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7月28日 星期四

許定銘:請協助,大家來玩玩


買舊書除了能買到絕版好書外,其中的樂趣之一是:透過舊書內的題字、剪貼,了解前任書主是個怎樣的人。以往能提供我這種樂趣的是吾友黃俊東,他藏書多,多到要在道風山上用兩間石屋去藏書。他喜歡在書內題字、寫短文,有時更會剪貼一些與此書有關的文章,貼好或挾在書內,買到這樣的好書,往往會令人很興奮,愛讀我書話的朋友,應該記得我寫過不少這種書話。

閑話說多了,今天有件事請大家幫幫忙:

附文的這幅圖是新近買進的《文藝新潮》創刊號的版權頁,其有趣之處是圖中的題字,明顯可看到的是「有贈濟泓」,但下款則是一團,是一個字還是兩個字?

我特別有興趣是因「濟泓」是我第一個文友,是我初入文壇的領路人。他原名黃韶生(1944~?),筆名白勺、黃龍生、牛支,一九六O年代的文社人,是《中國學生周報》的末代主編,在「友聯」時期他又叫黃濟泓、黃星文,一九八O年代末人間蒸發,據說是為追求真愛,到紐約隱居,二千零幾年(沒有朋友能提供正確的年份及詳情)在老人院辭世,故此我在他逝世年份上打上問號,盼有日能填上正確年份。

這本《文藝新潮》是誰送給濟泓的?

下款的那個簽名很清楚看到草花頭,我第一個聯想到的是「古蒼梧」的蒼字。的確,古蒼梧是我們的好友,一九六O年代初期我們時常見面,但他那時候叫「藍雨」而不叫「古蒼梧」。或許,書是後來送的吧,但那個簽名的下半部,完全不似「蒼」字呢!

其實最簡單就是電郵去問問老古,問題立即解決,不過,那就不好玩了,如今公之於世,擅看簽名的專家們,或知道內情的,都來玩玩!

──2016年7月28日

2016年7月24日 星期日

許定銘:我常被誤以為是老前輩

我十三歲開始長白髮,當年戴粗黑膠邊眼鏡,所有認識我的長輩都說我「年少老成」,其實換句話說即是:衰老得快!

踏足社會以後,不想接受別人異樣的目光,把白髮染黑,目的在不想人家以為我很老,沒有工作能力,不想被炒,揾餐安樂茶飯而已。如是者忽爾數十載,近退休之年忽地我行我素,不再染髮,以真臉目示人,不見一段日子的朋友總會關心地問:「點解突然老了咁多?」我則笑而不答,讓他們去瞎猜好了。

不過,我之以真臉目示人以後,的確鬧出不少笑話。

去年十一月,沈西城在《蘋果日報》寫了篇〈許定銘八業集一身〉,說:

認識定銘久矣,去年酒樓相逢,滿頭銀髮,益添書氣,以為是老翁,實則年齡與我相若……

西城就是與滿頭黑髮的定銘相熟,而不知白髮蒼蒼的老許。沈西城說他之所以改名「西城」,是當年看了《夢斷城西》有感而來。想當年,《夢斷城西》播映之期剛好在會考前後,我是考試前一天去看的,印象深刻。事實上西城與我是同代人,同是一九六O年代文社潮的分子,卻未認識。記得初識西城,大約是一九七O年代中期,在波文書店老闆黃炳炎的婚宴上,當晚我們同坐一席,西城飲到醉醺醺,坐也坐不穩,印象深刻。

一九八O年代後期,我加入香港作家協會,西城是活躍分子,每聚會常似穿花蝴蝶游走全場,老許則枯坐一角獨看風雲,往來不多,自是必然。匆匆數十載,浪子與風塵老翁雖是年紀相若,卻是難得一聚。

公元二千年,我自多倫多返港,寫了篇〈情書專家章衣萍和他的作品〉投到《純文學》去,王敬羲收到立即發稿,還約我到尖沙咀某酒店午餐。當年我還染黑髮,王敬羲一見,即說:「想不到你那麼年輕!」(其實當年也五張幾,不算後生,但比起年近七十的王敬羲,當然年輕很多)原來他認為年輕人是寫不出像〈情書專家章衣萍和他的作品〉那樣有關老作家的文章的,況且他以前讀過我的〈懷念司馬長風先生〉(見1997年《星島日報》),以為我是與司馬同輩的老人家,很想透過我訪問一些司馬有關的軼事。因司馬長風是王敬羲的堂妹夫,而當年他正在搜集有關司馬的資料寫作,見我比他自己還少十幾歲,沒甚麼資料可提供,十分失望!

同年我寫了篇〈漫談望雲與《黑俠》〉,寄給《鑪峰文藝》,發表後主編譚秀牧(藝莎)約我飲茶,並給我帶來他的《譚秀牧散文小說選集》(香港天地圖書,1990),他在扉頁中題了「前輩許定銘先生正,譚秀牧呈」,實在使我啼笑皆非,譚秀牧(1933~)一九五O年代開始寫作,年歲也長我十多歲,真真正正是我的「前輩」,他反稱我前輩,實在尷尬!

譚 秀牧稱我為「前輩」

二OO四年我上北京拜候老書話家姜德明(1929~),寫了篇〈愛書人的暢談〉,九月二十日在《舊書信息報》發表時,文正中附了一幀插圖,編輯在揷圖文字中寫道「圖為姜德明(右)與許定銘在親切交談」,照片是姜老和我在客廳暢談時拍的,可惜的是那位編輯既不認識誰是姜德明,更不知道許定銘是誰,把兩個人互調了。究竟這是「手民之誤」還是我的外貌比長我十八年的姜德明還要老呢?也或許是我的文章老氣橫秋,令人家有這樣的誤會?


圖內文字和人物互換了

《舊書信息報》用的是這張照,姜老染了髮?我沒染,加上背光,容易搞錯?

