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3月5日 星期日

肯肯《昨日蹉跎》序


(圖片來源:《大拇指》臉書專頁二O一七年一月一日)

《昨日蹉跎》細碎話家常
肯肯


過去幾年,生日、聖誕,他倆(丈夫和女兒)盛意拳拳,著我自己揀選禮物,未有遵從,一直拖欠。終於,去年機會來到,送我大禮,皆大歡喜。這是出版《昨日蹉跎》的緣起。

當然,許老總忽然宣佈,大拇指叢書六七八九完成任務之後,即光榮退休,也成為我心思思趕急趁墟的動力。幾封電郵往來肯定,的起心肝。

自費出版,名為 Vanity Publishing。

Vanity of vanities;all is vanity。自負、浮華、虛空。一切虛榮都是虛空,都要過去。

虛榮一陣,不管世事萬般過去,眼前當下,並無名利,但願與親愛的家人朋友讀者,以為紀念,可以嗎?

《昨日蹉跎》不是新文章出爐,是網誌《歲月期期艾艾》選輯結集。歲月留痕,梳理此心安處。加入幾篇儲存暫未上網誌的。都是,眼前人,身邊事,細碎話家常,印記客地人生。

且來說說《歲月》。2012年五月,我已擱筆十年,不斷有勸說,寫啦寫啦連個女都有兩個博。說得我心動,但我是電腦盲,基本電郵簡單搜尋 Skype 通話追新聞玩數獨打麻將印月曆,識得用嘅程序十隻手指數得到。又最怕開口求人,幸好小兜二話不說,立即設定網頁,提供技術支援。我心諗,近年已經唔寫信,又唔肯上臉書,不如就在這裡,讓親友一窺近況報報平安也好。

從此安安靜靜寫字。沒有大題目,沒有年輕的善感,不再書評影評。日出日落,看花開花,雲聚雲散。沒有死線,冇人追稿。有一句話一條題目觸動心弦腦海浮現徘徊,就坐下來。緊記鬍子約翰教誨:文章可以長,段落必須短,讀者容易消化。草稿後,咬文嚼字,標點符號,錯字白字,句子搬前搬後,刪減的的了了你你我我,可用一字不要二,執到正,是對自己嚴謹的要求。Wordpress 一篇文章刪改 25 次後停止發出紀錄,閒閒地我修改幾十次先見人。你看到了?

文章敝帚自珍之外,當然也渴望共鳴。渴望,這一個角落,有人靜靜地,偶爾來訪。如果說中心事,留言互訴。如果喜歡,與友伴分享。這是寫作者最大的寄望和喜樂。這些年,渴望,其中有你。

而網絡世界,始終陌生,未有意願融入。一直不懂貼圖,老爺電腦仍然運作的時候,曾經女兒不耐煩火速示範一趟,this silver surfer 哪裡跟得上呢。電腦報銷後只有 iPad 可用我亦不再計較,反正我只需要文字的慰藉。認真必要圖文互動,就央小兜出手義助。其後,與大拇指一同上臉書,甚難得范總仔細精讀<歲月>文章,勞神配圖轉載,一直心存感激。

近兩三年,許老總見一次問一次,《歲月》 back up 了沒有。終於,六弟志華拔刀相助,忙碌的工餘替我逐篇過文字檔,用心分別散文詩編排列印釘裝。世上無雙。薄薄册子,厚厚心事,珍而重之。

就是有了文字檔,輯選簡單容易得多了。重溫自己的文字,原來許多情事漸漸淡忘,忘記寫過這篇那篇冇回頭睇唔怪得來來去去三幅被。都是尋常日子天空有雲地上多彎轉。不過認真慶幸記載了下來,留住既往。

女兒的插畫創作,將文章分組,企企理理。現代飛鴿傳書視訊網上讓她先睹為快。「Wow, that’s so weird。I mean,to see my drawing in an actual real life book!」 對自己的畫作,她不是不引以為傲的。靜靜話你知,她的母親也是。

去年我們仨難得湊啱時間往康和小休一週。封面封底照片,是渡假屋前院外牆,花影動。日後見書如見証,記得,阿啤攝影傑作,我們的歡愉日子,親密時光。

趁著這機會致謝許老總的序,銘感厚言美意。他提及的往事,我一點都記不起,聽聞先會得哦應,親切珍貴的回憶,幾乎溜走去,幸好因此抓回來。

啊這是大家的紀念冊呢,十分高興有幸請你來分享。

《歲月期期艾艾》二O一七年一月廿二日)

《大拇指》臉書專頁二O一七年一月廿六日)

當年確信今猶信 歲月蹉跎且梭巡──《昨日蹉跎》序(一)
許迪鏘

一九八七年十月,肯肯給一位朋友在她剛出版的《當年確信》扉頁上寫了幾句話:「婚姻與孩子揭開你的新一頁,我也預備好了,因為大家幫我把過去灰暗的日子都釘裝起來,揭揭都過去了。」揭開婚姻與孩子新一頁的,正是我的妻子,我們的兒子剛在五月出生。「我也預備好了」,預備好了甚麼?至少我並不十分明白,後來自然知道,她也將踏上婚姻之路,這條路很長,由香港一直延伸到英國倫敦。

那時大家仍為《大拇指》憚精竭力,儘管財政上捉襟見肘,精神上早已透支,但已沒有像初期那樣,隔不多久便討論能不能、應不應繼續出下去,都準備了有一期出一期,直到有一期在我手上遲遲沒印出來,大家都不催不追,彷彿都有一個默契,不出就是沒有了。那是一九八七年二月。我常安慰自己,不想有停刊一日的來臨,卻又期待已久,隔了幾個月再出,不但大大脫期,也好像有違大家的期待。那真是充滿所有可能的矛盾的年輕歲月,回頭再看,不得不有點驚心。

我很善忘,但在這段年輕歲月中有一件事我倒印象深刻。大拇指同人都很木訥,去老大、肯肯或夏潤琴家「聯誼聚會」,往往是在書架和報紙刊物堆摷一會,便各自佔領一角,埋頭翻書揭報,悶蛋得很。有一段時期在也斯家當編輯部,在那兒開會、排版、摺報紙寄訂戶。都是有必要的話便說,否則無言相對,自顧自做事。有一天下午,應是一個周末或周日,大家在排版呀甚麼的,肯肯遲來,身旁卻有一位男士,說是出海回來,順道來看看。姓名也許介紹過,但沒怎麼說話。大家繼續工作,也沒說甚麼,頂多是偷眼望,心裡有某種不宣的言說。那以後,大家(也許應該說我)若有所待而終歸消寂。好些日子後,肯肯的故事翻過了新的一頁。

這些往事,本來無須重提,但肯肯寫了,我便釋然,雖然並不肯定,《綠苔》裡所寫的「你」,跟當天我們所見是不是同一個人。流水光陰,年輕時我們都有過不同的追尋,we chose it, win or lose it,恐怕是失落的多,能握在手中的,自當珍惜,努力於茲。我很高興讀到這篇文章。

