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7月7日 星期六

鍾曉陽小輯

由「鍾曉陽讀者見面會」説起
陳進權

自2014年出版《哀傷紀》後,鍾曉陽再推出新作《遺恨》。

説是新作,但又非全新創作,如《哀傷紀》内分別收錄的〈哀傷書〉及〈哀歌〉,〈哀傷書〉是重寫〈哀歌〉;這次推出的《遺恨》則是重寫1996年的《遺恨傳奇》。

2014年的《哀傷紀》分別有臺灣新經典版及香港天地版,但《遺恨》則由臺灣新經典獨家出版。以設計(封面、内頁等)及用紙的考究,臺灣書均比香港的優勝,香港出版的文學書,大部分設計、用紙均差強人意。

除了設計等,宣傳方面臺灣也做得比香港好。鍾曉陽這本新書剛出版,出版社安排連場宣傳活動──包括臺灣兩場、香港一場。臺灣第二場活動剛於23號晚結束,鍾曉陽第二天馬上趕到香港參加24號下午的「讀者見面會」。

我沒有報名參加見面會,一直猶疑去還是不去。想去,因爲30多年沒見鍾曉陽,雖然從網絡已見過鍾曉陽的照片及某些活動片段等,還是想親眼看看她步入中年的樣子。不想去是擔心出席的都是年輕女生粉絲,自己顯得格格不入……。

最後一刻還是去了。由於沒有預先登記,已額滿不能進場,但門口還有幾個人也沒登記想進場,主辦方後來多加幾張椅子,讓我及另幾人入場。其實我擔心全是年輕讀者是過慮,現場讀者各年齡均有,男生也不少,與我相差不遠甚至比我年長的男女銀髮族也有幾位哩。

第一環節對談,先由主持黃念欣教授「劇透」新書某些情節及她的看法,再向鍾曉陽提問。當鍾曉陽提到爲何停筆一段長時間,説是因爲妹妹患癌症去世,對她打擊很大,情緒低落到極點,此時鍾曉陽禁不住含淚哽咽。談到爲何重寫此「新作」,是由於出版社想重出《遺恨傳奇》,但鍾曉陽並不滿意這本作品,舊稿原文重新出版顯得沒甚意義。最初只是想修改,結果一開始就禁不住重新寫,花三年時間才完成。鍾曉陽在《遺恨》後記說:「不寫新作而寫舊作,令我多少有點心虛。寫作期間反覆自問,我在做任性的事嗎?我在做徒勞的事嗎?一邊這樣自問一邊寫了下去。現在我心願已了,至於是否做了一件任性、徒勞的事,要由讀者來說了。」我想大部分鍾曉陽的粉絲均不介意她任性,只要她繼續寫已心滿意足,更不會是徒勞之事。

第二環節是讀者提問,有讀者問鍾曉陽有無秘密寫了新作而沒發表,鍾曉陽說她寫作向來是秘密進行的(大部分作者均是吧?)。但讀者也知鍾曉陽寫得少,並無寫下作品而沒發表。

讀者見面會後在面書看到劉掬色說她也出席了讀者見面會,鄧小樺在面書說劉掬色是「憑她繪的《春在綠蕪中》封面相認!」,讓我想起當初大拇指出版《春在綠蕪中》的一些人和事。

1981年5月《大拇指》出版「鍾曉陽作品小輯」後,引起讀者熱烈反應,還包括杜杜、鍾玲玲、戴天等等在專欄談鍾曉陽。不久後我問鍾曉陽寫了什麽新作,她説寫了一篇較長的小説,但已寄給臺灣朱天心,沒留底稿(那時還是手稿年代)。這篇小説就是趙寧靜傳奇之二〈停車暫借問〉,後來在臺灣《聯合報》發表,譽爲「三十年來最細膩、脫俗、驚心的愛情故事」。後來又續寫了趙寧靜傳奇之三〈卻遺枕函淚〉,寄給朱天心後又非常後悔,因爲她很不滿意這完結篇,説要毀掉,〈停車暫借問〉就是完結篇。但後來朱天心交給《聯合報》發表,「要攔也攔不住了」。次年10月朱天文、朱天心的三三書坊出版《停車暫借問──趙寧靜的傳奇三部曲》,還是把〈卻遺枕函淚〉收錄。出版前我乘到臺灣旅遊之便到朱家拜訪,見到朱西甯、劉慕沙夫婦,朱天文、朱天心姊妹及幾位三三朋友。當時三三正密鑼緊鼓出版這書,我請她們出版後寄幾十本給我送到書局代售。《停車暫借問》出版後非常暢銷,三三分兩次寄來約90本書很快售缺。我於是提議由大拇指出版香港版,大拇指仝人同意後我同時聯絡鍾曉陽及朱天心談出版事宜。鍾曉陽說她願意給大拇指出版,但說《當代文藝》的黃南翔也想出版,鍾曉陽要黃南翔與朱天心聯絡,朱天心見黃南翔沒有聯絡,就答應給大拇指。那時大拇指就在蔡浩泉位於灣仔譚臣道的製作公司印刷,甚至部分排版工作也借用公司一角進行。蔡浩泉建議直接用臺灣版影印,並且答應爲香港版設計封面。但剛開始進行工作,接到鍾曉陽來信說已把《停車暫借問》交《當代文藝》出版,因此馬上停止計劃。經鍾曉陽同意,由我選編一個小説、散文合集出版。於是大拇指出版了《春在綠蕪中》散文、小説集。編輯進行中,鍾曉陽說臺灣洪範也要出她的書,她說作品不多,列出她的詩、散文及小説給瘂弦,但瘂弦說這種合集沒人買,只出版小説集。鍾曉陽擔心内容與大拇指選的小説重複,不知有無衝突。大拇指出版的《春在綠蕪中》,鍾曉陽沒收取半分版稅,出版後只送了20本書給她。當時定價16元,她説這麽貴擔心連累要大拇指虧本。那時她還在美國讀書,書是送到深水埗鍾曉陽父母的診所給她母親。鍾曉陽在美國期間,寄過幾首新詩作品給我,我分別交給《香港文學》及《星島晚報•大會堂》文藝周刊發表,我代領稿費後轉交給鍾曉陽母親(前些時還翻出《香港文學》給鍾曉陽的稿費單,現在又不知放哪裏了)。陸離主編《香港時報》文與藝版副刊時,把《停車暫借問》及朱西甯的推薦文章等發表,稿件(報紙影印)由我提供。後來樂樂代領稿費轉交鍾曉陽母親。樂樂在鍾曉陽赴美前,帶鍾曉陽到邵氏片場等地遊玩,並寫了一篇〈鍾曉陽的世界〉,收錄在三三版《停車暫借問》,但鍾曉陽表示並不喜歡。

鍾曉陽在新版《春在綠蕪中》序說:「最早的版本見於一九八三年秋,由我當時投稿的《大拇指半月刊》出版。它是風格平實的青少年文學雜誌。我喜歡它的小報開本,有看報的風味,有些在上面讀過的文章到今天還記得。有次參加徵文得了奬,去到一間四面是書的屋子領奬,見到了編輯們,在當時的我的眼中都是大哥哥大姊姊,做著帥氣的辦雜誌的事。閒談時聊起投稿用的筆名,有個編輯哥哥問我怎麼每篇都用不同的筆名,我說貪好玩,他就勸我說還是固定用一個筆名好,將來要收集文章也容易些。我不是太懂那個道理,不過還是聽從了意見,因為沒有一個筆名是最喜歡的就用回本名。後來就是這位編輯先生費了許多工夫替我收集整理歷年發表過的文章,合共十二篇散文、三篇小說,彙編成書,於是有了《春在綠蕪中》。」我記憶中當時説她的作品有讀者喜歡,但如果每篇均用不同筆名,讀者或錯過不知是她的作品,因此建議用固定筆名爲好。「四面是書的屋子」就是也斯在北角民新街金馬大廈的舊居(已改建),也斯赴美深造期間,伯母(也斯母親)仍答允大拇指繼續在他們家做編輯工作。

期間也發生一些事,由於《停車暫借問》暢銷,不久即出現海盜版(約1983年上半年),我當時非常氣憤,曾嘗試通過海關打擊盜版,但我既非作者也非出版社,海關又答覆須經作者授權等等因素,結果不了了之。除《停車暫借問》海盜版,1984年另有兩本鍾曉陽的盜版書出現,一本散文新詩集《走過》,内容均盜版自三三版《細説》,但將次序調亂。另一本《鍾曉陽小説選》收小説5篇,是將洪範版《流年》加上大拇指版《春在綠蕪中》一篇〈突兀〉混雜而成,均打什麽「女神出版社」,當然是子虛烏有。

近讀朱天心的《三十三年夢》(2015年出版),其中記述她2009年來嶺南大學參加研討會,那次鍾曉陽也是受邀作家,朱天心說主要還是想見見鍾曉陽,她們已多年沒見,也無音訊來往。其中一段說:「曉陽的顏貌神情依舊(情深在睫,孤意在眉),只頭髮灰白了,會橫人的眼眸也擋了副眼鏡,我覺得她人生一定起過重要的變化和因此超脫,因爲同做爲儘管不措意自己外貌的女生,這兩件事(白髮不染、戴眼鏡),我在公衆場合仍然做不到」。「會橫人的眼眸也擋了副眼鏡」這句話很傳神,與現在我所見分別應不大。說鍾曉陽「人生一定起過重要的變化」,正是鍾曉陽妹妹逝世後的一段時間。朱家有三姊妹,鍾曉陽也是三姊妹,鍾曉陽與朱天心均是老二,或者這是她們特別投緣之故。鍾曉陽由於在圖書館讀到朱天心的作品很是喜愛,16歲那年隻身到臺灣探訪朱天心,種下此段已40年的情誼。鍾曉陽寫過兩封長信給朱天心,後來發表在《三三集刊》。一封寫於四月十日,發表於1979年6月出版的《三三集刊》第廿二輯。另一封寫於七月一日,發表於1979年9月出版的《三三集刊》第廿四輯。説是信件,卻完全是兩篇散文。從第二封信說很失望沒收到朱天心回信,只收到朱伯伯(朱西甯)的信來説,把第一封信刊登在《三三集刊》似未得鍾曉陽同意。最初大概是鍾曉陽向我提及這兩封信,我請她影印給我看,但她沒有答應。她去美國讀書後,我去信請朱天心影印還是把書寄給我,朱天心把這件事向鍾曉陽說了(想是問她意見)。鍾曉陽以爲我要來刊登,非常生氣,說她的文章在哪發表,她自會決定,不要我在她背後「私自活動」。我去信解釋只是要來看看,並無私自拿來刊登之意,事件才平息。我現在手中的兩本《三三集刊》,記下「1982.2.4臺北」,應是我到臺灣旅遊時到書局找到的(也可能是朱天心送的)。這兩封信(散文),是研究鍾曉陽早期作品的重要資料,内容就不「劇透」了。

説回《春在綠蕪中》的封面設計,我還以爲是也斯找劉掬色(那時還不是這筆名,封底寫劉佩儀設計),現在劉掬色在面書說是蔡浩泉找她的(到底時間長,我的記憶不可靠)。想來應該是了,蔡浩泉原本答應爲《停車暫借問》設計封面,計劃告吹另出《春在綠蕪中》,本應同樣由蔡浩泉設計封面,大概他太忙了,才推薦劉掬色。後來鍾曉陽在《明報周刊》發表的小説也由劉掬色畫插圖,是兩人的一番因緣,直到30多年後才「相認」。但我那天並無與鍾曉陽「相認」,讀者提問結束,開始爲讀者簽名,我就離開了。


找到我1983年3月15日發表於《大拇指》的〈關於出版《停車暫借問》的交代〉,最初鍾曉陽是同意由大拇指出版,大概《當代文藝》同時也在聯絡她,她經不起黃南翔的一再遊說,又改變主意了,而《大拇指》改爲出版《春在綠蕪中》可能是她改變主意因此作出「補償」,這樣是「三全其美」——作者、大拇指及當代文藝。



我記錯還以爲只代鍾曉陽交過兩首詩給《香港文學》,原來小説〈柔情〉及散文〈大熱天〉也是交《香港文學》發表。

新詩〈魚目〉〈魚書〉稿費單

Chan Tsun Kuen臉書二O一八年六月廿八日)

臺灣三三版《停車暫借問》
陳進權

 

 

 

臺灣博客來網頁一篇人物專訪,訪談鍾曉陽新書《遺恨》,其中引述朱天心說三三書坊版的《停車暫借問》賣了40萬本。有朋友認爲不可信:因爲一個銷量四十萬的作者,出版社沒可能讓她停筆,就是這麼簡單。

我卻不是這樣想,《停車暫借問》雖然暢銷,但鍾曉陽並非高產作者,並不像某些作者可以日寫數萬甚至十數萬字,出版社不能要求鍾曉陽多寫、快寫,以高「產量」滿足出版社及讀者。另考慮臺灣當年的人口,我沒查到80年代臺灣人口數字,僅有1956年9月人口922多萬,2008年7月人口2300多萬。估計80年代臺灣人口約1500萬,如果銷量40萬本,約40人就有一個人買,似乎不可能。

但另一朋友說80年代讀書風氣盛,特別是臺灣,因此銷40萬本絕非不可能,朱天心的《擊壤歌》據説銷量也有二、三十萬本。

究竟實情如何,只有出版社最清楚。

臺灣早年出版的書籍,版權頁很少(或沒有)印明印刷數量,不像大陸出版的書籍,清楚註明第幾版第幾次印刷及印刷數量(現在很多也不印數量)。大陸書每次加印如並無修改,均註明第一版第幾次印刷。但臺灣版每加印一次則註第二版、第三版……。有的甚至令人混亂,如皇冠版西西《哨鹿》,一本列皇冠叢書1206種,版權頁註「初版:中華民國七十五年四月」,另一本列皇冠叢書第1207種,版權頁卻是「初版:中華民國七十五年元月」,叢書1207種比1206種還要早出版,而且封面不同,内頁排版也略有不同,認真匪夷所思。