──2016年7月


2016年7月9日 星期六

張艾、綠雲、打油郎

關於綠雲的通信

【馬吉按:詩人羈魂(胡國賢)跟插畫家綠雲之子張鴻堅原是中學時好友,他最近在臉書看見有人談綠雲,遂向張鴻堅問詢,蒙其俯允,回函提供其父不少資料,彌足珍貴。感謝羈魂將函件轉交本網站發表。】

國賢兄:

家父已於2003年去世 ,時值「沙士」之年, 一度被醫生懷疑為「沙士」肺炎, 最後以普通肺炎離世,終年九十歲(1913-2003)。

父親是一個畫家,最初在廣州市立美術學校修讀西洋畫,其後師從國畫大師鍾若冰學習國畫。工作方面一向都在報館工作,曾担當不同崗位,最後以繣畫插圖為其終生職業。他以自由身的身份工作,並不隸屬任何一位顧主,因此他的自我介紹說自己「是走卒、也是統帥」。他的工作量最多的報館是《成報》,其他的還有《商報》、《華僑日報》、《明燈日報》、《紅綠日報》等等。由於他不用上班工作, 他的睡房也是他的工作間;對他的孩子來說,這是一位很特別的父親,因為他整天都在家裏,卻又任何時間都在工作,沒有星期日、也沒有公眾假期,全年休息的日子就只有報紙不出版的日子(那就是農曆新年),報紙年初一不出版,父親就在年卅晚不用工作。在我的回憶裏,父親每一年只有一天會回到報館去,那就是九月一号的「記者節」晚宴,我們總是期望這一天,因為父親總是會帶一份名貴的抽獎禮物回來,人人有份,永不落空。

父親對所有人都很好,也是一個很講道理的人。他沒有很多嗜好,只喜歡繣畫和看書。他的書法很美,中文根底很深;他不諳英語,奇怪是他不看中文電影,只看西片;而他訂閱的是英文Geography Magazine,因為裏面有許多有趣的圖片。由於父親總是在工作,他和孩子相處的時間就主要是在一起吃飯的時候,他總不忘記說一些做人道理,每一天都聽,漸嶃也沒有新意了,然而孩子們就是這樣成長起來。

他有一女四子。大女兒生於戰前(1938),四個小子全部生於戰後(1946,1948,1950,1952)。父親就是在大戰期間帶同太太和女兒從廣州逃到香港,其實在大戰期間也還生了一個兒子,可惜戰時衛生環境不好,最後因腸熱病死了。

父親在吃飯時也喜歡說故事。以下就是他說的兩個他戰時親身經歷的故事:

故事一:在香港的日治時期,父親在華僑日報工作,但他暗暗從事間諜活動,利用報紙的版頭圖片設計作為間碟行動的暗號。最後引起日本人的懷疑,把父親召到軍部問話,幸而因證據不足,日本人把父親釋放,父親也不敢再用這種方式傳送訉息了。

故事二:在香港的日治時期,生活艱苦。有一天有人遺下一大堆米包在街上,一群青年人擁上前去搶米,父親身體瘦弱被人推到後面,唯有自嘲「百無一用是書生」。話還沒説完一隊日本兵巡至,馬上開鎗把前面的青年人擊斃。父親說這故事時就説:「如果我身體強壯搶得到米,你們這四隻馬骝也不會來得人世了。」

父親從沒有開過個人畫展,只有一次和鍾若冰老師開過一次師生作品展。他在《商報》有一個「地盤」是一幅漫畫加一首打油詩,在1997年他就申請了藝術發展局的資助把這漫畫打油詩結輯成集,就是你的電郵引述的「作者簡介」的出處, 其中數句:「少有志,老無成,渾噩半生,晚有所悟」道盡生平,最為人津津樂道。1997年後他的頭腦開始不靈活,背也漸漸向前彎。至於他遺下的畫作,大部份藏於在澳門的一個外甥女那裏。

至於我自己,我覺得很遺憾並沒有收藏父親的遺作,也沒有什麽其他現成的資料可以提供給你的朋友。不過如果他需要進一步的資料,他可以寫信給我四弟張鴻剛,因為他仍在父親的故居居住,裏面可能仍有關於父親的資料和遺物。他的通信地址是:

九龍油蔴地渡船角……

倘若你的朋友將來有什麽關於我父親的著作,我將會有興趣閱覽。祝安康!

張鴻堅

插畫家綠雲


Linda Pun:五、六十年代香港著名插畫及漫畫家綠雲在1997年出版詩畫冊《浮世吟繪》,在最後一頁的作者介紹。黃仲鳴2006年8月6日在文匯報發表的文章〈插圖家綠雲小記〉如是說──

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在香港一些報紙副刊上,常見兩位插圖家,一位是雲君,專為金庸、梁羽生的小說添上華衣;另一位就是綠雲,他的畫風較廣,古今皆繪,不少作家的小說,都見他的傑作,如高雄、怡紅生、靈簫生、傑克、俊人、望雲、任護花、宋玉等。後來,雲君移民外國,「香江兩雲」只剩下一「雲」。綠雲最後一幅插圖,是林蔭在《香港商報》的連載小說〈瑪莉亞的迷惑〉。

近期整理一些舊報資料,綠雲的插圖一幅幅呈現眼前。這些珍貴的資料,迄無人整理,更無人提起,禁不住使我對圖興嘆。很多年前,我便有此感慨:和一些通俗作家一樣,綠雲的生平資料再無人勾沉,遲早被時間沖刷,了無痕跡。

二OOO年時,我任《作家》雜誌主編,曾囑林蔭往訪綠雲。林蔭不負所託,將老去、舉步維艱的綠雲活生生描繪出來,使我們對他有一個較為明確的認識。而在此之前,林蔭也鼓勵綠雲將他的漫畫和打油詩,彙編成《浮世吟繪》一書,讓我們知道,除了為作家「作嫁」外,他還有真正屬於自己的作品。

但,那些插圖,尤其是他的工筆繡繪出來的插圖,我覺得一樣寶貴,值得搜羅出來,編成一本《綠雲插畫集》,俾流傳永遠。

綠雲接受林蔭訪問時,年已八十七歲,行動不便。回歸那年八十四歲,他編輯《浮世吟繪》,步履仍爽健,想不到僅僅三年,便衰弱若斯。近日致電林蔭,詢問他的近況時,林蔭說很久沒和他聯絡了。我立即叫他致電問候。草此文時,始悉他已於二OO三年三月去世,享年九十歲。他的死訊,文化界竟無人知曉。一個服務報界凡六十餘年,生時是炙手可熱的畫家,死時卻寂寂,寧不令人扼腕?