一九九一年肯肯寄給我們一張她初生女兒的照片,照片上的日期是Aug 13 ‘91,照片背後這麼寫:「爸爸媽媽說他們仍掛著『L』牌揍女無暇寫信,因為手忙腳亂,烏眉瞌睡,所以我來向叔叔姨姨請安!鍾晴」。鍾晴的晴字,我們不難聯想到「道是無晴卻有情」的「情」,這個初掛學字牌的母親,當是個有情的人。小晴的英文名Julia又如何?一九八二年十月十七日星期日大拇指電影籌款(感謝中文大學香港文學資料庫的存檔,要不,我哪來記性記得這麼精確),放映的就是《Julia》(在凱聲戲院,樓上二十元,樓下十二元、十五元)。反納粹分子茱莉亞,由雲妮莎列格芙飾演,一個獨立而堅強的女子,她的好朋友莉莉安(珍芳達飾)是個作家,一天向她哭訴,說寫不出東西,怎辦?茱莉亞說,寫不出東西沒甚麼大不了,去餐廳捧餐,一樣可以生活。一齣電影,我記得的就是這句話。Julia會不會來自這電影?我常懷疑。肯肯提醒我,原來我曾寫電郵問過她,還自作聰明的解釋,是英國惡劣的天氣,需要陽光照亮你們的生命?Julia其實也就是July,她生於七月。(一)

《大拇指》臉書專頁二O一七年二月十四日)

《昨日蹉跎》序(二)
許迪鏘

幾年前肯肯回港,和她喝了一頓茶,那時我和江瓊珠在已結束的數碼電台有個讀書節目,想請她做訪問,江問:認識肯肯的有沒有一百個人?我說恐怕沒有。江又問:咁佢有冇故仔。當然有,我說。那次和肯肯的會面,我卻完全沒有提訪問的事。會面後,我有一段簡短的紀事:

「見了肯肯,談了半個下午,對連打個電話也怕的人(我何嘗不一樣),我決定放過她。我們談的主要還是兒女和家人。肯肯說,女兒在大學讀音樂,小提琴每次拉完聽眾都讚好,可她不喜歡獨奏,說不習慣under the limelight(太像她的母親),只想加入樂團,或小組演奏,又因喜歡寫作,畢業後想做個music journalist。That’s fine,母親說。可有一次,她看到有人做出一個哈里波特城堡蛋糕,就立志整餅,做一個artist baker。That’s fine,母親說。她的女兒,現在自稱為the aspiring baker(立志做個烘焙師的人),有一個博客:https://theaspiringbaker.wordpress.com/,記錄了她在整餅路上的每一步。我這個叔叔必須弄好身體,希望有一天,能吃盡她餅店裡的所有蛋糕。」

本書的讀者應該知道,茱莉亞刻下在一家五星酒店當大廚副手(肯肯補充:已於去年中辭任,話要離開 fine dining 一陣。現在任 icer 替 bespoke handmade biscuits 畫花樣,在公司內專責design and development)。她的博客,不再叫「立志當烘焙師的人」了,改稱A Life Imperfect(未完成的人生:ofnotesandsilence.wordpress.com),文藝氣息應承襲自母親吧。最新(寫此文時)的帖文寫她在海德公園聽Carole King的情景和感受:

「The evening has grown dusky and the air is cooling after the day’s scorching sunshine when Carole King looks out at the vast crowd gathered in Hyde Park and begins to play You’ve Got A Friend.

All around me, people sway in time to the music, putting their arms around friends and loved ones, holding hands and revelling in the wonder of this moment. More than a few are crying too, tears of joy rolling down their cheeks, mopped up with sleeves even as they laugh and grin.

“I like it when you sing,” Carole says, and it is a heady, magical moment as fifty thousand people raise their voices up to join hers.」

(暮色四合,日間熾熱的陽光隱退,空氣漸涼。此時,Carole King望向簇擁在海德公園的人群,開始唱《你有一個朋友》。四周的人隨著音樂擺動,手臂纏著手臂,與朋友和相愛的人,手牽手沉醉在這一刻中。許多人也在哭,歡欣的眼淚流下臉頰,用衫袖揩乾,臉上掛著笑容和開懷露齒。卡露京說:『我喜歡你們一起唱。』五萬人那就吊高嗓子跟她一起唱,真是振奮人心的美妙一刻。)

茱莉亞肯定也會是個稱職的music journalist。

我和肯肯其實不算很熟(套用我在《我們都在讀西西》裡劈頭第一句話:我同西西唔係好熟),不熟的意思是我對她的個人生平所知其實不多,只是通過作品認識、感受她的心路、情路。情在這裡是個泛指,包括對親人、愛人、女兒、朋友、鄉土、鄰里,以至日常生活事事物物的情。她的文字很輕巧,情卻是濃重的。說她的文字輕巧,是她愛用短句,如:

「十五年前,還在倫敦西部,生活上遇挫折,失業,也失去自信。不肯就此屈服,尋尋覓覓,東北行九十四哩,另找駐腳處。」(《這十五年》)

「從前方圓卅哩只有一超級市場,時移世易,今時今日,總有一間喺左近,薑蔥蒜都有,不過,九十便士一粒蒜頭,來了廿四年,我仍要折算,嘩十蚊粒。」(《難為無米炊》)

「今夜月明,千里迢遙,但願,人長久。」(《今夜月明》)

「問路,竟然感到為難。有人寧願團團轉繞圈也不肯停下來,開口,問取指引。是羞怯性格內向拘謹,怕與陌生人,打交道;還是不願,示弱呢?不去問,得不著。不是嗎。」(《問路》)

這些短句各有作用,或表示一步一足印的生活困境,或生活逼人的氣急敗壞,或一字一頓的至誠祝禱,或怯怯懦懦的怕生。不純粹是以獨特的句式「吸引眼球」,而是形式與內容的統一。這種句法,用得不好,會顯得造作生硬,肯肯用得純熟自然,且自一九八七年的《當年確信》,二OO四年的《眉間歲月》以來,便如是,是她的signature,之一。

我們也自然會注意到,文字中粵語的運用,以及粵語流行曲(很「老餅」的那些)曲詞的無縫鑲嵌。我認為立意很清晰:鄉音無改鬢毛催。示不忘本的意思。

卡爾維諾說,空的水桶才能盛水,因其輕,才能載重。肯肯的文字輕盈,底裡卻莫不是厚重的情意。她的記事是片段式的,中間留有不少空白,讀者若能用同情、同理心予以填補,自然有更深的體會。(許迪鏘)

《大拇指》臉書專頁二O一七年二月十五日)

