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1月3日 星期日

桑簡流

一生與水結緣的「桑簡流」
許定銘



我是從一九五O年代的香港雜誌《人人文學》和《熱風》上知道桑簡流的。

桑簡流(1921~2007)原名水建彤,四川潼川人,自少跟外祖父大藏書家傅增湘﹙1872~1950)生活,耳濡目染,對書籍興趣很大,專研《水經注》與黃河史,一生與水結緣。

水建彤一九四O年代就讀上海聖約翰大學,即與宋淇、劉以鬯、徐訏、黃嘉德等文人交往。畢業後任國民政府駐新疆外交專員,主管阿富汗和印度外交事務。一九五O年代在香港生活,寫過小說《香妃》(香港珍珠出版社,一九五四)和遊記《西遊散墨》(香港珍珠出版社,一九五八)。後離港到英國生活,並加入BBC電台中文部工作直至退休。

一九五七年,桑簡流赴倫敦參加國際筆會大會,順道遊訪歐洲各國,回來後寫成這本三十二開二七八頁,內收三十篇遊記的《西遊散墨》。陳子善說「它不是一部浮光掠影的普通遊記,而是一位學貫中西的學者的學術考察札記」。而桑簡流自己則認為「遊記而兼談考據藏書,頗受外祖傅增湘(沅叔)先生」影響。《西遊散墨》收〈文壇山水人物〉、〈歷史人物的幽靈〉、〈大英博物館〉、〈茶餘酒後拾零〉……等文章,這些把旅遊、書話、藝術、歷史、文化共冶一爐的雜文,不僅一九五O年代,即使今天也不多見,是本可讀性甚高的著述。

我藏的這本《西遊散墨》,書內有桑簡流毛筆題字送給「小洛兄、天美姊」並鈐印,至今未知此二人是誰。

被遺忘的《伊犂河西》
許定銘


出版已半世紀的《西遊散墨》今天當然不易再見,可幸近年陳子善重新編了另一本《西遊散墨》(瀋陽遼寧教育出版社,二OO三),讀者想看還是可以買到的。此書把一九五O年代港版的《西遊散墨》全收進去外,還加了一輯《集外》,收的是桑簡流一九八O年代以後,發表在香港《明報月刊》上的〈阿富汗隨筆〉、〈希臘散墨〉、〈閑話英國生活〉等十多篇文章。

桑簡流最大的成就之一,是在新疆任職時,曾在厚厚的積雪下發現了八千多件清代外交密件,他把此事件的始末寫成〈新疆密檔發現記〉,後來又寫了〈新疆外交回憶錄〉、〈大月氐是誰〉、〈新疆山水人物〉等,發表在一九五四至五五年的《熱風》上,那是近代史上第一手資料,何以未見收錄呢?奇怪!

劉以鬯編的《香港文學作家傳略》(香港市政局公共圖書館,一九九六)中有桑簡流的《自傳》,在談到他解放前的著述時,只提及詩劇《伊帕爾罕》(南京新民報,一九四七),我手上有一本署名水建彤,三十二開,僅五十三頁的小書《伊犂河西》,內收〈天山飛渡〉、〈蘋果之父城〉、〈阿拉木圖再會〉……等文十五篇,此中桑簡流特別喜歡〈蘋果之父城〉,一九五五年還把它在《熱風》上重刊一次。

《伊犂河西》沒有版權頁,書末有「一九四五年六月十三日寫竟於廸化」字樣,水建彤沒提,是忘了此書?



2013年10月30日 星期三

據我所知窮風流

據我所知窮風流
吳萱人


據我所知窮風流?非也。是兩本書名,先出版《窮風流》,後方見《據我所知》;都是我的七十年代學運知友雷競璇的著作,牛津大學出版社在港好書。年前在書局打書釘,戒買心敵不過書中有文談臨川先生《還魂記》中潦倒打秋豐過日辰,嶺南書生的柳夢梅事,就買下。反正是知友讀書的寶貴心事,且是「據所知」而掬誠相告呢。

前天霜降後,知友電話內恍如隔世,失散重逢般,約了在美孚喝咖啡,為的是面訪六十年代末,全球保釣的第一刊,全球保釣首份風馳電掣的刊物《開放》保釣特刊,由本地一眾社運少俊出版;保釣四十年,2011.3.17旺角倫敦酒樓召開近四十圍的紀念大會,會上,我事先不張揚,把原件帶了去,拍賣得萬四元高價,捐予保釣會。又特地原度底面影印四百份,現場分發有情人,泰多有情人都樂捐四十大元以上,齊助保釣行。坐下咖啡未沾唇,我先把留存的影本呈友尊前,他滿頭飛白的笑臉溫紅漸,看來是大大高興了。

原來,他是舊志再續──終於覓得近年為67事件,頻頻出書見報的家偉幫手;家偉「67情結」大概要告一段落,纔有公餘興致,移情七十年代故事。我遙指廣場另一端,舊日平民平價茶餐廳所在,現已變成銀行分店,說方兄數年前着意為他此著書計劃而約我「借書」,也是奶茶鴛鴦;問他書可到手?他說冇呀,為免傷友誼,即接口說:那麼書留他身旁好了,我帶來另一本。忙把題簽的《香港七十年代青年刊物‧回顧專集》奉上,他說圖書館架上你的三書都被借走,現在見到真好。我特地介紹他先看卓伯棠寫如何在當日台灣的白色恐怖政治氣壓下,展開僑生領導的街頭保釣。競旋兄,不,名片上正字是「璇」,說舊志皆因出版社之前搞了兩部內地《八十年代》,然後《七十年代》的訪談集,算是成功,叫座兼賣錢。因而,想本地也有「火紅年代」,值得來一冊。

我想,論述之出現「霸權」,其一誤區,在過度神話化,有如時下頗有些人,抬了那時的一兩面旗當名牌,招搖於世。問他們成了甚麼,可就不甚了了。我個人是反對英雄,領袖,先鋒等等論調的;西哲有說:等待英雄出現的時代,仍是悲哀時代。希望日後被計劃訪談的人,不扮其時也一方豪傑便好了。

競璇現在港大中大均掛單;中大那邊是「香港亞太研究所」名譽研究員。之前主持了「利希慎基金會」近十年;脫身大學中學化以至小學雞的教職的他,一聽我說也曾在大學夜間課程廁身逾十年,怕了它有如街舖超市,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起座前,他抽出《窮風流》回贈,我說,吾兄是真風流種子,仍覺風流不足,欲窮之?又是一陣哈哈暢嘯……

