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1月30日 星期五

音樂家李明(李一帆)訃聞


(另見《香港吟誦學會》臉書專頁2018年12月4日)


《香港吟誦學會》臉書專頁2018年11月21日)


驚聞李明教授的噩耗已數天,
但實在不懂得怎樣處理自己的情緒。
想起自2013年年尾結緣以來,
常參加他主持的吟誦雅集聚會,
得他點評小弟許多譜古詩歌拙作,有彈有讚,獲益良多!
而今高人一去,是痛失良師!能不悲哀?

現貼上李教授遺作一闋,以寄哀思。

猶記是李教授見小弟譜了辛棄疾這闋詞,
點評之餘,也出示他這首大作,
始見思路是極不相同,李教授此作甚有激揚之一面,甚至也投射了他個人的情思,
而小弟之作,就只是吟吟沉沉,間有振起之句而已。

同一首詞,不約之下,曲調可謂全然不似,
這完全不像一般所見:不同的人譜同一首詞為粵語歌,往往不約而似,
原因或者會是,
譜的是篇幅較長的詞,
而彼此都容許一字唱多音,變數自然多了;
小弟用的是傳統粵樂粵曲中常見的乙反音階,只在其中兩處轉回正線,
李教授用的是一般的七聲音階,
風格因此殊異,樂音亦不易類近。

重閱這手稿,如見李教授親自用鋼琴自彈自唱這首歌……

留言:

Linda Pun:他逝世前一周才得悉他60年代英勇偷渡來港之事,可惜約訪時他已入院,無緣識荊。


Wong Chi Wah臉書2018年11月26日)

聞得李明教授的喪禮已經很低調的辦完。
小弟惟把輓聯貼於此,遙寄哀思!


Wong Chi Wah臉書2018年12月2日)

前輩睿智書中尋……

懷念李明博士!


Wong Chi Wah臉書2019年1月13日)

懷念吟誦學會掌舵人
廖書蘭

■李明於2010年在英國牛津大學演奏古琴。 作者提供

他,自海上來,又從海上去(他經深圳河來,而遺言是囑咐家人把骨灰灑向香港大海),他一手創辦的吟誦學會叫「海燕」。原來他的一條命與江、河、海有這大的因緣。我與他的因緣,結自20年前文化中心行政樓四樓,而今我來送他最後一程,也是在文化中心。

話說,20年前我無意中看見,文化中心的宣傳單張「古詩詞吟唱」我好奇地走進音樂室,看見一位身穿中式長衫的男士,一邊彈奏古琴,一邊以四川話吟誦古詩詞,古琴的旋律挑起我深藏的心弦,想起我成長的童年,寬厚而極富情感的川音,使我忍不住淚流滿面!我與他的友誼從那個時候開始,淡淡的,不遠也不近。如果我早知道他會這麼匆匆離開,我會把握我們的友誼,讓它加深加濃……但是這一切已經來不及了。

我曾經在20年前《大公報》的副刊專欄上,寫他是一位彌敦道上的傻子,孤獨地點燃起一盞燈,照亮中國古詩詞吟誦的道路。

在他的追思會上,我才知道他原來不姓李,姓周;因為曾經救了他的命的人,姓李,他為了感謝這位救命恩人,從此,改姓李。後來他的弟弟也來了香港,因為哥哥已改姓,他也跟着姓李,名字叫李新東。李新東把紀念李明追思會辦得相當好!哀而不苦,幽而不怨!會場播放李明的古詩詞吟唱音樂,周圍擺放李明一生的相片、手記等等,展現他在香港珠海書院求學,到日本升學,到倫敦演出,到法國馬克思墳墓前控訴……點點足跡,顯出他的生命是一道亮麗的彩虹,李明老師來了世界一遭,雖然苦,但豐盛甘美!