我現在有3本三三版《停車暫借問》,第一本封面黃色底色,左邊是小説在《聯合報》連載時王明嘉畫的插圖,就是主人翁趙寧靜。版權頁註「初版 中華民國七十一年十月/本版 中華民國七十一年十一月」。第二本除封面底色爲白色外,其餘與第一本相同。第三本封面底色也是白色,但把「名家推薦•聯合報連載小説」刪除,並把文字上移與插圖齊頭,版權頁則註「初版 中華民國七十一年十月/十五版 中華民國七十二年十二月」。所謂的本版、十五版,相信就是第幾次印刷,而非修改過15次。如果屬實,平均差不多每月加印一次(早期加印應較密),確實暢銷。

曾見過三三或其他臺灣出版社書籍版權頁註一個月内第X版,究竟屬實否,難以了解。
印刻版朱天心的《三十三年夢》,版權頁註「2015年10月初版 / 2015年10月8日初版五刷」,到底確是8天内已第五次印刷(假設10月1日出版),或只是出版社一種促銷手法,在首次印刷時,把版權頁改少許,然後同時印刷二至五次(或更多),讓讀者覺得這本書非常暢銷,短短幾天已不斷加印?我不懷疑朱天心的書暢銷,但短短8天需加印4次較難令人置信。如果知道一個作者的書暢銷,爲何最初不多印一些,這樣也節省一些成本。

留言:

陳逸華:有些出版社的起印量與每刷次印量是固定數字,因此起印量若大於首刷數字,就會直接標示對應的刷次。譬如首刷是3000本,每一再刷是1000本,若起印量是5000本,上市時就會標示初版三刷。而這樣的書,沒有「初版一刷」,「初版」的日期也會以對應起印量刷次的日期為準。

Chan Tsun Kuen:好複雜,完全沒必要這樣,相信是台灣獨特方式。

陳逸華:部分出版社才會這樣,可能是出於要讓作者信任的考量,一看刷次就知道印了多少本。因為有些出版社的版權頁,「初版」後的每一版(刷)都是「本版」;「第一版」後的每一版(刷)都是「這一版」。

Chan Tsun Kuen:還是大陸早年做法清晰規範,一版一刷印一萬本就標示1-10000,二刷两千本就標示10001-12000。

Chan Tsun Kuen臉書二O一八年七月七日)

卅載驚夢寒
許迪鏘

可惜那年頭沒有手機,錯失了許多記錄影像的機會,比方大伙兒跟鍾曉陽吃飯的一次,如果有人拍一張照,將會是很有意義的紀念。

那真是一個奇異的年代,《大拇指》(先是周刊,繼之是半月刊、月刊、雙月刊,以至終刊)同人以熱切的期盼迎來一個又一個新人新希望:小藍、凌冰、阮妙兆,而鍾曉陽以她優雅委婉、纏綿悱惻的文字,一開始就不是以新人而是新星的姿態出現。一九八一年五月一日《大拇指》第一三六期有一則「鍾曉陽簡介」:鍾曉陽,現年十八歲,在廣州出生,約五個月大來香港,在香港受教育。十三、四歲開始投稿,一九七九年以散文「前程」參加大拇指與香港青年協會九龍城區合辦之徵文得優異獎。(刊大拇指第九十七期)同年以小說「大除夕」得大拇指小說徵文佳作獎。(刊於大拇指第一O四期)參加第六屆青年文學獎得散文及小說初級組優異獎、第七屆青年文學獎新詩及小說初級組第二名。……另有部份作品發表在台灣的「三三集刊」。喜愛的作者有納蘭性德、張愛玲、朱天心、鄭愁予、杜杜等。

以上是這一期《鍾曉陽作品小輯》的引言,這小輯其實不小,一口氣用三個版面刊登了她的〈明月何皎皎〉、〈走過〉、〈春在綠蕪中〉、〈結髮〉、〈妾住長城外〉(連載三期)等詩、散文和小說。這以後,鍾曉陽不時有作品在《大拇指》發表,直至一九八六年。這些作品「引起讀者熱烈反應」(陳進權臉書語),其中包括杜杜和鍾玲玲,也許由這時起雙鍾維繫了長久的友誼,鍾玲玲口中的「小羊」就是鍾曉陽。鍾曉陽很快便在《明報周刊》開了專欄,令她的名字為更廣泛的讀者熟知。

《大拇指》時代

鍾曉陽參加過《大拇指》的徵文並獲獎,竟然還去過也斯在鰂魚涌的家(《大拇指》當時的大本營)領獎,也因而與《大拇指》文藝版編輯之一的陳進權認識,陳進權順帶給《素葉文學》拉稿,《素葉》也就登過她的小說。陳進權在臉書引述鍾曉陽《春在綠蕪中》新版序的話:「有個編輯哥哥問我怎麼每篇都用不同的筆名,我說貪好玩,他就勸我說還是固定用一個筆名好,將來要收集文章也容易些。」查〈前程〉一文的作者,署的果然是十分鍾曉陽式的「寒驚夢」,〈大除夕〉則署名脈脈。

《大拇指》同人當年尚處於年輕好奇的階段,有什麼新奇的人和事,都一窩蜂去見識見識,出了個鍾曉陽,自然要見一下,大伙兒約了她在旺角一家酒樓吃晚飯,人坐滿了一大桌。那是我近距離接觸鍾曉陽的唯一一次,她人很文靜,幾乎不說話,飯後我陪她走了半個街口,說過點什麼自然不記得,大概是努力多寫之類的無聊話,可以肯定的是,我一直緊張得不得了。

《明報》二O一八年七月一日)

鍾曉陽:交出《遺恨》,我可以和不斷改寫重寫續寫的自己告別了
作者:騷夏 攝影:陳佩芸


37年前鍾曉陽以《停車暫借問》驚豔港台文壇,締造18歲天才小說家傳奇,如果傳奇可以量化,37年後的公開活動上,她的作家好友朱天心說了一個數字──身為當年出版者,三三書坊版的《停車暫借問》賣了40萬本。

《停車暫借問》之後,鍾曉陽於1996發表第二部長篇《遺恨傳奇》,22年後,改寫成《遺恨》重新出版。鍾曉陽的現身猶如一場風暴,香港九七大限前面市的《遺恨傳奇》彷彿留下了業,殷殷等待她回來吹散。為什麼停筆?為什麼重寫?為什麼遺恨?為什麼傳奇?問題與討論絮絮叨叨像氣流環繞著她,潛水多年的老讀者一股腦都出現了,而她一如寧靜的颱風眼,儘管掀起的評論已波瀾壯闊。

新版《遺恨》把鍾曉陽傳奇帶回台灣,她的新書朗讀會現場擠滿讀者,小說家一句「大家好」,屏息的空氣才開始流轉,有些緊張的她說,「看到大家的臉孔,自己才安靜下來,覺得好高興。」

遺恨

與台灣讀者睽違7年(上次來台是2011年台北書展),她藉由朗讀改寫後的《遺恨》與讀者交流。「我小時候就有朗讀的習慣,看書會讀出聲,跟著情節興高采烈有哭有笑。」當天搭配黃裕翔的鋼琴,她用聲音演繹,小說人物從中降生,彷彿帶著讀者去了趟香港大嶼山長沙,與男主角一平和表妹金鑽在沙灘留下長長足跡;亦如于母懸著一顆心,眼睜睜看兒子捲入豪門恩怨卻無力抵抗宿命。小說裡的談情說愛、親情糾葛寫得入木三分,鍾曉陽一下扮少女一下扮老母,戲感十足,讓人聯想到她學電影的老本行。更令人驚訝的是,她朗讀了三段章節六千多字,從頭到尾不看稿,小說對話和情節完全熟記。

「朗讀特別好,可以一點點一點點發現問題。」鍾曉陽說,小說的問題不論用字或語氣,一字一句她都仔細檢查,並提及自己喜愛的美國作家強納森.法蘭岑寫小說也唸出聲,她期許自己也要更勤奮「重拾朗讀」。字斟句酌,一如所有優秀小說家對自己的嚴格要求,然鍾曉陽卻認為自己愛塗塗改改或許基於性格裡的「不夠瀟灑」,而我們可從此聞嗅出她大幅改寫《遺恨傳奇》的因由,「關於改寫,我問過自己很多次,很難指出單一的原因,我掙扎很多年才下這個決心,也知道作家會被期待要有新作。應該要往前走啊,過去寫的那些和你沒關係了,我知道自己這樣做就像是任性,只能說執著了。」


從《遺恨傳奇》到《遺恨》,「我也好奇自己會怎麼改」

哀傷紀

春在綠蕪中

打掉重練的浩大工程,要從2008年重出《停車暫借問》說起,「停了很久再寫東西,我好像連簡單的句子都寫不出來了,我所做的就是修訂舊作,寫後記寫序,藉此稍微找回一點寫作的狀態。」接著是2011年出版散文集《春在綠蕪中》,直到2014年才發表一篇全新小說,即《哀傷記》裡的〈哀傷書〉,這段重寫、改寫、續寫的時間,占據她創作生命長達7年。《哀傷記》以後,她想著:要寫一個新的嗎?

她把問題歸給自己的不夠瀟灑,「《遺恨傳奇》是我兩個長篇中的一個,我要面對的問題是:這個書怎麼辦?要不要重出?如果是以它舊有的面貌,我是不願意的,不出版其實沒所謂。但要重新出版,我一定要改寫。」

這個念頭終於導引出能量,再變為實際的行動,「我從2011年開始斷斷續續重寫第一章,可是一直沒有下定決心,這個時期有段日子,我常常和爸爸媽媽在週末上太平山逛逛,我很喜歡上山的那條彎彎曲曲的路,看得到很多漂亮的樹,看得到海。小說的一個主要景點就是太平山,那時我一直在想,如果改寫,一定要把這條路補寫進去……可是我還會改寫嗎?這小說會再出版嗎?」


小說家當然知道這是麻煩事,也可能吃力不討好,但她重讀《遺恨傳奇》,總有一種半完成的感覺,「好像一個東西我沒有物盡其用,有些意念當時沒有實現到,但是我看到一些可能性,可以把舊的轉化成新的。我開始試寫一些章節,發現有點感覺,我也很好奇自己怎麼去改寫。」不過,最關鍵的仍是時間,「我知道我在那時候若不做改寫的話,我就不會做了。」

鍾曉陽說,「我在最沮喪的時候,曾經和天或神談判打商量:再給我十年吧,再讓我寫個十年我就滿足了!我趕在2017年底交稿也是為了這個,從2007到2017剛好十年,好像一定要在這個時間,不然我要求的十年就會過期了。」

香港的黃金年代,也是自己的黃金年代

小說背景定位在80年代香港,角色的命運被時代牽引著,像是豪門恩怨時代劇,又帶著屬於香港的政治和歷史身世,《遺恨傳奇》首度發表適逢九七,那是變動很大的香港,不禁好奇這部作品是有否有歷史的企圖?

鍾曉陽回憶當時的書寫背景,「我從美國念完大學回到香港是1986年,回港後我認識一些做創作的朋友,那時我就感覺到,大家正在處理有關香港前途的題材,記得有個朋友跟我說:我們正在見證一個大時代。那是後知後覺的我第一次意識到,也許這真是一個大時代。大家都說80、90年代是香港的黃金年代,回想起來,也是我自己的一個黃金年代。第一次寫的時候,我的確想呼應歷史,這次改寫成《遺恨》,我更多的力量是放在故事上。」

黃金年代的香港珠寶商豪門如何寫才到位?如何把小說寫「大」?又如何調度多角色的錯縱複雜?這在在考驗著創作者。鍾曉陽說,「一定要有大場面。」小說裡的太平山豪宅和千人大宴會,她的確有參考現實,「我很喜歡讀『大小說』,例如托爾斯泰、強納森.法蘭岑,那種過癮像是看一幅很大的畫,滿足感大得不得了,很多細節看不完的。」


讓小說人物發揮到極致

從《停車暫借問》到《遺恨》,鍾曉陽寫下雋永的愛情,從「一生只愛一個人」的純情到「他唯一的錯,就是愛錯了人」的奇情,她說自己的寫作風格是「順流而下」的,何以不斷書寫愛情?她認為這題材可以寫到老,從十幾歲到七、八十歲都會有愛情,「一個人的感情經驗可以來自家庭,這是沒有選擇的,而愛情是人自己可以選的,你有自由。面對自由,也像沙特說的:自由是一種詛咒。」

她把愛情視為自由意志的展現,就像人面對愛情時,個人的經歷、感情、思考、想法,整個都能套用在關係上;相同道理,誰要愛誰,誰不要愛誰,小說家可以完全掌握,「這是最有意思的,你把人物創作到這樣的處境,人物就可以發揮到他的極致。」


那麼重新改寫是一種告別嗎?鍾曉陽思索良久,「應該說沒有完成改寫,我就無法進行下一個階段。如果說有告別,並不是和《遺恨》單一作品告別,是和改寫、重寫、續寫這個階段的自己告別。」

鍾曉陽對《遺恨》的愛情,打磨最久的是小說第一章,「因為它設定了整個書的基調,我翻來覆去寫了無數個版本,斷斷續續寫了好幾年,就是要做出一個自己滿意的腔調。」比如,舊版第一章出場的只有姑姐于珍和一平,寶鑽和司機並未出場,新版則讓他們出場,鋪下更多線索。她原本預計一年完工,愈改愈發現情節一定要打掉,「我完全是重頭再寫一遍,並沒有要忠於原來,只是還要考慮前前後後、有沒有符合原本小說設定的邏輯。」

最後她花了三年才改完,且最滿意新版結尾,「整個過程還是享受的。我很高興可以想到這個結尾,改變了整個故事。畫面在我腦中,那個色彩對了,聲音也對了,人物有出場,也有離場,發現寫到一些情節有解決方法的時候,我就知道可以了。」

生命無常,寫作的時間太可貴

鍾曉陽說她早上醒來第一件事就是寫作,年輕時可能睡得晚一點,大概八九點就開工,現在更早了,六七點就會開工,寫兩三個鐘頭,通常不吃早餐,「吃了就不好寫。」她規律得像個上班族,如果真有什麼寫作癖好,大概就是不喜歡光線太亮,「寫作時我要暗暗的,用簾子遮光,比較能專注。」