笑聲縈廻腦際,不禁思念現在「頭都大埋」的吔叔競斌;1993年夏與他在台共對官家及同行,一役戰罷,返港得「琉璃火」《信報》專欄主人衷心激讚。圓團行程後不久,離《天天》歸《大公》。吔叔今又主政A電视台,筆名唐文A焦點指點江山,惜一路靠權貴極權至今。這兩兄弟,南轅北轍,喜乎?悲乎?成了一道七十年代學運中所謂「社會派」→←「國粹派」至今的側影。

吳萱人臉書二O一三年十月廿七日)

2013年10月26日 星期六

漫談望雲

漫談望雲與《黑俠》
許定銘

 

望雲﹙一九一O~一九五九﹚(1)原名張文炳,二十年代末在《島上》、《鐵馬》發表文學作品時,用筆名張吻冰。「望雲」是抗戰爆發後,開始撰寫章回體小說《黑俠》時才改用的筆名。他早年就讀於聖若瑟書院時已熱愛寫作,是香港第一批新文學作家;同時也是香港第一個新文藝團體「島上社」的主要成員之一。

張吻冰一九二八年間出現於香港文壇,據現存資料顯示,他曾在創刊於一九二八年八月的文藝刊物《伴侶》半月刊第八期發表短篇小說〈重逢〉。黃康顯認為「張吻冰的小說〈重逢〉,敘述已婚的男主角,再會舊情人,但已婚的女主角,其中情慾的交織與內心的矛盾,掌握得還算不錯,他仍未完全掌握的是純粹的白話文,……」(2);一九二九年四月,在《墨花》旬報的增刊專號第十五期的《初戀號》上刊登了〈苦杯的匍匋〉;一九二九年九月,在《鐵馬》(3)發表了小說〈費勒斯神父〉;在一九三零年四月的《島上》(4)第二期發表了過萬字的短篇〈粉臉上的黑痣〉;一九三三年在《小齒輪》上繙譯過美國作家舒活‧安特生﹙Sherwood Anderson﹚的〈異域隨筆〉……,除了寫作,張吻冰也熱愛編輯、出版,他曾任當時《大同日報》副刊,一個同人周刊《島上》的主編;後來又編過上面說過的島上社的文藝雜誌《鐵馬》和獨立出版的《島上》。

侶倫在回憶三十年代的香港文壇時,曾說:

……在抗日戰爭爆發以後,有部份曾經為新文藝工作致力的作者,卻隨了讀者「口味」的轉變而轉變:離開了新文藝崗位,換了筆名去寫連載的章回體小說。傑克﹙黃天石﹚以《紅巾誤》,望雲﹙張吻冰﹚以《黑俠》,平可﹙岑卓雲﹚以《山長水遠》等單行本,分別為各自的新路向打開了門戶,而且贏得了讀者。(5)

其實,張吻冰之棄文藝而改寫章回體小說,絕非單純為了迎合讀者口味,乃係為勢所迫,為口奔馳而已。當時他曾進過電影圈做編導,可惜沒有什麼成就,只好試試改變作風,改寫流行小說看看,否則只好「睇天」了,「望雲」就是這樣來的。可幸一九三九年《黑俠》在《天光報》面世後,大受歡迎,增取到極廣大的讀者羣。

望雲自《黑俠》一舉成名後,在四、五十年代寫了不少同類型的通俗流行小說,袁良駿稱之為「港島傳奇」作品(6)。事隔半個世紀,這些書當然已成絕響;即使「望雲」,在一般香港文學史中,亦僅輕輕掠過。只有袁良駿的《香港小說史》第一卷﹙深圳海天,一九九九﹚談得最多。

袁書中提到望雲的作品有:《黑俠》﹙一九三九連載於《天光報》﹚、《積善之家》﹙一九四九年連載於香港時報,一九五O由該報初版﹚、《一念之差》﹙勝利出版社﹚、《金夢記》﹙長興書局﹚、《天若有情》﹙新聯出版社﹚、《迷離》﹙新聯出版社﹚和《飛上枝頭》﹙新生出版社﹚等。除了《黑俠》和《積善之家》,其餘各書,袁良駿均表明「出版日期皆不詳,筆者所見多為盜版本。」(7)

另一處見提望雲較多的,是胡從經編的《香港近現代文學書目》﹙朝花出版社,一九九八﹚。其第一章小說的〈附一〉「出版年月不詳者」中,具書影載望雲小說四種:

《一念之差》﹙長篇小說,出版處所與年月均不詳,約四十年代出版。﹚

《天若有情》﹙上中下卷,出版處所與年月均不詳,約四十年代下半期出版。﹚

《愛與恨》﹙版權頁署俊人著,中篇小說,新生出版社,具體出版年月不詳。﹚

《黑俠》﹙長篇小說,上下集,陳子多插畫,南華出版社,具體出版年月不詳。﹚(8)

根據這兩種資料,我提出以下兩個疑問:

其一:胡從經既能提供書影,當然有原書在手;何以無出版日期?無出版社資料?難道四本書都無版權頁?或者都不列出版社及日期?

其二:袁良駿說他所見多為盜版本,故出版日期不詳。是否這些盜版本沒有出版日期?或因為是「盜版本」,出版日期不可靠而不列?若屬此,則連出版社名稱亦不可靠了。

我手上有一套上中下三冊的《黑俠》,只有中冊的書後有簡單的版權頁﹙好怪!﹚,註明為「南華出版社」出版,沒有出版日期。上冊一零二頁,中冊六十頁,下冊卻是由六十一頁到一二七頁。我這套書的版本,和胡從經的那套上下冊版本可能同版,因封面相同,亦同由陳子多插畫;只是在分冊上出了些「綽頭」,把兩冊變成三冊而已。

我手上還有一套三冊,袁文和胡文都未提過的《小夫妻》(9)。上冊六十四頁,中冊五十六頁,下冊五十五頁,加起來亦不過百來頁的小書,不知是因缺頁失去,或根本不印,我這套書亦不見有版權頁,只從扉頁得知也是南華出版社的產品,也無出版日期。

我所見到的《黑俠》和《小夫妻》,印製非常粗劣。不僅錯漏甚多,正度三十二開本的書,每頁居然排到千字過外,密麻麻看得人眼花撩亂。究竟這些書是否袁良駿筆下的「盜版本」?或者因當時物質缺乏而粗製濫造,趕印出版搶市場;這根本就是原版呢?