「綠雲」是他的號,也是他的筆名,原名張艾,生於一九一三年,廣東番禺人,畢業於廣州市立美術學校,曾任《華僑日報》副刊「僑樂版」編輯。他第一幅插圖是怡紅生的小說。

他在《浮世吟繪》中曾自嘆:「少有志,老無成,渾噩半生,晚有所悟,這正是『回首向來蕭瑟處……一簑煙雨任平生。』」如斯「渾噩」的話,綠雲太自謙了。

綠雲不僅是畫家,還寫過小說、散文、詩詞。他的打油詩,不僅俗,也雅,非一般粗俗作品可比,如《浮世吟繪》中的〈弄蛇者〉:

「誰趁蛇年去弄蛇,蛇頭岳起哨開牙。人心不足蛇吞象,笛嘴吹來鳳變鴉。最怕一時玩出火,做成兩代大冤家。世情已悉如春夢,何必勞神自作枷。」

七十七歲時,曾作〈自壽〉詩:

「步入七十七,情操定於一;尚有新思潮,漸無舊傲骨。樂觀青海水,喜用白描筆。彷彿遇故人,悠然過今日;豈云憂難忘,慷慨不可失。」

洞悉世情如春夢,至老仍接受新思潮,綠雲確是一人物。

Thomas Wong:不知生死,融入浮世吟繪。


Awong Honsan:張前輩插圖能古能今,詩詞能莊能諧,奇才也。晚年打油詩見於松柏之聲,音韻鏗鏘,意境深遠,佳作數之不䀆。

Awong Honsan:綠雲古裝插圖極具繡像美,時裝人物,妙在男角以張活游為藍本,女角迫肖白燕。

Linda Pun:



Awong Honsan:綠雲不重視他的工筆小說插圖,十分可惜!

Linda Pun:不重視是指他畫得很馬虎嗎?

Awong Honsan:畫家未必真正了解自己作品的優劣,也許他認為依附人家小說作圖不夠痛快吧,其實他每插圖都是精品,與他同期的插圖畫家亦然,而且各具風采,如今全部煙滅,真是一大憾事。

Linda Pun:還可在舊報章中尋回,只是沒有人整理。

Linda Pun臉書二O一六年七月一日)

陸文英、陳荊鴻、陳桂權、張艾的粵語詩
方寬烈

陸文英原籍廣東南海,抗戰前在廣州共和報當編輯,又辦時事通訊社,任社長。能詩文,擅辭令,被稱為廣州報界八大仙之一。有一回因兩位老友為詩句爭論,他居中做和事佬,事後戲用廣州話寫一首律詩,也相當妙:

「兩老猶似細佬哥,一時高興撚哩囉,忽然頂頸呼勾臭,累到知心去拍和。既是無恭何用谷?不妨有屎大家屙,千古奇聞詩作怪,論交應及海鹹河。」

廣州淪陷後陸文英居香港,在麗澤女子中學任中文教師,一九六九年去世,著有《陸文英先生詩》。

一九五四年四月十三日廖恩燾在香港逝世,他的好友詩人書法家陳荊鴻,依廖的八十四歲自壽詩體,作一首粵語詩追悼他:

「壽桃食過幾多勻,百歲牌坊叫得聞,嬉笑吟來興粵語,外交派去講番文。老婆誇口唔纏腳,國事擔心懶濕身。有乜睇頭班咁戲,不如拍手就鬆人。」

寫得不錯,尤其是「拍手鬆人」形容得妙,不過因為用俚語,沒有收入陳所著的《蘊廬吟草》裏面。

最近友人林蔭兄,轉贈一冊張艾所著的《浮世吟繪》,張艾筆名「綠雲」,是香港著名的小說插圖家,本書出版的時候,他已八十四歲了。退休在家。料不到他既能畫又能詩,詩句淺白可誦,畫裏每一幀畫賦詩一首,切題切意,各有佳處。試摘錄幾首用廣東俗語所寫的詩:

計劃

計仔多多咪當真,度來度去發炆嗔,通書一部睇唔老,岔路多條最壞神。勒住個蘿來吊頸,稔埋脫殼免傷身,雖然未算蠶蟲計,仍怕隨時會累人。

唔岔老

真鬚刮去換磁牙,僥倖而今眼未花,腰骨看真仲冇直,腳頭一假只能爬。唔同小子爭成果,尚有閒心去飲茶,幾十歲人抬慣亭,故將死蟹當生蝦。

炒外幣

猶記當年一千七,人人面孔如來佛,今炒外幣亦相同,早晚行情吼到實。斬吓眼睛撈粗野,岳高頭殼賺幾筆,明朝風險將如何,未便大聲喊得失。

這首詩用仄聲押韵,比較特別。「一千七」指當年恒生指數由七百點升到千七點,炒股票者皆大歡喜,面露笑容。

(節錄自方寬烈〈談廣東方言的格律詩〉,刊《粵語文化傳播協會》網頁)

打油郎張艾

《松柏之聲》的讀者,對打油郎所寫的專欄,一定不會感到陌生;他寫的詩風趣幽默,早已深入讀者心中。不說不知,打油郎寫詩幾近七十年,是香港報界的老前輩。

打油郎原名張艾。他除了用打油郎作筆名外,最為人熟悉的還是以「綠雲」為名寫詩,在各大報章發表。他的詩大都以社會現況為題材。

他的打油詩讀來風趣抵死,間中夾雜粵語方言,令讀者更能意會詩中神韻。另一方面,他寫的律詩絕句,郤講究平仄對偶,絕不馬虎。其實,張先生除了寫詩外,還為自己的詩劃按圖。他的詩和連環圖,見報率相當高,受歡迎程度可想而知。他的連環圖故事,有的發行成單行本,有的給拍成電影,當中的「玉面霸王」、「女黑俠」等,都是傳誦一時的佳作。

張艾先生現年八十五歲年青時畢業於廣州市立美術學校,十六歲便投身社會,直到一九九一年寫作《告別》一詩,向讀者揮手道別後,便正式退休,過其閒適的生活。

退休後,張先生仍然寫詩繪畫,以作自娛。一九九七他八十四歲那年,更獲香港藝術發展局認同及資助,出版了《浮世吟繪》,輯錄了近一百五十首詩與畫。編錄期間,張先生因恙入院,他就在醫院中完成該書的校對工作。他對工作的認真態度,可見一斑。

他年少奮鬥,老年抱定處世謙卑及終生敬友的經歷及抱負,在他八十三歲時所寫的詩中表露無遺,正是張艾先生的寫照,且看:

幾多往事豈能忘,此是平安舊戰場。
勁竹也曾抽苦筍,蒼松依舊傲冰霜。
疾風難折江蓬草,細雨還呵陌上芳。
八十三年無那老,不妨含笑認清狂。

張艾先生(左)繪的畫深受年青人歡迎

(原刊《松柏之聲》

2016年6月25日 星期六

許定銘:從前三期看《新思潮》




由香港文學美術協會出版,崑南、王無邪和盧因等三人主持的文藝雜誌《新思潮》,一直沒有人能正確地說出究竟出了多少期,連自己人盧因也只說:

……崑南負責每期編務,最初以十六開形式面世,由北角一家印刷廠承印,公開發售,但銷路欠佳,似乎也不大引人注意。出了幾期,因經濟條件所限,僅靠三人(事實上崑南付出最多)辛苦節省下來的稿費拼湊,前途未容樂觀。逼於形勢,我們決定改版,由十六開縮小至大卅二開。今天身在北美,《新思潮》散失殆盡,無法參考,實際出了多少期也逐漸淡忘了。(見盧因原刊於《香港文學》的〈從《詩朶》看《新思潮》──五、六十年代香港文學的一鱗半爪〉)

