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6月30日 星期一

書話二束

「油印」文集
許定銘


和年輕朋友談一九六O年代初期香港文社運動的歷史,談到當時青少年們出版的社刊中,有「鉛印」的和「油印」的兩種。一般是有財力的,到印刷廠付錢「鉛印」出版;財力弱的,則是自己落手落腳「油印」。

八十後記者完全不知道「油印」是甚麼,以為是「影印」。我只好找出實物給他們看,說「影印」是七、八十年代才普及的。「油印」是更早一代的人手操作印刷,當年要印幾十份的文件,像話劇的劇本,學校考試的試卷,都是「油印」的。

「油印」的工具是白紙、蠟板、蠟紙、針筆、軟膠掃和油墨。過程是:把蠟紙擺放在那塊有極幼細橫直坑紋的金屬蠟板上,然後用針筆在蠟紙上一筆一劃的寫字或繪圖。文章寫好了,把蠟紙壓在白紙上,把少量油墨傾倒到蠟紙上,用軟膠掃抹一遍,油墨便會滲透過筆劃,落到白紙上。這是人手操作一張張的印,最後把印好的單張,用釘書機裝釘成冊。

《同學文集》是我現存「油印」文集的精品,二十四開本,二十頁,內容多是散文和新詩,每篇文章都有插圖及美術標題,封面更特別用了紫色印刷。請你細心欣賞一下,此圖的一筆一劃,都是製作者親手繪在蠟紙上的,而這批寫文章的、抄蠟紙的、印刷的、設計的,都是「同學文集社」中那十來個中學生。

「油印」書
許定銘


四五十年前,「油印」是香港最普通的廉價印刷術,不單用來印刷「小兒科」的青年期刊,甚至有用來印書的,尤以印詩集較多,因為字數少,抄起來沒那麼辛苦。記憶中,王辛笛、卞之琳和梁文星的詩集,都出過「油印」本。新近的一次舊書拍賣會中,有一冊「油印」本的《綠原詩叢》(文聲文社、華萃文社合編,一九六七),是黃俊東的舊藏,索價三百大元,可惜流拍。此書乃吾友吳萱人抄寫的,我應該有,但要找出來再翻一遍時,卻是芳蹤杳然。這些「油印」本最多印三幾十冊,流通量低,卻是當時年輕人熱愛新詩的物證。

吳萱人是我輩中抄「油印」本的高手。這種印刷術不在於書法漂亮與否,重要的是一筆一劃都要是整齊的宋體,印出來才清晰可讀。萱人可能跟「師傅」學過,而且很有耐力,故此逢要抄「油印」,大家都推他出手。尋《綠原詩叢》不果,卻翻出來一冊《浩虔文社創社周年特刊》,此書為三十二開本,出版於一九六五年,凡五十頁,約二萬字。想想要在蠟板及蠟紙上工工整整的爬二萬字,令人咋舌!

今次的圖不用封面,用目錄頁,就是要讓大家看看他「筆耕」的功夫。在此居然發現了許定銘的《淺釋現代文學》,我完全忘記了自己寫過這篇東西,人的記憶真不可靠!

孤獨的星‧寂寞的路
許定銘

 

與盧文敏及萱人茶敘,萱人出示他的舊藏《野草》。《野草》是萱人主持浩虔文社時的油印本社刊,我未見過這冊十六開本一九六五年的第四期,更不知道裡面刊了盧澤漢(文敏)的〈孤獨的星‧寂寞的路〉。萱人請他在這本近五十年前出版的期刊上題字,作者欣然揮筆,喜悅之情洋溢眉梢:想不到自己的舊作在半世紀後仍有知音。

原來《野草》每期均有文摘欄,盧澤漢這篇二千字的〈孤獨的星‧寂寞的路〉,原刊一九六五年五月六日的《天天日報》,作者以「孤獨的星」及「寂寞的路」來比喻從事文藝寫作的路,勸勉文藝青年們在從事寫作前,要認清自己正要踏上的路途,是孤寂的、是艱苦的,必需鼓起莫大的勇氣硬闖……。

萱人說盧澤漢這篇文章,當年在朋友中曾起過激動,特意把它轉到《野草》上與文友互勉!