不用社群軟體的鍾曉陽說:即時對我來說並不重要,只想盡量減少一些對寫作的打擾。

對寫作這樣痴心絕對的人,當初是什麼原因停筆不寫了?「1996年出《遺恨傳奇》後,我的寫作也來到一個關口,我想改變也想突破,但好像沒有頭緒,我寫了一些詩,1997年集結出版《槁木死灰集》,那是我完全停止發表前的最後一次出書。之後兩年我其實還是一直嘗試,很多小說寫了開頭,但都沒完成。」而就在1999年,和她感情很好的妹妹罹癌,一夕之間什麼都變了,鍾曉陽說,「寫作一下子變得不重要了,為了陪伴妹妹我決定放下寫作,這樣的日子持續到2005年12月她離世。之後我就完全沒有寫東西的欲望,當時對自己以後人生的規劃是在家做翻譯或接一些文字案子。但是2007年我有一個意外的際遇,《明報》世紀版的編輯馬家輝先生跟我邀稿,我們之前並不認識,他花了很多力氣說服我,是他把重返寫作的念頭又放回我的腦子裡。」

 
鍾曉陽2007年9月3日開始在《明報》寫專欄,共寫了12篇。

或許是停筆那十年,劇烈的人生變動讓她喟嘆,「我很珍惜寫作的時間,寫作的時間太可貴了,早晚一定會有什麼事情發生。」只要生活穩定,沒有什麼太大的牽絆,看來什麼都攔不了她去寫,所以對於文本內的寫作瓶頸,她反而有種老僧入定的看開,「瓶頸都是暫時的。」她舉這次改寫《遺恨》為例,「最痛苦的就是沒信心的時候,我是不是要繼續?收手還來得及?寫了幾十年也知道難關總是會有的,我就讓自己慢慢想,給自己一些時間,好奇怪,我也很驚訝總是可以解決。」

旋風來台兩天,兩場公開活動,晚間簽名會讀者排隊再長她也貼心全部簽完,隔天凌晨又隨即飛往香港宣傳新書,見鍾曉陽精神奕奕,不禁好奇她平日如何養生,「睡眠充足,做適量運動,像是走路、加強腰背的運動。飲食依身體的需要和口味不斷調整,我傾向多菜少肉少澱粉。」回想年輕時總不分晝夜不顧身體的燃燒,現在的她更懂得自我關照,好讓自己再寫遠一點。至於下一個創作計劃,還有其他「遺恨」嗎?她說,「我想多給自己一點時間思考下一個作品,不想太焦急。」

回顧自己的「傳奇」,如果可以和18歲時的自己說些什麼?這個問題鍾曉陽決定和蘇珊.桑塔格借火,「假如我寫不出東西,是因為怕自己會變成一個壞作家,那就讓自己是一個壞作家吧,只要寫就可以了。」


《博客來閱讀生活誌》二O一八年七月四日)




再沒必要保留 關於桃花源的詩:鍾曉陽
文:鄭政恆 人物攝影:蘇智鑫 編輯:袁兆昌


鍾曉陽回到小說的世界,卻是以續寫和重寫的方法,將文學創作的生活力延續下去。

回首過去,八O年代初她以長篇小說《停車暫借問》,在香港和台灣引來轟動迴響,中、短篇小說集《流年》、《愛妻》、《哀歌》和《燃燒之後》,都引來文壇關注追捧。自第二部長篇小說《遺恨傳奇》和詩集《槁木死灰集》後,鍾曉陽就沒有推出新作,而當時正是九七年左右,香港也要回歸了……十年匆匆,鍾曉陽在香港《明報週刊》撰寫專欄,修訂再版成名之書《停車暫借問》,附上後記〈車痕遺事〉,也重出散文集《春在綠蕪中》,二O一四年,鍾曉陽以新作〈哀傷書〉續寫一九八六年的小說〈哀歌〉,兩個中篇小說,合成一冊《哀傷紀》,十八年後,鍾曉陽回來小說的世界了。


從《遺恨傳奇》到《遺恨》

其後,二O一四至二O一七年,鍾曉陽花三年時間重寫《遺恨傳奇》,書名也改為《遺恨》,鍾曉陽在後記〈傳奇不再〉說:「本來只想花個一年,做小幅度的改寫;結果花了三年,做了大幅度的重寫。從舊版保留下來的,是人物、結構、基本情節。文字只保留了少量句子。

兩次寫作,相隔近二十年。這二十年間,我的人生去到了低谷。比我小八歲的和我情同摯友的妹妹因癌去世,我一度離開寫作又重返寫作,我從一個滿腦子小說大計、雄心勃勃的作者,成為一個一再重出舊作、創作力薄弱的作者。世界在我眼中從姹紫嫣紅變成了一片灰色。若有傳奇,也是屬於別人,與我無關。

不寫新作而寫舊作,令我多少有點心虛。寫作期間反覆自問,我在做任性的事嗎?我在做徒勞的事嗎?一邊這樣自問一邊寫了下去。現在我心願已了,至於是否做了一件任性、徒勞的事,要由讀者來說了。」

讀者談論小說,作家也許有一點話可以說說。


二O一四年,鍾曉陽曾對我回顧道:「寫《遺恨傳奇》確有野心,但也許未能做到想做的事。這就是寫作的過程,作家有不同的面向,寫出來就要承受,不管滿意不滿意。當時我想寫一個香港的故事,用通俗劇的格式,打算平衡文學性和商業性(讀西方小說時有過這個感想,西方有些作品這兩方面兼顧得很好),可是出版後有人覺得不好看……無論如何,我不必評價自己經歷的成敗得失吧。」

當初寫《遺恨傳奇》,鍾曉陽處於自己的電影劇本創作時期,其他人眼見九七臨近,也想了香港前途題材的作品。《遺恨傳奇》在香港開筆,小說得到澳洲文化局的亞洲太平洋作家獎金支持,九二年在澳洲悉尼完成。九六年由香港天地圖書和台灣麥田出版,而鍾曉陽也來到寫作關口,面對如何走下去、如何突破、如何改變的問題。可是詩集《槁木死灰集》出版後,真的無以為繼。

《遺恨傳奇》卻轉化成《遺恨》,鍾曉陽真的動筆改寫了。從二O一四算起,四年過後,現在的鍾曉陽說道:「改寫《遺恨傳奇》是因為我看到一些可能性,也想實現這些可能性。例如我重看全書開頭,中學老師于一平,重遇多年不見的姑姑、富商黃景嶽太太于珍,我腦海有一些場景,於是試試重寫,感覺可以,於是不斷重寫。」

重寫的感覺,鍾曉陽形容為「怛惕」(馬吉按:當為「忐忑」),於是用了許多時間改寫,是否做對了,心中其實也不太清楚,但她說:「我重寫時不受《遺恨傳奇》的文字所束縛,終於《遺恨》是接近我想要的。」

從《遺恨傳奇》到《遺恨》,結構和基本情節不變:于一平在戴卓爾夫人訪問北京的一年重遇姑姑于珍,于珍經歷了她難以承受的婆媳衝突,隨着黃老太去世,總算帶來自由自主,于珍的前夫在巴西死了,改嫁富商黃景嶽,黃家有黃景嶽,他的兩個女兒金鑽與寶鑽,還有收養的故友兒子原靜堯,而才俊靜堯有未婚妻施紘蒂,黃家還有女傭翁玉恆與兒子程漢。姑姑于珍讓一平為表妹寶鑽補習,由此捲入了黃家的複雜關係,一平也由單純的一介書生,體驗了人間愛恨情仇、靈慾角力,甚至生死危機。

當然,書名是不同了。從情節可見,由《遺恨傳奇》改寫《遺恨》,傳奇的色彩不減,奇情、煽情、多情的內容還在,鍾曉陽說:「不再從是不是傳奇看這個故事,這是人的故事。很早就想《遺恨傳奇》要改名為《遺恨》,《遺恨》簡潔些,也好聽些。」


時代與人

三年來,鍾曉陽人在美國,小說讀少了些,卻看了不少跟內容相關的歷史材料,熟讀《遺恨傳奇》與《遺恨》的人,都發現《遺恨》在歷史背景上,鍾曉陽下了工夫。全書開首戴卓爾夫人訪問北京的設定不變,但對于強于珍兄妹的感情,卻加上戰亂年代的背景。小說寫于家四口之家,居於紅磡蕪湖街,日軍進城後,任職銀行的于父有天出門上班,被日本兵帶走便沒再回家,于強于珍因此「形影不離度過了淪陷歲月裏的童年」。大時代與人物的個人經歷扣連起來了。

另一個例子是,于珍從巴西回來看見于一平,《遺恨傳奇》只說是時局動盪的香港仲夏,《遺恨》卻更具體地寫:「那是一九六七年春夏交,香港在動亂中。勞資糾紛引起的工人運動演變成反英暴動,英政府出動武力鎮壓。緊急法令、催淚彈、土製炸彈,來到市民的生活中。小城風聲鶴唳,不少人買機票到外地暫避或索性移民,因此于強收到于珍通知回港的電報時急得跳腳:『這阿珍,別人都往外逃,她偏要往火裏跳。』」

為何要增添?鍾曉陽說:「增加時代氣氛,將時代歷史背景納入為小說背景元素,小說的張力加強了。」

又例如施家也有變化,小說中的施紘蒂直言:「像我們這像不葡不英不華的族類不管到哪裏都是異鄉人。」這段話帶有身分政治的色彩。鍾曉陽卻指出:「這只是為了加強背景,混雜的身分,屬於某一類的香港人。至於擴展對施家和其他的描寫,是為了每一情節都物盡其用,以求豐滿,就像舞台一樣,愈多東西可看。」

粵語入文

翻開《遺恨》,最顯而易見的不同,是鍾曉陽用了粵語的書寫元素,教人相當詫異,畢竟她曾以純正華美的中文見長,如今卻將通俗而靈活的粵語放在小說中。我問:「你和親人在家裏是說什麼語言的呢?」

鍾曉陽說:「我們說國語,也說廣東話,比例差不多。我父親是印尼客家人,說帶華僑口音的廣東話,曾在學校學國語。我母親是東北人,說國語,上一代人來自五湖四海,沒有多少人說純正的國語。有時我也跟父母說廣東話。」

為什麼將粵語入文呢?鍾曉陽說:「因為我注意到人物的背景,有需要時就加粵語。寫《遺恨傳奇》時,不在意這一點,一開始修改時就加入粵語。我希望給小說人物多一點立體感和質感。更何况,小說是以香港為背景。小說人物各有歷史背景,所以到底用幾多粵語入文,結合幾多粵語元素,都有考慮。目的就是透過語氣,加深場面和人物吧。」

鍾曉陽又說出版社看了稿件,就加上了註釋,為不是粵語背景的讀者,帶來一點便利,這些註釋,她逐一看過。

失落了的陶淵明

從《遺恨傳奇》到《遺恨》的另一個不同,就是陶淵明的〈桃花源詩〉刪去了。

在《遺恨傳奇》中,主角于一平夢見父親,自己也吟誦起〈桃花源詩〉:「嬴氏亂天紀,賢者避其世,黃綺之商山,伊人亦云逝,往跡浸復湮,來徑遂蕪廢,相命肆農耕,日入從所憩,桑竹垂餘蔭,菽稷隨時藝。春蠶收長絲,秋熟靡王稅……童孺縱行歌,斑白歡遊詣,草榮識節和,木衰知風厲,雖無紀歷志,四時自成歲……」

哈佛大學王德威教授在〈腐朽的期待──鍾曉陽論〉中說:「儼然只有在海角孤島上,在桃花源詩裏,年幼的一平仍能替病中的父親捕捉一鱗半爪的烏托邦幻想。然而歷史已經崩散,時光難再倒流,一平的父親彼時已似『腐化成骷髏了』。桃花源是個逝去的舊夢,桃源詩文只能追記那早已緲無所終的理想國度。從政治、文化角度看《遺恨傳奇》,鍾曉陽的感喟有其意義。更何况她又把此詩巧為連鎖到小說的情慾主題上。」

可是,雅好古典詩句的讀者和評論者,在《遺恨》中再也找不到陶淵明的〈桃花源詩〉了,難免滿心疑惑。

鍾曉陽這樣看:「詩作再無必要了,也許是沒有幫助,即便用了,也不是我要說的。我也不想簡化了事情。當然我會問,刪除了就不存在嗎?」

有刪減也有增加。《遺恨》跟《遺恨傳奇》的最大不同,是結局的大篇幅增補,這是鍾曉陽不大想談的部分,她也憂慮劇透對小說讀者有影響。

鍾曉陽二話不說:「原來《遺恨傳奇》有所不足,或許所有事需要相連。改寫時沒有先設計好結局,後來才想我自己也不知道這個結局好或不好。我在意劇透,是因為對未讀過《遺恨傳奇》的讀者有影響,第一次看的人應該對結局surprise,看過《遺恨傳奇》的,也有surprise。」

思想陳述與行為呈現

在《遺恨傳奇》中,有一段話相當引人注意,是寫一平的想法:「營營此軀到底有什麼足以令他感到不枉此生?有時他覺得如果生活在古代,那個忠君、忠國、信義仁勇的年代,一切或許要簡單得多。至少他會覺得有所憑藉,在天地間立地生根,生死都得其所,即使是為了一個最最無用的昏君血濺當場也是心甘情願,頂天立地。人類的智慧如此偉大,才能如此高絕,為何事到如今人們的道德精神卻陷入了一片無止境的虛空?找尋寄託的人們,搖搖晃晃地走上了虛無和厭世的路途上了,他自己是不是也是這一群中的一個例子?想到這裏他心裏便感到非常的茫然。」

在香港中文大學黃念欣教授的《晚期風格:香港女作家三論》中,有「遺恨如何成為傳奇?……讀《遺恨傳奇》的『晚期正格』」一節,上述這段話也全段引錄,並說這番話「顯淺卻又有一種令人不敢輕視的骨氣與天真」,而「這種白描的思想性陳述與鍾曉陽一貫的細微情愁明顯有一段距離」。意料不到的是,這段思想陳述,在《遺恨》中只餘下少許句子,細微情愁早在九O年代已在鍾曉陽的小說中消失了,而古典傳統價值的想法,和陶淵明的詩作一樣,也沒有了。

鍾曉陽說:「我減少了議論,就讓他們的所作所為來呈現,而不是我強加我自己的想法,這些過度的議論,大多不要,只留下一點,只帶出這個人的想法,跟身邊的人不同,點到即止就夠了。」

