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8月17日 星期六

空前絕後的《大人》和《大成》

空前絕後的《大人》和《大成》
何家幹(學者、藏書家)

我收藏的書大約不到一萬冊,許多書都不會仔細研讀,通常只看看介紹,或者用來查點資料,認真看過的應該不到十分之一。期刊雜誌,一般是看完了就扔。這中間也有例外的,那就是香港的兩種雜誌《大人》和《大成》,不僅想方設法要配齊它們,還會經常反復翻閱。這兩份雜誌摞起來有一人多高,不斷地抽閱,打亂,再整理,不嫌殫煩,這在我的閱讀習慣上,實在是不多見的。一直想對這兩份雜誌做點介紹,一是沒有時間,二是工作量太大,遲遲下不了手,為使明珠不至投暗而任其淹沒,決定還是勉為其難做點簡單的梳理。

我收藏了全部的42期《大人》和221期《大成》,收藏頗有戲劇性。在香港和澳門的舊書店裏,經常可以買到這兩種雜誌的零本,開始沒有重視,總是隨買隨看隨手送人,前後送出去的零本應該不下100本。2004年夏天有次在澳門閒逛,到一家雜貨店買水,一眼瞥見地上一大堆舊雜誌,其中就有全部的《大人》。老闆蠻有意思,每本8元,但把裏面的精美插頁取下,另賣3元,但無論如何,這個價格已經是便宜得不可思議。我收齊《大人》後,再買到《大成》就不再送人,三年多的時間聚集了兩百多期,成績也很可觀。以前,從沒有收齊哪份雜誌的想法,但《大成》不同,比如想看高伯雨先生的抗戰前在上海中國銀行過優遊歲月的日記連載,可中間正好脫刊,那是非常非常鬱悶的事。

《大人》雜誌創刊於1970年5月,1973年10月停刊,前後出了42期,刊物上沒寫停刊的原因。《大成》緊接着《大人》,於1973年12月創刊,也沒有發刊詞,但這兩份雜誌間的承繼關係一看可知,主編都是沈葦窗一人,刊物的風格也完全一樣。兩本刊物的封面字是集譚延闓的法書,英文譯名是Panorama Magazine(按:Panorama Magazine是《大成》的英文名,《大人》一直沒有用英文名,到後期才登出版社的英文名,叫The Chancellor Publishing company。見以下水橫舟留言),顛倒後和現在《萬象》雜誌一樣,出自吳嘉棠。《大人》比《大成》要豪華得多,每期120頁,內頁和封底為名家畫作、法書或手跡,用紙為重磅新聞,樸素大方。《大成》只有80頁,封面和內頁的紙張都較差,封底多為書店或畫店的廣告,兩本雜誌放在一起,《大成》寒磣立現。

《大人》和《大成》創刊於上世紀七十年代,彼時大陸期刊是一片空白,香港的藝文掌故類的期刊倒有不少,其中比較有名的是《春秋》和《掌故》,在台灣有《傳記文學》,但這些雜誌的內容和水準是無法與上述兩種雜誌比肩的。

《大人》和《大成》的初創,有一個非常豪華的撰稿人隊伍,這些人大多是大陸鼎革後,流寓在香港和台灣的南下文人、名流和藝術家,這兩份雜誌給這些人提供了一個發表文章的重要平台,刊載了大量有價值的文章和重要的第一手史料。1980年以後,開始有一批大陸的作家和藝術家加入,但隨着老一輩撰稿人的紛紛辭世,稿件的品質和珍稀程度都不及以前。1995年主編沈葦窗辭世後,前後長達25年之久的雜誌也走到了盡頭,於同年停刊,《大人》和《大成》加起來一共出了304期。

這兩份雜誌主要登載文史藝術方面的文章,但內容則不完全限於這些,品類很複雜。以下就按撰稿人的類別(僅限海外撰稿人,大陸的不細分)和文章所屬做一個簡單的梳理,來看這兩份刊物內容是如何的豐瞻。這樣的排比會有很多的交叉,只能取個大概,對於名氣不大或不熟悉的人(按我的標準)從畧:

政治:孫科,何應欽,張群,陳立夫,蔣經國,蔣緯國,李璜,左舜生,雷嘯岑(馬五先生),顧維均,潘公展,楊森,程滄波,葉公超,阮毅成,嚴家淦,俞大維,朱子家,丁望等。