重翻一遍《野草》,三十多頁的一本社刊,總有好幾萬字,萱人花心思設計,一筆一畫在蠟紙上刻畫,那份耐力,那種默默的奉獻,我至今佩服得五體投地!

(2013/10/10)

《文社綫》
許定銘


一九六O年代中後期,香港青年文社運動由高潮回落,有一群來自各文社的文藝青年,不甘心自此湮沒無聞,在熱心的吳萱人多番奔走之下,連繫了洪朝宗、周卓豪、黎廷瑤、陳翹英、吳錫興、葉左肇、龐繼民……等人,組成了既是團體名稱,又是期刊的《文社綫》。據吳萱人的解說:《文社綫》是「文學與社會聯成一綫」之意。

《文社綫》最初以雙週刊的形式,一九六八年九月開始,附於《中報週刊》內創刊,內容以文學創作為主,學生社會運動為副,每期佔《中報週刊》一版。在此附刋兩年,到一九七O年十月《週刊》結束,共出五十四期。其後自費出版了六期半月刊,每期六頁八開的小報,至一九七一年四月的第六十期,改為十六開雜誌型,及七月的第六十一期出版後,終於停刊。

《文社綫》第六十期《保衛釣魚台專號》是最重要的一期。僅三十頁的雜誌,竟用了十四頁,囊括了一九七一年初,港台、內地及海外文人,為「保衛釣魚台」而寫的文章及報導二十三篇組成的專輯,應該是同類專輯的代表作。

專輯以外,本期還有由國際讀書會主編的《國際書訊》,粵劇藝術研究社提供的《粵劇源流概況》和焚風詩社主編的同人園地《焚風詩頁》,保持了一貫文學與社會的混合體。

從週刊到月刊
許定銘

由李金曄主持的《中報週刊》是繼《中國學生周報》和《青年樂園》後,給我印象深刻的同性質青年期刊。但它的知名度卻遠遜上述兩報,除了因它的歷史不長外,主要是缺少了報刊與讀者間的連繫,沒有歸屬感。

《中報週刊》創刊於一九六七年九月,究竟辦了多少期?因手中已無報,實在想不起來。不過,據剪存的散稿,我一九七O年九月,用筆名陶俊在《中華兒女》版,《五人隨筆》的專欄上發表了散文《走上回憶的道路》,報頭上註明是第「一五三」期,可以證明《中報週刊》起碼存在不少於三年。一份八開,每期出紙十版,有兩三版純文藝創作的青年刊物,能「捱」三年,在那些年算是相當不錯的了。

好友吳萱人、黃濟泓(黃韶生、白勺)與《中報週刊》關係密切,經常約稿,還讓我們幾位年輕文友:邢少蘿、羈魂、陶俊、君實、爾城合寫《五人隨筆》,使我們在交流以外,還可藉此磨利筆鋒。 由一九六O年代熱心「文社」運動的年輕人所組成的《文社綫》,一九六八年起,也在《中報週刊》闢了專版,直到一九七O年後期才脫離獨立出版,確實熱鬧過好一陣子。

《中報週刊》正確的停刊日期我不知道,只知道同一班文化人在《中報週刊》後,又出版了如今大家見到的《中流》月刊。

《中流月刊》
許定銘

創刊號《中流月刊》的版權頁,註明是「《中報週刊》副刊」,也是由李金曄督印的,編輯者不具名,只說是「中報週刊編輯部」。第一期出版於一九七一年二月的《中流月刊》,究竟出過多少期?事隔四十年,它留下的足跡一點也沒有,我手邊只剩下最初的兩期,只能粗略的寫寫。