《昨日蹉跎》序(三)
許迪鏘

也許,我還是以對肯肯有限的認識,補充一點她的生平事實,這樣,或有助讀者串連書中的細節,對她的time line能有較具體的理解。

肯肯,在港時任職銀行,由櫃員開始至 Start up ATM Service 至放款部至培訓至 Credit Analyst。年輕時已在《年輕人世界》寫專欄,主編海滴,同期「欄友」據說還有阿屈(Edward Lam,林奕華)云云。後加入《大拇指》當文藝版編輯,一九八〇年代末婚後移居英國,歷年時有回港探視親友。所居為一小鎮,曾有一段時期只能用電話線上網,因資訊科技公司要求一地至少有二百戶人家才鋪設網絡,而該鎮不足此數。育有一女,丈夫外出工作養家,她在家工作持家。間中寫作,偶爾發表散文,曾把其中幾篇自譯成英文在一份中英並行的利物浦社區刊物《聚言集》發表,又曾參加創作坊,寫過一兩篇英文小說。博客和社交網站盛行,她再勤於揮(電子)筆,有網誌《歲月期期艾艾》,帖文都在大拇指面書轉載。現因工作離家獨居的女兒,無疑是她最大牽掛。

書名《昨日蹉跎》,我起初覺得有點灰,但細想,即使少數的那些名公鉅卿,活於名繮利鎖中,此我非我,又何嘗不在蹉跎歲月?自言蹉跎的,卻倒有幾分看透了人生。陸游《自嗟》:「勛業蹉跎空許國,文詞淺俗不名家。」以勛業自許,蹉跎就不全是自己的責任;文詞淺俗,是自取的,不名家,其實有點自成一家的沾沾自喜。我比較喜歡劉長卿的《北歸入至德州界,偶逢洛陽鄰家李光宰》:

生涯心事已蹉跎,舊路依然此重過。
近北始知黃葉落,向南空見白雲多。
炎州日日人將老,寒渚年年水自波。
華髮相逢俱若是,故園秋草復如何。

我們都是天地逆旅的過客,歲月蹉跎,無妨再梭巡一會,何須悵望故園,秋草可不是春風吹又生?

二O一六年十月二十二日

《大拇指》臉書專頁二O一七年二月十五日)

2017年3月3日 星期五

凌冰:文青歲月──一切緣於也斯

凌冰(左)和也斯,約一九七九年。

李孝聰(左)在書展回憶有關也斯和沈從文的片段。圖中為本文作者凌冰和翁文嫻(右)。

我也算是個文青──不過,是三十年多前。

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有一段日子,我日間工作,晚上念書,仍愛看書,愛看電影,愛在原稿紙上胡亂塗寫點什麼,以為上街時夾一本書,臉容帶點憂鬱,一派憤世嫉俗的樣子,就是文青──真是少年不識愁滋味。

那時候,香港有一份文青都愛看的《中國學生周報》(簡稱「周報」),但我看了才兩年,也投過一點十分幼稚的文章,「周報」就停刊了。1975年10月,我在報攤上看到一份叫《大拇指周報》的刊物,一翻,嘩,不得了!一連串熟悉的名字:也斯、西西、鍾玲玲、舒琪、何福仁……好像從「周報」移植過來,但又有一種和「周報」不同的感覺,一時間說不出來,只覺得很清新。看了幾期,便嘗試投稿,自以為是文青,要投,當然要投文藝版。於是散文、新詩亂投,居然得到刊登。

後來才知道,文藝版的編輯是也斯──正是《灰鴿早晨的話》這本散文集的作者。一次,也斯寄來一紙短箋,大意是:「大拇指文藝版某月某日晚上於某家書店舉行散文聚會,你的一篇文章也在其中,希望你來。」於是貿然出席,到了現場,看見眼前這個也斯,比自己其實年長不了多少,隨和而親切,全無架子,絕對是那隻早晨的灰鴿子,原來「編輯」與「作者」之間的界限並不清晰,都是蠻年輕的。

可能是我不擅辭令,也可能是掩飾得好,那次聚會我沒說過多少句話。幾天後,又收到也斯寄來一紙短箋,戲劇化地說:「那天你應是來了,可是沒認出你……」歡迎我出席下一次的聚會。到了下一次,我在口袋裏插了一朵花去,也斯也認出了我──沒有的事,只是開玩笑。

讀書會 也斯的引導與包容

後來,開始和也斯熟了,他告訴我他在中大校外課程開了個香港文學的班,課程完後,同學組成了一個讀書會,問我有沒有興趣加入。於是匆匆看完一本書,又貿然出席。讀書會聚會的地點,在九龍廣華醫院對面一座大廈的一個單位裏,隔着一條奶路臣街,那是小藍的家。小藍後來在《大拇指》上發表過一些寫得很好的小說,那時候她在廣華醫院當護士。有時候,開完讀書會,我們都一起到附近的食肆去吃飯,小藍就換上護士服值班去。

除了小藍,在讀書會中還認識了也斯的太太──吳煦斌、李孝聰、范俊風、阮妙兆、舒容、陳進權、馬康麗、陳敬航、曹國祥、陳仕強(二人都已失聯)、楊懿君(已不幸辭世)等人。每星期有一天,通常是周末或星期日,我們就坐在小藍家客廳的地板上,討論一本書,看的多是小說,記憶中台灣作家的作品最多,如鹿橋、黃春明、王禎和、王文興、張系國、陳映真、白先勇、三毛、七等生等;也討論過「五四」以來的作家,如魯迅、沈從文、蕭紅、張愛玲等,間中還有一些外國翻譯小說。我們偶然也有爭論的時候,但都是「溫柔敦厚」的時間居多,這不得不歸功於也斯的引導與包容,我想那時我們都以也斯為師,但他從來就不以導師自居。

當時,我們受到也斯的鼓勵,有人嘗試創作,甚至參加大拇指的小說徵文或徵詩比賽,作品多在《大拇指》上發表。有時,我們還會出席大拇指的活動,如講座、生活營等。當時大拇指第一代的編輯,除了也斯,還有西西、杜杜、張灼祥、鍾玲玲、何福仁、小克、何重立等,都是鼎鼎有名的前輩。有一次,我跟隨也斯在張灼祥位於彌敦道的家開會,正當第一代大拇指人爭論得臉紅脖子粗、討論得沸沸揚揚時,忽然,眾人都閉上了嘴,凝望電視機,全都沉默下來,原來傳來毛澤東的死訊,那天是1976年9月9日。

那些人手排版的深宵

毛澤東死後,我們以讀書會成員為主,加入大拇指,開始學習當起編輯的工作來,接了第一代的棒,要算是第二代大拇指人。其後陸續加入來的,還有肯肯、迅清、惟得等。通常是一個平日的晚上,大伙兒由不同地點下班或放學後,先後趕到鰂魚涌民新街也斯的家裏來。坐在桌前,面對滿桌子打字回來的紙張和原稿,在那個仍未有電腦排版的年代,校對之餘,得用鉸剪、漿糊、刀來貼版,一如小學生做手工,邊貼版邊聊天,一直工作到深宵,便倒在沙發上休息,有時甚至做到天亮,便迎着晨光上班或上學去,心裏就是不感到累。深宵前,伯母(也斯母親)或吳煦斌總會沖茶給我們喝,我們間中也會帶些點心去,貼版貼得晚了,大家也可以吃吃。那時,也斯的兒子以文才幾歲,總愛和李孝聰玩,很多時他們倆就在地板上打滾,滾得不亦樂乎。