重要文章有:孫科回憶孫中山的「北上與侍疾」;李璜的民國政壇和政要的回憶錄;朱子家的汪偽政權的回憶:如梁鴻志獄中的遺書與遺詩,陳公博臨死之言和逃亡日本的真相;何應欽對「何梅協定」的辯誣;雷嘯岑的政海人物面面觀;趙世洵的東北與蘇餓問題連載;丁望的「文革」時事分析;回憶抗戰,內戰和民國政壇人物及將領,如凇滬會戰,回憶蔣百里、余漢謀等。

名流:吳稚暉,李石曾,王雲五,于斌,陳存仁,孫德成,羅家倫,蔣碧薇,陳香梅等。

重要的文章有:吳稚暉回憶對孫中山,故宮博物院清查的經過;民國名人掌故,如「章士釗與杜月笙」等;陳存仁在刊物的早期發表的文章最多,上天下地,無所不寫,《銀元、抗戰、勝利時代的生活史》連載了很多期。他寫的東西,大多如茶店說書,玄得很。比如,他竭力要證明徐福東渡日本,是日本的神武天皇,和衛大法師堪稱同志。

學人:錢穆,沈燕謀,蔣復璁,唐君毅,羅香林,林熙(高伯雨,高貞白),黎東方,楊亮功,潘重規,宋淇(林以亮),逯耀東,沈雲龍,吳相湘,周棄子,秦孝儀,劉太希,何浩天,俞大綱,那志良,王世昭,蘇精,陳封雄,唐德剛,千家駒等。

重要的文章有:沈燕謀的《南村日記》的連載,記敍很多南來文人的交遊和新亞書院初創的早期史料;潘重規、宋淇的《紅樓夢》研究;蔣復璁和蘇精的關於台灣故宮博物院的歷史及抗戰搶救善本書的回憶;劉太希民國學人的記述;高伯雨以林熙的筆名發表的隨筆數量最多,差不多每期都有,直到他1992年辭世。作者出身潮汕大家,交遊廣闊,所記的內容非常豐富:晚清民國掌故,民初海外留學生團體,家族商業在香港的興衰,廣州西關大屋的變遷,抗戰前日記裏的上海和戰時日記裏的香港的文人眾生相。高氏既是學人又是才人,寫出的東西有依據有才情,非常耐看。但就是這樣一個不左不右的中間派,在北京事件後,突然一改不溫不火的行為風格,寫了篇金剛怒目式的文章,〈華表猶在當權狂〉。

作家、詩人:包天笑,林語堂,趙叔雍,曾克耑,梁實秋,易君左,蘇雪林,梁寒操,臺靜農,徐訏,姚克,胡蘭成,謝冰瑩,吳魯芹,唐魯孫,夏元瑜,李猷,宋訓倫,潘受,祝秀俠,趙聰,南宮搏,程靖宇,成仲恩(鮑耀明),胡士方,琦君,思果,高陽,白先勇,徐速,古龍,倪匡,李敖,林太乙,林文月等。

這些文人寫的題材比較雜,主要為隨筆,詩詞和回憶。重要的文章有:趙叔雍、宋訓倫等的詩詞評論(宋為詞人,董浩雲的秘書,與董建華家族關係密切);臺靜農的散文;易君左的詩和遊記;蘇雪林等對文人的回憶,如回憶晚年的陳西瀅和淩叔華;唐魯孫、夏元瑜舊京風俗的記述;程靖宇、成仲恩等對周作人晚年生活的系列文章;古龍談武俠小說等。

記者編輯:金雄白(朱子家),胡憨珠,陳紀瀅,薛慧山,胡健中,曾虛白,賈訥夫,圓慧,惲如辛,戎馬書生(筆名),特級校對(筆名),江果士,文道載,黃天才,林慰君,文廣生,張志韓等。

重要文章有:金雄白記者生涯五十年系列連載,《汪政權的開場與收場》,五六十年代香港的報界情形;胡憨珠的申報與史量才;圓慧、特級校對關於抗戰時期的報導追憶;林慰君回憶其父林白水;對民國名報人的回憶等。