《黑俠》是望雲第一本流行小說,也是最暢銷的一本。書出後不久,隨即拍成電影,大受歡迎。可惜書內無出版日期,不能肯定是何時出版的。最近和杜漸(10)閒談,聽到這樣一段有關《黑俠》的故事。

他說:「先母是望雲迷,當年不僅在報上追讀《黑俠》,小說一拍成電影,立即帶我去看。雖然當時我只得幾歲,但六十年後的今天,印象仍非常深刻,是因為演黑俠的吳楚帆。」杜漸續道,「事關看過電影不久,日軍轟炸香港,我們逃到防空洞內避難。剛巧吳楚帆也躲在同一防空洞內,我一見到他,便大叫『黑俠!黑俠!』當時防空洞內有一名孕婦正要分娩,洞內只有家父是醫生,可惜他給炸傷了腿,無法動彈。只好口述指導吳楚帆替那名婦人接生。小孩終於順利出生了!這件事,吳楚帆的自傳裏不知有無記載?」

後來翻查余慕雲的《香港電影史話》,發現有關電影《黑俠》的記載,刊於〈一九四一年賣座的港產片〉一節:

《黑俠》──改編自香港名作家望雲著作的同名小說。它原在香港《天光報》上刊登,讀者有數十萬。「南洋影片公司」邀得望雲親自把它改編搬上銀幕,請得上海名導演陳鏗然執導,並請到吳楚帆和路明﹙這是她第一次主演粵語片﹚出任男女主角。

《黑俠》公映時非常受觀眾歡迎,連映十一天,場場滿座。片主「南洋影片公司」因此發表過一篇「鄭重啟事」,內云:「敝公司出品《黑俠》一片,自公映後備承各界人士熱烈推重,賣座之盛獨創空前紀錄,茲為酬謝各界垂護美意,再將該片重在本港各大戲院輪迴獻映,並特敦請該片主角吳楚帆先生登台助慶,並表演其超卓藝術,不僅事屬創舉﹙這是香港電影史上第一次主角隨片登台﹚,抑亦為雙料娛樂之罕有良機也。」(11)

從這段記載,可見《黑俠》的小說和電影都很受歡迎。《黑俠》是一九三九年在《天光報》連載的,到一九四一年聖誕節香港淪陷之前,已拍成電影上演。那麼,書應該是四零或四一年出版的了。

《黑俠》在袁良駿筆下評價不高,他認為「小說的『看官』長、『看官』短的敘述方式以及觸目皆是的陳詞濫調的描寫,則達到了讓人生厭的程度。……使《黑俠》即使從語言上看,也完全退步到了『五四』之前的舊小說。」(12)

我同意《黑俠》中有些描寫不夠細膩且普通,文內的確亦有如舊小說般,以「看官」作引起的語句,不過卻不多,只三幾處而已;但我們不應忘記,《黑俠》只是本通俗的章回體小說,決非純文學作品;那麼,套些流行語句,遷就普羅大眾,有何不可呢?在談到《黑俠》之所以受歡迎時,袁良駿總結成以下三點:

第一,情節的曲折離奇是符合人們的好奇心的,而對看慣了老神怪、老武俠的香港讀者,它則特別容易正中下懷。第二,除暴安良、殺富濟貧的老主題穿上懲罰現代豪富的新衣裳,再加上若干抗日救國的新名詞,足可以征服更多的讀者或觀眾。第三,英雄美人的愛情傳奇更容易對情竇初開的少男少女勾魂攝魄。(13)

想知道袁良駿這段批評是否中肯,得先看看《黑俠》的故事梗概:

《黑俠》其實是一段以「俠盜、間諜」包裝的英雄美人底戀愛故事。主人翁是行俠仗義、劫富濟貧,而又英俊瀟洒的黑俠雷君孟;女主角則是美艷動人,獻身救國的反間諜李青薇。

故事的開始是黑俠在盛大的生日晚會中,偷了上海米業大王嚴昌禮的一條珍珠項鏈;其後他到地下賭場金廬消遣時,認識了初抵上海做反間諜工作的李青薇,兩人一見鍾情,互相傾慕。可惜她和他也不能向對方透露自己工作的性質,愛情一波三折;而李青薇更是身不由己,他們的愛戀經常受到來自情報組織的阻撓,和青薇內心「工作在先,戀愛在後」的矛盾衝突。她一方面想與黑俠沉溺於愛河中,一方面又不想用情,以免防礙工作;陷入痛苦的漩渦中。

李青薇在完成了一件艱巨的任務後,放假一月到香港去,想藉此淡化兩人間的感情;豈料黑俠偷偷隨往,變成近似「蜜月旅行」,情愛更濃了。當他們正甜蜜地嘗愛果之時,組織派人勸走了青薇。黑俠因青薇的突然失蹤,發了狂的在香港和她的祖家廣州兩地尋找她,最後失意地回到上海。

李青薇在某次行動中和黑俠碰個正着,在他苦纏下被迫透露了反間諜身份。而在這次任務中,青薇失手被擒。黑俠則捨命救了她。兩人終成眷屬,但只敘了一夜,青薇即重回組織,赴南京繼續救國工作,而黑俠亦離開了上海,遠走他方;兩人約定不再見面,預算到抗戰勝利後,夫婦才再團敘。

從整個故事來看,作者安排的重點在「愛情」和「抗日救國」這兩點上,李青薇其實是第一主角,她的抗日救國、反間諜工作才是主體,黑俠的劫富濟貧,只是次要的內容。我以為《黑俠》的成功,亦因為上述兩點。一直以來,刻骨銘心的愛情故事都是最受歡迎的題材,《梁山伯與祝英台》如是,《羅密歐與朱莉葉》亦如是。《黑俠》見報於一九三九年,正是展開抗戰如火如荼之際,拍成電影之時,剛碰巧日軍進侵香港,際此同仇敵慨之時,抗日救國,手誅漢奸之小說,怎能不大大暢銷?

其次我覺得作者把故事的舞台安排在上海、香港和廣州,也是明智之舉。上海是中國的大城市,是文化的重鎮,是華洋雜處之地,唯有這樣的地方,才能有如米業大王嚴昌禮,手握兵權的華軍長等漢奸。香港是作者最熟悉的城市,也是小說的出生地;廣州和香港關係密切,把它們拉來寫上一筆,本地讀者更感親切。

回頭談談袁良駿說的《黑俠》之所以受歡迎的三點,第一點「離奇曲折的情節」和第三點「英雄美人的愛情傳奇」這兩點我都同意;至於第二點說他「殺」富濟貧和「再加上若干抗日救國的新名詞」則不敢苟同;故事中,雷君孟曾強調他只是盜取土豪劣紳的財物,而決不殺人的;同時,整個故事都是以「抗日救國」作主線的,怎能稱之為「再加上若干抗日救國的新名詞」哩!袁良駿是戴了「章回體小說」的有色眼鏡來評《黑俠》,是不夠中肯的。