我又翻到《遺恨傳奇》較後的一段:「而人生之信念,其難以捕捉一如風中之塵埃。當每一天來到他的面前,他覺得自己在向著茫茫冥冥中行進。一切好像就這麼決定了。如今他已不再祈求安穩,亦不祈求精神的超生,如果有什麼可以說的,也許就是一息尚存。無論如何不放棄。無論經過何等山崩地裂的改變仍然提起勇氣活下去,仍然每天起來洗臉、梳頭、行住坐臥,充滿了信心,充滿了意志。」

我將《遺恨傳奇》中這一版面拿到鍾曉陽面前,鍾曉陽二話不說:「這一段《遺恨》不會再有的了。」

二O一四年時,鍾曉陽跟我談過當七O、八O年代香港創作的文壇環境:「我也沒有什麼寫作的同伴,只參加過一次文學營。我曾將小說投稿到《當代文藝》,在拿稿費時見過主編徐速,當時《當代文藝》上讀到許多前輩作家的作品,另外也讀了黃崖、齊桓和劉以鬯的作品,家裏有幾本房東留下的這幾位作家的書。」

可惜的是,齊桓和劉以鬯都在二O一八年去世,我們談到一點劉以鬯的文學,鍾曉陽曾有作品刊登於劉以鬯主編的《星島晚報‧大會堂》和《香港文學》雜誌,她回憶說:「當時我的閱讀經驗,許多是來自報紙副刊。在報紙副刊可以看到劉以鬯先生的作品。回想起來,劉以鬯的《對倒》印象較深,小說的文字很流暢,手法新鮮,一點也不會過時。我是因為參與王家衛電影《花樣年華》的故事和中文字幕,王家衛叫我看的。」


後話

二O一四年,鍾曉陽以新作〈哀傷書〉續寫一九八六年的小說〈哀歌〉,兩個中篇小說,合成一冊《哀傷紀》,恰恰趕上了當年的香港書展。

鍾曉陽面對幾十年的材料,寫了五年,改完又改,每一稿都大不同,到最後一稿就十分趕急,只有幾個月時間,因為二O一三年底天地圖書的負責人跟鍾曉陽說,明年七月香港書展,黃碧雲和鍾曉陽來一次重頭的對談講座,書要在講座前印出來,於是鍾曉陽天天都在趕,從頭又重寫。終於趕及。那一年,黃碧雲推出《微喜重行》,鍾曉陽推出《哀傷紀》。

四年過後,鍾曉陽完成了《遺恨傳奇》的重寫,書名改為《遺恨》,這一次沒有人催促鍾曉陽要快馬加鞭,而是自發進行,花三年完成,不趕書展,也沒有推出港版,一切但求簡單,由新經典文化獨家出版。鍾曉陽由美國出發赴七年多沒有重訪的台灣,面對新知舊雨,感受到讀者的熱情。六月底轉來香港,與香港中文大學黃念欣教授在尖沙嘴商務印書館已有一場對談,全場滿座,相對於二O一四年的香港書展講座,這次「是是非非恩恩怨怨都是我——鍾曉陽重說一段遺恨」的座談,與讀者靠近一點,比較親切。

到最後,未來有什麼要做?鍾曉陽說:「我會看董啟章的《愛妻》。」

(標題為編輯所擬,原題:此恨綿綿無絕期:鍾曉陽)

《明報》二O一八年七月一日)

鍾曉陽

一九六二年十二月,出生於廣州,旋即隨父母移居香港。美國安雅堡(Ann Arbor)密西根大學畢業,主修電影與電視欣賞。十五歲開始寫作,以小說〈病〉獲香港第五屆青年文學獎小說初級組推薦獎。十七歲那年暑假跟母親回瀋陽,不久開始寫小說〈妾住長城外〉,之後與〈停車暫借問〉、〈卻遺枕函淚〉結集為「趙寧靜的傳奇」三部曲《停車暫借問》,出版後轟動文壇,讓整個華文世界為之驚艷,獲「張愛玲的繼承者」讚譽。

參與過多部香港電影文字創作。與林夕、周耀輝等同被列為香港第五代的詞人。知名的《最愛》(張艾嘉原唱)、《是這樣的》(《阿飛正傳》片尾曲,梅艷芳主唱)。還有黃韻玲的《事情本來就是這樣》、黃耀明的《咖啡杯裏的風光》等,以及《花樣年華》、《2046》故事對白編寫。

作品另有短篇小說集《流年》(1983)、《愛妻》(1986)、《哀歌》(1986)、《燃燒之後》(1992),散文與新詩合集《細說》(1983),長篇小說《遺恨傳奇》(1996),詩集《槁木死灰集》(1997)。曾停筆十年,二OO七年重新在香港《明報》發表散文。二O一四年推出全新作品《哀傷紀》,續寫了十八年前,二十四歲時出手的神樣作《哀歌》。二O一八年,將唯一長篇創作《遺恨傳奇》全部翻新,更名為《遺恨》。

《明報》二O一八年七月一日)

2018年7月6日 星期五

悼馬覺

沉痛哀悼

我們敬愛的香港詩人馬覺先生於2018年6月23日凌晨2時30分在伊利沙伯醫院逝世。

「孤獨的華光已點燃,堂堂的詩的國度已被普照,繁多的生命在靜寂中在每一刻復甦,而我和你在其中又算得是甚麼?」

馬覺(1943-2018),香港詩人,本名曹殷,另有筆名阿覺、邁敬開、苒航等。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一九五O年代開始寫詩,一九六O年代初涉足香港文壇,早期作品散見台灣《創世紀》和香港《中國學生周報》、《盤古》、《秋螢》、《羅盤》及《詩風》等刊物。部分詩作收入《七十年代詩選》、《當代詩人情詩選》、《香港當代詩選》、《香港新詩》等選集。晚年重新活躍於香港詩壇,其詩作散見《聲韻詩刊》、《字花》、《城市文藝》、《香港文學》、《香港作家》、《圓桌詩刊》等。著有詩集《馬覺詩選》及其復刻版《義裏混沌暗雷開》。

馬覺曾於《聲韻詩刊》第三十期發表「狂飆風眼:七十年代系列專輯」,並親自撰寫序言: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是我一生的狂飆風眼。不設底線,也無上限。每一日都是沉淪,每日都是爆發和滾燙。沒有人知道我怎樣走,沒有人知道我怎樣想。

期間,街頭被狙擊,倉卒成婚,兩個兒子的出生,國內『文革』造成的困局與混亂。此外,也被當時港英『政治部』以『商業調查課』名義傳召。最後,傳來恩師唐君毅先生死訊。一一看似微弱,對我都成莫名巨浪。

個人生命雖說單一、有限,但觸及之處,無人想像處,都可以無涯無岸。」

《聲韻詩刊Voice & Verse Poetry Magazine》二O一八年六月廿八日)


Ping Hing Kam臉書二O一八年六月廿八日)

長鬚的馬覺

Ping Hing Kam臉書二O一八年六月廿八日)


盧澤漢臉書二O一八年六月廿九日)


Chu Sai Fai臉書二O一八年六月三十日)


黎漢傑臉書二O一八年六月廿八日)


黎漢傑臉書二O一八年六月廿八日)


黎漢傑臉書二O一八年六月三十日)

馮偉才說馬覺

六月初與黎漢𠎀去馬覺家裏探望他,當時已見他因肺氣腫在家插著喉和我們見面,想不到三個星期後便去世。馬覺很早便在《中國學生周報》發表現代詩,是一個早有才氣的年輕詩人。後來聽他講起他的生活經歷,感到人的一生都受到命運播弄,要來的總也逃不掉。

當年編《新晚報•星海》與馬覺因投稿而認識,之後多年沒聯絡。2015年七月初,《馬覺詩選》以《義裏渾沌暗雷開》為新書名修訂再版。7月4日在序言書屋舉行新書發佈會,我應邀出席座談,後來把座談內容寫了一篇短文。


從黑暗走出光明的馬覺

馬覺是我的前輩。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見馬覺,是編輯與作者的關係;之前早在不同的刊物上看過他的作品,知道他是一個詩齡頗長的現代派詩人。翻查資料,我編《新晚報.星海》文藝版時,曾刋登過他的五六首詩作。印象中當時他的詩風比較傾向寫實,和他早期的抽象現代主義風格不同。今天已不記得見面時和他談過些甚麽,但印象比較明顯的是他的硬朗的外型,和一種supper ego被壓抑著的那種感覺。三十多年後和他重遇時,我沒有直接向他説出後面那種感覺,只是以他當時的外型作暗暗的比喻。後來他的生活經歷和一度的陷入瘋狂狀態,於我,或者他的一些朋友,似乎也不是那麼不可思議。

今天的馬覺,誠如他自己説的,跟以往已有180度的轉變。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眼神中雖然仍有一股英氣,但説起話來低沉而緩慢,有時候夾雜一點禪意──他説他近年向佛心態甚濃。

新書發佈會在序言書屋舉行,主持的是石磬出版社/聲韻詩刊的西草。

馬覺進入香港文壇的時候,正是香港新一代詩人崛起的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當時是香港現代主義詩風的發展期;香港現代主義思潮由《香港時報.淺水灣》副刊、《中國學生周報.詩之頁》,再到《文藝新潮》,以及《好望角》等刊物的摧生和推介,使到香港詩壇湧現了一批現代主義風格的詩人。這群年青詩人爭相仿效歐美現代主義詩風,尤其波特萊爾、藍波、艾略特等現代主義/象徵主義詩人,思潮上則有存在主義的影響。而大陸一些現代主義詩人的風格,也在香港得到繼承和發揚,加上與台灣現代主義詩人的互相交流,都深深地影響著這一代香港詩人。

當時的馬覺,就是在那個背景之下出來的現代派詩人,也是那時期的多產詩人,其詩作發表在《中國學生週報》、《文藝新潮》、《淺水灣》、《好望角》等刊物上。很自然地,他的現代主義風格與當時的現代主義思潮和存在主義的人生觀分不開。他的詩,充滿了現代派新詩常常看到的一些意象,並且受到文壇的注視。然而,從他當時發表的詩作看來,卻是橫的移植多於縱的繼承,所以當時他的詩曾被認為過於歐化和難解。

在重印的《馬覺詩選》修訂版《義裏渾沌暗雷開》中,收了他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尤其是1965至1967年間的詩作,從中可以看出那種歐洲現代主義詩風的影響。由於時間關係,我沒有詳細討論他的詩,我只是把其中一個值得關注的現象與大家分享:在馬覺那段時期的詩中,有一個很重耍的意象貫穿了他的大部分作品,那就是「 黑暗」。在現代詩中,「黑暗」作為一個意象,代表了許多東西:寂寞,虛無,孤獨,廢墟,崩壞,腐朽,憂鬱,悲觀,感傷,癰苦,悲劇,沉重,死亡等。由此可見,如果從作品中探討作者的世界觀和人生觀,我們可以說,馬覺那個時期生活得並不快樂,而且是孤獨和自我的。這可解釋了他在詩壇獨立特行,獨來獨往的個性。當然,這也跟他的寫作習慣有關,因為通常他是深夜才寫作的。在深夜中,黑暗既是自然現象,又是作者的視角。這種自然現象在詩人眼中,卻是心靈開放和抒解的時刻。

對於詩中所描繪的黑暗,固然跟當時中國大陸的文革背景有關,但同時也不能忽視作者的心境。我在座談會上舉了兩首詩作例子(《滲入》和《存在的壓力》),不約而同地,都可以看到詩人對黑暗意象的執著,以及對光明到來的既期待又懷疑的態度。而詩人筆下的黑暗,基本上貫串了《馬覺詩選》(或修訂版的《義裏渾沌暗雷開》)大部份詩作。

當年的《馬覺詩選》是作者自費出版,全書78頁,分兩輯,收35首短詩和6首長詩。新版重新修訂過,並加入兩首新作,仍然保留了他的編後話:「死亡後的新生和黑夜之後的復旦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我需要生命的真正光彩和振奮……」寫下那些詩句差不多五十年後,回首自己的經歷,也許連作者自己都想像不到,他竟有一段長時間處於黑暗之中不能自拔。今天的世界,在他看來有種雨過天青的感覺,人也開朗了不少,這可從他近期的詩風比較淺白易懂中領會得到。

馬覺沒有正面地回應我對他當時黑暗心境的描述,但他說了一個大學時期曾經自殺的故事。他多次強調今天的馬覺和當時已有180度轉變。

Wai Choi Fung臉書二O一八年六月廿七日)

關夢南說馬覺

馬覺大概是六十年代的詩人。這個年代的詩人,因為歷史的斷層:只知有五四文學,而不知有三、四十年代詩歌及後來萌芽的現代派,不少人沉溺創作,但找不到一個發展的方向。力匡、燕歸來,李素及徐速的詩當時為年輕人傳誦,今日再讀,內容和詩體無疑是時代的倒退。馬覺與上述諸人不同,他舉的卻是「現代主義」的大旗,甚麼是現代主義,他讀得深,卻走不出來。1965年他自資出版的《馬覺詩選》,我認真翻看過一次,卻無法找出一首清新的、自圓其說的作品。表面繁富的意象、潛意識的流動,背後是自我紏纏不清的思考。再加上歐化的文字,有時令人不忍卒讀。但他當時卻是「名家」,談六十年代香港詩人,馬覺無疑佔一席位。這一席,若說是作品奠定,無寧說是時代的禮遇。七、八十年代,傳聞馬覺精神異常,生活不好過。他甚至做過澡堂拿毛巾的侍應,詩自然也不能寫了。1992年我編文藝氣象,聞馬覺復原了,並在長洲教書,於是高興地約他飲茶並寫稿。想不到不久他的精神又出了問題……奇蹟地,後來又好了。但與之談文論藝,總覺得他有近十五年失去的時間,一直難以尋回。二千年後,文學由主流走向碎片、多元,我想他更加難以適應了。近十年我們已不再通電話了,得知他離世,有點可惜,又有點悲哀。文學創作如不用條命去寫,難有驚心動魄的作品;然一旦深陷難以自拔,再回頭已是百年身。更加弔詭的是:有時你用條命去寫,也未必得到一個「虛名」。寫詩,馬覺其實生於一個最好的時代,亦復最混沌的時代。

Kwan Muk Nam臉書二O一八年六月廿八日)

懷念馬覺老師
岑文勁






頓感人生更加無常,倍感身邊人要更加珍惜!