藝術,包括繪畫,戲劇,曲藝,電影和流行歌曲:張大千,溥心畬,林風眠,朱省齋,黃君璧,郎靜山,王壯為,趙少昂,莊嚴,鮑少游,王己千,陳定山,李北濤,沈葦窗,李霖燦,蔣彝,傅申,周士心,江兆申,喻致貞,丁衍庸,張佛千,張目寒,吳俊升,劉國松,齊如山,孟令輝(孟小冬),周志輔,齊崧,陳蝶衣,屠光啟,章遏雲,新馬師曾,郭小莊,盧燕,無聞老人(筆名),芝翁(筆名),燕京散人(筆名)等。

重要的文章有:張大千關於敦煌的記述以及張大千粉絲對其藝術活動的連續報導;朱省齋的畫人畫事系列;陳定山回憶陳小翠;名畫家的創作談;齊如山的國劇談,孟令輝的回憶余叔岩;周志輔的幾禮居談劇系列;陳非儂的《粵劇六十年》系列;新馬師曾的回憶;陳紀瀅的《齊白石與梅蘭芳》連載;民國四大名旦和不同劇種着名演員的介紹;陳蝶衣等關於民國和香港的電影流行歌曲的文章等。

雜家及其他:韋千里,老吉(筆名),羅光,伍宜孫,沈惠蒼,盛毓度,胡美琦,韓菁清等。

此類文章比例很小,登載的內容卻是五花八門:術數神卦,民間百戲,醫術,圍棋,美食,跑馬等等。主要的文章有:韋千里對名人的判命;老吉的馬場三十年回憶;沈惠蒼連載的《食德新譜》;伍宜孫的《盆景藝術》;胡美琦等對大師夫君行藏的追憶等。

1980年後,大陸的作家和藝術家開始登陸《大成》,主要的撰稿人有:鄭逸梅,謝稚柳,錢君匋,王個移,黃苗子,周鍊霞,林北麗,魏紹昌,許姬傳,周汝昌,許寅,汪曾祺,張鐵錚,徐城北,劉喜奎,侯喜瑞,張允和,葉淺予,俞正飛,小翠花,王映霞,梁穀音等。撰寫的文章內地後來大多能見到,這裏不再具述,這中間撰稿最多的竟然是王映霞──更奇怪的是,不知編者是不是刻意的惡作劇,總是把她的文章和回憶許君紹隸的文章排在一起,不知道王看了這樣的排列是何種感覺。以前有人看了王映霞寫的《我與郁達夫》後曾說,王有自知之明,就不該出來辯誣,這話實在是很有道理。

《大人》和《大成》還轉載了一些名家的作品,主要是為了配合刊物內容的需要。比如封面選吳湖帆的畫,就會轉載他的文章;刊載知堂的印譜,就相應登一篇知堂早年相關的舊文;回憶名人,會找同時代的其他人的記述做佐證。轉載的都是沉埋已久,不易見到的有價值的資料和文章,這羣作者計有:馬君武,周作人,柳亞子,成舍我,俞平伯,葉恭綽,吳湖帆,齊白石,陳巨來,錢化佛,徐卓呆,范煙橋,曹聚仁,張恨水,梅蘭芳,張次溪,周信芳,周越然,陸丹林,張蔥玉,侯寶林,陸小曼,張競生,金少山,袁世海,白雲生,李萬春,言慧珠,張君秋,金受申等。

編者經常有意識地在幾期連續刊載同一個人物專題,其中有章士釗,林白水,梁鴻志,周作人,余叔岩,梅蘭芳,郁達夫,張競生,陸小曼等。除了文章外,還刊登專題人物的畫作或手跡。比如梁鴻志遺書的全文手跡,一代才人林長民書寫的楹聯,林白水收藏的着名的硯台“生春紅”的圖片,章士釗晚年南遊香港的詩作等。

關於周作人,登載了不少篇文章,撰寫者也不同:知堂的書信和印譜(鮑耀明),周作人與八道晚(張鐵錚),周作人的兒童雜事詩(竹坡),程靖宇胡士方等人的文章等。此外,連載一個作者的系列專題,也是刊物的一個重要特色,比如金雄白、陳紀瀅等人的這些文章,最後都形成了專書。