我覺得《黑俠》雖然只是部流行小說,缺乏文學作品的深度,卻是本可讀性頗高消閒小說。

除了流行小說,望雲還寫過兩本散文集《星下談》(14),上官大夫﹙即旁觀者和司馬我﹚說「他的文章有一股清新之氣,談身邊瑣事,靈性奧秘,娓娓動人。文字本身,樸實無華,而且風姿飄逸,摒絕浮俗,所以我認為他的文筆,寫散文比寫小說更為適宜……」(15)可惜天妒英才,望雲於一九五九年五月二十七日因癌症逝世,否則,在生活環境轉好之後,條件許可之下,我相信他一定會變回張吻冰,重投文學的懷抱,寫出更好的作品。

註釋:

(1)一般有關望雲的資料均未見提及其生年,今據生於一九一二年的平可之〈誤闖文壇述憶〉﹙見一九八五年三月《香港文學》第三期‧頁九十八﹚所說:「……張吻冰大概比我大一兩歲……」,設定他生於一九一零年。
(2)見黃康顯的〈從文學期刊看戰前的香港文學〉載《香港文學的發展與評價》﹙一九九六‧秋海棠文化企業﹚頁三十一。

(3)《鐵馬》由島上社策劃出版於一九二九年九月,是本三十二開,僅一百頁的文藝雜誌,可惜只出了一期。
(4)《島上》是島上社同人於《鐵馬》夭折後再起爐灶的另一文藝雜誌,一九三零年四月出版,共出了三期。
(5)見〈寂寞地來去的人〉載侶倫的《向水屋筆語》﹙一九八五‧三聯﹚頁三十一。
(6)見袁良駿《香港小說史》﹙一九九九‧海天﹚第一卷、第三章、第十一節。(7)仝(6),頁一三三
(8)見胡從經編的《香港近現代文學書目》頁二十九。
(9)黃康顯指《小夫妻》寫於一九四一年,也連載於《天光報》。見〈香港的流行小說〉,載《香港文學的發展與評價》頁二五零。
(10)杜漸﹙1935—﹚旅加香港作家,《開卷》的創辦人,曾主編《讀者良友》。
(11)見余慕雲《香港電影史話》第三卷,頁三十八至三十九。
(12)仝(6)之頁九十五。
(13)仝(6)之頁九十六。
(14)一集出於一九四九年七月七日,由東方出版社出版。二集未見,據黃俊東〈讀書隨筆二則〉﹙一九六五年八月十日‧《星島日報》‧《青年園地》﹚指出「第二集則出版於一九五三年十月五日」
(15)仝(14)。

望雲著作編目

〈重逢〉:一九二八年刊於《伴侶》第八期。
〈苦杯的匍匋〉:一九二九年四月刊於《墨花》旬報增刊專號第十五期。〈費勒斯神父〉:一九二九年九月刊於《鐵馬》創刊號。
〈粉臉上的黑痣〉:一九三零年四月刊於《島上》第二期。
〈異域隨筆〉:一九三三年繙譯,刊於《小齒輪》。
《黑俠》:一九三九年連載於《天光報》,後於四零至四一年間出單行本,南華出版社出版。
《小夫妻》:一九四一年連載於《天光報》,南華出版社出版。
《青衫紅淚》:一九四一年由香港小說社出版。
《愛與恨》:新生出版社出版。書一開始,有「大戰結束,已經整整三年」句,估計此書寫於一九四八年。
《星下談》:一九四九年由東方出版社出版。
《積善之家》:一九四九年連載於《香港時報》,五零年由該報出版。
《天若有情》:新聯出版社出版,後曾拍成電影,是望雲第二部搬上銀幕的小說。
《迷離》:新聯出版社出版。
《一念之差》:勝利出版社出版。
《毒艷》:由一九五三年七月二十五日至十二月二十七日,在《星島晚報》連載。
《春夏秋冬》:由一九五三年八月十六日至五四年二月十日,在《星島晚報》連載。
《星下談》二集:一九五三年出版。
《飛上枝頭》:一九五四年七月,新生出版社出版。
《春暉》:曾在《自然日報》連載,一九五四年十一月,新生出版社出版。
《金夢記》:由一九五六年十一月二十三日至五七年二月八日,在《新晚報》連載,後由長興書局出版。
《小戶人家》:由一九五七年二月十五日至九月一日,在《新晚報》連載。
《情賊》:由一九五七年五月二十九日至七月十一日,在《文匯報》連載。
《從心所願》:由一九五七年九月二日至五八年二月十日,在《新晚報》連載。
《陋巷斜陽》:由一九五八年二月十九日至五月二十九日,在《新晚報》連載。
《萬世留芳》:一九六二年十二月出版。
後記:本編目中有關望雲在報上連載之資料,均引自鄭樹森、黃繼持、盧瑋鑾等編的《香港新文學年表》。

──寫於二OOO年七月
二零零一年一月刊於《鑪峰文藝》

望雲的《星下談》
許定銘


移居澳洲的黃俊東2005年回港探親,我們在沙田促膝長談了整個下午,談到望雲的《星下談》。

作為小說家的望雲﹙1910—1959﹚,1928年以筆名張吻冰出現於香港文壇,是香港第一代新文學作家,一生著作頗多,以長篇小說《黑俠》知名。除了小說,他只寫過《星下談》和《星下談第二輯》兩本散文集。

《星下談》,1949年7月由香港東方出版社出版,32開本,才80頁,收散文69篇,全是一千幾百字的短文。原版本《星下談》的封面極單調,白底綠字,「星下談,望雲」那幾個字,很可能就是望雲自己手寫的。為了遷就紙張頁數以節省成本,版權頁印在封底內頁,書內連目錄都欠奉。

《星下談》不應該是銷書,但不知是否《黑俠》效應,書大概很搶手,故此還出現過製作極粗劣的「翻版本」。我見過一種彩色封面,沒印版權頁的《星下談》,內文因遷就紙張,僅64頁(32開本,一張紙底面印,就是64頁),把原書的65—80頁刪掉。想不到50年代的盜印風那麼厲害!

和俊東閒談中,深以未見過《星下談第二輯》為憾!想不到日前俊東再回來時,竟携來珍藏多年的《星下談第二輯》贈我,使我欣喜若狂!

《星下談第二輯》(香港:東方出版社,1953)的封面,比《星下談》漂亮得多了:書名以美術字靠在左上方,主體是幅藍綠底,星光閃爍下的太平山下的某角,我們的主人翁咬着煙斗,斜躺床上,在吊燈下攤開報紙細讀,陶醉於自我的王國……,一接到書,我已經深深地愛上了它。

我1960年代初,在《星島日報》的學生園地上已讀過俊東寫望雲此二書的文章,這本《星下談第二輯》很可能就是他由當年珍藏至今的,封面書名下蓋了他的私章,內頁還貼了「克亮珍本」、「心如工畫師弘一」的藏書票。最難得的是他還在書內題了字:

定銘兄喜歡蒐集絕版書,去年與他說起張望雲早年散文集《星下談》,他見過第一集,我說尚有第二集,他似乎不大相信,蓋他未見過,我因有返港探親之思,特從書架上檢出此冊持贈好友,以釋他的疑心,亦可留個紀念。

克亮誌于悉尼
二OO六年十二月

字體工整而漂亮,在大多數人寫稿已棄筆而用電腦的今天,俊東還慣用毛筆,古意盎然!彌足珍貴!