他擅長為古詩詞譜曲,而我寫的是新詩,他為我的新詩譜過三首曲,其中有一首他花了三天三夜才完成,我問他為什麼這麼辛苦?他說譜出來的曲子,要過得了自己這一關。在追思會上,李新東除了讓我們知道,李明原來的名字叫周緒禮,還告訴了我們另外一個秘密,原來李明終身不娶,是為了因他而投湘江自盡的未婚妻。作為李明生前好友的周凡夫說,他了解李明的性格,他真的會這樣做的。是啊!換成另外一位男士,過了三五年就會娶妻生子,而李明就是這麼一位執着專情的人,今天李明的骨灰灑向大海,是否與他當年的未婚妻,相見於海上?

不期然想起「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海枯石爛,此情不渝」、「落花飛絮,生死相隨」……千古人間,那扣人心弦的無非是刻骨銘心的愛情,此曲人間又能幾回聞呢?

《文匯報》2019年1月31日)

2018年11月28日 星期三

許定銘:如何欣賞城堡內的藝術──讀陳永康的《香港詩賞》

年輕的時候我是一頭初生之犢,在創作的草原上任意奔馳,詩、散文、小說都認真地嘗試過。想甚麼就寫甚麼,散文寫的是個人思維,我手寫我心,最易寫,亦最持久,寫了五六十年猶未放棄;小說字數多,構思久,得花長時間去磨,缺少恆心或事忙,幹不好;詩字數最少,表面上看,最易寫。然而,易寫難精,一首好詩,除了有內涵,還得要有意境、含蓄,和節奏感,有時為了一句短語,或詞句,往往要花長時間去思考、琢磨,猶不知如何下筆、取捨,放棄得最早。

雖然我放棄寫詩多年,卻仍然愛詩,愛讀別人的詩篇,陷入美的詩境,享受詩意的歡樂。那些能寫詩數十年,沉醉詩國的同好,是真真正正的詩人。

年輕人見我愛詩,常要求我「解詩」。我的答案是:詩,是不能解的,只可以感受。能感受一首詩,即是能讀懂一首詩。不過,同一首詩,不同的人可能有不同的感受,這就是讀詩深奧之處。如陳永康般,不停地指導年輕人欣賞詩、解說詩,其實也只是指出了詩的切入點,得要讀者親自去觀摩,去鑽研,去理解、感受,才能有所得著。面對這麼困難的高山,像陳先生這樣還孜孜不倦的老師,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打虎英雄,令人佩服!

陳永康新近出版的《香港詩賞》不是一般的詩選,那是一部刻意塑造的詩歌藝術城堡,而他則是位口若懸河的導遊,引導讀者走進城堡,向大家解說城堡中每件陳列品的藝術性,企圖把那批單一的藝術品,組成一座座藝術聖殿。

《香港詩賞》分《印象》、《舊戲》、《童話》、《家常》、《親愛》、《房子》、《位置》、《書香》、《維港》等九個章節殿堂,組成了「香港」這座域堡。每個殿堂又用好幾首不同類型的詩歌,組成一串串藝術珠串,再用編者精明獨到的分析、解說,企圖把讀者們領進優美的詩境中。

舉個例:在《印象》中,他引了葉輝的〈我們活在迷官那樣的大世界〉和胡燕青的〈三日店〉去說明他們對香港的印象是一座「迷宮」;用洛夫的〈香港的月光〉和陳李才的〈桌燈與月亮〉寫香港在月光下的多種生活;又用潘步釗的〈高樓對海〉、余光中的〈高樓對海〉和鍾國強的〈華田〉,來寫多種多樣的香港街景、生活……。於是,從各種各類的䢖築、人事的感慨,香港的印象就變得立體而形象化,深深地印在過客的腦袋裡,欣賞寫香港的詩,在不知不覺間就把讀者和香港合而為一體了!

我只輕輕地引導大家探索了香港城堡的其中一個殿堂,如果大家想一觀全豹,我䢖議大家耐心地去翻翻《香港詩賞》,那裡還有全香港城堡的各區殿堂,陳列了各種不同的藝術品,在你慢慢欣賞的同時,不妨也感謝編者陳永康刻意編排的心思!