《中流》這個名號原是《中報週刊》其中的一版,發展成月刊,是十六開四十頁的文化期刊,他們在簡短的《中流的基本精神》中說:人類生存的意義是與自然和人的鬥爭,他們要發揚愛與和平的精神,並把這種精神貫通到歷史文化中去……。

《中流》的內容以文化、歷史的評論和創作為主,作者群基本來自《中報週刊》原來的班底。我仔細的翻了翻,發現蕭輝楷(一九二六至一九九二)先生的文章甚多。他曾就讀於西南聯大、北京大學、台灣大學及東京大學研究所,專研哲學,也曾受業於沈從文及李廣田門下。他在此以蕭輝楷發表了《中華之道與中流之道》和《從靈犀一點到億萬化身》,又以方皡點評了李廣田的《到橘子林去》和沈從文的《蕭蕭》,以陳虹寫生活小簡《當我們面對吹毛求疵者時》和《挑剔即是罪惡》等。

其他的作者還有李金曄、章群、路雅、龍戰……等,當時遠在愛奧華修讀寫作的古蒼梧也在此發表了詩創作《眾神園中》。

臉書回應

Wanda Ng:字體好靚,彷如印刷!另浩虔周年特刊封面見英文DUCK BOND,何解?

馬吉:Wanda看得細心,這個要問問當事人。

除了DUCK BOND,還可看到Super甚麼的字樣,可能是所用的紙張原來就有的,只是些類似廣告的字眼?

Wanda Ng:可能是,我也見到其他隱約字體。只是好奇一問。

Wanda Ng:https://en.m.wikipedia.org/wiki/Bond_paper

BOND。可能是指厚身的優質紙張,DUCK是牌子。這樣大型的水印,watermark,真有趣。

馬吉:好,有求真精神。

鴿仔牌優質厚紙,超級耐用,五十年不變,哈哈。

吳萱人:感慨得很!

先更正一個用詞:「蠟板」有誤。「寫蠟版」指用針筆謄刻出來的可以上機或手刷的蠟紙版;刻字描圖劃線的是細紋「鋼鈑/板」。文社油印刊物,私以為最出色的是春蕊文社舒年(洪朝宗)主理的《春蕊》月刊,套色甚至三色,叫人咋舌,豈止「五體投地」。還有旭藝旗下各刊及端風文社《端風》,近日纔知道阿藍早年加入過該社。

我今生其一小願,是在生前可以辦一次「油印遺珍」展。

馬吉:謝謝,以上留言會補充到網站去。祝願望早日達成。

吳萱人:文內《中報周/週刊》社長李金曄先生,亦是《中國學生周報》前社長;「中報」有簡略化的身影,末悉上文作者許兄同意否?是則,兩報之同與不同,是頂好的一個研究題目,尤其是有關連的編輯、作者群。

又揖謝敬佩的慶珍大姊垂注。

我另有一悲願:誰來合編《黃濟泓集》!這位《中國學生周報》的末代總編輯,空寫下休刊詞(黃星文:《寫給我們》),孑然一人搞「富壤書屋」,與鄭宜迅、蕭若元合辦《縱橫》月刊,且與黃繼持新編《雷音》(佛教青年協會刊物),高標一身赴美,餘身寂靜老人院……這位創辦芷蘭文藝社的先鋒志士,今竟「四仔」中首去!嗚嗚我的「牛仔」啊……

許定銘:謝謝萱人為我口中的「蠟板」正名為「鋼板」;這種「鋼板」表面有坑紋,把蠟紙鋪上去,用針筆寫上去,蠟紙上現出被刮蠟的字,到油墨塗上去時,用膠掃壓掃過,墨就會透過沒有蠟之處,把字印到白紙上……。

自1966年起,我在學校教書四十年,最初的十多年都會用到油印。一到出測驗卷或試卷時,同事們多會大叫「塊蠟板喺邊度」?大家叫慣了,這塊「鋼板」自然就成了「蠟板」!

其後「鋼板」改進了,不再用「鋼」製造,用的是一塊硬身薄膠片製成,一樣有坑紋,一樣可把蠟紙鋪上去寫,和那塊沉重的「鋼板」比,輕鬆得多了!