那段日子,大拇指人還經常一起去看電影、看表演、採訪、行山、宿營或露營什麼的,也斯和吳煦斌通常都來。記得有一回,也斯寫了一個名叫《老鼠》的話劇,為我們度身訂做了不同的角色,每個人都有份參與,在藝術中心演出,十分好玩。演出後,我還不知天高地厚地寫了一篇「劇評」,也斯就拿到當時一份名叫《象牙塔外》的綜合性刊物去發表。因為《大拇指》是同人刊物,編輯沒報酬可收,作者也沒稿費可領,很多時也斯看了我們寫好的散文、小說或書評後,總是笑着說:「寫得不錯呀,讓我拿去《快報》或《象牙塔外》試試!」意思是可以拿到這些報刊去嘗試發表,賺點稿費也好。我慢慢就知道,這其實也是也斯獎掖後進的一種方式。

鬧意見 互擲牛糞

1977年大年初二,大伙兒到西貢嶂上露營,我和也斯不知道因什麼事而鬧意見,我先以點燃了的炮竹投向他,他隨手拾起地上的牛糞,向我還以牛糞,蠻認真的,演變成兩個大男孩互擲牛糞的大戰,雙方都擲得狠狠的,真是擲地有聲,最後得由吳煦斌來調解一番。回想起來,互擲牛糞的情景,印象鮮活得猶如昨日。

同年暑假,也斯和我到香港最大的離島──大嶼山的東北去浪遊幾天。(關於此行,後來也斯寫了〈爛頭東北〉一文,收入《山光水影》一書;我也寫了〈萬燈皆醉〉一文,在《大拇指》上發表。)其中一夜,我們躺在營幕內談天,也斯談到他和吳煦斌會到美國深造的計劃,希望我們可以把《大拇指》繼續編下去,我也告訴他我想考上大學的意願。突然,旁邊另一個營幕的收音機傳來「貓王」皮禮士利逝世的消息。我記得那天是8月16日,因為正是我的生日。

1978年夏,也斯夫婦果然到美國升學,而我也有幸考進了中大念書。只是躲進馬料水的山上後,我以路途遙遠、交通不便為藉口,漸漸淡出大拇指的編務,留下文友仍在為大拇指奮鬥,實在遺憾。大學畢業後,開始教書,教書很忙,漸漸把筆擱下,有近三十年沒發表過文學作品,自此銷聲匿跡……

其後,大拇指人間中有聚會,我都以忙為藉口,不想出席,因為自己早已成為逃兵,真是愧對文友。

經過好幾代人的努力,《大拇指》由周刊變為雙周刊,最後變為月刊,到了1987年2月,終於停刊。一份同人刊物,面對不少衝擊,刻苦經營,仍可以持續出版超過十年,其實絕不簡單。

大拇指人久別重逢

2012年7月1日,我在臉書上開了個帳戶,嘗試寫點東西,貼上去,但不多。

2013年1月5日,也斯病逝,傷痛之餘,反而給第二代大拇指人重聚的機會。不久,大拇指臉書開門,我的文章得以轉載,才寫得比較「勤」。寫了百多篇後,得到一些文友的讚賞,鼓勵我結集成書。去年年底,我的散文集《粉筆碎和口水花》終於出版,成為「一本書」的作者。

前些日子,趁着台北國際書展之便,第二代大拇指人獲邀出席兩個座談會,和港、台兩地的朋友交流一下,難得到舊香居和在書展中「亮相」。沒想過我們這群「老文青」久別重逢之餘,還可以在台灣實實在在地相聚幾天,重拾昔日年輕的回憶。

我想,一切就緣於也斯吧,如果沒有也斯,我生命中也不曾出現關於大拇指的歲月,也不會留下這些純稚而美好的回憶。四十多年過去,回想起來,我這個「老文青」的感覺還是非常、非常、非常年輕!

作者簡介:凌冰,退休中學中國語文教師,學生稱之「凌子」。曾任《大拇指》文藝版編輯,八十年代初退隱,二O一三年重新出發,以鍵盤取代爬格子,貼文於屏幕,並結集為《粉筆碎和口水花》。

(《明報》二O一七年二月廿四日)

2017年2月17日 星期五

鄭明仁:大先生.在香港:魯迅在港演講九十周年

青年會近貌

1927年2月魯迅在香港青年會演講。圖為青年會舊照

一九二七年,中國文壇巨人、新文化運動大旗手魯迅先生先後三次到過香港。其中一次到港是二月,二月十八號和十九號連續兩天在上環中華基督教青年會演講。

儘管這兩次演講被譽為是香港新文學開端的催化劑,但由於殖民地政府的有意冷落和現在特區政府的不重視或者無知,官方從沒有在公開場合提過這件事,因此,香港很少人知道有這兩場演講。在魯迅訪港九十周年之際,筆者整理了一些當年報紙報道和根據魯迅日記以及學者的研究資料,還原魯迅當年在香港情況。歷史就是那麼巧合,魯迅演講的青年會所處的必列者士街,曾經是孫中山每天出入的街道,短短一條幾乎名不見經傳的小街,竟先後出現一位政治革命家和一位文學革命家。

在香港的演講

一九二七年,香港文化界仍奉舊文學為主流,前清遺老仍掌控香港大學中文系,熱愛中華文化的金制軍(金文泰,時稱港督為制軍)提倡讀四書五經和尊孔,常與遺老舞文弄墨;面對挾着文學革命家、思想家大名來港演講的魯迅,此地舊文化元老們當然不快,魯迅本人也感受到殖民地政府對他施加的壓力。魯迅回國後在〈略談香港〉中說:「我去講演的時候,主持其事的人大約很受了許多困難,但我都不大清楚。單知道先是頗遭干涉,中途又有反對者派人索取入場券,收藏起來,使別人不能去聽。後來又不許將講稿登報,經交涉的結果,是削去和改竄了許多。然而我的講演,真是老生常談,而且還是七八年前的『常談』。」「我去講演的時候也偶然提起元朝,聽說頗為『×司 』所不悅,他們是的確在研究中國的經史的。但講講元朝,不但為『政府』的『×司』所不悅,且亦為有些『同胞』所不歡。我早知道不穩當,總要受些報應的。」魯迅文中所指的「×司」,應該是負責審查報刊內容的華民政務司署,「政府」應該是指殖民地政府。他所說的「老生常談」對當時香港的守舊派來說當然不是「常談」;他第二篇演講稿多次提到中國歷史上的多次外族入侵,這更是殖民政府絕對不容許「常談」的。因此,魯迅說自己早知不穩當,最後便受到以下報應:第一篇講稿在報紙刊登時被大量刪節,第二篇講稿更被香港報館編輯扔到字紙簍裏!