人總是在失去某些東西才原諒别人,才知道自己的錯失,想補够但已經太遲了,甚至已經無力挽回!

每一天都充滿著悲傷與苦難,每一天也充滿著晴朗與灰暗的雲天。

和馬覺老師有缘見過幾次面,老師投稿都是一字一字手抄寄稿來。老師是文學雜誌顧問,對談中言語不多,只是在背後默默支持。從馬覺詩集《義裹渾沌暗雷開》中的詩中感覺詩人前期的詩更有詩質的現代感,不是一些陳套過時的詩句而更多的是鮮活有自己特色獨創的現代詩。一一雖然對馬覺詩人的詩並未深究透徹。

每一天都充滿著人生的變數,每一天充滿著不幸與變幻,每一天都充滿著快樂和悲傷的陽光,我們都這樣走過來,也只能這樣走過來。……

2018年6月28日

岑文勁臉書二O一八年六月廿八日)

《蕉風》裏的馬覺
許定銘

馬覺給《蕉風》編輯的公開信

在《蕉風》裏尋找柏雄作品的同時,發現很多朋友都在那裏發表文章,我順手把馬覺和盧文敏的整理一下。

馬覺當年在《蕉風》發表的詩作有〈藏匿〉、〈事件〉、〈閃耀〉和〈異象〉,是一九六五至六六年間的創作,特別是二百多行長詩〈異象〉,詩人以其獨特的視角透視人間的異象,是《馬覺詩選》(自印本,一九六七)的壓卷之作。

馬覺是香港連續發表新詩創作超過五十年的少數詩人之一,我一九六二年初涉文壇已不時讀到他的現代詩,卻很少讀到他詩創作以外的作品。但一九六七年三月的《蕉風》總第一七三期,卻發現了馬覺繙譯A.E.W. 糜純的短篇小說〈鎖匙〉,那是篇以西班牙作背景的推理小說,情節離奇曲折而吸引,譯得不錯。

《蕉風》自第一七四期起,由十六開本縮至三十二開本,篇幅少了百分之三十,同時亦少用了香港方面的稿件。詩人馬覺於一七七期給編者寄了公開信〈不要劃分界線〉。他覺得:自從《蕉風》改版後,港台作者的文章多被擯棄於門外,大部分刊用星馬方面作家的作品,在此世界大同的時代,此舉實在是開倒車。「互相歧視和狹隘的地方主義思想實不應在文藝的國度中出現,文藝國度中亦根本沒有種族、階級和利害的觀念。對於一塊待耕的文藝園地,我們實不應劃分界線而應大家一同合力耕耘,收獲的美好則是意料中事……」

對於馬覺義正嚴詞的指責,編者隨即在信邊回應說:《蕉風》是馬來西亞刊物,應以本地作者為重心,在鼓勵本地作者創作之餘,其實也很歡迎外地優秀的作品……。其後的一七八期,再刊出作家梁園的〈致馬覺先生〉,强調《蕉風》中的作品能「馬來西亞化」是非常正確的……。

關於民族主義和地方主義的論戰,我僅讀到這幾篇,不知以後還有沒有續論?不過,這以後,《蕉風》上的港台作品少了很多卻是事實。

閉關重出的馬覺
許定銘


香港現代詩壇上具五十年詩齡而仍在創作的詩人不多,隨意數數只有不老的頑童蔡炎培,還不斷在報刊上吟哦着;少年時已開着燦爛《詩朶》的崑南,以「藍子」揚名的西西,食鵝肝飲紅酒的戴天,沈醉電影的金炳興,佇望「玲瓏」的羊城,很婪很藍的《藍色獸》羈魂,似乎都冬眠去了。然而,近日卻經常見到閉關重出的馬覺不斷發表久別的詩作,真是高興!

馬覺(一九四三~二O一八)是一九五O年代開始寫詩的,我一九六O年代初涉足香港文壇,《中國學生周報》、《阡陌》、《好望角》、《盤古》、《風格》……上都常讀到馬覺的詩篇,不知何故,自一九九O年代起,馬覺卻似從人間蒸發,不再創作,直到去歲末,馬覺竟又重掌謬司的靈氣,默默的回來了。

一九六七年,他為紀念創作十年,自費出了本《馬覺詩選》,全書僅七十八頁,書分兩輯,收短詩三十五首和長詩六首。他在編後話中曾說「我難以想像假如我的生命和世界沒有了詩,那將會是如何枯燥暗淡!」又說:「死亡後的新生和黑夜之後的復旦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我需要生命的真正光彩和振奮……」馬覺停筆二十多年後,從閉關的洞穴中出來,重踏人生的旅途,雖然今年已屆七十高齡,不過,人生另有光彩的一頁,除了埋首創作,寫寫他這二十年的閉關心得也是很有意義的!

2018年6月18日 星期一

悼劉以鬯


黃淑嫻臉書二O一八年六月十八日)

黃勁輝臉書二O一八年六月十三日)

黃淑嫻臉書二O一八年六月九日)

黃淑嫻臉書二O一八年六月九日)

永遠懷念劉以鬯:文壇泰斗別江湖潮濕記憶一百年
黃勁輝


劉以鬯在寫作,案頭放置着自己心愛的模型玩具

劉太告知,我最尊敬的老師走了,百感交集。

這麼重要的一代宗師,在香港陰晴不定的下午,離開我們了。

劉以鬯文學,不單影響著香港戰後至今幾代文人,幾部蜚聲國際的香港電影亦受到啓發。可以說,他的文學魅力四射,涉透到香港不同階層之中,構成了香港藝術和香港文化的一部分。

如果布拉格的代表是卡夫卡,香港的代表就是劉以鬯。

香港文化有一種價值,叫做「劉以鬯價值」。劉以鬯一百年的文學生涯,就是一種抗命的精神。他,代表着一種不屈服於權威,不聽命於潮流,不受制於時代的理想主義。

劉以鬯一生忠於藝術,堅持理想,毋懼大時代的起落變化,憑藉個人,改變世界。劉以鬯這麼迷人的奮鬥魅力,在文化藝術上的創新,伴隨着由漁港發展為國際金融中心的背景,譜寫成香港歷史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劉以鬯是出生於上海,但是我們奉他為香港作家。其中一個原因是他融入了島的文化,摒棄了大陸文化。島,近於水,靈性,靈活,海納百川,川流不息,游刃自如,自由靈巧。香港之所以獨特,正具備島的特性。在地理上,香港遠離北京上海為核心的文化圈,是邊陲的小島。小島具有別於大片陸地的封閉文化,更傾向海洋式的包容文化;香港屬英治時期的殖民地,變成中西文化角力的重要場所。劉以鬯編《香港短篇小說選:五十年代》序言中指出,實際上,香港有趣之處在於有不少作家是「腳踩兩家船」,有些文藝工作者吃兩家茶禮,或向政治靠攏,或向商業靠攏,卻沒有忘記追求藝術性。種種表面看似壁壘分明的對立面,在香港這種混雜文化與包容文化下,文藝工作者往往左右逢源,化矛盾於無形,通通都是島的靈活與智慧。劉以鬯走過他的一生,示範了如何運用島的智慧,在高度資本主義的香港城市,成為一位藝術家。

文學的傳承

其一,劉以鬯是一位超然於政治的藝術家。我訪問廣州學者許翼心得知,曾有人提議邀請劉以鬯先生做政協,但是劉先生一口拒絕。而劉先生接受《香港文學》擔任總編輯,只因為他想以香港為橋樑,連繫世界華文。為了文學,為了藝術,他才擔任這個工作。這種價值,就是香港的傲骨。

其二,劉以鬯從上海到香港,從中心走到邊緣,發現香港高度資本主義的城市,發展文學頗困難。但是他一直純粹以寫作為職業,不靠攏任何機構生活,最高峰時期一天寫十三個專欄。大量生產下,他仍不放棄追求文學藝術的心,他發明了一種在寫作上精神分裂的方法:日間寫娛人作品,夜晚寫娛己作品,並以「商業文學」和「嚴肅文學」稱之,將謀生的寫作與藝術的創作分割開來。但是後來也斯發現,劉以鬯的嚴肅文學,其實都是先在報紙連載的商業文學,然後才大量刪改成藝術文學出版。所以他的作品,其實是娛人娛己,雅俗共賞。這種策略下的寫作,讓我們看到香港文學的靈活性。雅俗共賞,充分展現香港人靈活的性格,是香港文學的特色。

劉以鬯原名劉同繹,字昌年,「劉以鬯」這個主要筆名以外,還有藍瑙、葛里哥、林荷苓、太平山人等。一九一八年十二月十七日生於上海,祖籍浙江鎮海。他雖然出生於上海,卻是一手將當時中國剛剛起步的現代主義文化,帶來香港。一九六O年代中國大陸政局動盪,現代主義受到左翼文學思潮排擠的日子,華文現代主義借着劉以鬯的手,在香港落地開花。他扮演着一個承先啓後的重要角色,由上海摩登,發展為香港摩登。

劉以鬯的成長年代,可以說是二十世紀上海消費都會最繁盛的時代。三O至四O年代上海,是中國都會消費文化最發達的黃金時代。交通運輸、建築外貌、娛樂消閒、衣裝服飾、煙酒飲食……構成一種嶄新的華洋雜處的生活哲學和都市文化。其中鴛鴦蝴蝶派與現代派,可算是孕育自當時上海都會文化的新文學作品。過去對上海大都會文化與文學的各種分析研究不少,往往忽略了劉以鬯在上海時期的貢獻。僅在一本文化資料整理的書籍《上海的美麗時光》(2009)中,曾約略提及過劉以鬯和懷正文化社。經過細心考證,劉以鬯的文學生命,正正孕育於上海。上海聖約翰大學(由外國教會所辦)就讀期間,劉以鬯早已深受西方文化薰陶,入學後上課第一本小說就是狄更斯的英文原著,其他有關意識流小說或西方文學經典諸如《尤利西斯》,都是在大學期間閱讀。少年時已接觸大量西方文化與生活,當時電影非常流行,他更經常出入上海的娛樂場所與電影院,對電影有濃厚的興趣。連一九四一年的大學畢業,都是在當時上海最大的大光明戲院舉行。一九四二年劉以鬯隻身到重慶避難,先後在《國民公報》及《掃蕩報》編副刊。一九四五年他返回上海,先在《和平日報》以主筆名義編副刊,然後開辦懷正文化社,在短短三年間,先後出版徐訏《風蕭蕭》(1946)、姚雪垠《姚雪垠創作集》(1947)、戴望舒所譯《惡之華掇英》(1947)、熊佛西《鐵花》(1947)及田濤《邊外》(1947)等書。上海的成長背景,使劉以鬯汲取了西方現代主義的思想與美學。

一九六二年,劉以鬯在香港寫作《酒徒》,是學術界公認的華文第一部意識流長篇小說,比大陸和台灣要早。五O年代戰後西方學術界回顧意識流小說發展成為潮流,《酒徒》可以說承接當時西方的文藝思潮,使華文發展與世界同步。但是西方運用意識流是跟拼音文字有關,而方塊字是重視覺多於聲音。《酒徒》主要克服的問題,是如何用華文寫作意識流小說。劉以鬯汲取上海新感覺派穆時英的方法,參考愛爾蘭作家喬伊斯的意識流手法,重新研究華文語言的特性,最終他自創六種「語言模式」,發展了一套全新的華文語言系統,能準確表達人物內心由清醒的意識層到混亂的潛意識之間,層層複雜的變化,歎為觀止,成為華文文學經典。

推廣文學的另類方式


除了個人創作上的承先,劉以鬯作為編輯獨具慧眼,對於香港新一代的啓後,居功至偉。他曾經在〈從《淺水灣》到《大會堂》〉的文章,談到自己「認稿不認人」、「不問左中右」的選稿原則。開放的態度讓他發掘到當時年輕的也斯、西西,更竭力為他們開闢專欄。但是這種純文藝並不討好大眾,老闆更不高興見到。劉以鬯幾乎每期不斷畫版,老闆不注意時,將年輕作家的純文藝放在當眼位置。老闆不高興時,則偷偷放在掌相占卜旁邊,蒙混過關。依靠這種靈活手法,以弱勝強,為香港現代文學埋下種子。

多年來,劉以鬯一邊寫作現代文學,一邊在多間報館主編副刊,大量推介現代主義文學與理論,包括《香港時報》「淺水灣」、《香港快報》「快活谷」、《快報》的「快活林」與「快趣」、《星島晚報》「大會堂」等。六十五歲時,劉以鬯創辦《香港文學》雜誌,提攜了六O後與七O後香港作家,可說一手促成了香港幾代本土作家的成長。劉以鬯承先啔後,是香港現代主義發展的基石。

察看香港電影與文學的互動

論劉以鬯文學的藝術魅力與價值,其中最為人樂道是香港導演王家衛電影《花樣年華》。梁朝偉更憑該片獲得康城影帝的殊榮,蜚聲國際。劉以鬯文學作品《對倒》啔發王家衛電影《花樣年華》,坊間很多人以為兩者關係是來自內容上的改編,實際上兩者的關係是來自音樂結構,是形式上的啔發。我們看到劉以鬯文學的特色,如何幫助香港電影,走向世界。

另一個較少人注意的是,我參與編寫杜琪峯導演的電影《奪命金》,當中何韻詩飾演的銀行客戶經理一節,形式上受劉以鬯《他有一把鋒利的小刀》的啔發。該電影先後榮獲台北金馬獎等中港台三地的「最佳編劇」殊榮,並且奪得亞太影展「最佳電影」。可見劉以鬯文學的力量,具有跨越媒體的藝術特性,更有跨越本土,走向世界的魅力。劉以鬯的作品同樣不限於香港,自一九八八年《對倒》翻譯成英語,他的作品先後翻成多種語言,包括日語、法語、意大利語、法蘭德斯語、葡萄牙語等。最近亦有《酒徒》英譯計劃。

如果香港文學有獨特的文化特色,能夠在世界佔一席位,電影跨文化的世界語言特性,可否幫助文學走出去呢?二OO九至二O一五年長達六年時間,我為劉以鬯拍攝文學家紀錄片《1918》,就是在這個語境底下。我認為最大的挑戰之一,就是如何界定這種跨媒體實驗的成功與否?一部成功的香港文學家紀錄片的定義,不僅可以為熟悉香港文學的讀者看得明白,連沒有看過該作品或不認識該作家的華人都能看得入神。最後,連完全不懂華文的人,甚至從未來過香港,不知香港文化的外國人,通過紀錄影片,可以認識香港文學,認識香港文化。