我一直很留意《新思潮》,但舊書市埸上相當罕見,大圖書館的藏品中,亦少見有藏的,現時只見過:

第一期:1959年5月
第二期:1959年12月
第三期:1960年2月

都是十六開本,約二十頁,名義上是雙月刊,但出版時間斷斷續續,當然是經濟問題。第三期內有〈下期预告〉:王無邪〈抽象繪畫之世界〉,盧因小說〈木塑之印象〉、方艮詩〈壟之門〉、崑南〈論嘉謬之哲學思想〉……等,但未見實物,不知是十六開還是大三十二開。最近去了次溫哥華,詢之盧因,他也記不起了。

盧因在上文中還說:「……(我)寫過一篇自己到今天仍印象難忘的短篇〈佩槍的基督〉。小說以意識流上下縱橫新技巧,在崑南慫恿鼓勵下,一氣寫成的,刊於改版後的《新思潮》」。

〈佩槍的基督〉其後也收於也斯編的《香港短篇小說選(六十年代)》(香港天地圖書,1998),文末註明「原刊《新思潮》第五期,一九六O年六月一日」。

據此兩條資料証明了出版於1960年6月的第五期已改成大三十二開本。

嶺南大學,陳偉中的哲學碩士論文〈崑南及其小說研究(1955-2009)〉中說:

……(崑南)並於1959年自資創辦仝人刊物《新思潮》雙月刊,堅持了至少6期後,也因經費問題而停刊。(筆者在香港的各大圖書館只可找到《新思潮》的前三期,其停刊日期未明。但在也斯編的《六十年代的剪貼冊》中,卻可見《新思潮》1-6 期的印封面。故有此推斷。)

此可以証明《新思潮》最少出過六期,但,是否會有第七期呢?尚待發現!也斯編的《六十年代的剪貼冊》未見,不知是本書還是份文獻資料,如果它收齊了六個封面,那表示也斯曾讀過此六册,還是僅從各種途徑搜尋而來?

最近我有機會讀到《新思潮》的前三期,如果依前面的說法,即是讀了一半的《新思潮》,鑑於它是香港當年非常重要的期刊,卻因罕見而少人提及,雖然我所知十分有限,仍埋首寫來,是希望拋磚引玉,讓有心人站出來補充。

《新思潮》是現代文學美術協會的會刊,在〈創刊詞〉中,他們大聲疾呼要「展開一個文化再造運動並促其實現,而《新思潮》就是我們的聲音,用以喚起我們每一個同代者,警覺於我們處身的危機,及認識我們的使命」。此所以在連封面底才十六頁的創刊號上,他們用了九頁,以崑南的〈建立文化真正的力量〉、王無邪的〈文化再造運動的展望〉、葉冬的〈香港青年之苦悶結癥及其解決之道〉和伍希雅〈繪畫之傳統與現代精神〉等四篇論文,去闡述他們的理想。此中兩篇談文化,一篇論香港青年現狀,一篇談現代藝術,洋洋大觀,且分配得宜,是創刊號重點之所在,亦可說是他們發展的路向。此外,還有〈世界文化鳥瞰〉七則,談歐美的文化狀況,反主義小說,畢加索的傑作和詩劇等;而創作方面只有一羚(崑南)的新詩〈布達拉宫的火燄〉和散文〈號角〉。前者以三十多行詩句,寫西藏的色拉寺和哲蚌寺的喇嘛,以血肉抵抗外來者的侵略:

世界屋脊注視着你們燃燒
 於是你們的血
 濕潤了親切的泥土
 一如美麗的雨水
 悲壯地歌唱着
       三月 太陽
    歌唱着布達拉宮的火燄

以民族的熱血去燃燒,以生命去保衛土地的〈布達拉宫的火燄〉,是悲情的叱喝,在一九五O年代的香港現代詩壇,算是很有水準的吶喊。

不署作者姓名的〈號角〉,有個副題「──摘錄自本協會會訊」,有趣的是它不用一般平實的說明寫法,而以抒情、吹號的形式,先述說了中國近代的苦難,再呼籲有文化的年輕人站起來,加入他們的行列,强調:

我們必須從文化的廢墟中發掘民族的新生 中國的命運停滯在永恆黑暗裏已有一個不短的時期 中國在毁滅的邊緣挣扎已到了存亡抉擇的時刻……於是我們應當認識我們的理想是相同的 我們的責任是相同的 我們的力量是相同的 我們中間不能存在偏見……唯有同心合力才有牢不可破的高牆 才有勇猛無比的生命力 讓我們保衛自己第一的前哨 這樣 偉大的明天 是在我們的陣營中。(銘案:不能引得太多,省略號是我加進的)

〈號角〉全文分三段,僅千餘字,句子與句子之間只留空格而不用標點符號,使人讀來有强烈的壓逼感及說服力,如此創新的手法,雖然不署名,亦應猜到這是盧因寫的,這與他發表在台灣文學雜誌《筆匯》上的〈太陽的構圖〉完全同一的形式。


前三期《新思潮》中最重要的論述是第二期葉維廉的〈論現階段中國現代詩〉,用幾千字闡述了中國現代詩的概況,他認為:

中國現代詩的歷史意義是李(金髮)、戴(望舒)、卞(之琳)的延長和再現。中國現代詩同時也是横的移植;它目前正處於一個非常有希望的階段,所謂有希望我已說過是指其打破舊有文學觀念而言,中國詩可能很快跨進一個新的偉大的時代。

文內他還以當時台灣詩人白萩、瘂弦、吳望堯、余光中、周夢蝶……等人的作品來鞏固他的現代詩觀:

一、現代主義以「情意我」世界為中心。
二、現代詩的普遍歌調是「孤獨」或「遁世」。
三、現代詩人並且有使「自我存在」的意識。
四、現代詩人在文字上是具有「破壞性」和「實驗性」兩面的。

葉維廉這篇論文寫於一九五九年十一月的台北,在台灣詩壇上也應相當新且尖銳,而在現代詩才剛起步的香港,更具啟發性和震撼力,是鏗鏘有力的巨著,也是《新思潮》具代表性的論述!葉維廉本人早年的力作〈賦格〉其一、其二及其三,亦發表於《新思潮》的第三期。

第三期有力造輯錄的〈中國文壇史料一二〉相當有趣,該文選錄了兩篇短文:其一介紹了傅斯年、羅家倫等人的新潮社和《新潮》月刊,大抵因與《新思潮》名字接近而順手拈來,並無特別;另一篇則是〈時代與路易士〉,是評論詩人路易士(紀弦)的,一開始即說「路易士的個人主義是病態的,然而是時代的病態」,這引起了我閱讀的興趣。短短的幾百字,作者盛讚路易士的詩,「路易士的詩在戰前,在戰時──戰後不知會怎麼樣,總是中國最好的詩,是歌咏這時代的解鈕與破碎的最好的詩」,還說與路易士相處時,人常會不愉快,卻依然尊敬他……,未看完全文,我已心急想知道這位如此推崇路易士的作者是誰,一看文末,真感驚訝,竟是胡蘭成,想不到「如此」名人也極欣賞路易士的新詩!