這兩份雜誌的裝幀都比較樸素,幾無廣告,尤其是《大人》,封面和內頁選用的全是名家或名流的畫作和法書。畫家有齊白石、吳湖帆、黃賓虹、張大千、溥心畬、傅抱石、關良、陳定山、黃君璧、吳作人、李可染、周鍊霞、梅蘭芳、宋美齡等。從第三期開始,每期都有四開彩色精印的銅板名家畫作或法書的插頁,精美絕倫。這些插頁除已列的上述部分畫家外,古人裏計有:邊壽民的蘆雁,新羅山人、虛谷的花鳥,沈石田、陸廉夫、吳伯滔、金拱北的山水,鄧石如、劉石庵、王文治的法書等。這些收藏,都由「定齋」提供,「定齋」是誰,還沒查到相關資料。

《大成》創刊後,封面多選用張大千的畫,這其中主要原因是刊物得到張大千的書畫資助,需要替他搖旗呐喊耳。大千固然一代名家,畫也出色,但差不多每期封面都是他老人家的畫,連看幾年,也難免覺得有點膩。八十年代末,大千老去,封面開始選用別的名家畫作。

《大人》和《大成》的政治傾向比較偏右,早期的撰稿人也多為親台灣的國民黨文人和香港的自由知識份子。和《春秋》等文史雜誌不同,這兩份雜誌的撰稿人都用真名,只寥寥幾個人用的是筆名。因為刊物的內容大多是關於文史、掌故和藝術,自然淡化了其中的政治傾向。偶有登載回憶政壇和政治人物的文章,才會顯現極右派的反共立場。這中間的代表是馬五先生的政海人物回憶,青年黨黨魁之一李璜回憶早年共產黨領袖的文章。

刊物有一欄「大成小語」,是對中港台三地的時事進行點評。欄目用金石名家陳風子的篆刻為標題,點評人為「上官大夫」和「王好比」,實際其人就是時稱才子的呂大呂也。這個欄目對港台的時事的點評比較客氣,對大陸,則比較尖刻,尤其是在當時看來。不過其時正是中國「文革」結束的前後,可以借題發揮的東西太多,給才子奉送了很多很好的題材。看這個欄目,很容易想到時下的陶傑之流,不同的大概就是同被目為才子,今蟹不如舊蟹多矣。

社長和編者沈葦窗先生的背景不詳細,《大成》的內頁上經常有他和張大千等港台名流的照片,很海派,大概是上海人。他很能拉稿,有時為了得到名家的稿不惜在雜誌上刊發預告,先斬後奏。他偶爾也操刀上陣,寫「葦窗談藝錄」等。沈酷愛戲曲,來香港前曾編過《半月戲劇》,對舊劇瞭解很深,和演員關係很好,能票戲。此君交遊廣闊,在電影戲劇和文化界都相當吃得開,與海內外文化人多有交往,故雜誌能彙集如此多的名流大家。《大成》雜誌除得到張大千的資助外,另一個重要的贊助商是「蘇浙旅港同鄉會」,因為每期的《大成》都有該同鄉會活動的報導,諸如學校工廠開業,舉辦慈善活動,和雜誌完全不搭界。沈氏以一人之力,能維持這兩本雜誌達二十五年之久,出版逾300期,而刊物品質如此之高,這在中國的期刊史上大概是空前絕後的,其人對文化的傳播和貢獻不言而喻。

(原刊二OO八年七月十五日《南都網》)

《大人》第一至四十二期的封面圖(來源:布衣書局論壇,上載者邯鄲學步)