一九二七年,由地下共產黨發動的省港大罷工結束不久,金文泰接手執拾大罷工帶來的殘局,對於香港報紙的政治言論倍加關注,對思想前衛的魯迅自然特別留意。華民政務司署的新聞檢查官員稍作暗示,報館負責人便「識做」。以前要看這兩次講稿的全文只能往《魯迅全集》裏找,現於網上可讀到。盧瑋鑾教授早年已把這篇在香港「消失」的第二場講稿全文刊登在她的《香港文學散步》。

魯迅應香港青年會邀請於二月十八日下午從廣州抵港,同行的還有許廣平。當天晚上魯迅便在青年會作了第一場演講,題目是《無聲的中國》;翌日下午再在青年會作第二場演講,講題是《老調子已經唱完》。由於他的浙江紹興口音很重,兩次演講都需由許廣平即時傳譯為廣州話。據報紙報道,兩場演講座無虛席,六百多人把青年會禮堂擠得滿滿,但其中有多少座位是給有勢力人士佔去就不得而知。盧瑋鑾說,《無聲的中國》在當年的報上刊出了,但《老調子已經唱完》可能內容太敏感,香港報館沒有刊登。她說:「這文章(老調子)長是長了些,但現在讀起來,慢慢細味,不禁驚訝:文章不老。魯迅用刀一般的筆觸,直剖中國文化和國情。」翻看魯迅的演講稿,他在第二場演講中指出:「凡老的、舊的,都已經完了!這也應該如此,雖然這一句話實在對不起一般老前輩,可是我也沒有別的法子……在文學上,也一樣,凡是老的和舊的,都已經唱完,或將要唱完。」魯迅從宋朝講到滿清的外族入侵,他說中國的老調子總是唱不完,老調子在新來的外國主人眼裏又見得新鮮了,於是又唱下去,還是八股、考試,做古文、看古書。接着,魯迅說出問題的核心:「中國的文化,都是侍奉主子的文化,是用很多的人的痛苦換來的。無論中國人、外國人,凡是稱讚中國文化的,都只是以主子自居的一部分……保存舊文化,是要中國人永遠做侍奉主子的材料,苦下去,苦下去。」魯迅選擇在香港這塊殖民地對中國舊文化作出如此嚴厲的批判,當然是意有所指,他要說的是:外國人尊重中國的舊文化,不過是想利用它作為統治工具而已。金制軍金文泰看到這裏,能咽下這口氣嗎?

畏途香港

魯迅在港兩場演講的內容,已可在網上搜尋得到,筆者在此不贅。從魯迅事後的〈略談香港〉一文知道,魯迅一九二七年二月香港之行感到不愉快,但令他感到羞辱的是同年九月第三次到港的遭遇。根據魯迅在〈再談香港〉記述,之前兩次到港已視為「畏途」,一九二七年九月二十八日第三次路過香港更被華人警察上船藉口「查關」恐嚇、勒索收賄。魯迅形容事前已獲朋友告知香港警察上船查關的威武,「非罵則打,或者要幾塊錢」。他這次帶了很多箱書,船第一天泊岸相安無事,第二天出事了。兩個穿深綠色制服的同胞手執鐵籤,喝令魯迅打開書箱。他們把箱子的書籍倒出翻攪一通。之後,他們又要看第二箱,原先打算不給黑錢的魯迅問:「可以不看麼?」對方回應:「給我十塊錢。」魯迅還價「兩塊」,對方不肯,繼續開箱。雙方討價還價,魯迅從兩塊加到五塊,對方由十塊減到七塊,不肯再減,此時箱子已開了一半,魯迅就任由他們開下去,對方見不得逞便離開。魯開始執書時,突然又有兩個華警說要查艙房,他們開口要十塊錢,跟着便在房裏翻箱倒篋,把雜物倒出來,忽然在桌上看見一把小刀,便「屈」魯迅藏有兇器,魯迅不就範,後來見對方要打開收藏文稿資料的箱子,魯迅唯有把一包共十元的硬幣拿出來,事件才得以解決。可憐中國文壇巨人竟然在香港受到如此對待,難怪魯迅對香港留下極壞印象。

然而,魯迅九十年前在香港的兩場演講給香港留下瑰寶,激化了香港新文學的開端。有文學評論家認為,魯迅演講後至三十年代,香港的報紙、雜誌和文學作品多用了新文體來創作,加上那段時間多了南來文人,使香港成為文化重鎮之一。

革命者之緣

魯迅當年演講的中華基督教青年會,位於上環必列者士街五十一號,小禮堂還在,但已改做庇護工場。筆者日前到訪青年會,見一批精神康復者和輕中度弱智人士在禮堂內做一些簡單的工作,當年魯迅先生和許廣平女士在講台上滔滔不絕的演講和翻譯,沒有留下半點痕跡。幸好,青年會正門入口的小牌匾上還刻有「一九二七年,著名中國作家魯迅曾於會所內演講」,簡單一句,總算有個交代。筆者在文前說過,短短一條必列者士街先後出現了孫中山和魯迅兩位革命家和思想家。必列者士街二號是公理堂舊址(現正改建為香港新聞博覽館),一八八三年孫中山在公理堂受洗,之後三年他在附近的中央書院讀書,便一直寄宿於公理堂內。幾十年後,魯迅在街尾的青年會演講。孫中山比魯迅大十五歲,兩人日後都成為神級的歷史人物,如果這兩位巨人穿越時空有機會在這條街相遇,他們談話的內容定必很精彩。兩人始終緣慳一面,但魯迅很敬佩孫中山。一九二六年,孫中山逝世一周年,魯迅撰文悼念:「中山先生是一個全體、永遠的革命者。無論所做的那一件,全都是革命。無論後人如何吹求他、冷落他,他終於全都是革命。」魯迅一生追求的也是這種「完全革命」的生活,不同的是,孫中山致力政治革命,魯迅追求的是文化上思想上的革命。

作者簡介:資深傳媒人,香港浸會學院傳理系畢業。退休後研究歷史,北京大學歷史系碩士。


(《明報》二O一七年二月十六日)

2017年1月7日 星期六

林樹勛:許定銘詩葉的時空美


許定銘的書話寫得好,原來,他早年還寫得一手好詩。他剛剛出了一本詩集《詩葉片片》,收入的是上個世紀六十年代,他十五至二十二歲期間的作品。雖然是少青之作,也頗有功夫。我很喜歡當中所展現的時空美。

詩的時空,有別於現實的時空。詩的時空,是心理時空的一種,是詩人創造出來的藝術時空。詩的時空,反映的是現實的時空。詩人用審美眼光加以改造,並且注入了審美感情,這樣,就創造了時空美。優秀詩作的時空,富於時空美,觸動人的審美神經,給人以美感的享受。

時空美,是詩國土地上一座豐盛花園,歷來的偉大詩人,栽滿了簇簇美麗動人的時空之花。『前村深雪裡,昨夜一枝開。』晚唐齊己的《早梅》,裡面的這兩句詩,是時間美的奇葩,把早春『昨夜』的這一特定時刻,寫得色彩斑斕,睜目可見,伸手可掬,美極了!『夜宿峰頂寺,舉手捫星辰。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李白的《題峰頂寺》,則是空間美的奇葩,歷經千年,依然鮮豔奪目!