2014年6月29日 星期日

《向日葵》的餘波

《向日葵》的餘波
許定銘


一九七O年九月,我在《中報週刊》發表了〈一面里程碑──《向日葵》〉,後收進拙著《書人書事》(香港作家協會,1998)中。該文盛讚:

《向日葵》是香港青年文運第一次高潮裏水準頗高的一本集體文集,無論在質和量方面,都是以往的文集所不能及的,它可以說是為這時期豎立了一面里程碑,引導以後的文藝青年們「走陽光的路」。

後來書不見了。至二OO七年,我有幸從舊書拍賣網站上搶購得另一冊《向日葵》,帶到「鑪峰雅集」上讓林蔭(1936~2011)看。他撫書良久,感慨萬分,最後在扉頁留字以記。之後我又寫了篇〈綻放的《向日葵》〉,二OO八年發表於《大公報‧大公園》。不久,竟收到編輯轉來讀者來函,來信說他是《向日葵》十四位作者之一的「新潮」,很想跟我見見面。我大喜過望,把他約到「鑪峰雅集」去,並與林蔭見面。

那天「新潮」到雅集來,與四十多年未見的老友林蔭見面,兄弟倆握手言歡,激動異常。我乘機出示珍本《向日葵》乞賜墨寶,新潮隨即寫下「喪失此書四十八年,今許定銘兄得重見,真的是有神靈扶持也」!至此,我的《向日葵》已得十四位中的兩位手迹留念,珍貴之至!

愛讀我文章的讀者都知道:新潮原名龔森泉,另有筆名江思岸、江思蓓等,是一九八O年代的流行小說作家,在環球出版社出了二十多種小說,同時在報刊化多個筆名寫專欄,是創作了過千萬字的多產作家。

這些年來,我與新潮經常參加文友的聚會,認識了也是《向日葵》作者之一的詩人滄海,他更在《向日葵》中,他的《我的心在故鄉》那輯前,留字「給敬愛的苗痕兄。巫國芬2013/8」(苗痕是我早年的筆名,巫國芬是滄海的原名),實在難得!

──2014年6月28日

西西的畫
許定銘


西西自一九五O年代起,在本港寫詩,寫散文、小說,其實她還喜歡繪畫,有時會在她的書內加上一些速寫。附圖的這幅速寫是西西繪於一九五九年的,恐怕她的「粉絲」們多未見過。

十四位活躍於一九五O年代的文藝青年,半世紀前出過一本集體文集《向日葵》(香港向日葵出版社,1960),此書的體制像十四本小書合釘一起,在個人作品的組合前要改個書名,並附玉照一幀。此中有位叫「新潮」的,在他那組《金色的足印》前不用照片,卻別開生面用了這張速寫像,他告訴我,這是他年輕時的文友西西畫的。

「新潮」原名龔森泉,一九五O年代的少年時期已熱愛寫作,頻向報刊投稿,與盧因、金炳興、崑南、西西、王無邪……等人交往,踏足社會後遠離文學,從事財經金融的翻譯工作。然而,文學的種子仍深埋在他的心田裡,有空時總會寫點東西自娛。一九八O年代,他有機會為「環球出版社」寫書,用筆名「江思蓓」寫了大量流行小說:《雲想衣裳花想容》、《夜未央》、《錯愛》、《琴緣》、《嚴冬》、《霧裡情》、《蝴蝶》、《留在心間》……等二十多種,長短篇都有,是那年代極受歡迎的流行小說名家。

龔森泉是香港因寫文學作品無法謀生而變身的好例子。

2014年6月28日 星期六

藍馬人

藍馬人
許定銘

關於藍馬人,最初是《戮象》七子:易牧、卡門、蘆葦、白勺、許定銘、羈魂和龍人,後來加入路雅、康潔薇、海曼,他們都是藍馬人。《藍馬季》二期起得藍山居、吳昊、震鳴三人出資交稿支持才能出版,雖然他們自己未必向外承認,但我們也當他們是藍馬人了。