   
第一期:葉淺予大畫案。第二期:溥心畬尚有童心圖。第三期:周煉霞畫讀書樂。

  
第四期:張正宇畫蕭長華戲裝。第五期:關良畫五家坡。第六期:齊白石畫蟹。

   
第七期:羅兩峰畫寒山像。第八期:黃黑蠻人物。第九期:增福財神。

  
第十期:梅蘭芳畫梅。第十一期:齊白石畫偷閒圖。第十二期:張大千畫魚樂圖。

   
第十三期:張大千畫觀河圖。第十四期:齊白石畫何妨醉倒圖。第十五期:關良畫坐宮。

   
第十六期:梅蘭芳刺虎圖。第十七期:溥心畬畫長耳驢。第十八期:張善子畫泥虎。

   
第十九期:齊白石畫耳食圖。第二十期:關良畫烏龍院。第二十一期:齊白石畫老當益壯。

  
第二十二期:八大山人瓜鼠圖。第二十三期:黃賓虹畫春江水暖。第二十四期:吳作人畫熊貓。

   
第二十五期:吳昌碩畫壽長久圖。第二十六期:吳子深畫蘭。第二十七期:黃君璧畫松鶴圖。

   
第二十八期:蔣彝畫側目而視。第二十九期:齊白石畫雞雛。第三十期:溥心畬畫仕女。

   
第三十一期:張大千居士自畫像。第三十二期:黃賓虹人物畫稿。第三十三期:李可染畫春牛圖。

  
第三十四期:徐悲鴻畫日長如小年。第三十五期:齊白石畫爭王圖。第三十六期:黃君璧畫山水。

   
第三十七期:馬壽華畫竹石。第三十八期:齊白石贈徐悲鴻畫。第三十九期:張大千畫西瓜。

  
第四十期:陳定山畫山水。第四十一期:張大千畫鬥草圖。終刊號:黃君璧畫秋穫圖。

2013年8月16日 星期五

無名氏‧卜少夫‧方寬烈

《無名書初稿》
許定銘

 

二O一二是無名氏(一九一七至二OO二)逝世十周年紀念,五月的「文學月會」,由江濤及崑南在香港中央圖書館講《無名氏的小說》。江濤主要介紹無名氏生平,崑南則講無名氏的代表作《無名書初稿》。崑南是無名氏的超級「粉絲」,一九五O至七O年代中期的香港及海外文壇,當所有人對無名氏的所知僅限於《北極風情畫》(上海時代生活,一九四四)和《塔裏的女人》(西安無名書屋,一九四四)時,崑南已在一九六四年七月《中國學生周報》的《五四抗戰文藝專輯》上,發表了幾千字的《淺談無名氏初稿三卷》,探討主人翁印蒂追求人生目標的歷程。

《無名書初稿》是套二百六十萬字的長河小說,全書六卷,頭三卷《野獸‧野獸‧野獸》、《海艷》和《金色的蛇夜》出版於一九四九年解放前;後三卷《死的巖層》、《開花在星雲外》和《創世紀大菩提》寫於一九五O及六O年代,是不可見天日的隱世之作,直到無名氏一九八三年離開內地,經港赴台定居之際才能出版。講座中投射發放的書影均以新版為主,今日故意讓《野獸‧野獸‧野獸》(上海時代生活,一九四四)初版本書影以饗眾「粉絲」。《無名書初稿》厚盈呎,在資訊爆炸,傳媒充滿誘惑的今天,肯定無人問津。我認為想接觸無名氏,應從他兩本言情小說及短篇《露西亞之戀》入手。

(大公報二O一二年五月廿八日)

憶《露西亞之戀》
陶俊(許定銘)

 
幾年之前,「無名氏」對一般的文藝青年來說還是陌生的,自從某報刊用了整版的篇幅來介紹他的《野獸‧野獸‧野獸》,闡明了小說主人翁印蒂的現代精神,無名氏才漸為人認識。近兩年來,更把他所流行的兩個小說《塔裏的女人》和《北極風情畫》拍成電影(都是由影帝楊群主演),而且非常賣座,無名氏的名字就更為愛好文藝的青年男女所欣賞了。他的作品除了上述的外,還有:《海艷》、《金色的蛇夜》、《龍窟》和《露西亞之戀》等,而在文學理論方面則有《沉思試驗》。無名氏的作品充滿粗野、狂熱的氣氛,大部分的小說還帶有傳奇的色彩。

無名氏是卜乃夫的筆名,我認識他的作品亦略帶點傳奇性。大約一九六三年間,我參加了一次由阡陌文社舉辦的文學講座,主講者是誰已記不起了,但却很清楚的記得他極力推許一本絕了版的無名氏短篇小說集《露西亞之戀》,而且提議油印分給大家閱讀,再行討論,文換意見,可惜卻因時間的問題取消了。

不久之後,在一個偶然的機會裏,我在一所舊書店裏買到了老版《露西亞之戀》。看過以後,深為書裏的故事情節所感動,打算寫一篇評介,但卻因事而擱下來。後來,一位初學寫作的朋友向我借書看,我借了給他,可是他却未能認識這本書的價值,輾轉借了給別人而失了踪,至今六、七年來,居然未曾見到第二本,可惜極了。如今心血來潮地寫起來,故只能是〈憶《露西亞之戀》〉而已!