──2018年7月

(馬吉按:陳永康於2016年出版過一本《愛情詩賞》(見圖),《香港詩賞》尚未出版。)

阿濃:醉於書

除了酒能醉人,能醉人的還有美貌、美景、美聲,醉於書者當代香港首推許定銘。他畢生與書結緣,買、賣、藏、編、讀、寫、教、出版八種書事集於一身。我亦愛書人,但輸他一樣:賣。而所寫的書,也不像他以書話為主。

其實許定銘的書事還有一種,就是研究。他知道書籍浩瀚如海,要藏得有成績,須為自己設限。所以他集中在中國現代文學和香港新文學,藏量之豐之專精我相信香港公立圖書館亦遠遠不及。

定銘兄多次以書話著作贈我,剛收到的是《醉書小站》。一打開目錄,光是那些作家:葉鼎洛、胡山源、湯雪華、鄭家璦、沈寂、羅洪、華瑞、朱企霞……連聽都未聽過。原來他們當年(上世紀二O至四O年代)不但出過書,那印數還不少於當今作家。但如今都淹沒無聞,文學史上也罕見他們的名字。對這批作者來說,泉下有知,對定銘的介紹定感欣慰和感謝。

定銘兄的書話曾在《大公報》專欄發表,字數所限,只能擇其要,一篇容不下,才分為數篇,包括簡短介紹作者生平和內容摘要,再加上書的最重要特色。看似簡單,對一個個名氣不大的作家,要正確寫出他們的出生和背景資料已非易事。每篇均附書影,包括封面和版權頁,部分加上扉頁,等於一本書的護照。封面設計雖處於技術缺乏年代,不少出於藝術家之手,別有高雅風味。

(2018年9月22日刊《大公報.小公園》

2018年11月9日 星期五

雜憶金庸︰張五常、沈西城、何良懋、古德明

日暮黃昏話金庸
張五常

金庸謝世,追悼、評論的文字無數。是應該的。十八年前,為了回應北京寫手王朔對金庸的批評,我發表《我也看金庸》,提到「說金庸作品暢銷,不大正確。金庸是一個現象……總銷量達一億,看來毛語錄的世界紀錄將來可能被老查破了。」今天看真的是破了:一個英語電台報道,查先生小說的總銷量達三億!

一位廣州的同學說她沒有看過金庸。我促她趕緊買些看。過了一天,她說新版有售,但舊版被搶購一空,問我何解。我說自己喜歡舊的,認為新的有些地方改得不好。我歷來認為可能自己以先入為主,看到新版有異,就看不慣,但今天的市場搶舊棄新,可能真的是改差了。不能說最原始的完全不要改。例如《碧血劍》初出現時,袁承志的大師兄名為林大可,到後來卻變作黃真。

一九五四年,《書劍恩仇錄》在《新晚報》出現,我和西灣河太寧街的朋友就開始跟進了。查老對我們這一代的影響深遠。約十年前一位朋友要求我替他的馬匹起個名字,我問他該馬是怎麼樣子的。他說有灰白色的毛,我就建議用「雪山飛狐」這個名。不久前該友買了新馬,再要求起名,指定要與航空有關,我想兩分鐘就建議用「天池怪俠」。建議與接受皆容易,可見查老小說的普及,自成一家。

說起來,我算不上是個受過正規中文教育的人。皇仁書院最低的第三級也沒有過關。八二年回港任教職後,林山木邀請我寫專欄,我勉為其難地嘗試,雖然初時有朋友代為修改一下,但過了不久就寫成今天這個樣子。來得那麼容易,有三個原因。其一是抗日戰爭在廣西逃難時,有一位跟着一起逃的是國文老師。他帶着幾本詩詞古文的書,在夜間要我給他用樹枝生火,他就着火光朗誦,我在聽。年幼時過耳不忘是母親傳給我的。其二是開始用中文動筆時,先有林山木後有舒巷城替我修改一下文字。其三,最重要的,是當年多讀金庸的武俠小說。我是從香港讀到加拿大讀到美國那邊去。