吳萱人讀了我這段短文(見〈李英豪的棒喝〉留言),回應說有回振邦(吳昊)兄邀請他到港台他的「懷舊」文化節目專講文社,他開腔便自報家門:他是藍馬社人。我未聽過該節目,吳昊既然當眾自認「藍馬人」,可見他亦很重視這少年時代的文社。

今年是「藍馬」結社五十週年,當年十幾二十的少年,如今個個皓首風霜。此中最不幸當是卡門,三十餘歲即被癌魔揀選,英年早逝;然後是蘆葦,九九年同染此惡疾,未滿花甲。白勺追求真愛,遠赴大洋彼岸,落地生根,最後在老人院蒙主寵召,好像亦未取「老人咭」;吳昊名滿香江,雖騎鶴西去,卻青名永垂……。

龍人、康潔薇和海曼,都是窈窕淑女,巧合的是後來同樣移居多倫多。龍人安於其少奶奶生活,相夫教子;筆名洛燁的康潔薇據說時有執筆,在加港兩地發表;失去連繫最久的海曼,數年前我曾在美洲版《世界日報》讀過她的散文,不知近況如何?藍山居(古蒼梧)埋首著述,震鳴則不知近況,念!走得最不方便的路雅,創作路卻走得最平穩且長久,二千年後趁自家開印刷廠之便,設立瑋業出版社,不僅為朋友出版文學創作,他的小說、散文和詩集,也出了好幾種呢!詩人易牧大隱隱於市,你決不會想到,那身型龐大的老者,五十年前曾在本港的詩壇奔馳過。至於羈魂和許定銘,算是兩匹頑固的老驥,至今仍伏案疾筆!

──2014年6月27日

保釣女將鍾玲玲

保釣女將鍾玲玲
陳乜

攝影:李志超

鍾玲玲最初沒有答應「號外」的訪問,後來又轉為應允了。

她說:「起先覺得沒有什麼好訪問,但回心一想,也是沒有什麼理由好拒絕的。」

我不認識鍾玲玲。

我只是熟識她。

我們做了兩年多的同事,五月後她便正式退休了。退休之前,她又出過一本小說。港台又抽了其中一個較自傳式的故事,「我的燦爛」拍成《小說家族》,講她的保釣事跡,她邊看邊哭。


那段歷史故事,最輝煌的要算是七一年四月十號她參加保衛釣魚台示威行動,被抓上警察廳,照片大張刊登在翌日各大報章上那段日子。

不過鍾玲玲說:「其實不算是什麼,很多當時真正搞運動的人看了我的訪問,準會笑死了。這麼芝蔴綠豆小事,也長年累月掛在口邊的。」

也真是,每趟鍾玲玲接受訪問,話題總離不開「保釣」事件,舊事重提了這十數年。今晚,我和她在越南菜館一邊喝著了了啤酒,也還是一邊把這些舊話一說再說。

「當時的人是認為我不入流的。」

這些人包括當年的大學生,「七零」份子、左右兩派和工會組織。

「一,我不是什麼知識份子,也不是「七零」的人,也不屬於左派或右派。當時我被他們罵得很兇。右派罵我左傾,罵我是革命黨,左派罵我太前衛,當時剛好是文革之後,他們都說我生活不夠純樸。原來我也可以叫做工人階級一份子,但當時我是那種抽煙喝酒風花雪月的人,他們便罵我生活糜爛,不好好做人。」

1971年香港的保釣行動,戴眼鏡那個是不是岑建勳?