《露西亞之戀》是本不可多得的短篇小說集,其最出色的,當推用以作書名的〈露西亞之戀〉了。我們從直覺上以為這是一篇戀愛小說,其實不然。這是叙述一個流浪的白俄,在異域的一所酒吧裏,喝着由故鄉釀製的酒,聽着帶鄉音的祖國船夫們的《伏爾加船夫曲》而思念故鄉「露西亞」的故事。一篇以思鄉這樣普通的題材所成的小說,如果沒有突出的技巧,細密的構思,讀者看來,就會像喝一碗白開水那樣索然無來。然而,出自一位有深度的作家手裏,這樣簡單的、普通的題材却成了感人的小說,使人產生那個不幸的主人翁可能就是你的感覺。無名氏的這個短篇就是這樣深深地吸引着我。

這篇小說在情緒的控制上,是非常成功的。《伏爾加船夫曲》是男聲的合唱,或許那只是我個人的感覺吧,每聽這支曲就悠然神往,像駐足伏爾加河畔,看着縴夫們一下一下的抽搐着,一下一下的拉動着,我就會感動得滿眶熱淚。歌曲本身經已動人,何況無名氏更將它加上由一位流浪的白俄來欣賞,音樂像噴泉般從書裏躍出,盪廻腦際,白俄的酒引領我們北望神州……,今日我們的處境與那位可憐的白俄何異?我們讀着一篇這樣的小說,能不為其感動?

今日我憑着回憶來寫這段文字,不敢說評,只作為一種介紹,如有機會,切不可錯過〈露西亞之戀〉!

(銘按:〈憶《露西亞之戀》〉1970年1月2日發表於《中報週刊》第119期之《五人隨筆》專欄,署名陶俊)

《希望》和《露西亞之戀》
許定銘

有一次在某談書的網站上,介紹《紅綠日報》的老總任護花以筆名周白蘋寫的系列驚險小說《中國殺人王》,有網友回應說曾在香港見到十多種,不知他有沒有把握機會全批買下?因為《中國殺人王》系列是一九四O及五O年代出的書,如今早已是鳳毛麟角,即使是一九七O年代的翻印本,也該早成絕響,如果他沒全批買下,實在是大錯失,蓋「書緣」之事,往往是巧中之巧,可一不可再,一生也未必有第二次。這勾起了我買進柔石的《希望》和無名氏的《露西亞之戀》底故事。

柔石的《希望》﹙上海商務,一九三三﹚購自何老大的「書山」。何老大的「書山」是本港一九六O至七O年代最有趣的舊書店。他是個胖老頭,當年(一九六O年代)已有六十開外,有人說他解放前當過國民大會代表,故此也有人叫他「國大代」的。何老大到香港後無事可幹,賣起舊書來。他的做法是買「舊倉」,原來當時新界有很多封了幾十年的舊貨倉,那是過去大書店的貨倉,藏了不少斷市多年的舊貨。也不知何老大用的是甚麽辦法,把舊倉的貨買到手,幾十本一紮,幾十本一紮的用繩紮好運走。然後到市區旺地,租個空置的舊鋪,不必裝修,一紮紮的舊書胡亂丟到鋪內堆書山。

他的店,一眼望過去,是座十呎八呎高的小山崗。何老大搬張櫈坐在門口,他通常只把店最外的一二十平方呎之地的書紮解開,供你選擇。未解開的,一定要整紮買,不理是甚麽,從不散賣。人客到來買書,何老大永遠是半睡不醒,帶醉的搖晃著,瞥一瞥你的書,胡亂開個價,絕不討價還價。你最好買,不買,他會低聲嘀咕,不知是否在咒駡你,然後把你選的書一手扔回書山,不再睬你……。

何老大的「書山」沒有固定的地址,他是在哪租到鋪,就在那兒開。一九六五年我剛上教育學院,何老大的「書山」就開在附近,走路去不用十分鐘,便經常去淘書。某次見他店裏擺了一叠柔石的《希望》,看樣子總有五六十本,叫價每冊五角,不過是一瓶「可口可樂」的價錢,當年我還未當書商,但深信送給有同好的友人,他們一定很高興,於是買了十餘本,分贈友好。據說後來是叫實用書局的龍先生全買去了。這本《希望》若現在拿到網上去拍賣,肯定超過五百哩!