我比較重視的是本地創作,第二期的散文、小說有藍布衣的〈白姆〉、新潮的〈表姊〉、高麗的〈愛情的主意〉和盧因的〈肉之貨品〉。二十頁的期刊中,竟佔了七頁,超過百分之三十,可見《新思潮》諸君相當重視創作。

藍布衣是當時活躍於青年文壇的新進,而新潮則是《向日葵》(香港向日葵出版社,1960)的十四位作者之一,後來成為一九八O年代環球出版社的台柱,寫過二十多本流行小說的江思蓓。藍布衣的〈白姆〉寫她少年時期在家鄉與母羊白姆人畜間的情誼,盡顯少女的愛心;新潮的〈表姊〉寫中國婦女的不幸命運:青春少艾的表姊嫁給重病的丈夫「冲喜」隨即守寡,再嫁給村中老人,不久又喪夫,最後渾渾噩噩終其一生。事實上這不單單是「表姊」的不幸,而是中國農村千千萬萬待解放的婦女底不幸。高麗的〈愛情的主意〉雖然只是兩女一男的言情小品,卻也幽默風趣,足以消閒。這三篇文章都平穏待進,而未見突出,但盧因的〈肉之貨品〉,於此則是鶴立雞群。

〈肉之貨品〉用第一身的寫法,我是個思想及身體都非常早熟的十七歲學生,腦海裏不單整日沉溺於肉慾的綺思,還付諸行動,每個月都去光顧妓女,與妓女交往,透過她結識更多有質素的妓女,購買她們供應的「貨品肉」,同時也以自己的肉體作貨品,與她們交易,各取所需。最後,他接觸到一位必需在黑暗中進行交易的高級貨品,進行間,他覺得無論體型及體味都非常熟悉,忽地燈光亮了:

母親把乳頭對着我的眼睛……十七歲兒子的淚滴落在母親的乳頭上。

震撼性、戲劇性的結局使人久久不能平息,這是現代社會中無法受控的悲哀!

《新思潮》的編者在〈卷首語〉中推介本篇時說「盧因的存在主義小說〈肉之貨品〉,是作者自《文藝新潮》的〈餘溫〉後的最佳力作,故特別一次刊完,以向讀者推薦。」

編者以〈餘溫〉與〈肉之貨品〉比,相當恰當。〈餘溫〉寫年輕人沉迷賭博與色慾而自甘墮落的懺悔,〈肉之貨品〉寫少年人沉溺色慾,陷入「商品慾」中無法自拔,兩篇小說同樣採用獨白式演繹,所述都是年輕人極易陷入的深淵,引起嚴重社會問題的因素,兩者思想之流不同,卻有異曲同工之妙,如果我們再細心探究、分析,則〈餘溫〉在結構及深度上,猶在〈肉之貨品〉之上,後來發表於第五期的〈佩槍的基督〉,則是更上層樓,那年代真是盧因創作的黃金時代!

《新思潮》每期雖然只有約二十頁,但內容相當充實,就前三期來說,除了創作,還有社會性的論說、西方文學及藝術的潮流動向、文學獎概況、文學家介紹、歐美文學作品的翻譯、新書出版訊息……等,是一九五O年代《文藝新潮》以後最重要的現代文學雜誌。以後的幾期實際上刊了些甚麼?香港文學美術協會的會刊,如何從《新思潮》演變成《好望角》,都是值得探討的課題!

──2016年1月

6月刊於《城市文藝》#83

2016年6月18日 星期六

遺忘與記憶──盧文敏談丁平、《華僑文藝》與文學

遺忘與記憶
──盧文敏談丁平、《華僑文藝》與文學


訪問、整理:沈舒

沈舒按:盧文敏,原名盧澤漢,一九六O年代初曾辦《學生生活報》、《文藝沙龍》等刊物,一九六三年七月加入《文藝》編委會,與丁平先生和韋陀先生共事,有親身接觸。曾出版詩集《燃燒的荊棘》(一九六一年),以及大批通俗小說。其作品曾入選友聯出版社《新人小說選》(一九六七年)、 香港中國筆會《短篇小說選》(一九六八年)、 香港中文大學人文學科研究所《香港小說選》(一九九七年); 一九六一年以新詩〈昇起我們的藍旗〉獲得《中國學生周報》舉辦「新詩創作比賽」第四名, 一九六六年更以小說〈陸沉〉獲得《中國學生周報》舉辦「第十五屆徵文比賽」青年組第二名。本訪問稿經盧文敏先生審閱定稿。

日期:二O一三年七月六日(星期六)
時間:下午三時至五時半
地點:尖沙咀香港基督教青年會地下大堂餐廳

盧:盧文敏先生
沈:沈舒

沈:請問盧先生如何踏上寫作道路?期間,有沒有得到前輩啟發?

盧:我讀中學時有一位報販鄰居,經常讓我到他報攤拿報紙來看,譬如《晶報》、《香港商報》、《大公報》、《星島日報》、《香港時報》、《華僑日報》等。我在報紙上見到很多人投稿,自己也躍躍欲試。我是在一九五五年開始投稿,第一篇作品是散文,在《電影日報‧大家樂》版(崔魏主編)發表。高三時,我一位中學同學祝康彥(其後成為台灣研究老子哲學的學者)知道我喜歡寫作,把我的作品交到他爸爸編的《香港時報》上發表。其後我也投稿給《中國學生周報》、《青年樂園》、《星島日報》與《華僑日報》學生園地版。後來,我接觸到《自由陣線》、《今日世界》、《亞洲畫報》等刊物,喜歡自由主義的作品。我踏上寫作的道路,多少受到文藝界前輩慕容羽軍(李影)先生及劉以鬯先生(其後的《香港時報‧淺水灣》及《星島晚報‧大會堂》版主編)的啟發,尤其「師傅」慕容羽軍多加指導。此外香港的女作家孟君、雲碧琳,台灣的名作家王藍、余光中等也多加啟導。而孟瑤、謝冰瑩等作家更是我在台灣師範大學(簡稱「師大」)的老師。

沈:請談談五十年代末赴台進修的始末?期間參與了哪些文學活動?