說金庸的中語文字上佳當然沒有疑問。但他是浙江人,對平仄的音律處理得不夠好。例如在《碧血劍》中有一個回目,起為「懷舊鬥五老,仗義奪千金。」二四六分明,上下聯的第二個字皆仄音,違反了中國的文字規格。不單是對聯回目,文章內也往往有平仄規格的要求。這方面,浙江、上海一帶的人是比不上廣東或四川的了。

我見過金庸三次。第一次是一九九O年的春夏之交,凌晨二時多,我正在睡,收到梁鳳儀的電話,說查先生要見我。起初我以為是查濟民,但聽下去卻是從來沒有見過的查良鏞。我當然樂意,叫梁鳳儀替我安排時間。殊不知鳳儀說:「查先生要你現在去,在山頂道一號,他在家等你。」

那麼奇怪。約凌晨三時我駕車到查宅,是一間獨立房子,進門後見到一排一排的線裝書,在書架上放得很整齊,彷彿沒有人翻過。有女傭款待上佳的茶。我遊目四顧,什麼都很整齊,一塵不染,跟我自己的書桌歷來亂七八糟,只餘約兩平方呎的空位寫文章,要找什麼則大聲求救,差太遠了。

查先生出現,給我看一封英文信,記得是《南華早報》的信箋,內容是說要購買《明報》,出價可觀。查先生說,他老了,要退下來,因為見到我的中語文章寫得生動可讀,希望我能轉到《明報》去替代他。這麼突如其來,我不知怎樣回應。他知道我是港大的經濟系主任,不容易離職。大家傾談了約一個小時,約好日後再談。

大約過了兩個月,我收到他的一封信,說他在比利時看牙醫,回港後會再跟我討論過檔《明報》的事。後來遇到一位熟知比利時的人,問他該國是否精於牙術,他說不知道。

再過幾個月,我邀請了剛來香港的劉詩昆到港大的一間音樂室演奏琴技,請了數十位知音人,查老也來了。詩昆演奏後我見到查老小心地扶着胡菊人下梯級,心想,外間傳說查、胡兩人有過節,應該不嚴重。前幾天查老謝世後,想起故交,我掛個電話給蔣芸,問她菊人與戴天怎樣了。蔣芸說,兩位皆在加拿大,生活寫意。我囑蔣小姐向胡、戴二兄問好,也要說我常想念他們。

詩昆演奏後,在香港大學特別為我們安排的自助餐晚宴中,我見不到查老,想來他是先行離去了。跟我同桌的當然有詩昆,也有我第一次見面的林燕妮。我這個人永遠是本性難移,美人一定記得,何況燕妮是個才女。香港的確是奇人雲集,以人口的比例算,內地輸了幾條街。才女是一回事,她的弟弟林振強是另一回事的天才了。若干年前在台灣跟振強同桌晚宴,我直對他說他是個天才。

查先生再沒有跟我聯絡關於任職《明報》的事,而過了不久大家知道于品海接手了該報。二OOO年一月,為了回應北京作家王朔寫《我看金庸》對查先生的嚴厲文字批評,我發表了《我也看金庸》。《明報》的朋友說,查老當時在英國,讀到我的文章很高興。

大約二OO二年,在杭州的一次晚宴中,查老跟我坐在一起。他提到我寫的《也看金庸》,要求我讓他放進一本文章結集中。我當然同意。該文結尾時我寫道:

我認為在多類小說中,新派武俠最難寫得好。作者的學問不僅要博,而更重要的是要雜──博易雜難也。歷史背景不可以亂來,但正史往往不夠生動,秘史要補加一點情趣;五行八卦要說得頭頭是道;奇經穴道、神藥怪症,要選名字古雅而又過癮的;武術招數、風土人情,下筆要像個專家;詩詞歌賦,作不出就要背他一千幾百首。

