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0月25日 星期六

劉火子

火子為紺弩寫序
許定銘


聶紺弩﹙1903~1986﹚一九四O及五O年代在香港出過好幾本書,其中有一本雜文《寸磔紙老虎》(香港求實出版社,一九五一),厚一四四頁,收雜寫四十多篇。紺弩在〈題記〉中說,這些文章原是香港《文匯報》〈編者的話〉的部分,發表時不署名,到現在出單行本了,才認祖歸宗,署名出版。至於書名《寸磔紙老虎》,含義更深:「寸磔」有千刀萬剮的分屍之意,「紙老虎」指的是「美帝」;書內文章寫於「抗美援朝」年代,全是政治嘲諷之作,如今看來是過時了,無甚可觀,但最特別的,此書居然由詩人劉火子寫序。

詩人劉火子(1911~1990)寫詩五十年,編詩刊、編報紙,還當過戰地記者,寫過不少戰地通訊,有詩集《不死的榮譽》(香港微光出版社,一九四O)傳世。一九五O年,劉火子任香港《文匯報》總編輯,聶紺弩是新聞記者,他們每天晚上各佔書桌一角,各有各忙,有時埋首疾書,有時用毛筆醮紅墨水在白報紙上寫標題,有時用剪刀漿糊……。這樣的時間有八九個月,培養了兩人深厚的交情。

劉火子的這篇序文,不單分析了當時的政治形勢,還記述了兩人交往的經過,可作為研究者的第一手資料。序文寫於一九五一年三月,兩個月後劉火子即離港北上定居上海。

拓荒者的足印
──讀《紋身的牆──劉火子詩歌賞評》
許定銘

我雖非生於香港,但在本地生活超過一「甲子」,我在此成長、受教育、工作……,這個育我、活我的南方小島是我深愛的家鄉。除了熱愛香港,我更愛本土文學,此所以一見有關香港文學史的書出版,不問內容是否充實,售價是否高昂,我均亳不猶豫購入,且迅即一口氣讀完,像:
謝常青《香港新文學簡史》(廣州暨南大學,1990)
王劍叢《香港文學史》(南昌百花洲文藝,1995)
劉登翰《香港文學史》(香港作家出版社,1997)
潘亞暾《香港文學史》(厦門鷺江出版社,1997)
古遠清《香港當代文學批評史》(武漢湖北教育,1997)
施建偉《香港文學簡史》(上海同濟大學,1999)
袁良駿《香港小說史》(深圳海天出版社,1999)

等沒一遺漏,可惜,每次讀後都很失望。這些書都有個共同點:全是內地的學者所寫。正因為全由沒親身經歷的學人執筆,單靠紙上記錄,很多重點都弄錯了,而且由於資料的缺乏,總給人欠缺了甚麼的感覺。

到二OO五年,終於見到由本地學者慕容羽軍執筆,副題為《親歷的香港文學史》的《為文學作證》(香港普文社,2005)。慕容羽軍在香港文學界活動超過半世紀,由他撰寫的香港文學史,非常接近事實。不過,由於他活動的圈子大部分為「綠背文學」的範圍,對其他的文學圈子了解未夠深入,評論時不免有所偏頗,尤其一九四九年以前的香港文學,他所知有限,使《為文學作證》只成了香港二十世紀後半截的文學史。

難道香港沒人可以寫「香港文學史」嗎?非也!

香港的學者們不敢動手寫「香港文學史」,是因為資料貧乏。中國新文學運動開展以後,香港很早就響應了,一九二O年代中期的《大光報》、《循環日報》、《大同日報》和《華僑日報》等,都有白話的文藝副刊,而第一批新文學作家侶倫、望雲、傑克、謝晨光、侯汝華、劉火子……等人出過不少單行本,辦過《島上》、《紅豆》、《伴侶》……等新文學雜誌。然而,現在我們完全沒法見到這些書刊的實物,知道的都是間接得來的訊息,憑這樣的二手資料就能寫出好的文學史嗎?我很懷疑!

今天劉麗北終於踏出了第一步,讓我們讀到資料翔實可靠的史料──《紋身的牆──劉火子詩歌賞評》。

本身從事經濟資訊的劉麗北,是香港一九三O年代詩人劉火子的長女。詩人劉火子(1911~1990)原名劉培燊,生於香港,只接受過很基本的學校教育,他一九三二年開始寫作,作品有新詩、詩論、小說、報導……,出過詩集《不死的榮譽》(香港微光出版社,1940)。一九三四年起參加「島上社」的文學活動,創辦《今日詩歌》,編輯《大眾日報》的文藝副刊,到四十歲後才轉到內地生活,仍不斷寫詩近五十年,是位真正的詩人。劉火子由一九三二至五一年,近二十年的文學生涯,由寫作到文學活動,均以香港為重心,要寫香港文學史,像劉火子這樣的詩人和他的朋輩是絕對的首選,但,這些一九三O年代的作家在香港留下的作品,卻沒有人整理,甚至不為人所知,實在可惜!

一九九O年,從上海移居香港的劉麗北,到中文大學教授盧瑋鑾家裡,見到她整理劉火子的資料夾,知道香港有人留意她的父親,知道還有人注意劉火子一九三O年代在香港的文學活動時,非常感動,決意要為這件事出點力,她開始搜集並整理有關劉火子的文學活動資料及作品。

經過十多年的努力,她訪問過不少世叔伯,跑遍了香港、北京、上海和廣州的大圖書館,並把老家剩下來的片紙隻字,細心地閱讀、抄寫、複印、整理好劉火子的資料,把它們交給十分關心劉火子的香港大學退休教授黃康顯,讓他寫成了數萬字的研究專著,連同自己悉心編寫的年表,結集專書出版,是香港文壇的盛事。

《紋身的牆──劉火子詩歌賞評》分《序言》、《劉火子詩歌評論》、《劉火子詩歌欣賞》和《附錄》四部分。

《序言》有鄧偉志的〈從詩人到新中國年鑑事業奠基人〉和唐海的〈火子其人〉兩篇,記的是劉火子寫詩以外的兩大事業。鄧偉志曾任中國大百科全書的主編,該文主要記劉火子在編輯《中國百科年鑑》的政績及理念;唐海是香港《文匯報》的創辦人之一,與劉火子深交數十年,他的〈火子其人〉不單述說劉火子在《文匯報》的貢獻,還記述他戰時在桂林的文學活動,是研究劉火子的一手材料。

上篇《劉火子詩歌評論》,收黃康顯的〈香港情懷與文學情結──〉、陳智德的〈寫實作為信念:論劉火子〉和劉麗北的〈筆耕五十年──試論劉火子的詩歌創作歷程〉;下篇《劉火子詩歌欣賞》收他創作的詩歌數十首,以順序編年的形式排列,方便查閱以外,還可以看到他創作的心路歷程及演變。上下兩篇是本書的主體,透過這些可以看到一個詩魂的呼喚和他在香港詩壇的地位,與及後來者對他的評價。最後不能不提的是《附錄》中劉麗北的〈劉火子生平及文學創作簡歷〉,這是他曲折的一生歷程,如非至親,絕對不能整理得如此詳盡、真確!