「我被他們罵得十分難受,因為罵人那一方,當然是衝著別人最大的弱點來罵的了。因此罵得雖然兇,但又十分有理,因此就更令人難過。我原來也是希望自己做得最好的。」

鍾玲玲加入的那個學會叫做「創建實驗學院」,當時全學會就只有她一個人跑去參加示威,從中環娛樂戲院大門口側,高舉示威橫匾,走在最前頭的就是她。

因之要翻當年的示威檔案,必定見到鍾玲玲年輕時穿了短裙子的文藝青年模樣。

所以有很多人認為她搏出鋒頭。

「我被捕後,並不如『小說家族』裏面那段情節般,由我母親擔保出來。其實是當時一齊示威的人,沒有被抓住的,分頭籌錢,合力把我們十個被關進差館的給保了出來。」

鍾玲玲起先跟這一夥人還有聯絡,後來不但消息全沒有了,就是在街上碰上了當日搞運動的一份子,也不會打招呼。

她說:「這是因為他們摸清了我的底。」

他們不跟她打交道,說穿了,除了是認為她不入流之外,還帶著重重的歧視,把她看不起。

「他們覺得這件事可以由別人說,但我不是這件事的代表,要說,他們當中有更適當的人選。」

「保釣」在四月十號發動,之後七月七日又有另一次更大規模的示威行動,那次行動中還是警察首次動手打示威份子,場面混亂。這次行動沒有鍾玲玲的份,她答應過父母,不再搞示威。

71年7月7號在維園的保釣示威

「當時我是覺得我有必要,應該去示威,我便參加了,什麼後果也沒有想到。但我的父母可慌了。」

當年上了年紀的人大部份懼怕牽涉入政治敏感漩渦中,鍾玲玲說:「有很多人告訴我,我已經被列入黑名單中,要打政府工也沒有希望。後來我丈夫申請過幾份政府工,連驗身的過程也合格了,最後竟是石沉大海,搖電話去問,他們都說,不能僱用他,但又不能說出原因,非常耐人尋味。」

她又說:「其實每趟訪問,別人都問起這些事,我自己倒沒有所謂,反正過去的日子就像一個夢。只是有部份人看過這些訪問,一定會以為我在藉機會出鋒頭。」

回想這些從前片段,她說:「那段日子又混亂,又痛苦,不過現在想起來,又覺得很好。大抵是因為它已經過去,我這個人原來是極其平凡的,有了這一點過去,平時想想,又挺有一種感覺。」

鍾玲玲的父親從前是搞電影院生意的,在「保釣」之前,鍾玲玲曾經在邵氏當過整整一年場記。當年她跟過「十四女英豪」,正是當年邵氏最超級的大製作。

「那些女明星常常自動更改化粧的,勸都無用,結果是全不連戲。有次我仍在跟「十」片,當日是平安夜,我的心早飛了出外玩了,盼著快點收工吧,誰知收了工,才發覺剛才那組戲全場都忘記了開大燈,結果整段戲要補拍。」

她說自己當年矇查查而害羞,實在不宜當場記。她還跟過邱剛健拍風月片。可是邱的運氣真不夠,兩套片都是開拍了兩三個景後,便無疾而終。

「當年好尷尬」導演要焦姣的丈夫拍一個背後全裸的鏡頭,他果然穿了肉色的貼身衣,但還是一邊拍,一邊用粗口罵,罵邱剛健好叫他拍這種戲。」

當年鍾玲玲一直也有寫詩,不斷投稿。

「說到詩,也真是好笑,我加入學會的研習坊時,本來是想入現代文學班的,但現代文學要看英文書的,我看不來,便胡里胡塗選了詩作班。研習坊每天都要交功課的,我完全無根基,只好模仿當時流行的台灣詩,被老師當眾唸出來後,各同學發表意見時,全部是罵我的,我還記得,當年彈得我最兇猛的,是劉天賜。」