雜學不容易,要加起來更困難。風馬牛不相關的事,要有超凡的想像力才能合併得順理成章。武功本身多是虛構,併之以雜學是另一重虛構了。一般小說的虛構可信,但武俠小說是不可信的。事實上,可信的武俠不好看。但太離譜的─取人首級於千里之外的─也不好看。新派武俠小說的成功之處,就是讀者明知是假,但被吸引着而用自己的想像力,暫作為真地讀下去。

打打殺殺的故事,像美國的牛仔片那樣,是不容易有變化的。引進旁門左道的雜學,加之以想像力,而又把故事人物放在一個有經典為憑的歷史背景中,從而增加變化,是一項重要的小說發展。然而,能如此這般地寫得可以一讀再讀的作者不多。梁羽生在《白髮魔女傳》之後的變化就越來越少了。

金庸舞罷歌臺;我自己日暮黃昏。回想二十八年前跟他的簡短交談,感受上是在跟他對弈,因為他感染着我要推敲他是在想什麼。不是舒適的感受。我平生遇到過的學問高人無數,查先生是其中一個。只他一個給我那樣要推敲的不舒適的奇異感。從我的視名頭如糞土的個性選擇,查先生是個不容易交為朋友的人。

《信報》臉書專頁2018年11月6日)

金庸就是金庸
沈西城

金庸逝世,萬眾同哀,我忝為其一,惟哀者非其年老去世,而係文豪不再。人人說金庸了不起,怎的了不起?一句話,雅俗共賞,達官貴人,林下名士,販夫走卒,讀之皆不忍釋卷。世上有華人之處,必有金庸小說,流傳至廣,柳永不逮也。年來,分析金庸小說專著亦復不少,倪匡、陳墨、嚴家炎,楊興安等,各陳其說,卓然成家。珠玉在前,不敢掠美,毋妨說說身邊瑣事以饗讀者。金庸三段婚姻,前二段均以失敗告終,獨有中年後的那一段,維繫至今情不變,因兩人年齡差距頗大,事前無人看好,倪老爺一瓢冷水澆頭淋,呱呱大叫:「老查格段婚姻我弗看好,老夫少妻難長久。」天下事,無絕對,慧黠如倪匡,也有漏眼時。查太阿May十六歲遇金庸,今逾花甲,恩愛逾恒。倪老爺子今回眼鏡砸爛,滿地碎片矣。芸芸諸友中,《明報》大掌櫃戴茂生慧眼別具:「我覺得查先生跟阿May會長遠,他倆的關係很有趣,既是夫妻,亦似父女。夫勤妻賢,父慈女嬌,打風不掉。」當時無人信服,如今戴公墓木已拱,不得不佩服他看人測事之明。阿May未識金庸前,是北角金舫酒店七樓蜜月酒吧的女侍應,芳齡十六,攢錢留學而當臨時工。某夕金庸上酒吧寫稿,阿May上前招呼,日久,成了忘年戀(註:有關阿May出身,傳言頗多,大多係穿鑿杜撰,伊非風塵中人而係兼職求學的乖乖女)。今年十月一日,我重遇老同學陳冠生,他是七十年代阿May的同事。在WhatsApp裏這樣說:「金庸現任妻子Julia是我七十年代的同事。老闆是美國人,他擁有Jeans East、假髮廠、泛亞電影公司、廣告公司等等。那時我們一班同事經常出來玩,很開心。她在公司是出名靚女,很多人追她,唯獨她只喜歡金庸。她說金庸很細心,品格高。」重品格,輕金錢,幾十年來阿May都緊守。貴為查夫人,她低調自處,從不揄揚,傳媒邀訪,都會以金庸所創凌波微步,偷偷溜掉。陶傑見她勞碌,勸她旅行散散心,婉聲推拒,並說:「目前最重要的工作便是一心一意照顧金庸。」以金著喻之,活脫脫便是小龍女。