讀《紋身的牆——劉火子詩歌賞評》,使我最感慨的是:劉火子在詩以外還有不少論文、報導和小說,甚麼時候可以整理出版?其他的一九三O年代作家,望雲、李育中、易樁年、龍秀實、杜格靈……等,他們都是當年重要的作家,對香港文壇貢獻不少,不知還要等到何年何月,才有人出來整理他們的資料,肯定他們的地位,讓史學家們安心去寫香港文學史?

──2010年5月

劉火子史料
許定銘

詩人劉火子(1911~1990)原名劉培燊,生於香港,只接受過很基本的學校教育,他一九三二年開始寫作,作品有新詩、詩論、小說、報導……,與侶倫、望雲、傑克、谷柳等,是香港第一代新文學作家。一九三四年起參加「島上社」的文學活動,創辦《今日詩歌》,編輯《大眾日報》的文藝副刊,到四十歲後才轉到內地生活,仍不斷寫詩近五十年,是位真正的詩人。

一九九O年,從上海移居香港的劉麗北,是劉火子的長女。當她知道香港有人留意到她父親一九三O年代在香港的文學活動時,便開始搜集並整理有關劉火子的資料。經過十多年的努力,她訪問過不少世叔伯,跑遍了香港、北京、上海和廣州的大圖書館,並把老家剩下來的片紙隻字,細心地閱讀、抄寫、複印、整理,終於編好了《紋身的牆──劉火子詩歌賞評》(香港天地圖書,二O一O),收編了劉火子的詩創作四十多首,並整理了他的年表,配合鄧偉志、唐海、黃康顯……等人的評論,是劉火子最完善的史料。二O一一年,是劉火子誕生一百周年,劉麗北又編出了《奮起者之歌——劉火子詩文選》(上海東方出版,二O一一),除了詩作,還加進了《散文、通訊、報告文學》、《戰地報道、特稿》、《回憶錄、書信》、《友儕題贈及緬懷》……,至此,劉火子的研究有足夠的資料開展了!

劉火子的《榮譽》
許定銘



逛舊書店,從不見天日的角落裡搜得劉火子(1911~1990)詩集《不死的榮譽》(香港微光出版社,一九四O)影印本,大喜過望。此書屬《黎明叢書‧甲輯之二》,之一是艾青同時期出版的詩、散文合集《土地集》。據說《不死的榮譽》因戰亂已不傳世,唯一的孤本是黃谷柳戰時購自內地某小鎮地攤,戰後贈詩人劉火子的自用本,如今在他女兒劉麗北手中,並影印了一份贈馮平山圖書館珍藏。我得的這冊,應是圖書館的再複印本,裝釘雖然粗劣,可幸清晰可讀。翻《中國現代文學總書目》,也見有《不死的榮譽》條目,可見上海圖書館中亦藏。

《不死的榮譽》僅六十九頁,收《海》、《筆》、《中國的黎明》、《紋身的牆》、《無名英雄之墓》、《烽火抒情》、《中國萬歲》、《棕色的兄弟》……等詩作二十二首,是詩人一九三七至四O年間,寫於香港、桂林及旅途上的作品,充滿愛國激情,對入侵者的仇恨,放眼戰場所見的瘡痍與悲痛。

詩人對《不死的榮譽》情有獨鍾用作書名,這首以戰場上的軍人摟敵引爆手榴彈而不死,以傷痕換來的「榮譽」,作出高度的讚揚。不過,我更欣賞以中國大地上,戰事的廢墟及鮮血圖案作比擬的《紋身的牆》,和以農村一口古井,對大地變遷冷眼觀察的《井》,是集中最好的兩首。

相關網站:〈劉火子文存〉

2014年10月19日 星期日

舒巷城

舒巷城的《山上山下》
許定銘

舒巷城﹙1921~1999﹚是香港著名的鄉土作家。他在本港出生、成長,小時住在西灣河一帶,因家裡開小店鋪,經常接觸到社會低下層的人物,對他們的生活有深刻的認識,豐富了他的寫作題材。戰時他流亡國內,跑遍大江南北,見識不少。戰後,舒巷城回到本港生活,正式展開了他漫長的寫作生涯。他是位詩人,也是個小說作家,一生寫了十多部作品,最膾炙人口的,是長篇《太陽下山了》和短篇〈鯉魚門之霧〉。

談舒巷城的作品,大家都極力推荐《太陽下山了》,張五常甚至認為此書可得諾貝爾獎。至於他寫於一九五零年的〈鯉魚門之霧〉,曾兩次被抄襲參加徵文比賽得獎,更是譽滿文壇。袁良駿的《香港小說史》,在介紹舒巷城早期的作品時,短篇只談及〈鯉魚門之霧〉和〈賣歌人〉。梅子的〈試談舒巷城的短篇創作〉,則以《舒巷城選集》為主,評介了他的〈鯉魚門之霧〉、〈雪〉、〈鞦韆〉、〈熱〉和〈波比的生日〉等篇。這裏我只是隨意舉兩個例子,事實上很多人在談舒巷城早期的短篇時,來來去去都是這幾篇,差不多都是《舒巷城選集》內的作品。其實他在五十年代已出了《山上山下》﹙一九五三‧聯發書店﹚、《霧香港》﹙一九五六‧中南出版社﹚和《曲巷恩仇》﹙一九五六‧中南出版社﹚等三部短篇小說集。難道他早期作品中就只有這幾篇值得一提?

直到我讀到劉以鬯先生編的《香港短篇小說選集》﹙五十年代﹚,才見到他別出心裁,不選〈鯉魚門之霧〉,而從《市聲‧淚影‧微笑》中,選了甚少人提的〈香港仔的月亮〉。造成這種現象,是因為舒巷城早期的書不容易找到之故。

我最近讀到舒巷城以秦西寧出版的《山上山下》,值得向大家介紹一下。此書於一九五三年二月,由聯發書店初版,只印了一千冊,近五十年後的今天,非常罕見。封面由吳烈設計,以綠白兩色配上中間一幅港島半山單線條畫。《山上山下》四個大字之上,有一行小題:「香島風情」之一。﹙不知《霧香港》和《曲巷恩仇》是否「之二」和「之三」?﹚書為三十二開,厚一五二頁,包括三十一個短篇,是他五二至五三年間,發表於《新晚報》副刊的作品。舒巷城在〈序〉中說:

……其實,從〈天方夜談〉到〈琴師恨〉,沒有一篇是我自己滿意的。

我不滿意牠們。但我愛牠們。這我得老老實實說出來──在讀者的面前。

我愛牠們,是因為牠們是我自己所寫的;是因為牠們是些「難產」的東西。我愛牠們,是因為在異常困難的情形下,我把牠們「迫」出來,或者牠們「迫」到我要寫。

儘管舒巷城不滿意集中的作品,但,作為讀者的我,卻是滿意的。先看作為書名的〈山上山下〉,舒巷城曾說此篇「並不是我自己比較滿意的一篇;﹙我替這書起了這樣的一個名字,只因它比較適合做一個書名;捨此,別無牠意﹚」。故事說一個住在山上的富家小姐,正着手創作一篇名為〈山下小景〉的小說,她看中山下一間茶餐廳的「企堂」高鈞洪為主角,她覺得他眉宇間隱藏着莫大的痛苦,決心發掘他內心的秘密,幾次下山到茶餐廳去訪問他、試探他。而他卻以為她是個女拆白,避之則吉。作者以山上山下比喻了貧富懸殊,用知識的差距寫兩種人思想沖突的矛盾,寫得恰到好處。用它作為書名,看來並非單純「只因它比較適合做一個書名」吧!