許定銘的片片詩葉,鮮紅嫩綠,不乏時空之美。時空,是一種籠統的叫法,可以細分為時間、空間和四維時空三個概念。節錄《你告訴我》,先欣賞時間美:

翻開第一頁
 你甜蜜的笑
翻開第二頁
 你嘗到禁果
翻開第三頁
 你變得頹喪
翻開第四頁
 你瘋狂叫喊
翻開第五頁
 你……

時間是藉由客觀事物的發展變化而顯示出來的。人生的百年時間,則是藉由人的成長衰老變化而顯示出來。這一葉詩,妙在把人生之悠悠百年時間,壓縮於翻幾頁書的須臾一瞬。這是藝術的一瞬之百年,不同於現實的人生之百年。但是,在這一瞬間,讀者感受到了現實的百年人生,看見了兒童時的燦爛笑容,經歷了洞房花燭之夜,體驗了事業失敗時的頹喪,聽見了現實生活重擔下的痛苦叫聲,飲下了一杯縐紋釀製的晚年苦酒。一瞬濃縮着百年,給人豐富的藝術感覺。人生的規律,人人大致相同。將來如果再有人讀起這首詩,也還會有相同的感覺。在時間的長河裡,這藝術的須臾一瞬,有永恆之美。

接下來,節錄《幻》,欣賞空間美:

乃跨過 額菲爾士峰
跨入太平洋 深度
僅及兩膝 摩天大廈
很矮 及腰
手 觸及銀河系
不要 氧 光
盯着
折光的 月
一個企圖 萌發
(據說
嫦娥很美)

這一葉詩,美在詩人主體的內在空間和外在空間的高度和諧統一。詩人年少十七,情竇初開,就追求天上的嫦娥,想頭之大,絕非常人的升斗胸懷可容,非以地載海量不可。詩人把自己塑造成一個巨人,摩天大廈只齊他的腰,海深只及他的膝,他探手就摸到了銀河,額菲爾士山他可以一步跨峰而過。於是,主體的內在空間和外在空間,在無邊無際的廣宇中高度統一了起來,一個大情人,天頭地腳,從許定銘的詩葉飛動而出,給人恢弘寥廓的空間美感覺。

繼續欣賞《黃昏》的四維美:

太陽紅着眼伏在山背
慢走一步的山是個披黑紗少婦
海水挺身向夕陽挑戰
掙扎着的孤舟已作歸家的搖櫓
三兩海鷗仍打算在落日前找得一頓較豐的晚餐
拉兩三下衣領受冷風的撫吻
百鳥仍重歸故林
抹一筆赤紅水彩在山巔

時間,無始無終。空間,無邊無際。每一個時間的橫切面裡都包含了萬事萬物的空間,而空間萬事萬物的存在則顯示出時間。這就是時間與空間的關係。這一葉詩的特點,是既用詩的外在形式表現出時間與空間的關係,又用詩的內在形象反映出時間與空間的關係。詩裡的黃昏,由第一句『太陽紅着眼伏在山背』開始,至最後一句『抹一筆赤紅水彩在山巔』結束,黃昏時間的外表,有頭有尾;頭尾之間有山有海有人有事,是時間橫切面的廣闊空間。空間裡面的山海人事,則又盡顯示出『黃昏』這一特定的時間。詩中的時間是美的,又紅又赤,五彩繽紛。詩中的空間也是美的,背向夕陽的山頭像個『披黑紗的少婦』,海浪『向夕陽挑戰』,孤舟在大海中『掙扎』,海鷗為晚餐忙碌,百鳥歸巢,非常壯觀。詩的形式與詩的內容,渾然成體,活現了客觀時空的四維之美。

我個人特別喜愛的,是那葉《徬徨者》:

我是一個活在地球邊緣的人
  一枝長在暴雨狂風裡的新苗
把自己的生命磨練在崎嶇的路上
此刻 遙觀地球的光明與宇宙的黑暗
別再徬徨了
我該投奔光明的地球
還是墮落罪惡的宇宙

這首詩,犯了忌,用了許多概念化的語言。盡管如此,我仍然喜歡這首詩所創造的藝術時空,以及詩的整體形象。不說『活在地球上』,而說『活在地球邊緣』,這就是藝術的時空創造。這句話有真實性,但是卻具有更強烈的直覺性。當讀者還來不及想起牛頓的地心吸力學說的時候,首先闖進心裡的是直覺。圓滾滾的地球,每秒轉動四百六十五米,居然能夠站穩在它的邊緣,了不起呵!像看魔術一樣,強烈的直覺又騙取了讀者的錯覺,產生強烈的藝術效果,引起一番美妙的感覺。帶着美妙的感覺進入詩的閱讀視野的時候,一個少年詩人形象,立即飛現眼前,他猛蹬一腳,進入浩瀚的時空,遠離『宇宙的黑暗』,『投奔光明的地球』,豪氣干雲!

關於詩的時空美,歷來有不少精辟之論。劉勰說:『思接千載,視通萬里。』陸機說:『觀古今於須臾,撫四海於一瞬。』在詩國的時空花園裡,許定銘是用功的。

(2016/09/23)

(原刊2016年12月號《城市文藝》)

悼念小克


(截圖來自《張景熊網站》

Mark Cheung臉書二O一六年十二月廿五日)

Lee Ka Sing臉書二O一六年十一月十六日)

Lee Ka Sing臉書二O一六年十一月十八日)


Yin Ping Lok網站二O一六年十二月十日)

(馬吉按:Yin Ping Lok(即禾迪)的臉書只是對「臉友」公開,這則圖片我未經同意擅自公開了,先此致歉!)

小克專輯

詩人小傳

小克,原名張景熊,一九七O年代初曾為《70年代雙週刊》編委會成員、美術編輯,並負責文學版的編、寫。愛攝影,早在七O年代初已是一位前衛攝影家;也愛寫詩,詩作結集為《几上茶冷》,一九七九年十月由素葉出版社出版。曾任電影美術指導。二O一六年十一月十五日因病去世。


《几上茶冷》選錄

几上茶冷

几上茶冷
風動遠遠的紫帆
撥弄妳頭上
未乾的琴絃
夢裏走在河邊
牽牛藤蔓的軟枕聽
無調的暖息哼歌
踩河上卵石
每步呼喊一個
兒時友伴的名字
沿着藤攀山巒
越涉被褥的流水
車流聲過
空夜的人語
琴音在遠遠的海上
妳揉揉妳的鼻樑
我抬頭看菊叢裏
鞠身撫幼羊的女孩
彩墨畫與房中書
接受春寒的審視

一九七五年一月三十日

(《明報》二O一六年十一月廿一日)