有人以為金庸拙於辭令,實則非也,江浙人土,粵語多不靈光,一講,準吃螺絲;若然易以上海話,當會口若懸河,滔滔不絕。我可沒亂說,實有明證。七十年代初訪渣甸山查宅,用滬語採訪,說話順溜,沒半點兒拖沓。上海老大哥周清霖早年來港訪金庸於山頂道大宅,滬語交談。回憶道:「人家講金庸閑話弗靈光,啥格事體,流利得弗得了格哉!」非獨不拙於辭令,還口舌便給哪!七十年代《明報》獨樹一幟,作家爭為副刊撰稿而不得。蔡瀾亦係其一,結果由倪匡施計賺得查先生青睞,得償所願。可明報稿費其實不高,以我為例,一千字六百五十,他報八百字,一千大元,可見差距。男作家心寬皮薄,不便作聲。女作家不同了,亦舒、林燕妮不服,雙雙要求加價不果,寫文章怒責金庸刻薄吝嗇、編輯大驚,請示查老闆。金庸回道:「罵由他們罵,稿子照登。惟稿費一個子兒都不加。」二姝不服,口誅筆伐。查大俠嘻嘻笑:「林姑娘,你有了錢亂花,加了也花掉,加啥!」又對倪小妹說「呀!倪小姐,你工作忙,沒時間花錢,加了不用,加啥!」兩大辣妹子啞言無語,乖乖,稿子照寫。金庸一生喜讀書,求學問。董橋悼他云:「金庸先生一生讀書,晚年還去英國讀博士,那是他的抱負他的心願。其實,金庸坐在那裏不說一句話依然是金庸,不必任何光環的護持。」正合我意。查老一去,文壇寂然,萬丈光芒何時重現,我問誰去!

《蘋果日報》2018年11月4日)

誰為獨立傳媒呼號
何良懋

查良鏞(金庸)先生上周逝世,香港文人辦報的「教主」大去,從此載入史冊,只是蓋棺尚難論定,尤其他對香港新聞傳播界的貢獻,誰能定奪?他在傳媒行業表現並非沒有可詬病之處。

金庸上世紀80年代末擔任《基本法》草委所提出「雙查方案」爭議不休,就是他的報社編輯部同事也不齊心,非指編採人員的政治取態,而係報業主被抨擊沒有把編輯自主落實。

金庸似忘了新聞行規中,最不欲業者也成為報道對象。那表示報界不能既是班主又是球員,甚至兼做球證。根據行業準則,新聞從業人員須釐清角色衝突和利益衝突。金庸以報業主身分包攬「雙查方案」在自己報紙的報道手法,那是明顯掉進「家族報紙」盲點,純粹倚靠有錢(出錢辦報)的話事,未放權予前線人員按傳媒規律處理。

歷史真弔詭。金庸沒有履行他曾服務《大公報》主筆張季鸞所揭櫫「四不」原則:不黨、不賣、不私、不盲。不私者,不可公器私用也。金庸在80年代末或急於爭取北京讓香港享有「高度自治」,在所辦的報紙推廣他那套香港前途設想,以時間換取直選。連老闆也來「阿王賣瓜」,就引發大學生走到明報大廈火燒報紙。

新聞傳媒與權力中心的對弈是個永恆習題。金庸以文人辦報,取得香港在左右派政治對立下的獨立聲音,難能可貴。或許金庸報國心太強烈,當年以為中國大陸明君當世,亟待外力「勤王」,堅信「明教一出誰與爭鋒」,卻在傳媒操守上滑一跤。與強權「行得太埋」絕非書生辦報的終極關懷所在,傳媒天職正是要監察權貴!

結果,一場八九六四的轟天血雷,驚醒多少傳媒人,在淚影中不斷沉思,今天中國何時才有真正的獨立媒體,恆以守護公眾利益為己任?