盧:我在一九五七年於九龍東方中學畢業後,沒有想過到外地進修,因為父親盧登的木箱生意失敗,家庭環境欠佳。後來,祝康彥告訴我,只要考到入學試,就可以免費到師大讀書,每星期還有二百元台幣零用錢。其後我考入師大讀國文學系,一九六一年畢業回港從事文教事業。在台攻讀期間曾參加「青年作家協會」、「文訊」、台大「海洋詩社」、師大「縱橫詩社」及「文藝營」等藝文活動。當時,僑委會有一筆經費資助僑生出版著作,王藍推薦我和其他香港僑生余玉書、朱韻成(人木)、胡振海(野火)、鍾柏榆、張俊英等出版《五月花號》,更蒙李樸生(僑委會長)、作家徐速與王藍賜序;後來,經覃子豪和余光中推薦,我獲僑委會資助出版了個人詩集《燃燒的荊棘》。我在台除繼續投稿香港之報刊外,也投寄台灣《中華日報》、《青年戰士報》、《時代青年》及《台灣文藝》等雜誌。此外,也參加過「藍星詩社」、「創世紀詩社」及「中國筆會」等文學活動,結交同一代之作家文友王憲陽、桑品載、歐陽惕、周伯乃、李藍、蔡文甫、段彩華、魏子雲、張默等。至於個人寫作範疇甚廣,除熱心詩作外,也愛寫小說、散文、評論等,更常與蘆荻、羊城、馬覺等切磋。還有盧因、桑白、蔡炎培等,尤其是蔡浩泉,最多勉勵。蔡浩泉是我在師大的學弟,讀藝術系。

留學台灣期間,我曾經在國際學社聽過胡適的演講,受到他對自由民主、中國前途看法的影響,也經常讀殷海光的著作,對學術和人生的課題特別感到興趣。因此,我當時發表的文章,除了抒發感情之外還有學術的探討。另外,我參與《師大學生》、《海洋》(余玉書和張俊英主編)、《縱橫》(劉國全主編)等刊物的編寫工作。海洋詩社是台大的學生組織,成員包括香港僑生余玉書、鍾柏榆、張俊英等;縱橫詩社是師大的學生組織,成員包括香港僑生羊城。我有一段時期徘徊在學術研究與文學創作之間,但最終選擇了文學的道路。

沈:《學生生活報》甚麼時候創刊和停刊,共出版了多少期?

盧:一九六一年八月我從台灣回港,九月開始在元朗崇德英文書院任職中文高中教師,直至一九六四年離開為止;其後轉任李求恩紀念中學,直至一九七七年離職。回港後,經常在《大晚報》發表散文和小說,因而認識《大晚報》總編輯李一丹先生。一九六一年底蒙李先生邀約主持《學生生活報》,在慕容羽軍與雲碧琳之指導及協助下,主持編務約半年,逢星期六、日上班編稿。《學生生活報》一九六一年十一月創刊,至一九六二年四、五月間結束,逢星期五出版,每期三張紙共十二版,開度與《中國學生周報》相同。《學生生活報》是在大乘佛學社社長劉銳之及其在土瓜灣之小型印刷廠資助下艱苦出版,內容大致參考當時十分暢銷的《中國學生周報》與《青年樂園》。我當時只想在一般接受美援(如友聯機構屬下之刊物,包括《中國學生周報》、《大學生活》、《祖國周刊》)及左派資助(如《青年樂園》、《伴侶》、《知識》、《青年文友》等),走出一條純獨立性之綜合文藝,知識與思想之青年學生刊物道路。當時我很年輕,政治思想欠成熟,不僅對大陸極權政治(包括「三反」、「五反」、「三面紅旗大躍進」、「煉鋼」政策等)不滿,而且對香港憑美援企圖搞「第三势力」(如支持李宗仁做總統)分裂國共另組織第三政黨(包括「青年黨」)勾結美國分離主義势力,也持反對態度。我比較同情及支持「自由中國」──台灣的「國策」及以民生為主的大部份政見。至於香港雖無民主,却有充足自由的殖民政府,大致無可奈何贊同,但却非常反對其歧視台灣畢業生的政策,教師待遇有所謂甲、乙級之別。

《學生生活報》作者除慕容羽軍、雲碧琳、凌麥思(司馬靈)、林蔭、李一丹及我(也是編委)之外,更難得發掘了現在譽滿文藝界之作家柯振中與許定銘先生,當時都是他倆自由投稿該刊而獲刊登與鼓勵的;而柯振中早期一篇長五千字小說就是刊登在《學生生活報》的「原野版」,發表後他很高興。由於當時太忙,加上年代久遠,又缺刊物在手,記憶已十分模糊,依稀記得曾主持一次文學講座及若干次讀者文藝活動。一九六二年《學生生活報》曾出版一本短篇小說集《遲來的春天》,作者有盧文敏、梓人、司馬靈、桑品載、歐陽惕等十多篇,書評家許定銘曾作推介。由於當時志趣是不大想教書,只希望一心從事寫作專業與出版工作,所以不計個人酬勞,也全力推動生平第一樁出版與寫作之志業,可惜當時市場不景氣,加上同類刊物競爭劇烈,終接受失敗收場,但卻獲得寶貴之經驗,為日後在台、港長期從事出版與職業寫作鋪路。

沈:《文藝沙龍》一九六三年七月十日創刊,出版了多少期?又如何邀請到著名作家如李輝英、趙滋蕃、辛鬱等撰稿?

盧:一九六三年七月我有意全力進軍文壇,獨資創辦《文藝沙龍》,主要蒙師傅慕容羽軍之指導及約稿,刊登了李輝英、趙滋蕃、辛鬱等作家的作品;此外,我也結交了青年作家陳其滔、梓人、李海眉、夕陽、盧柏棠、張雪軍等(至於台灣也有以上提及之文友作家),並親自向他們約稿,所以應不乏稿源。當時發覺一般雜誌售價太昂貴,才決定以較新形式之八開型出現(只售三角),當時參考最暢銷的雜誌都擺在搶眼位置,只有大度刊物才能吸引讀者,《文藝沙龍》無論內容、風格、編排都有意創新,除了售價最便宜外,還取消一般封面浮誇風習,封面除醒目設計之刊頭外,更刊登名家作品(配名畫家丁崗插圖),結合較嚴肅之純文學與通俗文藝,提倡「雅俗派」合流之始(至今本人仍極力提倡及支持雅俗「活文學」,不同意過於曲高和寡、脫離群眾讀者之「呆文學」或「死文學」),並且有意搞作者與讀者之「沙龍式派對」、「沙龍式研習互動」,結合嚴肅文學和流行文學,惜力有不逮,欠缺宣傳,銷路未符理想,財力不繼,未克功成,前後只出版了三期左右,但對辦刊物之志向仍未平息。後來,出現了很暢銷的《小說報》,風格與《文藝沙龍》相似,但並非雜誌,每期只刊登一位作者的小說,却非常受歡迎。

沈:請問盧先生如何認識丁平和韋陀二位先生,以及怎樣認識《華僑文藝》這份文學雜誌?