舒巷城在〈序〉中還引述了馮瑜寧在〈茶座文談〉中的一段話:

在香港,我讀到許多描寫舞女的短篇小說,描寫她們怎樣「斬」客人,怎樣「收」小白臉,怎樣陪客人食飯時擺架子,回家又吃開水泡飯等,但選不出幾篇好的,﹙說這類東西不好,除了俗套外還有一個理由:為什麼要挖苦這些人呢?﹚前些時讀到都市場景秦西寧的〈夏金陵與但幽幽〉,描寫歌女間的姐妹愛,寫得很細膩,我不禁擊節稱賞,我並不是說秦先生寫得很好,而是說他能不落俗套。

伏爾泰說:「第一個拿花比女人的是天才,第二個拿花比女人的是白痴。」

是的,舒巷城喜歡創新,的確能做到不落俗套,很多題材和寫法,都是少人觸及的、嶄新的。如全篇以對話構成的〈解釋〉,以內心獨白及第二身「你」寫成的〈琴師恨〉,以嘻笑怒罵的嘲諷手法創作的〈天方夜談〉等,在當年來說,都是少見的。〈天方夜談〉寫一個長期在密西西比河的貨輪上工作,沒什麼學識的荷蘭籍水手,因為沒有居留權,而經常躲到大城市的唐人街內生活。後來入了美國籍,和中國人混熟了,居然被選中到香港的冷氣裝置公司來做經理,住進半島酒店,趾高氣揚的向遇到的舊朋友顯威風。

舒巷城長期在貿易公司上班,相信見過這樣的人不少,信手拈來自然寫得出色且幽默風趣。他把「荷蘭」寫成「荷冷」;把「美國」寫成「湄國」;把「密西西比」寫成「墨屎斯斯屁」;把「杜魯門」寫成「禿腦門」;把主人翁命名為「活猴斜道富」。不單單為博讀者一笑,其憤憤不平的心態,表露無遺。

梅子在談論舒巷城的短篇小說時,認為他的作品最出色的在於「佈局」。

「他的佈局,不在情節的離奇曲折上下功夫,而在伏線、細節和結尾處刻意經營。」

我特別同意舒巷城在結尾佈局上是極之震撼人心的。如〈人狗之間〉,寫一個被迫陪經理上舞廳花天酒地的小職員,咬牙切齒地恨經理追求舞小姐菩菩,恨不得如果有手槍,一定會把經理打死。正當讀者以為是他們爭風呷醋,待看情節如何發展時,小職員突然接到菩菩的電話,

她說:「你不要讓那胖子知道我是你的妻子……」﹙頁八﹚

只不過是輕輕一句結語,一切疑團解開了,小職員忍痛陪老闆消遣,看着他對自己老婆毛手毛腳的憤怒,賺得不少同情分。而低下階層的痛苦、無奈,活呈紙上。

又如〈秘密〉中的范先生,買醉後半夜回來,同屋的「我」竟然發現范太太﹙素娟﹚還未回家,因而替范先生抱不平。可是,范先生最後卻對他說:

「到我們能找到一個不是『非眷莫問』的房間時,我才能對別人說:素娟是我的妹妹,明白了沒有,秦先生?」﹙頁十八﹚

如果你是老香港,你一定聽過,或者遭遇過租房子「非眷莫問」,有孩免問、單身男、單身女不租的故事吧?兄妹訛稱夫婦始能租到屋住,這樣的〈秘密〉,能否引起你的共鳴?

舒巷城可以說是社會低下階層的代言人,在《山上山下》中,我們看到舞女、歌女、小職員、海員、琴師、漁民、賣藝人……的痛苦呻吟,他為我們揭示了社會的陰暗面。三十一個短篇中,我認為寫得最好的是〈香港仔的月亮〉和〈師傅之謎〉。

〈師傅之謎〉寫街頭賣藝人的故事。師傅高大鵬帶着徒弟瘦鬼成,在街頭賣武、賣家傳秘製的「羅浮練氣壯身丸」。豈料因「入廟不拜神」,未曾孝敬當地的流氓,剛開檔即被命令收檔,被人帶去見當地的大哥「雞胸唐」,還說他的「羅浮練氣壯身丸」秘方是偷來的。高大鵬乖乖的去進見,想不到他一見到「雞胸唐」,立即氣憤地掉頭就走。當徒弟瘦鬼成和讀者都錯愕間,師傅卻掉下了句:

「最不好也不向那小子低頭呀。什麼雞胸唐?『鴨仔唐』是真!這忤逆兒子,哼,從前在羅浮鄉下我趕鴨把他養大的嘛……」﹙頁一三五﹚

〈師傅之謎〉與〈人狗之間〉和〈秘密〉題材不同,卻同樣用一句話刻意安排令人意想不到的結局,三者實有異曲同功之妙!

〈師傅之謎〉除了結局令人意外,本身也是篇描寫細膩、刻畫入微的精采短篇,尤其寫師傅和徒弟在街頭一唱一和的賣武過程,最見功力,簡直使人如進入時光隧道,回到五十年代的香港,圍在人叢中看「賣武」、看「五鬼大搬運」、看「大卸八塊」、看……

〈香港仔的月亮〉寫的是漁民的苦況,他們彷彿世世代代都得在苦海浮沉,永遠不能上岸。上了岸的,就得去偷,結果換來鐵窗生涯。

阿木哥跟大拖出海去了,留下阿木嫂帶着朋友的十三歲女兒月好,在自家的艇上生活。她們一近傍晚,總會划到頭找客,載人遊河或者過鴨洲。看着賣笑的群娣接到客走了,阿木嫂立刻擠進她原來的位去泊好,然後派月好上岸去兜客。月好接回來了阿強,告訴阿木嫂,月好在岸上做工的爸爸阿勝叔,因偷了兩盒月餅給她們過節,而被拉去坐牢了。

簡單的故事,卻顯示了作者不平凡的功力。舒巷城不單擅寫〈鯉魚門之霧〉,就算是〈香港仔的月亮〉也寫得同樣出色。

暮色漸近,香港仔的海面像一面很大的捕魚網──它網着阿木嫂,網着阿月好……網着每一個「水上人」的像船錨一樣沉重的心。﹙頁七十五﹚

其實,讀完這些句子,看完這悲慘的故事,讀者的心不也是給它牢牢地網着嗎?