柔石﹙一九O二~一九三一﹚,原名趙平復,浙江寧海人,是「左聯五烈士」之一。他很早就從事創作,以寫小說爲主,一九二五年曾自費出版短篇小說集《瘋人》,書出後,柔石「就願意牠立刻滅亡,因爲發現出內容之幼稚與醜陋。那本書,以後是送給我底開著一家小店的哥哥,拆了包貨物用了。」﹙見《希望》的〈自序〉﹚

柔石的作品不太多,較重要的是《舊時代之死》和《二月》,短篇小說集《希望》﹙上海商務,一九三O﹚,是他繼《瘋人》後出的第一本書,我的藏本是一九三三年的「國難後第一版」,三十二開二O六頁,收〈一個春天的午後〉、〈V之環行〉、〈人鬼和他底妻的故事〉、〈會合〉……等二十八個短篇,書前還有篇〈自序〉,說這些小說都是他一九二八至二九年間的作品。

生命是在遞變的,人與社會應當也走着在無限的前進的途程中,我底《希望》如此。﹙見〈自序〉,頁一﹚

柔石的《希望》其實也是所有人的希望。

我很早就知道江蘇江都人,原名卜寶南、又名卜寧、卜乃夫的無名氏(一九一七~二OO二)。

一九六二年我初涉文壇的那年還在讀初中三,暑假參加一個文藝講習班,才第一節,講者缺席,遲遲未到,負責籌辦的文社負責人是個二十歲左右的大哥哥,他急得團團轉,最後硬着頭皮,自己空槍上陣,給我們介紹了他喜愛的作家無名氏。

一九四O年代後期,無名氏以愛情小說家的姿態在中國現代文壇登場,以《北極風情畫》和《塔裏的女人》爭得大批青少年讀者。那位大哥哥給我們介紹的,卻不是那兩本無名氏賴以成名,印了多版的傑作,而是他第一本短篇小說集《露西亞之戀》。

《露西亞之戀》是書中六個短篇之一,寫的不是愛情,而是韓國革命軍人的故事。在柏林的深夜裏,在一所白俄經營的酒吧裏,在沉鬱的《伏爾加船夫曲》裏,在濃烈的「伏特加」裏,在沉痛的愛國激情裏……有國歸不得的韓國人和俄國人,同為那點依戀故土的激動顫慄著,哀愁強烈地傳送給讀者,傳送給流浪異地的中國人……在一個成長於殖民地的十五歲少年的心坎裏印下了不可磨滅的烙印!

一九七O年代初,某次在賣舊書的地攤上以三元淘得無名氏的《露西亞之戀》,非常高興,因自那次文藝講習班讀過《露西亞之戀》後,一直沒有機會讀到原書。得書的那晚挑燈夜讀,一口氣把全書讀完,與上次讀《露西亞之戀》雖然已事隔十年,但仍十分感動。讀《露西亞之戀》時,發現書內蓋了個代售處的藍印,當年中國新文學原版書已不容易得到,便決定翌日去碰碰運氣。

第二天按址去到那個代售處時,發現不是書店,竟然是一間「莊口」。所謂「莊口」,即是一間辦出入口的小型貿易行。他們會在香港搜購一批生活上的商品,透過本身的商業管道,運到南洋各地去;再從南洋各地運回他們的特產,在本地銷售,或轉運到內地去。

這樣的「莊口」會賣書?會賣無名氏的《露西亞之戀》?

進去一問,果然有此書。負責「莊口」的中年人說,他們最近整理一個多年未用的舊貨倉,翻出來一批《露西亞之戀》,約百來本,正打算運出口。不過,如果我想要,可以一元五角一本,但要全部一百七十餘本全要。這是我第一次知道,原來「莊口」不單照顧一般市民的生活食糧,連精神食糧也在照顧之列。

那是我第一次大批買進同一本書,後來香港市面上流通的原版《露西亞之戀》,大概都是從我這批書流出去的。如果當年我沒有好好把握這個機會,那批《露西亞之戀》不知會流浪到世界哪個角落去!