《劉以鬯:1918》和《也斯:東西》兩齣紀錄片,其實我是同期開拍,同期完成。二O一六年三月至六月期間在香港公映,公映期間的場次反應很好,《1918》更有多場全爆滿。其實影片最先在二O一五年十二月於台灣環島公映,頗獲好評。影院公映之後,台灣大專及文化界邀請我帶着兩部影片,環島巡迴演講,其間有的大學更斥資放映,先後遊歷國立臺灣大學(台北)、國立清華大學(新竹)、中興大學(台中)、靜宜大學(台中)、國立成功大學(台南),同時應邀成為二O一六年台北文學季壓軸活動講者。同年四月在澳門有放映兩片,六月在新加坡舊國會大廈亦有放映兩片,設有映後談與公開講座。這些東南亞之行的經驗,讓我有一個好好反思香港文學與香港文化的前途和位置。

劉以鬯留給讀者的珍寶

香港觀眾的反應,是教我喜出望外的。以香港文學家為主角,用電影長片規格來拍攝及放映,在香港電影史上是很新的類型。很多觀眾反而鼓舞了我和團隊,這麼多年的堅持是得到欣慰的。不少觀眾因為這兩齣電影,更深入認識這兩位香港文學家和香港文學。透過電影推廣文學的策略,算是得到一點肯定。後來受到香港大學等不同大專院校邀請放映或講座,先後獲得香港藝術發展局、「香港文學節」、「明報小作家培訓計劃」等活動邀請放映,其中亦有嶺南大學的長者包場。可見觀眾層面的廣泛,長幼不分,階層不一。文學在香港雖然邊緣,但是其內涵是豐富有趣,充滿本地思想和文化。通過紀錄片的推廣,有助向大眾市民推廣香港文學。隨着現今香港市民品味提升,觀眾更關心本地文化,這種有文化素質的電影可以吸納更廣泛的香港觀眾。

美國賓夕法尼亞州大學放映時,當地觀眾對香港歷史很感興趣。東南亞之行,讓我感到香港文學的邊緣性。很多台灣年輕一代,他們通過紀錄片,才認識原來香港有一位這麼厲害的作家。有些台灣影評人從來不知王家衛導演的一個重要靈感泉源是——劉以鬯。他們紛紛找劉以鬯的作品來讀,並翻看王家衛的《花樣年華》與《2046》,有不少新的發現。因應紀錄片在台灣公映,亦成功爭取行人出版社支持出版台版《酒徒》、《對倒》,讓更多台灣讀者認識劉以鬯。新加坡更有很多觀眾喜歡《1918》中新加坡片段,讓他們發現香港作家與新加坡的連繫。有些觀眾更直言,一直懷疑香港文化水平不高,影片令他們對香港有耳目一新的看法。

我們讀劉以鬯的作品會發現,愈後期的作品,劉以鬯的香港情感愈濃烈。中篇小說《過去的日子》以半自傳形式紀錄了一位作家從上海、星馬到香港輾轉奔波的前半生個人經歷,思考大時代變遷與文學家個人掙扎的關係,末處刻劃了劉以鬯面對定居香港的抉擇,躊躇滿志,患得患失。微型小說〈動亂〉(1968)以死物角度記述香港六O年代暴動,作家以新穎手法,回應時事變化,發人深省。中篇小說《鏡子裏的鏡子》(1969)運用多重意象互相重疊的手法,描寫一位在中環工作的小企業老闆內心世界。劉以鬯敏銳的目光,關心這些香港商業社會繁榮背後,人際關係的疏離與個人的孤獨。長篇小說《島與半島》(1973-75)受到美國作家杜斯.帕索斯《美國》三部曲的啔發,運用即興回應報紙時事的新聞體方式寫作。這本作品混合使用寫實與虛構手法處理新聞材料,勾勒香港的歷史面貌,是一部較少人注意的野心之作。用今日眼光重看劉以鬯小說,可以看到不少香港舊有的社會情懷,這些都是劉以鬯留給讀者的豐富而寶貴的香港資產。

劉以鬯文學研究其實不囿於香港本地,而是更多不同國家地方的學者參與。二OO九年,我當時與梁秉鈞教授召集之下,舉辦「劉以鬯與香港現代主義」學術研討會,是歷來首次以劉以鬯為研究對象的學術會議。與會學者分別來自內地、香港及日本。大多數研究不再停留於單篇作品的藝術分析,而是傾向劉以鬯作品綜合性的研究與討論,研究方向有傳承與意義,藝術手法的轉化與創新,以及劉以鬯作品的影響與比較。二O一O年,會上發表的文章經修繕後輯成《劉以鬯與香港現代主義》一書,是為劉以鬯學術研究重要專著。劉以鬯研究,逐漸成為一門超越香港文學範疇的學問。

航向世界

劉以鬯研究,在前人努力下,已對他經典作品的藝術元素,有頗深入的研究。展望劉以鬯研究,未來更需要着力的是媒體與文化方面的研究。尤其近年「出土」更多劉以鬯的作品,這些作品大多雅俗共賞,甚至有些是暢銷的流行小說或三毫子小說。在嚴肅的藝術規訓以外,我們需要更多香港歷史、文化意義上重看這批作品。例如二O一一年出版原刊於《快報》的《吧女》(1964),讓我們看到當時妓女的生活,她們受到各種虛偽鄰居的歧視與偷窺,都是社會看不到的陰暗一面。二O一六年出版原載於《星島晚報》的《香港居》(1960),深入描寫了當時香港的包租文化。我們可以看到香港五O至六O年代業主、二房客與三房東之間的微妙關係與心態,「親密」居住環境下住客與住客之間,在生活上如何互相影響,互相容忍,互相吵架。香港居住環境下種種扭曲的生態,放諸由「籠民年代」過渡到今日的「劏房年代」,極具趣味和意義,是反思香港歷史與文化重要的材料。

劉以鬯一百年,代表着香港文學精神的不朽和傳承。我帶着不卑不亢的姿態,向海外介紹香港文學、香港電影、香港文化。劉以鬯作品不僅僅是一種藝術,而是代表着香港文化的一種品味,可以作為世界認識香港文化的一個窗口。香港是一個國際金融中心,但是一個文明的國際都會,更需要有自己的語言、文字和文化。如果我們遊歷布拉格,會想起卡夫卡;我希望將來世界各地的遊人來香港,會知道我們有一位傑出作家──劉以鬯。

(作者寫於六月九日)

(原刊《明報》二O一八年六月十日。刊出時,題目被編輯改成〈一同尋回百載潮濕記憶〉,現恢復作者原題。)

劉以鬯的文學遺傳
文:董啟章
編輯:彭月

劉以鬯,《1918》劇照。(創意文化工作室提供)

《對倒》作者:劉以鬯 出版:獲益/香港,2000

我和劉以鬯先生只有數面之緣,全都是在文學活動上。每次知道前輩在場,也會主動上前打招呼。每次他都以懇切的神情,勉勵我要繼續努力創作。我跟先生的個人交接很少,但在精神上,他是我的香港文學啟蒙者,無論是閱讀上的還是創作上的。我是到了大學時代(八十年代下半)才知道有香港文學的存在,才認識到香港也有文學作家。當時接觸到的三大代表人物,就是劉以鬯、西西和也斯。《酒徒》、《我城》和《剪紙》,也就成為了我心目中香港文學的三座神山。

其中劉以鬯令我感到特別驚訝的,是他本來並不是香港人,而是來自上海。但是,讀他的作品卻完全不會懷疑那不是一個地道香港作家的文筆。雖然他的小說也常常提到童年和青年時代在內地的生活,甚至滲入一股強烈的南洋風情(他曾經在新加坡工作和居住),但這些異於香港的成分,卻和本地生活經驗毫無隔閡地並置和融合,形成了一種複雜的質感和多重的視覺。這絕不是今天簡化的「本土」標籤可以涵蓋和解釋的。

香港文學基因

劉以鬯作為「香港作家」具有雙重意義。一方面,他雖然是南來文人,但完全融入地道文化和生活,以香港作家的身分寫作,並且在編輯的位置上竭力推廣香港文學。另一方面,他很有意識地以「香港」為他小說的描寫對象,從微觀的日常生活細節,到宏觀的城市發展,都有鮮活的刻劃和獨到的呈現。所以,到今天我們所有的文學後人,都會一致地把劉以鬯先生作為「我們的作家」去敬重、去懷念。但我認為,我們不要忘記他的特殊背景,因為這也是香港文學本身的特殊背景。甚至可以說,這當中藏有香港文學的基因。

這種香港文學基因,我們可以往劉以鬯的作品中追尋。《酒徒》固然是他最經典的長篇,但最鮮明地呈現出基因結構的,應該是一九七二年的《對倒》。《對倒》分為長篇和短篇兩個版本,兩者就創作意念來說沒有分別──以集郵學的「對倒」(兩枚郵票正反相連)為意念,以雙線交錯的手法,描寫互不相識的兩位主角某天生活的對照。在這部小說中,可以提取出來的對照點可謂層層遞進,揭之不盡。最表面的是男性(淳于白)與女性(亞杏)、長者與少年、衰老與青春、理性與感性、道德與欲望、外來(南來男主角)與本土(土生女主角)、過去與未來等。這些對立的特性分別派發在兩個主角身上。但是,另有一系列的對照點,卻是同時出現在兩位主角身上的,例如現實與理想(想像)、外在與內在、物質與心靈、集體(社會)與個人、他人與自我等。從更高的角度審視劉以鬯的書寫,又顯現出另一層次的對照點——嚴肅與通俗、傳統與現代、創新與繼承、西方與中國、大陸與海外(香港、南洋)、外來與本土、形式與內容、寫實與虛構、藝術與生活等。這三層的雙線結構,從單篇《對倒》中互相交纏,上升到劉以鬯書寫的整體,再而擴展至整個香港文學,形成了美妙的雙螺旋鍵結,也即是上面說的香港文學基因。

香港文學的特徵


我們不妨把劉以鬯的小說,讀成香港文學的基因圖譜。基因結構的根本形態,就是非單一的雙螺旋糾纏。永恆對照的二元線索,以多重組合的代碼互相配對,衍生出新的信息和意義,情况就像DNA雙螺旋通過不同的鹼基排序和鍵結,製造出複雜多變的有機物質、細胞、器官,甚至於整個身體。而男女染色體的結合,又衍生出完全不同的新個體。劉以鬯的作品說明了,創造力本身就是這樣的對照重組,而《對倒》非常精妙地演示出這個根本道理。所以,劉以鬯的非香港背景和經驗,不是可以忽視或者排除的偶然。不是「雖然他來自內地,但卻(全盤地)變得很香港」;而是,「他之所以很香港,(局部地)因為他來自內地」。劉以鬯文學的雙(多)重性和對倒性,建基於他的時空移動(遷徙)經驗,以及由此而來的開放和包容。而這就是香港文學的特徵。

雙城對倒的必然

我絕不是說,香港作家要有內地背景,或者香港作家都受到內地文學影響。只要看看也斯,看看西西,看看在香港成長的本地作家,我們也可以看到上面所說的香港文學特徵──雙螺旋基因的繼承──只是側重點可能有所不同。甚至是戰前的作家,香港文學開創期的一代,他們的文學基因也不可能是單一的、沒有對照結構的。侶倫、謝晨光、張吻冰那一代,立足的地方雖然是香港這個南方小島,但參照的卻是全國性的現代白話文文學,特別側重於上海的現代派,而上海的現代派又跟西方現代文學有所參照。由此觀之,劉以鬯之來自上海,是這個「雙城對倒」的必然了。

個人作品中的時代標記

劉以鬯先生接近百歲高壽,見證了同樣接近一個世紀的香港文學發展。遺傳基因的說法當然不只是強調繼承和不變的一面,也同時包含了演變甚至是突變的可能。所以,戰前一代、戰後至回歸一代(劉以鬯的文學生命期),以至回歸至今的一代,很明顯經歷了多番的變化。但是,無論是怎樣的變化,我們也要切記和警覺,不要輕率地切斷配對的鍵結。正如生命建基於基因的雙螺旋,「對倒」幾近文學的根本模式。「對倒」不是二元對立、黑白分明、互相排斥,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同中有異、異中有同」的鏡像相連。單一而固定的「本土」和「自我」是不成立的,反之(全然的「外來」和「他者」)亦然。

我曾經連續十八年,在中文大學教授「香港文學欣賞」,書目上包括劉以鬯的《對倒》。每個學期的第一次功課,也有一題《對倒》改寫,要求學生模仿《對倒》雙線對照的形式,創作一個當下的故事。十八年來,從回歸之初,千禧的到臨,經歷了不同時代的政治、社會和經濟事件,以及種種科技用品、流行文化和生活風尚的改變,每一年的學生都把自己親身經歷的成長和時代,轉化為小說形式。金融海嘯、自由行、新移民、社區保育、反高鐵、反國教、雨傘運動……這些時代標記都進入他們的作品中,在當中有對立的思想、相異的立場。雖然到最終每人都有自己一面的見解,但至少這是個反思的過程,是個代入不同角度的嘗試。

產生屬於自己的事物

因為是通識科目,學生來自不同學系,大都沒有文學閱讀的背景,更不要說寫作了。但是,多年來我見過無數令人驚喜的功課,就算未能算是優秀的文學作品,也至少是可讀、可思、可感的篇章。這是很多同學第一次寫小說,也很可能是最後一次。這是他們人生中唯一一次的文學創作,而他們在這個獨一無二的創作經驗中跟劉以鬯相遇,實現了另一種的「對倒」。《對倒》是一個神奇匣子。任何人把自己的東西放進這個奇妙的結構中,都可以產生出屬於自己的事物。劉以鬯先生留給我們的,不只是不朽的作品,也是這些作品所代表的,創造世界的形式──雙螺旋黃金結構。

(《明報》二O一八年六月十四日)

董橋悼劉以鬯

劉以鬯創作的《酒徒》成為中國意識流小說經典。

「劉先生一生為人耿直厚道,是當年南來作家之中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一位。我之所以走上傳媒、走上寫作的路途,劉先生的鼓勵太重要了,他給了我發表作品的機會,也帶了我結識許多前輩的緣份。