寫水上人的故事,舒巷城特別興奮,下的功夫特多。像:

阿木嫂和月好兩「拍手」﹙夥計﹚櫓一搖,竹篙一撐,就把艇仔擠進前面的艇群裏去補了那個空缺。﹙頁七十六﹚

寫阿木嫂聽到群娣的歌聲……

──那是她所熟悉的一節淒涼的「鹹水歌」:

南風去,北風翻,問哥出路幾時還?
快者離嬌三兩晚,遲者離嬌半個月間。
哥呀,你出到埠頭錢財唔好盡散;錢財盡散實覺艱難……

﹙頁七十八﹚
這樣的片段,如非經過細心的觀察和資料搜集,怎能寫得出來?〈香港仔的月亮〉可說是〈鯉魚門之霧〉姊妹篇,值得推荐大家一看。

《山上山下》已絕版多年,聯發版相信難以找到。可幸「千花樹出版社」最近出了舒巷城小說全集,《山上山下》不單重現,還加進了作者同時期的幾個短篇哩!

──寫於二零零一年四月 舒巷城逝世兩週年

十一月刊於《香港文學》203期

註釋:

袁良駿的《香港小說史》﹙一九九九‧深圳海天出版社﹚頁二一五。
見《香港文學識小》﹙一九九六‧香江﹚頁五十三。
劉以鬯先生編的《香港短篇小說選集》﹙五十年代﹚﹙一九九七‧天地﹚頁三二五。
《市聲‧淚影‧微笑》﹙短篇小說集‧吳其敏編‧一九六二﹚
馮瑜寧即梁羽生。
見《山上山下》的〈序〉頁二。不知何故,「千花樹」《山上山下》新版的〈序〉卻刪去了這部分。
同

舒巷城花開千樹
許定銘

如果把一九二O年代開始在本港以白話文寫作的侶倫、望雲及平可等,視為香港第一代新文學作家,則一九三O年代末開始創作的舒巷城(一九二一至一九九九)就是香港新文學作家第二代的頂尖級人物。舒巷城不單很會寫小說,散文、新詩、舊詩詞也寫得相當好;此外,他還懂音律,唱粵曲、擅對聯、能翻譯、繪畫……,是創作藝術的多面手。

一九九九年舒巷城因心臟病突然辭世後,他的好友成立了「花千樹出版社」,由巷城嫂默默地整理丈夫生前的著述,不單把他舊日已出版的作品數十種重排出版,還搜集了在報上連載,未曾結集的小說、雜文等編成《無拘界》、《都市場景》及《劫後春歸》等多種,為這位本港土生土長的名作家留下等身的巨著。近年更編了套代表作的「紀念版」,收入傑作外,還收入不少評論史料,更方便「粉絲」及研究者使用。

《太陽下山了》是舒巷城長篇的代表作,十多萬字寫小人物林江接觸到的戰後西灣河一帶低下層市民的生活苦況,論者以為「這裡有鮮明的地方色彩,濃厚的生活氣息,深摯温暖的人情」,是香港新文學史上不可多得的傑作。「紀念版」內還附錄了與作者的訪談紀錄,蕭鳴、袁良駿和袁勇麟的評論及報刊上各家的評論摘要等多項資料,是最完善的版本。

從「粉絲」到專家
許定銘

香港中文大學新亞書院錢穆圖書館主任馬輝洪先生是研究舒巷城的專家,而他的研究,是從當「粉絲」起步的。

馬輝洪原本是學數學的,不知何時對文學產生了興趣,轉到圖書館任職,潛心研究新文學,修了個圖書館學碩士後,即以《舒巷城成長小說研究》為题,於二OO九年取得哲學碩士。在寫碩士論文時,他發現舒巷城的「文學生命中許多空白之處」,便決心鑽研下去。他搜集了舒巷城不同時期出版的作品,剪存了報刊上所有舒巷城的紀念特輯,評論文章,互相印證、比對、研究,又訪問了不少他生前的好友……,經過多年的努力,終於整理出版了這本《回憶舒巷城》(香港花千樹,二O一二)。

《回憶舒巷城》書分上下兩篇,上篇收舒巷城生前接受的訪問四篇,主要談他的文學觀和創作心得。其實書的重點在下篇,馬輝洪選定了舒巷城的至親好友,進行了十一次訪談記錄,從不同的角度去研究這位「行事低調內斂,但成就備受肯定的文學家」。這些訪問對象包括了舒巷城夫人王陳月明女士,好友張五常教授,還有李怡、譚秀牧、羅琅、陶然……等,都是舒巷城的多年好友,對他有深切的了解。難得的是這些受訪者中,如韓牧在加拿大,英培安、林臻等在新加坡,馬輝洪都親往拜訪,其認真可見。《回憶舒巷城》是現今想了解舒巷城最具份量的專著。

《鯉魚門的霧》
許定銘

巷城嫂掛電話來,說是《鯉魚門的霧》話劇,由譚孔文的浪人劇場在葵青劇院上演,囑我某日到劇院的售票處取票觀看,切勿錯過。十分感激並祝演出成功!

〈鯉魚門的霧〉是舒巷城(1921~1999)最負盛名的短篇小說,內容寫年已四十的「行船佬」梁大貴,坐在鯉魚門碼頭岸邊,透過濃霧回憶離開十五年前的生活,發現自己出生、成長的筲箕灣跟離開前已完全不同,再沒有人認識那位以前人人都知道的梁大貴了,很有「少小離家老大回」的蒼涼。

〈鯉魚門的霧〉已被文學史家公認為香港最成功的短篇小說之一,一九六O年代中,《中國學生周報》辦徵文比賽,有人抄襲了它參加公開組比賽,力壓西西的〈瑪利亞〉奪冠,後來當然給人告發了,抄襲的人沒得到獎,而〈鯉魚門的霧〉自此聲名大噪,無人不知了。但,卻甚少人知道,原來〈鯉魚門的霧〉是署名秦可,首次見刊於一九五一年五月二日,《天底下》週刊第六十二期的。

轉瞬間舒巷城離開我們十一年了,巷城嫂早已藏起傷痛,默默地把丈夫生前的著述整理,一本本的由「花千樹出版社」出版,為這位本港土生土長的名作家留下等身的巨著,這種無需言喻的愛,比終日掛在口邊的卿卿我我濃得更甚、更深!