──寫於二OO七年七月

九月刊於《大公報》

卜少夫的無梯樓
許定銘

 

一九七七年歲末,陳無言在《星島日報》發表雜文《介紹一本絕版好書‧無梯樓雜筆》。「無梯樓」是報界名人卜少夫戰時重慶的居所,臨馬路依山而建房子的二樓,沒有樓梯通樓下的鋪面,要從後面山坡上出入。《無梯樓雜筆》(上海新聞天地社,一九四七),是本約七萬字的小書,收卜少夫抗戰八年間的雜文三十四篇。此書罕見,我在舊書拍賣網站上搶拍過,可惜失手。

卜少夫讀陳無言文後,於報上回應了《無梯與有梯》,回憶了戰時舊事。其後,獲林友蘭回贈孤本重印《無梯樓雜筆》(台北遠景出版社,一九八O)。台版《無梯樓雜筆》把上海版連自序一字不漏收進外,還附錄了陳無言的文章,並把《無梯與有梯》作新版序,書前收一幀水禾田為他拍的半身生活照。難得的是他還為內文需要落註的地上落了註腳,比初版更見充實。

卜少夫在新序中說這些文章,是過眼雲煙,是明日黃花,只在記錄某時代的脈搏,補足某個社會的腳步,無藏諸名山、傳之後世的價值。其實不然,這幾十篇文章是他戰時的經歷,或談政治,或談民生經濟、娛樂,或談走難實況,或談書籍、藝術……,都是難得一見的史料,尤其卜少夫一生打滾報界幾十年,認識各界人物之眾,停居地方之多,是我輩生於和平,長於繁榮都會之人難以知道而不容錯過的。

(大公報二O一三年一月十三日)

想讀自己的悼文
許定銘

 

方詩人寬烈患癌後,自覺來日無多,開始埋首整理一生著述,忽發奇想:寫信給諸友好,希望他們為他寫篇「悼文」,因為他很想在死前讀到友好們對他的看法;最好還開個追悼會,讓他也參加,跟友好們聚一聚。

其實此舉並非老方首創:一九七八年九月,著名報人卜少夫(一九O九至二OOO)將年滿七十,自覺已到古稀之年,便發信給友好們,要求他們寫一篇「關於卜少夫」的文章,要「直率地、無顧忌地、無保留地、沒有半點虛偽客套地、痛痛快快地寫出你印象中、心目中的卜少夫」。(見代序《此書之由來》)

卜少夫的徵稿信發出後,朋友們的來信似雪片飄來,一年後他把徵集所得文章八十九篇,詩聯等十五篇,交劉紹唐編輯整理,出版了《卜少夫這個人》(台北遠景出版社,一九八O)。此書洋洋洋大觀,厚達三百多頁三十餘萬字,內容集中寫他們與卜少夫的交往。而卜少夫在新聞界活動超過半世紀,是《新聞天地》與《旅行雜誌》的創辦人,所接觸及採訪的人事與現代史關係密切,此書也就成了一部中國現代史的縮影。

在中國人的社會裡,跟老人家談「死」是大忌,難得像卜少夫和方寬烈的豁達。老方徵集「悼文」之事尚在進行中,他在香港文化界活動時日也不短,不知將來會不會也結集成書?

(大公報二O一三年六月廿七日)

他看不到這冊
許定銘

 

卜少夫七十大壽發給友朋徵稿信而出版的《卜少夫這個人》(台北遠景出版社,一九八O),竟因他交遊廣闊而連出四集,分別由他的老友《傳記文學》主持人劉紹唐及六弟卜幼夫主編,可惜我手邊無書,不知是何時出版的。這四冊書都叫《卜少夫這個人》,封面不同,你千萬別以為是同一本書的不同版本,內容是完全不同的,有興趣者不可錯失。

第一集《卜少夫這個人》出版於一九八O年,卜少夫其後再多活二十年,至二OOO年十一月,九十一歲時,因癌症病逝於香港律敦治醫院。其六弟卜幼夫即於十二月編印出版了第五集《卜少夫這個人》(台北新聞天地出版社,二OOO),可惜這一冊他讀不到了。本書其實是《卜少夫先生哀思錄》和《卜少夫這個人》兩冊書合成,頁數各自獨立,剛好都是一百頁。前者收生平事略、集錦及圖片等數十幀,記錄了卜老一生走過的曲折路途;後者只收好友有關《卜少夫這個人》約三十餘篇,最有意義的是附錄了《卜少夫先生大事記》和《卜少夫這個人》一至四集的目錄,供研究者索引。

五集《卜少夫這個人》都是別人寫他的,如果想看他的文章,《大地足下》、《受想行識》、《人在江湖》以外,切不可漏了寫他四弟卜乃夫,出於一九七六的《無名氏的生死下落》!

(大公報二O一三年六月廿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