《星下談第二輯》是本32開僅100頁的小書,共收〈父親〉、〈孤子之心〉、〈陽光空氣〉、〈玩物不喪志〉……等40篇與生活有關的散文。望雲在代序的〈星下續談〉中說:

在那一叠文稿裏,我有時寫下我的感想,有時描寫幾個我所認識的人物,他們的言行,我認為有他們的不平凡的地方的;有時我寫下一些難忘的故事,傳聞所得,或由我自己親歷而來,有時我記的是日常生活,也許別人另有見解,我卻以為有一記的價值;有時是感情作用的懷舊;有時說出了心中的一句禱告。(頁1)

「散文」之所以「散」,乃係隨手拈來即成文章,就像武俠小說中的高手,摘葉即可傷人的境界。望雲已盡得其精髓矣!

第二輯的文章,無論風格與內容,都與第一輯的非常接近,應該是同時期所寫的,但,何以要在《星下談》出了的兩三年後才出第二輯呢?原來《星下談》出版後非常銷,可惜在不足一個月內,已出現了我前面所說的翻印本,因價錢便宜了很多,對正版影響不少,望雲受到打擊,出二輯、三輯的意興闌珊,拖了這麼久才出第二輯,也不見再有第三輯,是讀者的損失!

──2007年2月

劣版《星下談》
許定銘

 

原名張文炳(一九一O至一九五九)的香港第一代新文學作家張吻冰是侶倫的文友,一九二八年出現於香港文壇,寫過不少文學創作,可惜單靠純文學無法為生,後來改名「望雲」,在一九三O年代的《天光報》上撰章回體抗戰小說《黑俠》,才一舉成名,爭取到極廣大的讀者羣,成為家傳戶曉的流行小說作家。

望雲除了流行小說外,還寫過《星下談》(香港東方出版社,一九四九)和《星下談第二輯》(香港東方出版社,一九五三)兩本散文集。《星下談》是三十二開本,才八十頁,收《讓座之風》、《投石之手》、《人間富貴》、《壁爐的溫暖》、《苦中尋樂》……等與生活有關的散文小品六十九篇,全是一千幾百字的短文。望雲有心於純文學創作,為生活所迫而寫流行小說是無可奈何,但,寫散文卻不必討好讀者,可以坦誠的說心底話,可以很「真」,兩本《星下談》應該是他很珍惜的書。

正版《星下談》的封面極單調,白底綠字,只印了「星下談,望雲」那幾個字。你如今見到的《星下談》書影,色彩斑斕,構圖吸引,卻原來是本質素低劣的盜印本:版權頁欠奉以外,內文因遷就紙張,僅六十四頁(三十二開本,一張紙底面印,就是六十四頁),把原書的六十五至八十頁刪掉。

想不到一九五O年代的盜印風那麼厲害!

(大公報二O一二年五月十一日)

孟君.劉培基的媽

孟君.劉培基的媽
劉乃濟

《明報週刊》,連續幾期以很多篇幅來刊登著名服裝設計家劉培基的訪問記。劉培基在時裝界確實很有名,國泰航空公司的員工制服,就是請他設計的。不少著名藝人登台表演的服裝,都出於他的心思,其中以已故歌星梅艷芳最為出名。

劉培基在這篇洋洋灑灑數萬字的自傳式的訪問記中,爆炸性地揭露了自己離奇的身世,加上他提供的珍藏照片,真可以說是圖文并茂。看到這篇文章,才知道他是著名女作家孟君的兒子。

時光真是過得很快,認識孟君巳經是六十年前的事了。那時候,我在廣州的《環球報》做經濟版編輯。主編副刊的是陸雁豪,筆名碧侶,是當時頗為著名的小說家。有個叫做溤畹華的女讀者投稿,陸雁豪覺得她的文筆不錯,約她見面,叫她主持一個專欄,專門回答讀者的提問,欄名叫做《浮生女士信箱》。版頭是老友區晴(筆名丁岡)畫的,當時他替環球報畫插圖,如今也住在溫哥華,我們時常見面。

大陸變色後,我來到了香港,在街上遇到溤畹華。她此時已用「孟君」為筆名,寫了幾本小說,又創辦了一本文藝雜誌,叫做《天底下》。她邀請我寫稿,我便以「乃濟」為筆名,替他寫了幾篇稿。她說寫得不錯,請我繼續寫。過了不久,她說自己寫小說,又要編雜誌,實在忙不過來,想請我來幫忙。就是這樣,我便做了《天底下》的編輯,還記得月薪是港幣80元。

前幾年,我從溫哥華回到香港。書藉收藏家許定銘兄竟然藏有當年的《天底下》雜誌,並把我的文章複印給我。「人走過,必會留痕」,這句話很有道理。

那個時候,孟君有個男友,叫做林樹基,是敘香園飯店的太子爺。這間飯店是高級食肆,在香港九龍有幾間分店,以燒鵝最出名,招牌上有一個一筆寫成的「鵞」字。林先生大約卅歲,西裝畢挺,一表人才,和孟君在一起,可以說是「郎才女貎」。《天底下》是林先生出資支持的,看來這位太子爺對出版事業沒有多大興趣,只是對孟君有興趣。有時他來到辦公室等候孟君下班,枯坐多時,郤連自己出資支持的雜誌,也不翻看一下。

當時香港就只有《天底下》這一本文藝雜誌,讀者不多,又沒有廣告,所以長期虧蝕。我做了一段時間之後,轉去《中聲日報》做社會新聞編輯。後來聽說孟君與林先生的感情生變,《天底下》亦因為長期虧蝕而停辦了。平心而論,孟君總算為香港的文化事業出過一分力量。

據劉培基在《明周》的憶述,他曾經有過一個愉快而又短促的童年。在八歲以前,備受母親的寵愛,居住在九龍塘高級住宅區的一間獨立房屋,那時還得到外婆的照顧。雖然從來沒有見過父親,甚至連照片都未見過,但覺得當時真的是很幸福。他至今仍珍藏着和母親在一起時的照片,就都是在那個時候拍下來的。

在劉培基八歲以後,孟君因為遇到一個適合結婚的男人。為了隱瞞自己已有一個八歲兒子的事實,把劉培基放置在寄宿學校,母子不再來往。後來因為避免嫌疑,她更把劉培基送到英國去,過着半工讀半流浪的日子。在以後的日子,孟君從來沒有承認過劉培基是她的兒子,有時人家問起,她郤說這是傭人的兒子。