《艱苦的行程》
許定銘


舒巷城(1921~1999)是本港著名的小說家,他膾炙人口的短篇小說《鯉魚門的霧》曾多次被人抄襲參加徵文比賽均能奪魁,其實,他寫得最好的,是長篇小說《太陽下山了》(香港南洋出版社,一九六二)。舒巷城不單很會寫小說,散文、新詩、舊詩詞也寫得相當好;此外,他還懂音律,唱粵曲、擅對聯、能翻譯、繪畫……,是創作藝術的多面手。舒巷城用過的筆名及創作均很多,此中最容易為人忽略的,是署名邱江海的報告文學《艱苦的行程》(香港七十年代雜誌社,一九七一)。此書約十萬字,是他戰時生活的紀實。

一九四一年末梢,日軍入侵本港,二十歲的舒巷城目睹獸軍暴行,忍無可忍之下,終於在一九四二年辭別了寡母及弟妹,收拾細軟,背起行囊到內地逃難。他從大鵬灣輾轉到了桂林,在印刷廠裡謀到一份差事;其後遇到「湘桂大撤退」,徒步攀山涉水走了近月才抵達貴陽,之後要轉到昆明才安頓下來。舒巷城在昆明任美軍翻譯員,戰後到過越南、東北、台灣、上海……等地,到一九四八年底才返港與家人團聚。

《艱苦的行程》以九章叙述香港淪陷後,他偷渡回內地直到往昆明之間的逃難紀實,途中奔波、患病,路有餓死骨,及賣故衣謀生的影像,是大時代中頁頁苦痛的經歷!

《行程》的紀念版
許定銘

邱江海《艱苦的行程》一九七O至七一年間初見於《七十年代》月刊,一九七一年末由該雜誌社出版單行本,可惜印量不多,坊間一直難以得見。至舒巷城一九九九年去世後,新成立的花千樹出版有限公司邀作者太太王陳月明女士校正,首次署作者名「舒巷城」,編入《舒巷城小說集》系列,很受讀者歡迎。

近年「花千樹」推出好幾種舒巷城作品的紀念版,喜見《艱苦的行程》(香港花千樹,二OO九)收入其中。此一版本的《艱苦的行程》比前兩版更完善,更具收藏價值。

紀念版《艱苦的行程》除了原書外,書前還增加了作者戰時在桂林和一九七O年代在本港寫作本書時的生活照,初版和再版的書影,讓讀者印證了書和人在不同年代留下的痕跡;最難得的,是書後附錄了《行程中寫的詩》和《硬皮本子的筆記》。

讀《艱苦的行程》,舒巷城在文中不只一次提到,說此書能寫成,完全得助於他一直帶在身邊,並珍藏了幾十年的那本「硬皮本子的筆記」。幾年前,「巷城嫂」已告訴我他的遺物中有那麼一本小冊子,本來想把它影印成單行本,可惜遲遲未見,至今終於在《艱苦的行程》附錄中見到兩頁,難得!

《行程中寫的詩》有七首,寫的都是途中所見,無論灕江也好,昆明也好,風景是美好的,但,人與情卻是悲慘的!


2014年10月13日 星期一

書話五束

寫小說的導演易文
許定銘


一九四O年代畢業於上海聖約翰大學文學系的江蘇吳江人易文(1920~1978)原名楊彥岐,一九四八年起在香港為影片公司編寫劇本,後來還在國際、電懋、國泰、邵氏等公司任導演,曾編寫劇本六十多個,執導過四十多部電影,是香港一九五O、六O年代的名導演,主要的作品是《空中小姐》、《青春兒女》、《快樂天使》等。

易文在編劇及導演生涯以外,還擔任過《掃蕩報》、《和平日報》及《香港時報》的編輯,出版過《下一代的女人》(重慶自勤出版社,一九四四)、《真實的謊話》(香港海濱書屋,一九五一)、《彗星》(香港大公書局,一九五二)、《雨夜花》(台北長江出版社,一九六四)……等好幾本小說,如今大家見到的約八萬字長篇《凶戀》(檳城檳榔社,一九五五) ,是蕭遙天主篇的《檳榔叢書》之一,當年只印二千本,不多見。

《凶戀》寫發生在廣州市郊一座私人大宅「蔭園」內的故事。蔭園內住了不良於行的女主人吳太太,她的女兒凡英,外甥女景宜和客人志方、麗晶。故事的發展集中在一男三女,四個年輕人身上,主要寫心理不平衡的凡英、麗晶,插進正常人志方和景宜愛戀中的瓜葛……。易文慣於編劇本,《凶戀》很注重情節的演變和場景,喜歡留下讓小說人物發揮的空間是其特色。

羊城的《佇望》
許定銘


原名楊熾均的香港詩人羊城,是「阡陌」文社的成員,與西西、馬覺、童常等,都是一九六O年代初著名的文藝青年。其後赴台灣升學,與盧文敏、黃懷雲、劉國全等人創辦「縱橫詩社」,出版詩集《玲瓏的佇望》(台北縱橫詩社,一九六四)。

《玲瓏的佇望》是四十餘頁的小詩集,共輯有三十五首作品,是詩人眾多詩作中的精品。羊城的詩以自我素描,抒發內心的情感為主,尤其懷鄉的詩寫得較多。《玲瓏的佇望》寫的是去國十五年的赤子,無時無刻不在思念遠在千里外的故鄉,每年燕子南歸的時節,詩人不單佇望牠們啣來遠方的訊息,甚至「想攀登遠山的雲帆歸去」。

羊城是感情豐富而熱愛創作的詩人,他在本書的後記中說:

我常常覺得,寫詩的情趣,就好像在晨曦或夕暮時,獨自走上了一條長長而靜寂無人的獨木橋;陪伴自己的,永遠是一片可愛的風景,一份可喜的孤獨,和一些美麗的幻想與回憶。(頁47)

奇怪的是他自台灣歸來執上教鞭,直到公元二千年後由香港中文大學教壇退休,至今未見他的第二本詩集,實感可惜。《玲瓏的佇望》封面據說是西西設計的,為文友新潮繪側影,為羊城設計封面以外,西西還有些甚麼藝術創作是未被發現的?

臉書回應

吳萱人:張彥一向懂繪畫,教書有兼美術者;在《中國學生周報》〔藝廊〕版曾用「東東」筆名介紹西方名作。

Christopher Leung:寫影評,筆名「米蘭」。做娛記,寫明星花絮。

李維陵
許定銘


旅加香港小說家盧因從溫哥華來,對談時我問他:香港小說家中最佩服誰?李維陵!盧因亳不猶疑回答,並說他的小說對人性有深入的探討。李維陵(一九二O至二OO九)是廣東增城人,原名李國樑,以字行,是著名的畫家。他一九三五年起在本港居住,一九五九至一九七七年,任教於葛量洪教育學院;退休後,一九八二年移居加拿大直至離世。李維陵一九五O年代開始寫作,是馬朗主編《文藝新潮》的主要作者,作品結集有《獵及其他》(香港文光書局,一九五八) 、《荊棘集》(香港華英出版社,一九六八) 和雜文《隔閡集》(香港素葉出版社,一九七九)。

《荊棘集》含《現代人‧現代生活‧現代文藝》、《文學藝術本質、起源、發展諸問題》和《詩的跡向》三篇論文及小說八篇。其中特別值得注意的是第一組小說《魔道》、《兩夫婦》和《荊棘》三篇。這三篇小說都用第一身「我」來寫,「我」分別是畫家、音樂家和文學家,但,「我」卻不是故事的主人翁,「我」只是用來突顯作為主人翁的「那人」的藝術成就。李維陵在這三篇代表作裡,探討了人性中的神道、魔道、迷茫、失落與悲哀,在一九五O年代的香港小說中,確實是不可多得的傑作。他在後記中說偏愛《荊棘》用作書名,此篇用五十節組成,比較鬆散,我覺得那應該是個長篇的縮影,可惜後來並未重寫。