鍾玲玲放棄了模仿後,自己寫,寫出來的詩得到一片叫好聲,之後,她竟然再也不能寫詩了。「別人一說好,我便寫不出來。」

她的詩曾經刊在明報月刊上,大受好評。當時有朋友介紹鍾玲玲予明報老闆查良鏞,她由此正式加入明報工作。

當年示威時鍾玲玲已是明報一份子,另一份今夜報把鍾玲玲罵得窮兇極惡,連帶把查良鏞也拉出來罵了一頓。

「後來查生先給我一封信,叫我別擔心,他保證不會因為參加示威辭掉我。」

鍾玲玲不認為自己是作家,她說自己只是個寫稿人。

「做個作家,我自知不夠份量,做流行作家嗎?我又不是太受歡迎。我其實沒有料,這是性格問題。處理短的文字還可以應付,弄大的文章我就會處理得一團糟。不過話分兩頭,我固然希望寫好的文字,但有時寫寫寫,每天寫,拿四十元稿費而寫出這樣的文字,也算無話可說了。」


有時候,我覺得鍾玲玲真是過份對自己缺乏自信,實在有點過份地謙。

「我真的對自己沒多大信心,我知道自己做得不好,做不來,我乾脆說我做不來,可是別人就以為我過份謙卑。」

她說自己沒有信心是因為自卑,而自卑又是從少便被環境迫出來的。

「那次去到港台試片間看『小說家族』,在樓下等的時候,我已經渾身不自在,上到試片間,見眾人俱在時,更加覺得自己好似一隻怪物。

看試片時,鍾玲玲見到羅美薇(她的自傳角色)出場,便忍不住哭了起來。

「好像看到了自己。」

她說好瘀。不過旁人都認為她夠真。有些並不知道鍾玲玲其人其事的。待知道了那個晚上在試片間由開場哭到劇終的人就是鍾玲玲時,都沒有把她當做怪物看,相反都喜歡她,覺得她自然流露毫不作態。

「不過我可不是劇裏面羅美薇大聲疾呼自己愛國愛家那種人,在骨子裏我會這樣說,但要我說出口,還是大聲聲的,我肯定不會,打死我也不會幹。所以看到那一段時,又尷尬,又好笑,也哭不出來了。」

攝影:黃楚喬(Holly Lee)香港文化博物館藏品

鍾玲玲對待朋友是挺熱情的,從前她可以在工廠的另一個部門發現正在看報的辛其氏,他鄉遇故知的激動地跑過去,喜孜孜說;「你也喜歡『中國學生周報』的?」辛其氏被這個熱情的陌生女孩嚇呆了,鍾玲玲只得訕訕地跑開。後來辛其氏放工時在工廠門口把熱情款款的鍾玲玲截住,後來鍾玲玲知道辛其氏喜歡電影和寫作,她便領著她加入學會,二人成了好朋友,一直到今時今日。

看不出,她原來這麼熱情。

「我是熱情得來蠻低調的,你放心。」

她還會巴巴地捧了大堆有關詩的書籍給新加入會的朋友看,又主動,又誠懇,叫人措手不及。

我實在不能想像她那較年輕熱情而低調的歲月,我覺得如今的鍾玲玲是一塊褪了色的布,精緻的花紋與圖案已漸漸淡出,淡出再淡出,使人無法想起,它也是曾經擁有過鮮明與燦爛的。

「鍾玲玲有一雙不快樂的眼睛。」這是我常常用來形容她的。

「我沒有想起不快樂的事,在你以為我不快樂的同時,我並不感到不快樂。只是,不快樂是累積的,這與我的家庭環境,從少的生長過程有關。」

鍾玲玲說自己是一個憑直覺去做事的人,因為她敏感,卻又不太思慮周全,年輕時她的朋友都說她過份衝動,很替她的衝衝亂碰作風擔憂。年輕時她還拍過裸體照片呢。

「其實我是個很簡單的人,我丈夫*說得對,我的文章比較低調,我的人其實是極簡單的。我還是個終日渾渾噩噩,有點傻更更的人。」

鍾玲玲敢愛但不敢恨,或者應該說,她不會恨。

攝影:李志超

「我愛意個人總是記著他的長處優點,一世都愛著他。」

不過她並不認為有人曾經像她深愛別人一樣地深深愛過她。

「我不了解男人,是不是,一剎那的愛就是他們的方式?年輕時有個男生說我太認真了,男生都不愛太過認真的女孩子的。其實我只是認真地去愛,我並不要求別人對我的愛負責任。」

末了她說:「我一切都無所謂,隨便你怎樣寫,反正都是過眼雲煙,始終都會過去的。」

我問她喜歡現時的生活嗎?