劉先生帶着早年上海文壇的經歷,來到香港開拓新的文學途徑。他的《酒徒》我最喜愛,也最受影響。那部小說是中國現代文學的里程碑,運用意識流手法比許多西洋作家都成熟,都高妙!那部小說的文字真正為白話文學開闢了一條康莊大道,是美好中文的範本,一定傳世。

在香港這個商業掛帥的地方,劉先生默默的努力終於給香港社會造就了一座精神上的後花園,讓我們有信心在功利主義的喧嘩中抱守一份堅持,一份執着,一份驕傲!」

《蘋果日報》二O一八年六月十日)

晚年劉以鬯印象記
鄭明仁

劉以鬯百歲高齡仙逝,傳媒以大篇幅報道,顯見劉公在香港文壇的重要性。我和劉以鬯夫婦相識於二〇一三年,是鑪峰雅集會長羅琅介紹給大家認識。其實,我早已認識劉公,只是不敢高攀。劉公比我早十年定居太古城,據說他是以稿費「一炮過」買下太古城單位,一住就是幾十年。劉公劉太經常結伴在太古城歎茶,歎完茶兩人便「分道揚鑣」,劉太到商場超市閒逛,劉公到商場的文具店賞「卡」,生日卡、聖誕卡、各種各樣的祝賀卡,看得心花怒放,劉公一直對圖案設計很有研究,從早年收集郵票,到後期的印刷品設計,他都有濃厚興趣。文具店店主許先生知他是大作家,也就任由他在店內細心欣賞,不敢騷擾他。

太古城附近康怡廣場的商務書店,也是劉公常到的地方,書架上有一行專放劉以鬯的著作,劉公像巡視店務一樣,每周總有三幾次在康怡商務出現,離開前不會忘記買一張卡帶回家。店員見有讀者買劉公的書,有時會溫馨提示:「劉先生常來這裏。」似在暗示下次可碰碰運氣來找劉公簽名。

太古城商場是劉公晚年的安樂天地,平安、快樂。酒樓有他喜歡吃的叉燒酥和沒有鮑魚的鮑魚雞粒酥,我見過他連盡三件叉燒酥,吃得很開心,一百歲的人瑞,像小孩子一樣。以後,再看不見劉以鬯的身影,我們只能從他的著作尋找他的文學內心世界,只能用記憶去留住他的流風餘韻。

劉以鬯伉儷於太古城Pacific Coffee。鄭明仁攝於2018年4月18日。

(《明報》二O一八年六月十三日)


《陶瓷》是劉以鬯先生1971年在《明報晚報》連載的小說,1979年由香港文學研究社結集成書。《陶瓷》通過描述香港陶瓷市場受文革影響所引起的波動,揭出慾望如何將人類當作玩具。題材創新,符合劉以鬯先生堅持的「與眾不同」寫作風格。

Ming Yan Cheng臉書二O一八年六月十五日)

我敬重的劉以鬯先生一路好走
吳卡密

曾有那樣的機會和您談話,謝謝您。

抗戰時劉以鬯先生在重慶編寫《掃蕩報》,由於搜集情報靈活,所以黃少谷對他很好,抗戰勝利後買機票給他回到上海,接著劉以鬯先生說:「我爸爸在抗戰期間的上海逝世。媽媽把爸爸剩下的錢分給我和哥哥,由於非常醉心於文學,我拿到錢便想辨間出版社。

抗戰期間,姚雪垠在茅盾主編的香港《文藝陣地》發表短篇小說《差半車麥稭》,我認為這是當時最好的一篇小說。

回到上海後聽說他常出現在上海虹口廿四層高的「國際飯店」,這是當時最高的建築物。三樓是咖啡廳,我就約了徐昌霖和姚雪垠在那裡見面。便邀請他住在我的出版社,他寫什麼我便出版什麼。

談及他所創辦的「懷正出版社」,描述當時情況栩栩如生,也談到當時出版的書就屬徐訏的《風瀟瀟》最賣座,讓出版社不至於虧損。

到了香港,他依舊想出版辦雜誌,他從小便有兩個理想:辦出版社跟辦文學雜誌。從1985年主編《香港文學》一編就是15年,他兩個理想都實現了。

吳卡密臉書二O一八年六月十日)

劉先生逝世
關夢南

劉先生逝世,報紙邀我寫稿,我拒絕了。死者為大,說一些「不尊敬」的話,對大家都沒有好處。但近周面對鋪天蓋地的讚譽,部分不盡不實,不得不在這裏說幾句話:1. 《酒徒》是以內心獨白為主要表現形式的小說,並非意識流(見鄭樹森教授著作及何福仁先生前此刊於字花的文章),再說「內心獨白」,劉生也不是第一人。我這樣說,完全無損於酒徒的文學價值;2. 有人尊稱劉生為「文學巨匠」與「文學泰斗」,是過譽了,極其量是優秀的小說作家,何謂「泰斗」,大家比我清楚;3. 劉生六、七十年代生活中產,可以選擇寫或不寫,並非生存於生活的夾縫或如他所言「腳踏兩頭船」;4. 有人說他「提拔」了西西和也斯,也不是事實,西西於快報寫專欄時約三十歲,前此已發表不少作品,如三毫子小說,亦得過中周小說獎。至於也斯的情況也相近。故用「鼓勵」較恰當。再說一點:《香港文學》資金來自何處?近二十年虧蝕而不倒,是否海外華文統戰工具?此點或可存疑。

Kwan Muk Nam臉書二O一八年六月十五日)

《酒徒》確是華文第一部意識流小說?
馬家輝

劉以鬯先生離世,接受傳媒訪問的作家無論年輕與否,無不談及小說《酒徒》,無不依憑印象或自行判定「這是中國第一部意識流作品」;對此說,其實鄭樹森早於十七年前的《小說地圖》書裡已提過異議。

鄭樹森適時任教於香港科技大學,據說是個「神秘人」,長期居於酒店房間,埋在房內研究著述。我偶爾想像酒房員工在清理房間時看見他的如山藏書,會否驚嚇得手足無措、通知經理,經理又會否要向鄭先生索取服務附加費。鄭是低調的學者,多年來於兩岸文壇發揮沉默而強勁的推動角色,五年前結集了《結緣兩地:台港文壇瑣憶》,是極有意義的個人回憶錄,更是極重要的當代華語文化史料,時代身影進出往來,以不同的方式共譜了一首又一首的悲喜曲目。

在《小》書裏,鄭先生指出:「過去一般論者均將內心獨白視為意識流,這其實不大正確。不少小說都有內心獨白。任何以第一人稱來敘的小說就可以有大量的內心獨白,甚至用『我』來寫日記,寫下『我』的思想與感受,一如自言自語,這些也是內心獨白,與戲劇在舞台上的個人獨白十分接近。而加上自由聯想才能算是識流的原因,是因為在喬伊斯的《尤利西斯》裏,每當第三人稱的主角對外物心有所感、自言自語時,這些獨白式的描述,會以非常隨意的方式不斷跳躍。而這跳躍往往由各種外在刺淚或內在關聯而引起。」

鄭樹森以喬伊斯作品為例,指出西方文壇對意識流為界定是「內心獨白」(interior monologue)加自由聯想(free association), 缺一不可。他具體說明:「例如,上一句可以是描述他正在想及的事情,而那事情涉及時鐘,就會立刻跳到童年時候對時鐘的回憶;而時鐘有數字,下一句可能就會跳到做數學習題的記憶,又由做數學習題跳到一位老師,想及年輕時老師如何教他。」

換句話說,鄭樹森認為:「中間的聯想沒有邏輯關係,因而是『自由』。而由於『自由』聯想是跳躍性的,只是由一物一事,隨腦海的內在邏輯引出另一事一物,於是那種大段落的內心活動便顯得頗難理解,欣賞時要連起前文後語、一整段地去看其間跳躍性的牽連與發揮,這與一般舞台上的、完整而有邏輯的內心獨白截然不同。」

劉以鬯《酒徒》常被稱為「中國第一部意識流小說」。好作品就是好作品,好作家就是好作家,第一與否,無損也無添作品的文學價值和作家的藝術貢獻,但就文學史而言,擺定「第一部」的相對位置,倒不見得是一椿完全沒意義的事情。

如前述,鄭樹森《小說地圖》談意識流小說需有兩大元素:內心獨白,自由聯想。欠缺其一即跟文學界對意識流的一般定義有別。依此判準,鄭樹森指出:「由這角度來看,台灣小說家王文興《家變》很明顯是意識流的作品,當中的內心獨白就加上自由聯想的經營。而杳港小說家劉以鬯的《酒徒》,則只能說是一本內心獨白的作品。當然,廣義而言,兩者都是心理小說,只是對讀者有不同的挑戰而已。」

除了王文興,鄭樹森也談到白先勇的《遊園驚夢》:「他一開始時也用了類近珍奧斯汀及福樓拜的手法,即盡量以角色的觀感及角度來描述人物心理……可以說,1949後首次真正運用意識流的小說,以白先勇這篇最為明顯,雖然小說襲用《紅樓夢》的語言與筆法,所寫的也是《紅樓夢》式的興亡滄桑主題。《遊園驚夢》在處理錢夫人在台北竇夫人公館裡的一段回憶,明顯採用內心獨白加自由聯想的跳躍、非邏輯、割裂的描寫,可以說是當時極具開創性的實驗。然而,因為在整篇小說中所佔的篇幅比例不大,因而很多欣賞白先勇小說的讀者反而忽略,但,假如要找一個比較容易處理的意識流例子,白先勇《遊園驚夢》這個核心小部分,對一段讀者而言,可能比王文興的《家變》及《背海的人》來得更易理解。」

不管是否意識流,無論是否第一部,《酒徒》之於劉以鬯和之於華文創作,皆有關鍵位置,這便足夠。作家交出了作品,作品進入歷史領域任人論斷,再跟作家無涉,作家回頭察看文學史上的此說彼說,往往反而變成讀者/觀看者,另有一番陌生的趣意。我相信,唯有作家最懂自己的重量與輕盈,其他任何說法都只是颱風分析與報告,並非颱風本身。

我生平唯一發表的詩作,好多年前了,《蔡元培墓前》,刊於劉以鬯主編的《星島晚報》「大會堂」副刊上。因字跡潦草,刊出時把名字印成「馬永輝」,我寫信抱怨,劉先生親筆回復致歉並鼓勵,可惜找不回信函,一切只在腦海,化成一串深藏的意識,供我自個欣賞。

馬家輝臉書二O一八年六月十六日)

談情一世 百年不孤寂
劉以鬯最後訪問 只在意老婆

撰文:冼麗婷

今年4月18日,劉以鬯在妻子陪同下,從太古城的家走了一趟商場。冼麗婷攝

二零一八年四月十八日,一百歲老報人作家劉以鬯,從太古城的家走了一趟商場。

在十分鐘路程裏,走過馬路,經過紅綠燈,他坐在兩個滾動的巨輪上,後面是太太羅佩雲。還不過是兩年多前,他看見家裏買了輪椅,就叫太太快把它丟掉。

一百歲老作家是可以站起來的,但一生走很多了,十分鐘滾動時光便能到商場,那也是很好的一闋午間流動小品。

他停留在以黑色與白色方格作裝飾的法國年輕服裝店外牆前,等着身邊人的安排,安坐像個乖孩子。這一刻,到底是黑色裏的白色,還是白色裏的黑色,都不再重要。

為他拍攝紀錄片的內地媒體攝影隊伍,安排好五樓咖啡店一角。老作家與一生共度的人對坐,不明白為何要有幾個鏡頭對準他,沒耐性說:「影好啦!」這時候,他是一個權威的男主人,私人的空間是重要的,他還是有能力拒絕侵擾。

劉以鬯夫婦與為他拍攝紀錄片的內地媒體攝影隊伍合照留念。

劉以鬯說在家寫作,都是開了收音機的,《酒徒》就是這樣一天一天寫出來的。《酒徒》劇照

不少讀者昨日在書店駐足翻閱劉以鬯的作品。何家達攝

作家的路:「那是不需要鼓勵的,只要喜歡,他就會用各種方式去走這一條路。」

喝一杯熱朱古力,吃一件美味蛋糕,都有太太送進嘴裏,這是最快樂的一百歲談情。好好享受人生,一世紀了,他知道自己想要甚麼。

活一百年,朋友還剩幾多?劉太說,「這年紀,沒朋友的了。」劉以鬯清醒得很,無論走到那裏,最在意的,是身邊有沒有「老婆」。

今天,能跟劉先生握一下手,報上名字,已經是深度溝通。記者2013年訪問劉先生的時候,跟他談過如何鼓勵年輕人當作家,以及寫作之路,用當天的紀錄,回望百歲作家的想法,這是永恆的劉以鬯。

「那是不需要鼓勵的,只要喜歡,他就會用各種方式去走這一條路。」劉以鬯說。作家的路,他走了很遠。在上海長大,父親是國民黨黃埔軍校第一批英文繙譯官,他認為寫作是從小培養,從一年級開始,他寫的句子就被老師貼堂,他認為,做作家、寫東西,一定要與眾不同。因為讀二年級時資質已經超越同學,老師讓他跳升至五年級,所以只讀了四年小學。

編輯的路:「我來香港時,買份報紙看,第一,副刊編輯不懂怎樣畫版樣。」

「香港是不是個創作好地方?」

「這個好難講,我來香港時,買份報紙看,第一,副刊編輯不懂怎樣畫版樣。」劉先生說。劉太說他畫版樣很出色。「我在重慶已畫版樣,國內副刊版樣天天變的,他(香港)沒畫版樣,一年都是一樣的,這些不好。」他接手編《香港時報》副刊,天天版樣不同。

說到寫作空間,香港自由社會沒有限制,他每天在家裏寫作,不需要太寧靜,都是開了收音機的。「他喜歡模型,一路砌一路寫,我們家裏好多模型,他好喜歡小玩意。」劉太說。《酒徒》是這樣一天一天寫出來的。

「《成報》老闆找我,覺得我特別,對白都分行的,但他都不反對,他都接受。」老作家五年前說。

寫作的路:「寫稿一定要有些與眾不同的idea,未必是好的,但總要有。」

「香港生活環境,如何影響你寫好題材?」

「你寫稿,寫過的不會再寫,一定要有些與眾不同的idea,未必是好的,但總要有idea」。Idea想是一個人寫作時的思想與精神,有idea,筆觸才有方向,如《對倒》是有一個原整的意念。為了尋找idea,他每天接觸新事物,看報是必然,多看英文書而少看英文報,因為看中文報章都看不完了。