著名作家馮嘉是文壇神童,十六歲便巳開始寫小說了。我和他做過同事,當年是替崔巍打工。崔巍當時出版多本雜誌和漫畫,黃玉郎初出道時,也曾在這裏賺過稿費。

有人說,馮嘉是孟君的弟弟,也有人說是兒子。這也是聽來的一個故事:馮嘉當時追求崔巍的第二位千金,儲蓄了一筆老婆本,存放在孟君那裏。到了馮嘉要錢辦婚禮時,孟君郤說把錢用光了,害得馮嘉幾乎娶不成老婆。幸好岳父通融,一切從簡,馮嘉終於得償所願,做了崔家女婿。

我不喜歡探聽別人的私隱,這種誑言讕語,聽過就算,雖然和馮嘉很熟,郤沒有當面向他問過這些事。有一次,在馮嘉家裏打啤牌,問起孟君是不是他的姐姐?馮嘉輕描淡寫的說:「她姓馮,我也姓馮,同姓三分親,就認了她做姐姐。」

多年來與孟君沒有聯絡,再見時郤是很不愉快。那時候,她編劇、龍剛導演,拍過幾部影片。其中一部影片是《廣島二八》。電影公司為了宣傳,請傳媒看首映,開座談會。主人家除了編與導的孟君、龍剛之外,還有該片的女主角蕭芳芳。因為都是熟人,在這個所謂討論會上,看來大家都會客客氣氣的說些恭維話。

當時我在《新報》主編娛樂版,被邀參加這個討論會。和孟君認識了那麼久,她又曾經做過我的老闆;龍剛是在邵氏時的同事;我又和蕭芳芳合作過,拍《天山猿女》時,她是女主角,我是編劇兼副導演。可以說,都是熟人了。所以,他們都推舉我首先講話。

我的講話,使到主人家吃了一驚。因為我率直的指出,這部影片的意識很有問題。因為劇情完全偏袒在廣島被轟炸的民眾身上,認為他們很無辜,郤把投擲原子彈的美軍視為魔鬼。我反問他們:「日軍的兇殘舉世皆知,中國人在抗戰八年中,數千萬條人命犠性在日軍的槍口和剌刀下,這條數該怎樣算法?倘若那時候原子彈不丟下廣島去,中國人還要死多少?」

座上有人鼓掌叫好,使到龍剛和孟君十分尷尬,因為他們料不到我這個熟人,會在這個場合說出那麼不合時宜的話。但我認為,在大非大是的前提下,這種話題是不能含糊的。此時,我偶然向蕭芳芳一瞥,只見她滿臉茫然的神色,好像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這也難怪,她的年紀輕,不知道當年中國人所遭遇到的災難。但以龍剛和孟君的年紀和經歷,雖不目睹,亦曾耳聞,豈能如此黑白不分,為暴徒歌功頌德?當時,我也不想和他們爭辯,講完話便先行告退。自此以後,便沒有與孟君再見面了。

曾經做過《姊妹》雜誌主編的施盈盈,移民來溫哥華多年,在北美洲《明報》寫一個專欄。她在專欄中說:「當年孟君在《姊妹》寫一個專欄《孟君信箱》,因為工作關係,我們偶然也有聯絡。孟君曾經請我到她家裏吃飯,她的先生姓施,所謂同姓三分親,她要我叫她的先生做大哥。施先生斯斯文文的,任職於政府稅務局,是多少人羡慕的『拿鐵飯碗』公務員。他們還有一個女兒,一家三口看來很溫馨幸福。

「後來,孟君和龍剛合作拍電影,她的女兒還在《珮詩》中演一個角色。在拍《珮詩》時,孟君對外揚言,戲裏的所有服裝都是她設計的。大家都驚奇孟君的多才多藝,除了是成名的作家之外,還有著服裝設計的天才。當時我也在《姊妹》中開了特別的篇幅,刊登她所設計的服裝,還請來多位影星穿着作為示範。

「在若干年後,劉培基的朋友告訴我,當年《珮詩》的服裝,全都是劉培基設計的。那時候,劉培基剛從英國回來,還沒有名氣,母親便佔用了他的設計,郤沒有把他推介給大家。

「他們這一對母子的關係,雖然沒有公開,但圈中許多朋友都知道。後來我移民來溫哥華,她移民去多倫多,彼此便沒有聯絡了。由朋友的口中,獲知她後來回流香港,得了癌症,到發現時巳是晚期。她去世時,她的丈夫也身患重病,在她離世後不久也去世了。

「聽說,不能與母親相認的劉培基,在朋友的安排下,曾經悄悄地在深夜去到殯儀館,終於見到了母親的最後一面。」

在施盈盈的專欄中,只說孟君回流香港,郤沒有講述她回來香港,是為了甚麼緣故。說起來又使大家吃了一驚,原來她這回來香港,是要開辦一間「孟君珠寶店」。大家都只知道孟君會寫文章,郤不知道她還懂得珠寶經營之道。「孟君珠寶店」堂而皇哉的開張了,廣告上如假包換的刊登出孟君的玉照。這是一門投資浩大而又需要專業技術的生意,既然招牌上用上了孟君的名字,即使她不是全資擁有,至少也是個大股東。她那裏來的龐大資金?難道挖到了金山銀山。人家只說狄娜是個奇女子,其實,孟君的身世比她離奇得多。

總結來說,劉培基今天的成就也不差,孟君沒有認他做兒子,他郤無愧於這個寡情薄倖的母親。

後記:

傳上今期文稿「孟君.劉培基的媽」之後,曾把該稿傳給上海文友李劼白(筆名諸葛慕雲,網上有「諸葛慕雲的愽客」)閱覽。因為文中曾提及好友馮嘉與孟君女士的關係,李兄把該文轉傳給馮嘉,立即獲得馮兄的回應。李兄把馮兄的來函刊登在他的愽客中,我則移花接木,把此函連接在今期文稿的後面。增加多些資訊,對於事情的真相,便會得到更進一步的明瞭。

以下是馮嘉寫給李劼白的信:

李兄: 謝謝你傳來「孟君」一文。

劉乃濟兄所言有些部份是穿鑿附會、道聽塗說及夫子自道。

我與孟君及劉培基的關係頗深,在此有些補充。

總的來說,她是一個奇女子,對人對錢都不擇手段,善於利用他人,所以真朋友不多。一個原因是她曾自承很年輕時在廣州受過共產黨的特務訓練。另一原因是她是一個非常美麗的女人。非常美麗的女人一定少真朋友,因為男人多對之有企圖,被拒便成仇敵。女人則一定恨她在競爭。而她無親無故一人在港掙扎求生,也難怪她有如此心態。