盧:由於慕容先生介紹,我在一九六二年前後認識韋陀(黃國仁)與丁平(寗靖),一九六三年加入《文藝》擔任編委。丁平先生不只是編委好友,其後更是李求恩中學的同事。一九六四年我離開元朗崇德中學,經韋陀先生介紹我轉進聖公會屬下之李求恩紀念中學任教。丁平先生大概在一九七二年任教李求恩紀念中學,離職日期是一九八三年,他經常在我主編每月出版一次的《淬鋒》校刊撰稿。現時活躍藝文界的邱立本、卓伯棠、鄭明仁是我在李求恩紀念中學任教時的學生、而朱珺是在崇德英文書院任教時的學生。丁兄為人豪爽、熱情,風趣幽默,聲如洪鐘,成名於大陸詩壇。活動力甚強,交遊廣闊,與大陸、台灣及南洋藝文界均有聯繫,經常書信往還,又熱心藝文,寫作頗勤,著有長詩《在珠江的西岸線上》、散文集《漓江曲》、《萍之歌》(二OO九年「香港中國文學學會」出版丁平先生逝世紀念詩集)等,更涉獵學術性之著作,多才多藝,兼任大專教職,桃李滿門,乃不可多得之人才。至於韋陀先生,他是一位沉實而忠厚的人,在諸聖中學任李守慧校長秘書(該校長其後即成為李求恩紀念中學校長),很熱心文教界的事情,但性格較為內斂,與丁平的性格互相補足。

記憶中,我首先在報攤上看到《華僑文藝》這份雜誌,後來經慕容羽軍先生介紹才認識丁平和韋陀。他們邀請我撰稿,我才開始在這份雜誌上發表作品,第一篇作品在一九六三年三月號發表。其後應韋陀及丁平兄的邀請更加入《文藝》編委會,對早期《文藝》前身之《華僑文藝》只知其為偏重台灣文壇。

沈:丁、韋二位先生為甚麼邀請盧先生加入《華僑文藝》的編委會?當時的編委會由四人大幅增至九人,原因何在?

盧:他們知道我很有興趣搞出版,大概覺得我們志同道合,而且可以介紹一些台灣的稿件。一九六三年七月,我正式加入編委會。《華僑文藝》的編務工作主要由丁、韋二位負責,其他編委沒有實務工作,只偶爾茶敍,討論有關文藝寫作及編務方針,主要是介紹一些稿件。

《華僑文藝》的作者群中不少是已成名的大作家如李金髮、覃子豪、謝冰瑩等。當時擴大編委會,加入一些年青的編委,我猜想他們想吸納一些青年作者,充實版面內容,以及增加年青讀者。其實,上世紀五、六O年代,左右兩派的刊物都爭取年青人參加,《華僑文藝》也不例外。

沈:盧先生知道《華僑文藝》出版經費的來源嗎?又韋陀先生與丁平先生如何分工?

盧:《華僑文藝》沒有政治背景,因此背後沒有資金支持,我推測主要是由韋陀先生出資,至於丁平先生有沒有出資我就不大清楚。但丁先生熟悉南洋一帶的作家,《華僑文藝》在當地也有一些銷路。印量大約是二千本,據說主要銷南洋約一千本,香港則有少量發行,其他送贈台港作者及文化機構。當時親台的集成圖書公司、友聯書店及特約報攤也有寄售。其後聞說因為南洋發行欠帳,不得已之下停刊。我沒有參與具體的編務與發行工作,丁、韋二位的工作分配大致是丁管編務與約稿、發行、聯絡,韋則管帳目與編務(畫版)。

沈:《華僑文藝》的「讀者‧作者‧編者」和「作家動態」由誰執筆?

盧:「讀者‧作者‧編者」應該是由丁平執筆,而「作家動態」由大家合寫,我也寫過「作家動態」的報導。

沈:《華僑文藝》有沒有明確的文學主張?與香港當時出版的現代主義雜誌如《詩朶》、《文藝新潮》、《好望角》等有甚麼分別?

盧:我認為《華僑文藝》沒有特別的文學主張,主要發表水準較高的文藝作品,一般評論是比當時頗為暢銷的《文壇》水準較高,既有寫實主義的小說,也有現代主義的新詩及評論。從風格上來看,《華僑文藝》與黃崖主編的《蕉風》很相似。

《華僑文藝》雖然刊登現代主義的作品,但也不排斥寫實主義的作品,兼容並蓄,與香港其他深受西方現代主義影響的刊物不同。從讀者的角度來說,最重要的是作品的好壞,而非文學的主張。

沈:《華僑文藝》發表了很多台灣作家的作品,是否與丁平先生有關?

盧:台灣作家主要由丁先生約稿,我也有介紹桑品載、歐陽惕等人的作品在《華僑文藝》發表。

沈:《華僑文藝》的銷路如何?後來為甚麼停刊?

盧:《華僑文藝》雖然在香港報攤發售,但銷路不高。至於南洋一帶的銷路應該不俗。後來,《華僑文藝》受到南洋排華的影響,被逼放棄「華僑」二字,改為《文藝》,我覺得此刊名太平淡,建議索性改名為《新文藝》,可惜被否決。《文藝》銷路大跌,無法經營下去,不得不停刊。

沈:《華僑文藝》被人遺忘的原因何在?對香港文學有哪些影響?

盧:《華僑文藝》不受政治支配,缺乏公關、宣傳及藝文活動,編輯工作太忙,只是兼職,難以發揮影響力。停刊後亦少人談起這份雜誌,逐漸被人遺忘。雖然如此,《華僑文藝》發表了一批高水準的作品,而且是早期推介台灣作家和作品的香港雜誌,其貢獻應予肯定。多年後,老朋友桑品載、歐陽惕、張默、蔡文甫等台灣作家仍會談起這份刊物。

沈:從一九七O年代末開始,盧先生很少發表嚴肅的文學作品,有甚麼原因嗎?