「與香港文化界有深刻交往嗎?」

「他與香港文化圈沒有特別交往,反而年紀輕的文藝青年,可以用他的稿就盡量用。談文藝都有,但大家都沒空,朋友好少,大家都忙,獨立寫稿,不用應酬。」劉太說。

報人的日子,天天在紙裏行走一個世界。「我告訴你,我在上海報館做過老總、編輯,抗戰時,我在重慶,中國有七間大報,兩間副刊是我編的,來港差不多半世紀在報紙(和雜誌)裏,報館的情況,每地方不一樣,我們中國人,對中文好重視,寫好多文章在報紙上。」

求學的路:「我是聖約翰大學畢業,中文自修,讀英文,特別喜歡海明威小說。」

「那時每天要寫幾多稿幾多字?」

「不一定,但好多的,重慶《國民公報》,四川人自己辦的報紙,知我編副刊有特長;另一《掃蕩報》,請我入去,因為我是上海聖約翰大學畢業,英文好,要我聽收音機,聽世界新聞,聽電訊然後寫成報道,因為打仗找radio好困難,一邊聽,一邊寫,專聽新聞,收音機收土耳其新聞容易,從土耳其的英文新聞,世界廣播,把好特別的新聞變成中文。有一宗國際新聞,英文報告,說日本艦隊總司令陣亡,我不懂日文,用一句寫日軍艦隊司令被打死、陣亡,重慶其他報紙沒此新聞,只有我有此新聞,我好擔憂,怕錯,後來發佈,證明我是對,老闆寫信讚揚。」

他在聖約翰大學讀主修哲學及政治,西方小說,從小就看了。

「讀政治哲學都是英文,我是聖約翰大學畢業,中文自修,讀英文,特別喜歡海明威小說,有好多作家作品不了解,海明威作品較易了解和接受。莫泊桑有一篇小說,也接受。在聖約翰時候讀了兩年法文,因為蠢,不能接收,和她(劉太)到巴黎,是幾十年前了,有人問『Parlez-vous francais?』我說:『 Je ne parle pas.』是一位法國官員問我識講法文嗎,我會說不會講,普普通通一兩句還可以。」

打仗時在重慶,勝利時去了上海,解放前來香港,劉以鬯四一年大學畢業,四八年來港。最初沒想過長住,因為在上海搞出版社,搞新文學叢書。「堂姐在港,她住灣仔,我在酒店租一個房,來港後,發覺海外發展做不了,北方書錢全部收不到,勝利後,香港發展不到,後來,跟着寫稿,做報館,入《星島》,國內人來港辦報,要收國內副刊編輯,《香港時報》副刊我編,到新加坡前入《香港時報》,到新加坡後,1957年後也是《香港時報》,編文藝副刊淺水灣很出名,後來到了《快報》。」

如他筆下,海明威來到香港都要寫武俠小說,林黛玉也要交租。在《酒徒》裏,劉以鬯寫過:為了生活,走過庸俗路線。在香港,撰寫商品固然可換取生活的安定,但終究是無聊的。一九八五年一月至二零零六年六月,任《香港文學》總編輯。

記者對劉以鬯先生最遙遠的感覺,是一張報紙和一本雜誌。一個報人的影響力,從小到大,從遠到近。數十年滋養,那是曾經的生活。七十年代《香港時報》是小時候看的報紙,九十年代《快報》是曾工作的地方,但兩個時代劉先生都先後離開兩張報紙。夾在中間的八十年代,中學時爸爸買報紙,要他一併「加碼」多買一本《香港文學》,有時是自己花零用錢買,有時在學校圖書館看。當時看長文章不太理解,也出於本性,特別喜歡看裏面的新詩。雜誌的內容、編輯及設計對當時的我來說,悅目新鮮。不想讀書的時候,對着這樣的雜誌一個小時,就覺無愧於心。

尤其記得有一位作者的詩,寫到一個當時無法接觸的意境,大致是,久經等待,終於:一抹嫣紅灑在雪泉之上。那時候,心裏面開了一雙眼睛似的,沒有疑惑。純淨的美麗,人生要做的一切,自自然然就領略了。等待,其實是誠意,沒有人知道發生的時間。塵垢是外在的,包括顧忌話題,看你怎樣描述,看你如何想,如何對待。

文學的自主性,能賦予生活與生命意義,寫作的人,一切,要有idea,要與眾不同。報紙文章,百年不孤寂,走到一百歲的老作家劉以鬯,再走天堂新路。
撰文:冼麗婷

《蘋果日報》二O一八年六月十日)

回顧過去 展望未來
──記《香港文學三十年》座談會


(馮偉才按:下文是1981年《新晚報•星海》主辦的「香港文學三十年」的硏討會一部份。一直想把這個座談會紀錄和一些討論文章出版一本小書,但苦無機會(自己也不積極)。前幾年得到一位畢了業的副學士同學Suki 的幫助,把報紙文章重新打字,在此向她致謝!

這個座談會有些論點看來已不新鮮,但當年則是當事人的第一手資料。)


馮偉才:今日上半部是介紹香港三十年來的文藝雜誌,但實際上三十年來的文藝雜誌當然不單是方才所說的那十多份。還有很多文藝雜誌我們沒有提到,大家只要看看那個年表便知道了。我們知道只提那十多份文藝雜誌是非常不足的,比如六十年代,就出現過所謂「文社潮」(大專界或在社會工作的文藝愛好者組織文社的風氣),我們實在沒有時間再說下去,但我希望在座的朋友中,如有熟悉的,也可提出來。這裏,我還要補充一下六O年由劉以鬯先生主編的香港時報《淺水灣副刊》。劉以鬯先生是我們邀請了的,但他說不定來不來……現在,他坐在上面,我們就請劉以鬯先生介紹一下《淺水灣副刊》。

《淺水灣副刊》

劉以鬯:我在香港編了三十年副刊,大多是媚俗的,只有《淺水灣》另外。我趁這個機會講講,《淺水灣》對台灣的現代文學,是有過一點影響的。在台灣有一部份人認為我們香港沒有文學,這個我可不同意。以《淺水灣》為例,它出版於台灣《現代文學》之前;再前還有《文藝新潮》。它們都是先於台灣的《現代文學》鼓吹現代主義文學作品的。五八年至六十年代初期,台灣的《筆匯》也深受《文藝新潮》和《淺水灣》的影響。有一期《筆匯》還轉載了《文藝新潮》一篇翻譯紀德的作品。我編《淺水灣》時,有一個台灣讀者寫信來,他為了要看這個副刊,要乘腳踏車到老遠的圖書館找舊報紙看;這就說明了那時候香港是比台灣更早介紹現代文學。

說回《淺水灣》本身。它不能說培養了多少作家,不過,當時有些年輕作者,的確是受了《淺水灣》的影響,而對文學發生興趣的。像王無邪,他幫我寫了不少稿,有素描、有詩,還有其他文章。他現在是著名的畫家,還是大會堂博物館的館長。此外,十三妹也寫了一個專欄(她前幾年去世了)。還有崑南、盧因、戴天、西西、倪匡、王敬羲等。所以,這個副刊對香港現代文學的發展,是多少起過一點作用的。但後來我因為和報館發生磨擦,離開了香港時報。

劉以鬯先生介紹了《淺水灣副刊》後,一位聽眾問:「香港還有一份《純文學》雜誌,為甚麼不見提及呢?」

馮:是的,本來是應該提一下的。但以我所知,《純文學》實際並不是正式在香港編輯出版的文學雜誌,六十年代中期,台灣有一份文學雜誌《純文學》,由林海音主編。它有一個香港版,由香港的王敬羲編輯(他是台大畢業生),內容主要和台灣差不多,只是加進了一些香港作家的稿子,但大部份都是台灣作家的作品。

香港文學與中國大陸、台灣文學的關係

討論開始,一位朋友問:「香港的文學和大陸或台灣的文學如果是有關係的話,具體的表現在甚麼地方?比較起文學作品時,能否看出來?」

應邀出席座談的小思女士現正研究四九年以前大陸作家在香港的活動,她提出了她的看法:

小思:這位朋友的問題很大,但我只能夠簡單的講講。在四九年以前,香港確是沒有「香港文學」這個概念存在的。大概在一九三七年開始,中國大陸的作家一批批的來到了香港。從他們在香港的報章、雜誌上發表了的作品中,我做了一些輯錄的工作,最後的結果是令我相當失望的。本來我以為他們生活在香港,又在香港創作,應該有一些關於香港的作品,但看來他們只是在香港暫居,把香港作為宣傳文學的地方,而他們的心和眼都是向着中國大陸。尤其是當時是抗日時期,所以他們大部份作品都是宣傳抗日的,間有描寫到香港的作品,就令人非常驚訝。他們好像一個大國君臨小國的樣子,看不起香港,由於香港市民稱他們「外江佬」,部份作家也在文章中自稱「外江佬」。他們認為香港的文化、經濟、政治等都是不夠水準的,甚至覺得這裏的人生活腐化,沒有思想,在他們的作品裏面,提到的香港,都很令人失望。但另一方面,如果說他們對香港的文學有影響的話,也許就是他們當時在香港辦文藝雜誌和文藝活動,的確是栽培了一群年青的文藝愛好者吧。但很可惜到現在我仍找不到這些文藝愛好者去了那裏?

古兆申:正像劉以鬯先生說,香港文學早期是影響了台灣文學,但另一方面,台灣的現代文學後來也反過來影響了香港文學。基本上,以香港和台灣兩個地方來說,提倡現代主義的文學應該是香港先於台灣的,香港在五十年代已出現《文藝新潮》。但事實上,如果再追索下去,《文藝新潮》是承接着三、四十年代中國大陸的現代主義文學的發展的;現代主義文學在三十年代或更早以前,便已介紹到中國來了。如李金髮,就是中國第一個象徵派詩人;創造社的馮乃超、王獨清等,都是中國現代主義的第一代。他們都是受了法國象徵主義(歐洲現代主義比較早的一個流派)的影響。在三十年代,施蟄存和戴望舒編輯的《現代》雜誌,便是提倡現代主義文藝創作的一份刊物。當時來說,比較有成就的現代主義作家,除戴望舒外,還有一部份雖然不是標榜現代主義,但是深受影響的作家如卞之琳、何其芳等。到四十年代,西南聯大的一批年青詩人,如穆旦、鄭敏、陳敬容、王辛笛、唐祁等人的作品,都吸收了歐美的現代主義的技巧或思想。那時候,外國的現代詩人如燕卜蓀(W.Emption)和奧登(W.H.Audon)都到過中國,並發表了不少關於中國的詩作。所以,現代主義三、四十年代已在中國出現;被介紹、被吸收了。事實上,當時的左翼詩人艾青,也受了現代主義的影響。四九年以後,由於整個政治環境的變遷,國內對現代主義採取了批判的態度,而很多評論家則用簡單的評語如「腐朽沒落的資產階級文藝理論」等,將整個現代主義的思潮否定了。直到最近才再在國內被介紹出來。但在香港,由於沒有這些政治因素的影響,在五十年代的《文藝新潮》上便繼續介紹。

至於說到台灣,五十年代初期有一個三十年代的現代派詩人到了那邊,改了個筆名:紀弦。他出版了一份詩刊《現代詩》,它的風格很明顯的是繼承了三、四十年代的現代主義的傳統。以後,又有《創世紀》、《藍星》這些詩刊的出現。《藍星》有一個重要的詩人覃子豪,是四十年代的象徵主義詩人。他在六十年代的台灣很重要,影響力較大。他們的文藝思想,可能是受了早期的三、四十年代,或者後來香港的《文藝新潮》或「淺水灣」的影響,但到了六十年代中、後期的時候,香港年青的作者所接受的現代主義文藝,便反過來受台灣的影響了。

胡菊人:中國大陸、台灣、香港的文學三方面的關係,有正面的,也有負面的。三個地方因為政治制度、意識形態、思想、社會環境的不同,所以就影響到文學創作的內容和技巧的不同。像劉以鬯先生的《酒徒》如果他不是在香港,而是在中國大陸,他便寫不出這部小說,就算寫了出來,文革時也難逃批判的命運。所以,香港文學是應該和大陸、台灣有所分別的。

蕭銅:我們常說香港是中國的一部份,但事實上,香港現在仍然掛着英國旗。另一方面,香港文學所受的影響,也和台灣文學有相同的一面:一是本地的文學,一是外地的文學。在本港寫作的外來作家不一定像小思女士說的都是來作抗日宣傳。他們有逃難來的,有養病來的,如端本蕻良、蕭紅、駱賓基、葉靈鳳、穆時英等。此外,張愛玲與朱光潛都是在港大唸書;張愛玲還寫過以香港為背景的短篇《傾城之戀》。至於一些一直在香港寫作的,也有從戰前寫到現在的侶倫。到四九年間,郭沫若他們來香港避難時,也搞過不少文學活動,像司馬文森就在香港辦過《文化生活》雜誌。抗戰時期,解放區的作品也有在香港出版的,如《白毛女》與趙樹理的《李家莊的變遷》。四九年以後,也有很多作家到這裏來,已故的有曹聚仁、葉靈鳳等。我覺得這許多老作家在香港都沒有受到應有的重視,他們如果在文革前的大陸、台灣,一定受到相當的重視。

討論中還談到香港左翼作家是否被忽視的問題,應邀出席的夏易女士和舒巷城先生都分別發了言,夏易認為,香港左翼作家由於向來埋首創作,很少想到批評或介紹同行的作品。另一方面,以前也由於左、右分裂了很長的一段時間,雙方也沒有互相介紹評論,像大家今日能夠融洽的商談,只是最近的歷史發展吧了。

此外,也有聽眾提到由於電視及港府漠視文學的政策的影響,做成了文學雜誌或文學作品被漠視;文學工作者的自我封閉及小圈子現象;在香港搞文學活動的推廣及策略問題;香港的社會、政治環境與文學的關係等。由於篇幅所限,不能詳細記錄。

《我們的時代——香港資深文化人資料庫》臉書專頁二O一八年六月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