容易混淆的作家
許定銘



香港作家中,易文和易金、陳錫餘和陳錫楨都很容易混淆。

此中易文(1920~1978)原名楊彥歧,是畢業於上海聖約翰大學的江蘇吳江人,一九五O年代初來港後,曾在《香港時報》當編輯,後投身電影公司任職,在香港出過《真實的謊話》、《蠱惑記》、《笑與淚》、《彗星》和《恩人》等幾部小說,都出版於一九五一至五三年間。

廣東化縣人陳錫餘(1912~)是香港的名報人,年輕時歷任粵港多間報館的記者,曾任香港《大光報》、《中南日報》和《香港時報》的高層,並在香港多間大專院校任教,也經常發表文章,著有《中國憲政研究》和《新聞編輯學》。

易金(1913~1992)是陳錫楨的筆名,他是出生於浙江寧波的江蘇人,一九四九年到港後,曾在《上海日報》、《香港時報》和《快報》任編輯,寫小說謀生,作品甚多,但劉以鬯的《香港文學作家傳略》中僅列《勾臉的人》(香港亞洲出版社,一九五四)、《遺失的人》(香港海濱圖書公司,一九六三) 兩種。

如今大家見到的這本《風情書》(香港出版社,一九五五),是一九五三年連載於《星島晚報》後結集的,僅九十七頁,書分四部分,每部二十餘節,以書信形式反映當時文人的生活。

《勾臉的人》易金
許定銘



一直以來很少人談易金,我只讀過李立明的《名編輯陳錫楨》(見《香港作家懷舊》第二集,香港科華圖書出版公司,二OO四)。李立明非常用功,他搜集詳盡的資料,表列出易金由一九五O年起,至一九七O年止,二十年間在香港報刊上連載的小說共二十二種,並列出他刊行的單行本《勾臉的人》和《遺失的人》,很明顯:他未見過易金其他的單行本。

除了《風情書》和《勾臉的人》,我手上還有易金的小說《百戲圖》(香港時報社,一九五六)、《愛的摸索》(台北中國文學出版社,一九五六) 和詩集《魚的赴義》(香港東南印務,一九七三),據資料顯示,他還出過《夢外集》、《上海傳奇》和《太太專車》等書。

《勾臉的人》(香港亞洲出版社,一九五四)是三十二開本,一七九頁,凡十二萬字的長篇小說。所謂「勾臉的人」,即是以畫上大花臉演出的平劇演員。易金對平劇十分關心,本身也有湛深的造詣,對劇團人物的生活也相當熟悉,他透過主人翁金麗珠的愛情故事,和悲慘的遭遇,以自然、簡樸而平實的筆觸,鮮明的對照,給我們呈現一個風雨飄搖的劇團裡,團員們艱苦堅持的窘境,和奮鬥的精神,藉此反映演員在舞台上光輝的人生。

據說那還是個真實的故事呢!

閉關重出的馬覺
許定銘


香港現代詩壇上具五十年詩齡而仍在創作的詩人不多,隨意數數只有不老的頑童蔡炎培,還不斷在報刊上吟哦着;少年時已開着燦爛《詩朶》的崑南,以「藍子」揚名的西西,食鵝肝飲紅酒的戴天,沈醉電影的金炳興,佇望「玲瓏」的羊城,很婪很藍的《藍色獸》羈魂,似乎都冬眠去了。然而,近日卻經常見到閉關重出的馬覺不斷發表久別的詩作,真是高興!

馬覺(一九四三~)是一九五O年代開始寫詩的,我一九六O年代初涉足香港文壇,《中國學生周報》、《阡陌》、《好望角》、《盤古》、《風格》……上都常讀到馬覺的詩篇,不知何故,自一九九O年代起,馬覺卻似從人間蒸發,不再創作,直到去歲末,馬覺竟又重掌謬司的靈氣,默默的回來了。

一九六七年,他為紀念創作十年,自費出了本《馬覺詩選》,全書僅七十八頁,書分兩輯,收短詩三十五首和長詩六首。他在編後話中曾說「我難以想像假如我的生命和世界沒有了詩,那將會是如何枯燥暗淡!」又說:「死亡後的新生和黑夜之後的復旦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我需要生命的真正光彩和振奮……」馬覺停筆二十多年後,從閉關的洞穴中出來,重踏人生的旅途,雖然今年已屆七十高齡,不過,人生另有光彩的一頁,除了埋首創作,寫寫他這二十年的閉關心得也是很有意義的!

2014年9月27日 星期六

路雅

樹生七葉花滿枝
許定銘




一九八九年底《詩雙月刊》創刊後不久,一班文友為鞏固詩刊的經濟,徵得《星島日報‧星辰版》編者的同意,在該版開專欄《雜思瑣語》,由羈魂、路雅、譚福基、王偉明、胡燕青、温明和吳美筠七人輪流執筆每日見報,並把稿費注入詩社作基金。這個專欄維持了半年多,終因各人本身事忙,又要兼顧《詩雙月刊》的編務,最後無疾而終。其後他們把專欄的稿件精挑細選,出版了散文集《七葉樹》(香港詩雙月刊出版社,一九九一)。

《七葉樹》的幾位作者,都是活躍於香港的詩人,是詩刊:《詩風》、《詩雙月刊》和《詩網絡》的主幹。詩齡最老的是羈魂和路雅,由一九六O年初寫詩至今不輟,每人均有詩集好幾冊;以作育英才為目標的中學校長譚福基和温明,為人比較低調,詩和文都寫得不錯;王偉明寫詩不多,但前後幾種詩刊,都由他執行編輯;胡燕青和吳美筠則是洶湧的後浪。這群詩人的詩作你可能讀過不少,但,合著的散文集,應該僅此一冊。羈魂在序中說:集中的幾十篇文章,是他們「探源於『詩』的理想國與『生活』的現實世界之間,種種深切的感受和體驗」!

詩人本來就是觸覺特別敏銳的靈魂,他們用詩引領讀者進入另一度空間,往往又能用散文傳遞內心深處的激情。《七葉樹》雖只是長出七葉的奇樹,卻開了滿樹不同的花卉!

路雅和他的「詩小說」──《風景習作》代序
許定銘

我最怕給別人的書寫序,但路雅的序是無法推的。我們是相交四十多年的文友,他底新書的序,我不寫,誰寫?而且我也很樂意寫!