「不能說喜歡,人總是有他不滿足的地方,不過我又不知道怎樣才可以令生活更加好。」

鍾玲玲還差幾年便四十歲了,她說:「女人卅歲最好,四十也會好的,倒是像如今這個年齡就比較尷尬。相士說過,我卅九歲之後,一切就會好轉起來。」

我們走出越南菜館時,她額頭兩腮都喝得駝彫彫的,她還是那一句:「別給自己壓力,我知道寫我是挺難的,這麼瑣碎,我不介意,反正說話是最空虛的 ……」

*鍾玲玲的丈夫是前拔萃男書院校長張灼祥,現已離婚。

(原刊《號外》一九八七年六月號,轉貼自鄧小宇《站借問》。)

相關文章:火紅七十年代

2014年6月26日 星期四

《向日葵》、《荒原喬木》

綻放的《向日葵》
許定銘



失而復得的東西往往是最珍貴的!

一九九五年我旅居加拿大,托運了一百二十箱書,豈料抵達彼邦時,只得一一八箱,失去的兩箱究竟是甚麼書,不得而知,但我肯定不見了《向日葵》!

《向日葵》(香港向日葵出版社,一九六O)四十年前得自紐約戲院時代的三益書店,是本青年文集,我曾譽之為「香港青年文運第一次高潮中的里程碑」。那年代,香港文藝青年愛出合集,如《靜靜的流水》、《沙漠的綠洲》……,而以《向日葵》的水平最高。

《向日葵》的作者是:潘兆賢、盧柏棠、滄海、林蔭、陳其滔、玉笛子、鐵輝、吳天寶、新潮、羅匯靈、蘆荻、古樸、諸兆培、子匡等十四人。他們都是活躍於那年代的文藝青年,如今應該全是「古來稀」以上的長者了。三百多頁的書內,每人各有獨立小輯,等於十四本小書合釘一起。

《向日葵》出版至今四十八年,未聽聞誰曾擁有過,即使參與其事的林蔭,印象也很模糊,他依稀記得該書是由盧柏棠主催出版並編輯的,每人出資六十元,印數不多,事後各分得十冊,現在是一本也沒有了。十四個文藝青年,以林蔭最「長氣」,如今是著作等身,出版小說數十種。

《荒原喬木》
許定銘

我把最近從網上拍得的《向日葵》帶給林蔭(1936~2011)看,他撫摸良久,不肯放手,最後在書內寫下:「驟見此書,彷如隔世,驚喜莫名,感觸良多。今此書落戶書神定銘老弟手中珍藏,深慶得人,可喜可賀,草此留念。林蔭二OO七年十一月四日。」

我同時給他看了另一本青年合集《荒原喬木》(香港同文文學社,一九六三),林蔭在該書中有短篇小說〈影子之戀〉,他居然說完全忘記了。但我是不會忘記的:許定銘的散文第一次在書內出現的,就是刊於此的〈沉思走筆〉。

《荒原喬木》是本僅七十四頁的小冊子,書分小說、散文和新詩三部,收陳馳騁、林蔭、于翎、野望、李廬頤、許定銘、童常、草川、馬覺、羊城……等十九篇作品。這些作者當年都是年輕人,部分還是中學生呢!

香港一九五O及六O年代出過十多本這類青年文集,轉瞬間四、五十年過去了,能留下來的書似鳳毛麟角,是不是該有些機構或有心人,把這些書收集起來,讓有興趣於香港文學的人讀讀,讓那些並不了解香港的人,知道香港其實不是「文化沙漠」?

我最有興趣的是:那些熱衷文藝的青年,還有多少繼續埋首創作?都到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