我在大約1954年認識孟君,那時她主編一本《知識半月刊》,招聘助理編輯,我去應徵被取錄。她見我能寫能譯,很賞識我,後來還認了我做弟弟。

我在她家工作,那時劉培基四、五歲,稱她媽媽,我也很錯愕,因不見她有丈夫,卻有這個兒子。後來熟絡了,她才告訴我,這是她收養的。他叫謝培基,因那時她的男友姓謝,打算嫁謝先生。她給我看過培基(那時稱他為EDDIE,他稱我為舅父)的出生證,上寫母親為白露,父親為劉啓。我也見過白露來借錢。劉啓則是一個早已不知所蹤的吸毒者。

EDDIE長得罕有地標緻,真的人見人愛,如你見過他童年,你就不難相信孟君會收養他。至於是否她親生,EDDIE很希望是,長大後也向我探問過多次,但我實在不知道,因此前我未見過孟君大肚子。

後來孟君與謝先生分手,她便為EDDIE在小學改報姓馮,變成馮培基。而這時她與一個日本見習外交官戀愛,她曾到日本他家住過,受他的父母招待,她回來對日本文化讚不絕口,這也是她後來拍「廣島二八」的張本。

這時「知識半月刊」已停辦,她的小說亦不暢銷,她的生活陷於拮据,我仍天天到她家為她處理各事,我在別處賺的稿費也有拿來幫助她。並非我「有積蓄存在她處拿不回」。

稍後,她與施先生戀愛,我對她說這人條件不錯,而她已不大有賺錢能力,且青春不再,應找個歸宿,力勸她結婚,她也聽從,便結了婚。但施先生不接受EDDIE,孟君便把他付託給我,但我也沒有家,他便寄居於粉嶺一鄉村小學,我每星期去看他,並負擔費用,那時好像是每月五十元。

到EDDIE十二歲,我帶他去領取身份証,麻煩來了,因他的小學成績表有姓謝有姓劉有姓馮,不合手續,人口登記局不肯辦理。那時居港權不及今日吃香,但到底手續不合,我大發脾氣,吵着要見局長。見了局長,他又指出各種不對。我罵他們不是人,孩子活生生在面前,總得有個身份,難道叫他消失嗎?我又不是要騙什麼好處,我講的資料是真的,雖無文件證明,但真相往往是沒有證明的。局長想想也是道理,便親自簽名批准,並依出生證書的父姓姓劉,於是EDDIE領到了香港身份証,成為劉培基。

幾年後我也要結婚了,便把劉培基交還孟君,她把他安插在鄰居一上海裁縫店當學徒。這時劉已相當大了,他自少有XXX傾向(慕雲刪除三字),交了不少此道友人,其中之一是未成名的lw君(已故)(慕雲刪除原名)。後來他認識了一個英國男子,那人把他帶到英國深造時裝,不知如何,他去時沒有向我道別,回來也沒有找我。再後期他有來找我,還為我的妻子做了一件漂亮的衣服。

我們家人飲宴也有邀他參加,但因他是個XXX者(慕雲刪除三字),我又不擅辭令,不會甜言蜜語,我們與他談話格格不入,不久他便不來了,而我也與他沒有聯絡。我始終懷疑有人中傷,但不能證實。

另一方面,導演龍剛離開電影圈後做了股票經紀,孟君與他合作炒股票,憑她與丈夫(施先生在稅局已升到很高)的人脈得到消息,賺了很多錢,這就是為什麼她有錢開珠寶店。

同時孟君常來與我的妻子打牌,一打就是通宵。我因忙,見到她時也沒有怎樣與她交談。再後來她進了謝瑞麟珠寶店做公關,沒空來了。大概她看到珠寶店利潤高,也開「孟君珠寶店」,但她沒想到人家是大集團,而她祗是小店,因此生意不前。後期我與她通過電話,她說本錢已虧光,還欠下一屁股債。

數年後傳來她死於心臟病的消息。我沒聽過她患癌,我相信她是氣死的。

她一直以香港為基地,並未移民。她赴加大摡是去探望在那邊讀書的女兒施淑文。

寫完上述我頗唏噓,因為許多認識的人都死了,不知何時又輪到我?

馮嘉

新玄機二O一二年八月)

馬吉按:馮嘉給諸葛慕雲的這封信亦刊於其網誌《當時只道是尋常》二O一二年七月廿三日,題為〈我知道的孟君和劉培基兩三事(馮嘉文)──補充燕青原文〉,篇後有慕雲的按語:

慕雲註:孟君小姐是香港最早期的女作家和女出版家。劉培基先生是最有名的服裝設計家。馮嘉是香港著名的小說家,也是最早用英文寫作的香港通俗作家。這其實是一份私信,但我知道馮嘉先生不反對我將它放在我的博客上,能讓讀者更瞭解下,當時的情況。孟君小姐生前的無奈,劉先生一生的遺憾,劉培基先生在《明報》連載自傳《舉頭望明月》文筆不俗,特別是寫梅艶芳小姐的最後時光,令人淚下。往事已矣,唯有抱緊眼前人。

劉培基自傳(節錄有關孟君的部分)

劉培基(Eddie)的人生經歷充滿傳奇。他無父,有母等如無母。他只有小學五年級的學歷,卻憑自身努力、天分,被英國著名學府St. Martin’s School of Art取錄,修讀時裝設計,學成回港創業,繼而名揚國際。他擇友嚴謹,真正的朋友不多,卻都是知交。梅艷芳生前說過,最喜歡聽Eddie哥哥說故事,因為他說來生動、有畫面;從今期開始,她的Eddie哥哥在《明周》說故事,他從不公開談論的身世、感情生活,還有與摯友們不為人知的往事,一幕幕重現讀者眼前。

九年過去了,劉培基依然記得這個約定—梅艷芳離世後,過了一些日子,我邀請他在《明周》寫回憶錄,往後多次舊事重提,他也覺得未是時候。直至最近,想起今年是他踏入時裝界五十周年紀念,再次提出邀請,他終於答應下來。他在給我的便條上寫下這幾句話﹕「過去與時間同逝,感謝還是需要,留下一份眷戀,紀念曾經一起走過的人。」

在別人眼中,劉培基是成功人士:他是香港時裝界的殿堂級設計師,也是形象設計師的鼻祖;但成功以前的漂泊、辛酸,卻甚少人曉得。

跟他相交二十多年,我對他的背景自然知道一些,閒聊時,也知道什麼可以談,什麼不方便問;然而,這是他的自傳,還需要設立禁區嗎?