大概是一九六三年吧,透過友人認識了當時還叫「雁影」的路雅,他告訴我,他是個患過小兒麻痺症,行動不便而熱愛寫作的文藝少年,因見我時常在報刊上發表東西,想寄些稿件讓我提點意見。到熟絡了,我才知道他原名龐繼民(1947-),廣東吳川人,因自小患了「小兒麻痺症」,十歲還未能走路。到香港後住了兩年醫院,做了多次手術,才能站起來,靠兩枝枴杖,勉强用「四條腿」走路。他說:

我一開始學會走路的時候,便深深地愛上了路,在我眼中,任何一條路都是美麗的,因此我便取了路雅這個名字。(見路雅《但雲是沈默的》自序)

路雅愛走路,那是顯而易見的;走路是平常人與生俱來的本領,然而他卻花了長長的十二年,和手術刀拼搏多次,才能顫巍巍的站起來,一拐一拐的走,能不珍惜?能不喜愛?況且,他走的路的確很美,當年他住在麥當勞道東側,我時常伴着他慢慢的走去「半山樓」,走去「兵頭花園」(香港動植物公園),沿路都是風景優美,寧靜而雅潔的高尚社區。有一次,他還堅持跟我走完太平山頂一圈,那個把小時的行程,普通人都感吃力,雖然他的肩膀結實,臂力很好,但一定也很艱苦,肯定超出了殘疾人士體能的負荷。他的堅毅和倔強是值得佩服的!

由於幼年的殘疾,使路雅錯過了入學的機會,他到十二歲病情穩定後,家裡才請來了補習老師,從上大人、ABC學起,但他腦海中隱藏的藝術細胞與文學因子卻深深地刺激着他,引發他走向創作之路。

路雅熱愛寫作,1960年代出現於香港青年文壇後,曾創辦潮聲現代文學社,加入芷蘭文藝社和藍馬現代文學社。對寫作,他有這樣的宏願:

寫作給我帶來不少樂趣,我最大的希望是能够寫幾本像樣的書;我將用我的筆,把傷殘者的心聲帶進每位讀者的心裡,文字不一定要美麗,但一定要真實,我會盡我的心力去寫出他們的痛苦,當然也要寫他們的快樂,他們本來就是一個人,也同樣地有着喜怒哀樂,只不過感受比別人要深刻些罷了。(見《但雲是沈默的》頁3)

這些年來他默默地創作,詩、散文和小說均有涉獵,與友朋出過合集《七葉樹》(香港:詩雙月刊社,1991),自己也寫過散文集《但雲是沈默的》(香港:藍馬現代文學社,1971),詩集《活》(香港:瑋業,2003)和《生之禁錮》(香港:瑋業,2005);《風景習作》則是他第一部短篇小說集。

從一開始,路雅就熱衷現代文學,無論何種文體,他都嘗試用新的手法,不同的角度去看和寫,尤其「內心獨白」,幾乎可見於他大部分的作品中,《但雲是沈默的》中的散文如是,《風景習作》中的小說亦如是。我深信他這種不斷創新,絕非出於盲目的模仿,實際出於他自少養成孤獨內向的自我世界底延續。路雅說:

我不願走別人走過的路,幾年來,我都是本着一個拓荒者的嚴肅態度,努力地去開創自己的路向,也許我走起來不及別人健步,但我不在乎……。(見《但雲是沈默的》頁4)

打開《風景習作》,吸引我們的是「形象的新」,他的段落很短,大部分都是一兩行一段,給人很「古龍味」。古龍的小說多一句一行,除了新,據說此法很快便能填滿報刊上連載的框框,字數少了,完工甚快。但路雅的短段落卻很不同,他是一個意象一段,而且不像傳統寫法的每段開始時空兩格。細心想想:原來詩人是用了寫詩的形式來寫小說,就稱之為「詩小說」好了!

用作書名的〈風景習作〉,應該是路雅最喜愛的一篇,其實也是運用新手法最多的一篇「習作」。他給我們看的,是現代城市中的幾張「風景」:

篇章甲是一宗車禍。詩人先用一大段沒標點符號的句子,以每句一空格的形式,砌出了一宗車禍發生的經過。衝過馬路的行人和風馳電掣而來的跑車相遇了,

剛巧就天造地設地在那一點撞上了 轟的一聲爆出了生命的血
轟的一聲 於是把畫面等份的分割

跟着他用一條實線把書頁橫切成上下兩等份,上半捕捉了被撞者的意外與無奈底最後思維的片斷,下半寫的則是車禍目擊者的惋惜與同情。兩段文字均沒有斷句,排得密麻麻的,推給我們的,是紊亂而不可分割的串串思維。

我覺得這篇小說的形式很有商禽(台灣著名詩人)詩的影子,卻又超越了商禽詩所能表達的意境。我們在這裡看到了電影中同時進行的分割畫面手法,或者是所謂「畫中畫」(Picture in picture)的境界。

之後,他又重複使用文首「每句一空格」代替標點的手法,抒發他對事件的看法,然後是淡淡的逸出,且看以下的一段:

下午又回復了原來的樣子 沒有髮毛的大廈 死透的城市 畫面一直自近而扯遠 最後成了一個高高的鳥瞰 重重叠叠的大廈 火柴盒子的汽車和蟻樣的行人 滙流成一條一條的川河 交流不息 城市漸遠 漸遠 飄浮得像棉花的雲層開始出現 終於把城市的面貌遮蓋 雲層漸遠 慢慢地 慢慢地溶進往事裡 (頁144)

車禍後的城市又回復原來一樣,像甚麼也沒發生過。城市在鏡頭下淡出、淡出、淡出……最後成了一團斑斕的色彩。你有沒有看電影片斷的感覺?這就是我們的城市風景!這就是我們的人生?

集中的十一篇小說,大多寫於1970年代初,除了實驗小說〈風景習作〉,還有寫親情的〈山城‧十月〉和〈星期日的早晨……〉,其餘則大部分與愛戀有關,無論是男棄女,或女棄男,路雅筆下的情愛,都是虛無、盲目、徬徨,變幻而無法掌握與適應的,路雅的愛情觀是灰暗的、絕望的……

由於長期的內向、孤獨,對生命失去信心,視成長為贖罪的苦痛,培養了路雅凡事深思,用另一種視覺去看人生的習慣。因此,在他的小說裡,經常用了大量的比喻,把自己的想法,透過小說中人物溜出來。請看以下的例子:

其實,死去是一件快活的事情,甚麼煩惱都隨着那空虛的軀殼埋在泥土。(頁4)
他忽然覺得好迷惘,不知道自己活在這世界裡有甚麼意義。(頁9)
他是被造物者突然掉到這個世界的,這是一件何其無奈的事啊!(頁10)
工作是枷鎖,對很多人來說,生命本身也是一種負累。(頁37)
家就像個枷鎖,結了婚就架在你頸上。(頁40)
理想在很多人來說,只是一度彩虹,美麗而短暫,甚至只能遠觀而永遠沒法得到。(頁41)
痛苦的偉大,只有活在痛苦裡的人,才知道它的意義!(頁83)
沉思像一個無底的潭,隨時可以把人淹死。(頁110)

書中充滿這樣頹廢的負面思想,路雅寫這些小說時才二十出頭,若叫老學究去評時,一定大聲疾呼「這是要不得的無病呻吟」!而事實上,我相信這確實是那位外貌樂觀,時常以歡笑去掩飾內心苦痛的青少年,躺在病榻上十多年的思想結晶。我不是說要贊成詩人的灰色人生,而是頌揚詩人在痛苦的煎熬後,顫巍巍地走向奮鬥的「雅路」!