我們那一夥(有點傷感的圖片說明)
淮遠


終於從多年來沒打開過的唱片雜誌櫃裏翻出這兩張裱在一個紋理好看的木框中的連環黑白照片。

時間是一九七四年冬天,地點是鍾玲玲夫婦在太子某大廈的寓所,人物是我和那伙常常見面的朋友。

說說下面那張比較清楚、也比較「正經」的照片吧。後排坐着的唯一一個驢頭就是我。向右數過去,依次是張灼祥、抱着年約半歲兒子梁以文的吳煦斌、抱着年約兩歲兒子張海活的鍾玲玲、手裏拿着不知什麼的適然,以及久違的黃楚喬(李家昇妻子)。

忘了說最重要的一點,這「連環大合照」是除愛寫詩外也鍾愛攝影的小克定時自拍的。他是前排左邊第二人,坐在地板上,在當時的妻子駱笑平身畔。要逐一寫出這一排的朋友們的名字,實在無法不傷感起來了。因為從小克起往右數,四個人(小孩除外)如今都不在了。小克不在,也斯不在,翟愛蓮不在,長相「鬼鬼地」身材健碩的莊慶生也不在了。如果說第一排的人好像被機槍掃射一樣逐一倒下,也許有點冷血,可是,事實不幸如此。

(順便一提,這版本是隔着玻璃翻拍的,清晰度打折扣在所難免。小克他們該不介意吧。)

(《明報》二O一六年十一月廿一日)

失聯的蟻 悼小克
淮遠

昨晨夢見過世二十二年的老吳,晚上就得悉小克剛加入了老吳的行列。《70年代雙週刊》眾兄弟之中,該數他倆煙癮最大。老吳死前八年戒掉了,小克大概一直沒戒吧。深夜躺在牀上久久不能睡去,腦中不停說兩句話:我寧願你留在反正早晚要完蛋的地球上再抽幾千包煙,也不想你在聽說是禁煙的天堂裏百無聊賴度日如年。

我們在二十歲前相識,其實那時我是沒預料過小克能活到現在這歲數的,因為他不但煙不離手,而且常常不吃,又常常不睡,起碼當時如此。有一回他曾向我引述他和也斯等人都很喜歡的鍾妮米曹(Joni Mitchell)的兩句歌詞:我們看着太陽升起,只因我們整晚沒睡。

不曉得這些年來他睡得可好。十年前某天傍晚坐巴士經過灣仔時,瞄見他和一名女子並肩站在巴士站,旁邊還有一個長相跟他一樣、鼻樑上架着同樣的幼框眼鏡的女孩。三個都比我瘦。如果說我瘦得像蚱蜢,那他該像一隻螞蟻了。

在第二件事上,小克和我都像螞蟻──我們都愛儲存東西。我收藏的是他認為「沒用處」(據某朋友引述)的舊玩具,他則收集別的勞什子,包括火柴盒。最後一回正式會面,我曾送他一盒土耳其火柴,那是八十年代初獨遊伊斯坦布爾時,超市的驢頭當找頭找給我的。現在想來,小克儲存火柴盒子,也許是為了一個實際的理由──用來點煙。

還有一件事讓我覺得他像螞蟻的,就是不知從何時開始,似乎誰也不曉得他住在哪兒或在哪兒出沒。除非在街上撞見,否則後會無期。誰要是撞見他時主動告知電話號碼,他也照收如儀,卻永不會泄露自己的號碼,當然也不會來電了。可是似乎沒有誰會怪責這樣一隻低調到極點的螞蟻,正如現在沒有誰會怪責他叮囑家人不讓我們知道他躺在哪家殯儀館裏補回年輕時未完成的睡眠,諸如此類。

(《明報》二O一六年十一月廿一日)

小克與《四季
沈西城

小克代表作《几上茶冷》。〔資料圖片〕

淮遠文章說小克(原名張景熊)十一月走了!這年代,走掉一個朋友,很自然,早適應了,只會有淡淡的哀愁。

認識小克當在上世紀七十年代初,也斯籌劃文學雜誌,定名《四季》,我們四個文藝青年,坐言起行,動手做去。那時候也斯已是《快報》副刊專欄作家、咱們的頭兒,順理成章當主編,覃權、小克和我作輔佐。覃權的家在西灣河近警署後面的一條小馬路,寧靜清幽,四個人躲在四壁皆書的房間裏,日夜磋議。也斯深受台灣「現代文學」影響,立意推行外國現代文學,傾情拉丁美洲和歐洲的小說,賈西亞.馬奎斯乃至愛,而歐洲的羅布格利葉也為必然之選。我跟也斯是同學,相傾肝鬲,素無顧忌,並不贊成全盤西化,建議添加一些五四時代的素材,覃權贊成,小克默然不言,他站在也斯那邊。《四季》內容大部分是也斯的主張,我跟覃權只負責小部分,小克擅畫好詩,為《四季》作詩兼裝幀,淡白封面,墨綠鉛字,素雅雋秀。《四季》之友四人,覃權自殺早死,二O一三年也斯病逝,如今小克也走了,遍插茱萸少三人,怎不欷歔!

(作者為香港作家。)

(《明報》二O一六年十二月十九日)

一位香港詩人:我所不知道的小克
許迪鏘

上一次見小克至少是五六年前的事,我在中環三聯看完書下到街上,正正就碰到小克和他的女伴。我們到檀島去喝咖啡。再上一次,恐怕是再十多年以前,在旺角洗衣街的新亞書店。新亞書店在洗衣街時期我常上去,在那裏遇到小克不止一次,其中一次,我們到對面茶餐廳喝咖啡。

再之前,就是另一個十年,不,二三十年之前,一九八O年代初期,我們借用老蔡的設計公司編《素葉文學》,一天晚上小克和淮遠上來拿點文稿回去幫手編一點兒。我問小克:「你懂怎麼編嗎?」小克用他一貫溫文的語氣說:「鏘仔,我編雜誌的時候你還在穿開襠褲。」(意思是這樣,用語未必同)

翻查手頭上僅有的幾期《70年代雙週刊》,可以讀到幾篇小克圖文並茂的文章,負責排版的應該也是他,十分前衛的風格。顧名思義,《70年代雙週刊》是在七十年代初期創刊,那時候,我在文學上不但在穿開襠褲,更可說是尚未誕生。那可是與小克幾次見面留下來唯一一句有意義的話了。

聽到小克過身的消息,我要問明消息來源的真實性,才在自己的面書上發了懷念小克的短短一句。有的朋友看了,也追問消息的來源。我想了想,自作聰明給其中一位朋友發了個短訊說:「噢,不要混淆了,小克是詩人張景熊,不是那位漫畫家。」朋友回覆說:「小克是蔡義遠的好友,曾有一段時間,我們都是傾天光的。」

也斯去世,在靈堂上看到一位很像小克的人,遠遠的坐在一角,我叫適然去問。她也真的走過去問:「你是不是小克?」對方否認。這位疑似小克的人,很瘦,有點虛弱,靜靜的,形似,神也似。不然,與小克曾很相熟的適然也不會貿然過去問。那是二O一三年一月。