盧:一九七七年離開李求恩中學後,工作太忙,全力搞出版和寫作。我在香港辦過的雜誌包括《醜聞》、《風雲》、《電視台》、《生理衛生》、《黑皮書》等。在香港靠寫作為生絕不客易,我分別用孟浪、老偈、貝品清,白水晶、霍愛迪、艾迪等多個筆名在《天天日報》、《新報》、《新夜報》、《新知》、《藍皮書》等報刊寫流行作品,包括偵探、靈異、愛情、魔幻、科幻小說等,每天忙於寫七、八個專欄,由八百字到一千多字不等,完全沒有時間參加文學活動,漸漸遠離嚴肅的文學創作,但我不同意流行小說必然缺乏文學成份,名作家沈西城就批評我的作品特色:「通俗中有文學,文學中有通俗」。我寫了幾百萬字這類通俗作品,部份以孟浪筆名發表的作品已經結集出版如《閻王令》(一九八七)、《變色幽靈》(一九八七)、《通靈怪嬰》(一九八八)、《靈體》(一九八九)、《黑狐仙》(一九八九)、《攝魄亡魂》(一九九O)、《驚魂夜》(一九九O)、《奪魄情花》(一九九一)、《鬼鈎魂》(一九九一)、《靈魂賭局》(一九九二)、《魔域翡翠》(一九九二)等。我曾以老偈筆名出版的長篇小說包括《隧道亡魂》、《魔宮怪客》。我覺得小說應具有「電影感」、創造性及想像力,尤其是恐怖、靈慾、推理及荒誕題材缺乏,我較為偏重。當時很想寫出類似「OO七」及後期紅絕一時的「哈利波特」之類的小說。期間,我雖然以寫通俗作品為主,偶然仍然會寫嚴肅的文學作品如小說與新詩,在《中華日報》發表。其他在《劇與藝》、《蕉風》和台灣的文學雜誌《小說族》上發表,都是用盧文敏、白水晶、孟浪等筆名。

一九八五年,我離開香港。當時我覺得香港文化市場缺乏文藝,而流向財團化的通俗及八卦,難以競爭,我反而發覺台灣文化出版界過於嚴肅、單調、乏味(尤其是主流報紙刊登高級文學作品),與香港報紙通俗化大相違背。當時我有一個想法:以商業角度在台灣先搞通俗刊物,賺夠錢再搞虧本的文藝雜誌。我到台灣,認識了林德川先生。他有意辦雜誌,於是出資搞出版社,分別成立「金文」、「美麗」與「追星族」三間出版社,主要是將台灣通俗雜誌「香港化」(比黎智英搞《壹週刊》及《蘋果日報》早幾年吧?),當時先後出版最早報導兩岸三地資訊及內幕的《接觸》、《兩岸》與及《靈異》、《人鬼神》、《偶像》、《星心》、《蒐奇》、《新生活報》及大量的香港流行漫畫與小說(購買版權再修改為「台灣版)。我負責具體編務,最高記錄是每月出版十二本雜誌,銷售最多的雜誌是《靈異》雜誌,四開大度,內容包括靈異、科幻、宗教、神秘等題材,每期銷有二、三萬冊。另外,我還購買香港作家著作和漫畫的版權,把這些書引進台灣,前者如慕容羽軍、雲碧琳、依達、馮嘉(石崗)、林蔭、沈西城等作家的作品,後者如文化傳訊黃玉郎的《龍虎門》(舊版)、上官小寶的《李小龍》、張萬有的《如來神掌》、牛佬、邱瑞新的江湖黑白道連載漫畫及甘小文的幽默諷刺漫畫等。直到二OO五年我離開台灣,回港為止。

我認為文學不應該太狹窄,除了嚴肅的作品外,也應該包括流行和通俗的作品。而作品的好壞,並不在於它是嚴肅還是通俗,最重要是看作品本身有沒有特色,能否表現人性與社會的面貌。文學作品當然可以呈現正面、健康的人生價值和意義,但為甚麼不可以反映人性中黑暗、邪惡的一面?可惜,當時的文學界不大能夠接受這類題材,認為這類創作不是文學作品。文學界過去一直輕視通俗作品,其實通俗作品中也有好作品,譬如金庸、倪匡、亦舒、李碧華、馮嘉、林蔭等也有出色的小說。這些作家雖然不為當時文學界接受,但他們的作品為文學作品開創了新局面,無論在武俠、科幻、愛情的題材都有新突破,今天已為人肯定。我認為通俗作品可以接觸更多讀者,透過提升作品水平,同樣可以引起讀者對文學的興趣。很多人將報刊連載的小說視為通俗,其實公認為文學泰斗的小說名家劉以鬯的《酒徒》,最先就發表在星島晚報副刊,金庸、倪匡、小生姓高(三蘇)、梁羽生及李碧華的作品均發表在報刊副刊。究竟作者之作品是否有文學價值,主要是看他寫作動機、構思、取材、藝術表現手法與個人風格。本人未出版之文學短、中篇約二、三十萬字,在報刊連載之長篇約七、八百萬字,其中涉及恐怖、推理、科幻、魔幻、情色題材,少不免有顧及市場與讀者口味,但以當時得令的高行健、莫言、黃碧雲及台灣的陳雪均有涉及人性與情色描寫,只要真正是作者深刻表達人性衝突與內心掙扎,我們應持開放態度接受新派小說。目前一般文學讀者日漸缺乏和疏離,造成作者比讀者多的怪異現象(尤其是新詩),反觀日本及外國小說對性與情色衝突描寫,跟電影同步,說不定是重新爭取廣大讀者的靈丹妙藥。我曾寫過很多作者沒曾寫過的題材的長篇小說連載多年,如《神珠‧魔手‧外星人》、《恐怖殺人窩》、《藍戀紫情》(同性戀畸情)、《一代神女女神自白書》……等,很想整理出版或上網留存,但目前出版市場太差勁,如何適應、改革或創新,值得有心人士研議。

沈:可否介紹《73週刊》這份刊物?

盧:香港當時有一個電視節目叫「73劇場」,內容以諷刺社會為主,我於是想到辦一份《73週刊》的趣味性綜合雜誌,刊登較具諷刺及爭論性的社會雜文、怪論及反映現實衝突的通俗的愛情小說,由我與何潮光合作出版,但只出版了幾個月就停刊了。後來,我們還共同集資辦了一份叫《電視台》的雜誌,請方亮先生主編,第一期的封面人物是林青霞。

沈:劉以鬯主編《香港文學作家傳略》中的盧文敏介紹,是否盧先生執筆撰寫的?

盧:這篇介紹不是我寫的,也不知道是誰人執筆的,也許是早期認識的文友提供,較缺乏我八十年代後的資料。

沈:今天十分感謝盧先生接受訪問,分享了從事文學工作的種種經歷,對嚴肅和通俗文學的看法,以及《華僑文藝》的編輯和出版情況。謝謝!


盧文敏先生受訪時攝


《學生生活報》「原野」副刊(一九六二年三月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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