《風景習作》即是人生觀察者的劄記,不過,那是三十年前路雅的思維結晶;我想看的,是年近花甲的詩人思緒,他為甚麼不寫了?

──2006年2月

2014年9月26日 星期五

無聲散落的膠片

無聲散落的膠片
劉紹銘

最近得鄭樹森教授贈書,伍淑賢著、許迪鏘編輯、素葉出版社出版的《山上來的人》。張楚勇序言提到了集內的文章,我特別欣賞的有〈今夕何夕〉,〈祭魚〉,還有〈父親之一〉。〈今夕何夕〉說的是一個農曆七月的晚上,「我」應約到銅鑼灣一餐館跟舊同學見面,一進門就聽到「呀她已結婚了呵他又升了級噢以前真熱鬧唉她原來移了民」。那天晚上「我」心中充滿哀愁,怕的是悠悠的生命就在一次又一次的呀呀呵呵間流失。

離開餐廳那一刻,「我」驚覺她竟然和舊同學一起到了奈何橋畔,橋上有「魂歸離恨天」字樣。穿麻的孩子圍著它團團走,有尼姑在誦經。橋是紙造的。「我」說難得來到奈何橋,好歹要上去走一趟,看看風光可好。老同學說她醉了,擁著她跳過路邊的火盆,把她推上西行的電車。

「我」說自己的職業「奇特」。份內事是收集不同的人的聲音。譬如說一連三個月不見雨水,「我」便要揹著沉重的機器收集水務局官員的聲音。或者是一連十天淫雨不止,「我」又得揹同樣一部機器收錄水務局、或者是天文臺的官員和木屋居民的聲音。

「我」回到辦公室後,用剪刀、黃筆、膠紙,在另一部機器上替一餅餅深棕色的聲帶做接駁手術。「手術後」,你在收音機聽到水務局官員所說「我相信短期內仍未能放寬二級制水嘅政策」,原來不是本來面貌。剪輯前的話是:「我,唔我而家現在仲係相信,目前短期內仲係仍未能放寬二級制水呢個咁樣嘅政策」。

在工作上聽到這種冗詞廢話,剪接後站起來,「抖抖衣裙,一截截剪斷了的聲帶便無聲散落在我腳旁」。苦惱的是在日常交往中,包括跟老同學或男朋友的對話,卻不能剪接。「我」的工作還包括豬牛及漁農產品的報價。的確,悠悠的生命會在這些價格的起落間流逝。幸好農曆七月天這個晚上同樣會流逝,像一截截無聲散落在「我」衣裙上的膠片。

〈祭魚〉故事,細中帶粗,溫柔中帶暴力,幽微中亦見「魔幻」痕跡。雅文的父親,「民國長大的人。夏天,布長衫蓋西褲,從容上銀行的班」。小說以小孩的觀點看世事人情。在雅文眼中,她穿唐裝衫褲的母親很美。她可不知道的是自己的媽媽背著爸爸交上男朋友。為了給女兒做生日,父親買了一條活鯉魚,先讓它吐淨肚裏的泥,還告訴雅文不要用手嚇它,要讓它開心舒服。到了女兒生日那天,父親溫柔的為魚按摩了幾分鐘,然後示意雅文把砧板平放,一面用左手把魚從水裏提出來,「右手馬上用白毛巾蓋住魚頭。魚微動一下,不過仍很順淑。他拿刀,在魚肚上一閃,漸現一道血線。魚猛然在毛巾下掙紮,但已太遲,幾秒後腸臟全失。」

「記住,到最後一刻,都要溫柔。」這是雅文七歲那天父親對她說的話。這句話,拿故事的紋理來看,其實充滿殺機。

蘋果日報二O一四年九月五日;東方早報二O一四年九月十四日)

(書影來自樂文書店

素葉餘韻
劉紹銘

最近讀了許迪鏘為伍淑賢小說集《山上來的人》寫的「編後」記,知道苦撐了35年的素葉出版社和《素葉文學》收爐了。《山上來的人》是這個招牌出版的最後一本書。許迪鏘承認,他們在1979年創辦素葉時,也心裏有數,知道結束是早晚的事,因此能拖延到今天,一共出了75本叢書後才認了命,不能不說是個意外。許迪鏘早前預先把這個決定告訴發行的朋友,得來的反應是:「早就應該啦。」

林海音在台灣創辦《純文學》雜誌,多少是有意跟內容「兒童不宜」的「俗文學」劃清界線的決心有關。文學要「純」,像曹禺《雷雨》這樣一個劇本高攀不上。父慈子孝兄弟友愛的倫常一概顛覆不說,狼虎年華的後母竟搭上家裏的少爺……。這類煽情的文字,西方叫melodrama,一個不易找到恰當中譯的名詞。我們電視台千年百代上映着的連續劇,要增加收視率,也只有不斷的泡製着melodramatic的橋段應市。

素葉出版社的宗旨人如其面。素是「素顏」,不施脂粉,頭髮清湯掛麵。只是文學創作,一旦成了印刷品後,就是商品,跟報導股市行情跑狗跑馬的資訊平起平坐。許迪鏘是個老實人。他在發行朋友不留餘地的告訴他及早關門後檢討自己,「不得不有一點慚愧。一位朋友說得對,我是個失敗主義者。我覺得文學沒有市場,因此從來沒有把推廣、推動放在心上,這些年來,只是get things printed, not published。」

會不會是許先生把「純文學」的作品看得太空靈高蹈,不忍當作出版社常稱為「出血大傾銷」的商品處理?其實文學本來就是商品。李白、杜甫名傳千古,就是因為他們有市場。「文學已死」的傳說,幾十年來時有所聞,以美國學界吵得最轟轟烈烈。單聽這些學者一面之詞,文學老早就一命嗚呼了。美國文學嬉皮教授Leslie A. Fiedler1964出版了一本文集,取名《Waiting For the End: the American Literary Scene From Hemingway to Baldwin》。題目先聲奪人,是不是?我相信這是出版商市場推銷學的一個「絕招」。書已上市,「預言」會否實現,反正塵埃已定,一轉眼已成歷史。

許迪鏘先生無緣識荊。素葉結業後,諒他有獨立蒼茫的感覺。我不會天真得對他祝禱說,期望將來的出版市場,有利素葉東山復起。我只想感謝素葉出版了這麼多本高水準的「純文學」作品,讓我們可以摸着書背對自己說,「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山上來的人》全書519頁,因張楚勇和許迪鏘兩位曾在前言後語中道及,搶先讀了〈今夕何夕〉、〈祭魚〉、〈畫師之死〉和〈父親之一〉,果然是上品。我跟作者和出版人無私交,因此這不是「鱔稿」,寫得心安理得。

蘋果日報二O一四年九月廿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