聽到小克最後的聲音的日子近些,大概是三四年前吧,有朋友想「發掘」他出來參加一些什麼活動,或出他的什麼作品,聯絡過他(不記得是朋友自行設法聯絡還是我自己聯絡),小克給我回了電話,答覆自然是不,但一開頭他說了一句我至今仍不明所以的話,應是小克以為我知道他的一點什麼,他就說,不要以為……其實,我對他什麼也不知道。

我對小克所知真的不多,要不然也不會說出那句讓他笑話的話。我只知他是攝影師,做過電影美術指導(總之與電影有關),編過《70年代雙週刊》,當然,是個詩人。一九七九年,素葉出版社給他出版了詩集《几上茶冷》,為「素葉文學叢書」第五號。二OOO年十月《素葉文學》第六十八期有紀念蔡浩泉小輯,我們翻出七十年代中後期小克拍的一些同人第二代生活照,也就刊登出來,沒想到這期紀念的,還有他。這期之後,《素葉文學》再沒有出版。

我所知的小克就是這些,也許還有別的什麼,但記性愈來愈差,記不來了。檀島的那次茶聚,小克談到他的身體狀况,說大致沒問題。沒什麼問題呢?他準以為我知道點什麼,就如他以為我知他身畔的人是誰,其實我並不知道啊。

自認識他第一天起,小克已很瘦,說話不多,聲音很輕柔,那句「鏘仔,……」在我的記憶中將變成一種讚美。跟他的兩次茶聚,大概是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說過什麼全不記得。蔡義遠我也認識,應也是話不多的人,他和友伴和小克可以「傾天光」,一定有許多共同的話題,我和小克即使有機會相對,也不會以「傾」來度過時間。檀島那次他有點虛弱,後來跟朋友提起小克的情况,我都說他身體不大好。二O一三年那次疑似的相遇,我依然認為,是小克留下的最後身影了。

(《明報》二O一六年十一月廿一日)

悼:看不見的人──給小克
游靜

現在我跟所有人
一樣手閒下來就是刷
手機無意
義的無盡
背包不再帶書
與攝影機與原
稿紙有時連筆都
無眼睛十八小時的無
意義或生

現在我的眼與攝影機永遠
看不見你與你的崩牙你的
Lomo你的煙味你一身永遠
的黑背牆屈膝證明膝蓋的
無痛整個人陷入牆中陷入
無但唯一的屈膝現在都
看不見了
我們三十年的交錯你
替我出版的第一本書
每次看着我一直吃一直
微笑如山每年我收到的
黑白攝影年咭不絕提醒
資本財產家庭職場屈膝的
不必陷入社交顏色的社會
認可的不必
絕種的人
你低頭向我唯一的
出櫃永遠的少年玩伴用你
永遠的黑與克懷抱與撞擊
社會各種暗櫃的各種交錯
與不必
你的黑
生的難與
克難都
歸於塵煙的
無盡
因為你
我願意相信
靈魂即使看不見
相信我們會
再見即使在
生命本來的無
意義中

2016.11.19

《明報》二O一六年十一月廿八日)

緣來緣去
蔡炎培

緣一個字,恐怕就是存在主義的「偶然」;比方說,你在放大了的雀籠般的𨋢,久不久碰見不同樓層醜得出奇美麗姐兒,靚得特別有女人味的異性,就是不期而遇的「偶然」。

佛說,夫妻之緣,五百年一回眸;擦身而過的,也是緣。常說的一面之緣,往往事實並不如此。年前西九的藝展,鄧小樺又給我機會,前去朗誦不三不四的「分行傢伙」,雖不如區結成大夫的「明星級」詩會百人!冒雨前來的年輕人,大大話話也有幾十個,最令我訝異的,下過一盤棋漫畫家馬龍的兄弟一木,也是寫畫之人,說:「我見過你。」失覺失覺。「裙拉褲甩」的游靜赫然入目,又是失覺連聲。

前些時,「我所不知道的詩人小克」我是知道的。時間一九九七,我在西環的《新報》報社等看大版的空檔,溜去附近的機舖打麻雀,在預設的模式中屢戰屢敗、屢敗屢戰,眼看非認輸不可,阿泉(蔡浩泉)帶着一個身材中等瘦削的年輕人進來,語我是詩人張景熊。我一邊打機一邊說,啊,小克?《几上茶冷》我讀過一些,可就迷頭迷腦玩下去。小克站上一會兒,走了。

提起這,猛然省起張灼祥校長在東樂戲院舊址那幢大廈的居停,招待一眾的文友。有一次,我也適逢其會;站在張校長旁邊的文青,恐怕就是李金鳳(照片沒有其名),的而且確是一面之緣了。小妮子看我煙不離手,原來她也是老槍,問說能否給我一根煙。好事成雙至啱。此後,只知詩人移民去了楓葉國。緣來緣去;若言:「問世間,情是何物?」唓,有乜咁大件事,緣起緣滅,心無增減就好。

(《明報》二O一六年十二月五日)

給在港諸友人


編按:四十年前,張景熊寫了一首詩,翌年在《大拇指》偕吳漢霖攝影作品一同刊登。四十年後,張景熊因病辭世,文友與親友收集歷年作品,偶得此詩。四十年前的詩,呼喚四十年後的人間友好:給在港諸友人。詩人不老,詩人不死。詩不死。

桃樹斜生
落一地衰褐的果實
在薄霧的早晨。

眾樹仍得守約
陽光一來
迎接灰空的雨和
一條巨大的彩橋
我看着它如何架現
又被更濃的雲霧
慢慢掩蓋了。

所有車輛乃成
眾多魚的族類
水中奔赴
怱促中,我們
想起遠方
魚的散步。

碧加街地下鐵站旁
雨點和行人穿疏間
那老人悠然
拉響手風琴。
滑溜的人行道上
有過多半黃的濕葉
遮過了吉卜賽畫家留下
粉彩的畫像。

一羣鴿子在湖畔
水鳥浮在水上
拖出長長的波紋
沒有滑倒
從這里潛下去
在另一處又浮上來
在薄霧散開的早晨。

(寫於一九七六年九月廿九日。一九七七年一月十四日刊登。作品經作者親友授權,按照《大拇指》版本原詩照錄。)

profile.張景熊

張景熊,筆名小克、K.H.、企的柱、cheung king hung、小草*等。詩作、散文及評論散見於七十年代,《羅盤》、《詩風》、《四季》、《中國學生周報》、《大拇指》、《文林月刊》等刊物。一九七九年素葉出版詩集《几上茶冷》。八十年代法國回港,攝影、詩及文藝散文刊登於早期香港中華文化促進中心的部分展覽場刊《費明杰 Ming Fay》、《被攝物》、《星島日報‧文藝氣象》、《新報文化版》、《越界》等。《70年代雙週刊》編委會成員、美術編輯,負責文學版的編、寫。曾任場記、電影美術指導、展覽策劃及游靜的《好郁》拍攝劇照。二O一六年十一月十五日因病去世。

* 當時某雜誌編輯誤以為其筆名是小草,因而得名

【文.張景熊/圖.吳漢霖】

(《明報》二O一七年一月七日)


(截圖來自《香港文學資料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