四月中旬,「浩大工程」開始了,我和他自困密室,第一回合努力了八個多鐘頭。

親解身世謎團

Eddie雙目緊閉,回憶兒時舊事,從備受母親疼愛的日子說起;直至八歲那年,母親把他「流放」,從此居無定所,與母親親近的機會更變得罕有。

淚水從他緊閉的眼睛流出。他從不會在人前落淚,但那天,他落淚不止一次。

他的母親是誰?他在她所寫的書的封面上看到「孟君」這名字,「我只知她姓馮,真名會否是馮孟君?」

孟君是著名作家,她的兒子卻連她的真實姓名也不知道。我跟Eddie說,網上或許有她的資料。他於是上網搜尋,得知孟君原名馮婉儀,在廣州寫了不少言情小說,來港後,創辦了《天底下》周刊;後來被導演龍剛賞識,邀她寫了《昨夜夢魂中》和《珮詩》兩個劇本。其實她也替《明周》寫過不少精采訪問稿,我沒見過她本人,卻通過多次電話。網上資料為Eddie解開了一些心中疑竇,留待自傳中再向讀者交代。

Eddie從前絕口不提他的母親,直至近年,才偶爾告訴我一些他與母親之間的故事,但總是用「那個女人」作代名詞。

「我十一歲那年,她對我說﹕『你不要再叫我媽媽了,我不是你媽媽。』那刻,我真的很震驚,不懂反應。這等於從小都相信月亮有嫦娥,但當地球人上過月球,回來卻說根本沒有嫦娥,實在太過難以置信。我經歷過太多的失落,這不是小孩子所能承受的。從那刻起,我便沒再提及這個人。十六歲以後,從沒有人問過我關於父母的事,就算有人問,我也不會回答。」關於他的父親,就算他願意回答,答案也未必準確,「我不知道他的名字,連他的照片也沒看過。有人說我是遺腹子;也有人說我父親是國民黨軍人。」

他慨嘆﹕「我並不是孤兒,但也許比孤兒還要難受,本來擁有的,忽然間全沒有了。十歲已要養活自己。我很想提醒年輕一輩,如果有機會跟父母一起,就要珍惜,因為不是人人都能擁有這無私的愛。兒時,愛是一種需要;長大後,愛是一種感覺;但,愛其實是相欠。」

為什麼替自傳取名《舉頭望明月》?「辛苦最憐天上月,一昔如環,昔昔成玦。」他背誦出納蘭性德的詞《蝶戀花》開首幾句,並說﹕「月亮陪着我長大,不敢忘記月亮的溫柔。」

把埋藏心底深處的傷痛說了出來,會否感到釋然?「憶述時落淚,是我始料不及的。我以為傷口早已癒合,此刻把傷口再撕開,才發覺依然很痛。我以為已經放下,但那種放下原來只等如脫光衣服,外表赤裸容易,但要把心掏出來,仍是磨滅不了的難過。」

有後悔開始這「工程」嗎?「沒有。只在開始之前猶豫過一下,考慮到將會牽涉一些私隱。但此時此刻,我已經超越了這一切,我一生人從不作假,這次也不例外。感情的事反而是最坦然的,我從不會侮辱香港人的智慧,也不會掩飾什麼。年少輕狂,不懂得收放自如,七情六慾,恩怨愛恨,誰沒有經歷過?假如快樂與開心,要憑着另一個人的情緒賦予你,想想都覺得不可思議,我寧願讓它成為終身失落的遺憾。」他有此感慨,是因為在感情路上受過重大的傷害。

他極愛朋友,「愛情比不上有情有義的朋友可靠。遺憾的是,我愛過的、珍惜過的朋友、情人,都比我先走一步;如今,好友已有點凋零。如果說,人生得一知己死而無憾,那我應該死很多次。」

明報周刊二O一二年六月九日第二二七四期)

吳灞陵

吳灞陵
馬吉

讀楊國雄《香港戰前報業》(香港三聯二O一三年十月),其中云吳灞陵十九歳(1923年)加入報界後,已着意收集報業的原始資料,歷時超過五十年,藏家無出其右,他的筆名亦有「萬報樓主人」之稱。

我在FB貼了這幾句,不料引來好些回應。吳灞陵三十年代至七十年代任職華僑日報,最後的職位是港聞版主任。他編報寫稿之餘還推動行山。那時香港行山的風氣頗盛,華僑日報也跟其他報章一樣,闢了專版報導行山消息,頗受歡迎。臉友Christopher Leung便說起吳曾創辦「庸社」,親自開闢路線,每個週末組織集體行山團,並在華僑日報發佈消息,事後又廣作報導,全盛時期參加者超過100人。他又回憶起小時候(60年代)母親經常買華僑日報,他可說是讀此報長大的。斯時「一般報紙賣一毫,出紙一至三張,華僑兩毫,有七八張紙,內容豐富,有『教育版』、『新界版』、『健身版』、『僑樂村』,很多文教消息。」Chris的資料十分珍貴,其記憶力非凡,令人拜服。《香港戰前報業》也提到庸社,說是吳在一九三三年創辦的,華僑日報也替他出版了不少香港旅遊的書,如《香港九龍新界旅遊手冊》、《香港風光》、《九龍風光》、《離島風光》、《新界風光》等等,「當時行山人士都人手一冊」。他最為人樂道的連載,是以鰵洋客為筆名撰寫的「香港掌故」和以馬迴為筆名撰寫的「新界講話」。

另外,秀實也提到吳是他父親詩壇的死黨,「當時還有個專寫迴文詩的,忘冼銘窗,其餘詩人有雷浪六、杜國樑……」吳萱人則說,「灞陵先生在六十年代末曾來信向香港文社聯會索取各小刊物,是真的有情藏家。」這都是很珍貴的資料。

我隨手還將《報業》一書中吳氏的照片貼出,臉友Linda Pun接着貼了吳與夫人合龕的墓碑回應,只見上面的生卒日期,吳生於一九零四年,終於一九七六年;吳夫人張細柳生於一九零九年,終於一九三九年,只活了三十年。今回合龕已是吳夫人去世三十七年之後,這合龕不知是否吳生前的意思,看來是,那麼他可真長情了。

據一個行友網站透露,吳氏夫婦葬於哥連臣角。

後記

吳夫人早逝,吳三十七年後與其合龕,那他這數十年來可有續弦?許定銘先生二O一三年十月廿七日與楊國雄先生茶敘,楊告訴他,楊1980年代曾與吳太見過面(二任?),商討吳書捐圖書館事。她後來移居溫哥華,在彼邦辭世。楊在《香港戰前報業》一書中也提到:「灞陵於一九七六年逝世後,筆者得故友李君毅聯絡觀看並洽購灞陵藏書,得吳太慷慨相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