市.虛構的城市》是也斯寫了十年,破卻敘事框框的抒情小說,《布拉格的明信片》則熔鑄後現代文學技巧,對八九十年代的文化現象有時幽默地嘲弄,有時尖銳地批評。《游離的詩》從「游離」的角度反思種種簡化的歷史態度,在表面「游離」的語言以外,對文化差異引發的誤解、觀念的簡化和扭曲特別敏銳。三部作品都或多或少地回應九七回歸問題,正如也斯自己所說,他不是要寫史詩式的戲劇性傳奇,而是「在傾側的時代自己探索標準、在混亂裏凝聚某些特質」,抗衡大敘事,提出結合個人情感經歷與文化批判的、來回細密的思考,總在二元對立中尋求第三種可能,或可稱為一種也斯式的態度,寫就九十年代香港文學中不易消化的聲音。

香港文學與也斯

作為一名學者和教育工作者,也斯一直關注香港文學,呼籲學生重視香港文學,整理史料。猶記得一九九五年香港藝術中心的「香港文化」課堂中,也斯向我們派發從舊刊物中影印出的崑南〈攜風的姑娘〉、李維陵〈魔道〉和鄧阿藍〈不要讓爸爸知道〉等作品,予以講解。當時他們的作品已湮沒多時,是我們從未聽聞但讀過其作品後慨嘆為什麼不能早點讀到的名字。

也斯在九十年代初已提出香港文學資料散失、沒有文學大系、文學評論不受重視,呼籲成立香港文學資料館,這其實也是許多香港作家如劉以鬯、小思等共同提出過的問題,二十年過去,學界做了很多香港文學資料整理和研究的工作,但香港文學館依然成立無期。今年一月五日,也斯離開人間,臨終遺願是香港文學能得到重視;作為他的學生,我哀悼之餘,勉力按捺激動,力求平實縷述也斯在香港文學的位置,只因深感老師最後所關懷的不是一個人或一種「界別」的問題,而是我們共同關懷的、香港文化素質的前景。路仍漫長,如果你問前述的「我們」包括了誰,就如也斯所言:「如果你有耐性,你總可以聽見我的。從五彩斑斕的事物走向內心的旅程是如此漫長。如果你願意,當我說我們的時候,其實就是包括你了。」

(明報二O一三年一月二十日)

傍晚在魚涌

傍晚在魚涌
鍾國強

這時我走到人羣裏
太多人走在同一方向
從地底走出來
許多年前的記認好像刷落了
面前升起的是另一道天橋
街燈輸送寒氣
店面寫生滾的粥
有人拿起煲仔飯進入裏面不見
有人看玻璃
是凝固的街景還是自己
這時只是情緒
拖白天的疑問拐進暗巷
有人耐心地摺疊一塊紙皮
有人呆望柱上開的空間
我在燈號前停下看燈
學習如實就在那裏
學習樓叢間的夜空
不敢輕言寬大
七重天的食客都寥落了
花檔還有人剪花
亂墜的枝葉與陳言
腳下傳來反覆的細響
老人用化學毛筆
顫顫描摹千古
千朵花有千種顏色
密封在張掛的字詞裏
這時望向馬路
看見對面有人看我
這時望向商廈的玻璃
寬敞的大堂有朱銘在耍太極
電車空出來的窗
讓沿街某些風景穿過
偪仄的招牌
偶然出現幾個錯字
爐灶釋出善意的蒸氣
仍抹不掉鏡面的鏽
叮叮有時是警號
冒失的人回身大罵
有時只是寂寞
像寒夜裏觸手的雨滴
暖意一度停駐
又再開行
這時從殯儀館走出來
還好像擠在迴轉的梯間
千種人有千種心思
剪花人在擺脫剪影
執念在人面的河流中
前行還是後退
我走到地底的人羣裏
學習像一列地車
沒有兩旁的風景
在金屬的聲音中認識人
不僅僅是自己的回聲

──仿〈中午在魚涌〉向也斯致意。二O一三年一月十四日晚弔祭後作。

(明報二O一三年一月十八日)

2013年1月22日 星期二

宇無名

宇無名
黃仲鳴


■一部舊書,幾許名字已消逝。 作者提供圖片
 
周前在銅鑼灣閒逛,忽然手機響,是張雙慶教授打來的。他說:「安仔死了,你知道嗎?」我頓一愕,一驚,繼而悲從中來。這個消息真的太突然了。這不可能吧?剛過花甲,事業仍日在中天,身子看上去蠻健碩的,怎會?

但世事就是這麼無常。腦中霎時想起安仔寫過一篇《愛恨銅鑼灣》來。住在銅羅灣的也斯也走了,我焉得不恨銅鑼灣!回家找出《百家聯寫.香港歲月》,翻到安仔那篇文章,重讀一遍。百感交集。

《香港歲月》出版於一九九九年二月,是香港作家協會同人的合集,由我主編。九七年已開始徵集稿件,在〈編後記〉中我說:

「將一九九七年七月一日以前作為一個時代的終結,凡我香港人,當有不少感想,於是呈現在這本書的百家,或感懷時代,或對社會不平鳴,或追述一件事,或追思某個人物,或抒發自己的內心世界;他們的感情,都是真摯的。」

細閱目錄的作者名字,一股滄桑、悲涼便湧上心頭。十多年過去了,那些名字:林蔭、海辛、甘豐穗、紅葉、鄭心墀一個個去了,於今還添上一個安仔,寧不哀嘆耶?

安仔,是我們一班朋友對他的稱謂。他原名麥繼安,是香港電台電視部的編導;他,也叫宇無名,是「超科幻」小說家,寫了多部另具一格的小說。在網上,有人將他和衛斯理比較,備受討論。他這篇《愛恨銅鑼灣》,道出一位後輩對衛斯理的崇拜、尊敬:

「那時候的一個少年,每逢走過『食街』和『名店街』,就總會傻兮兮的,抬頭把目光掃到百德新街的一幢幢大廈上。因為他聽人家說,他最崇拜的一位小說家,就住在其中一幢的某個單位。」

上世紀七十年代,倪匡就住在銅鑼灣。這少年愛讀他署名魏力的《女黑俠木蘭花》,其後自覺長大了,移愛衛斯理。他本是文藝少年,寫詩;受到衛斯理的影響,於是棄詩寫起科幻,而且比衛斯理更科幻,命名「超科幻」,主角就是宇無名。我相信,他從來就沒意思要「超越」衛斯理。從在百德新街尋找倪匡再到認識倪匡,都是那麼虔敬。

甘豐穗的《習畫記趣》說,退休後拿起畫筆,「既可延壽又可娛己娛人」,「大好事也」,他果真長壽,八十多歲才歿。林蔭也習畫,我習書,揚言將來合開一個「徐行林蔭書畫展」,可惜,林蔭去春也一瞑不視了。未及一年,宇無名也到另一個世界探險去了。在《無名咒》中,他說每個人都有個「守護天使」,他的「守護天使」為何這麼狠心,這麼快就「放棄」了他。

安仔學寫小說,私淑的是倪匡,真正的師傅是林蔭,兩人以師徒相稱,半夜三更常互通電話,一談就雞啄唔斷。我口直心直,從不理會他人的感受,動輒批評他們的作品,是否中聽,那就不得而知了。然友誼仍綿綿,今師徒俱逝,撫書懷人,更增愁緒。

文匯報二O一三年一月廿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