(加拿大《星島日報》2018年11月5日)

憶查良鏞
古德明

十月三十日,《明報》創辦人查良鏞去世,社會響起一片頌揚聲,我無以加焉,不妨談談當年在他手下任職的經歷。

我加入《明報月刊》,任總編輯,是一九八九年五月中旬事。上任第一天,查良鏞召我到他辦公室短敍,說創辦月刊,旨在發揚中華文化,促進中國民主,而要促進民主,與其對中共不留情面大張撻伐,不如多進諍言,善加獎借,誘其走上正道。這方針我當時絕對贊同。當時正值天安門廣場民主運動風起雲湧,人人都滿懷希望。

但是,六四槍聲響起,希望一時都變成絕望。查良鏞親撰《明報》社評,說對中共不必再存幻想,什麼諍言獎借,都不會有用,這些話我當然也贊同,隨即廣邀健筆,對中共口誅筆伐,略無顧忌。這樣過了將近半年,其間我工作非常用心,讀者反應也很不錯。到了年底,卻傳來風聲,說查良鏞要恢復諍言獎借的方針。我最初不大相信,認為他在六四之後既然說得那麼清楚,立場不可能幾個月就改變。我繼續打鼓罵曹。

於是,一九九零年初,一年一度加薪的時候,我是月刊同事之中唯一不獲加薪者。查良鏞向下屬傳達意旨,習慣不落言筌。雖然他從來不炒人魷魚,我也不能逆其意行事。

一九九一年初,我辭職他去,在《明報月刊》前後只工作了二十個月。

《蘋果日報》2018年11月8日)




2018年11月8日 星期四

四方讀者懷金庸:「金庸茶館」版主們、毛尖、茶本、廖志峯、傅月庵

訪尋經典金迷論壇「金庸茶館」 茶館裏的戀愛與追夢
撰文:黃雅婷


陳廣隆︰金庸辭世,各大報刊也出版回顧專輯。相熟的記者知道我曾是台灣遠流出版社「金庸茶館」的義務版主,想了解昔日這個唯一的官方金庸網上論壇的熱鬧盛況,也想訪問我們幾位熱情的書迷的心聲,於是就有了此篇。「大俠走了,茶館凋零;金迷退隱,知音永在」,嗯,對我們來說,金庸的作品、茶館的回憶,確是永不會忘記。這位傳媒朋友一直很值得信賴,我在電話講得一片混亂,她整理得比自己寫的更好,感激;文中有些關於金庸小說的論點,說得顯然不太準確,包括好些概念和數字,責任全在於我。昨晚開始寫自己的金庸回憶,結果寫著寫著就成了廿年人生自述(也許晚上再貼),很多醜事蠢事無聊事,哈哈,這篇報道裏的自己,比現實中的我正經太多了。

Horace Chan(陳廣隆)臉書2018年11月5日)


金庸離世的消息播出,正好是人來人往的下班時分。冬日的太陽下了山,許競思在歸途的巴士上如常打開電話,報道彈出,說大俠已經告別江湖。

她回想自己青春燦爛的十五、六歲,金庸是自己的首個偶像。因為查良鏞,她天天讀《明報》;他的武俠世界叫她愛上文字,不時在公園拾樹枝回家練打狗棒法;又因為凌波微步,決定自學艱澀的《易經》,大學選讀比較文學。喧鬧的時光過去,許競思離開學校,不再天真,在28歲的這年,金庸走了。人生如走馬燈閃過,如許多金迷一般,她無法憶起為什麼再沒有讀金庸,沒有成為作家,又變成普通上班族,而那個聚集金庸書迷的「金庸茶館」為什麼凋零,茶客走光,荒廢至今。

仗青春論劍 長大歸紅塵

在網上搜尋「金庸茶館」,仍會連接到台灣遠流出版社於1998年時開通網頁。茶館十多年如一日,網頁編程已不合時宜,頁面設計簡陋卻古雅,以書法字體寫着:「金庸之最,獨有茶館領銜金字招牌。茶館已開,敬邀四方豪傑仗劍而來!」這個曾被踏破門檻的茶館,如今像虛擬的數碼遺蹟,剩下斑駁的圍牆,裏面的人語很多凝止在十多年以前,昔日沉迷江湖的俠女俠士俱往已,成了追巴士抗通脹,煩惱柴米油鹽,陷入中年危機的叔叔與中女。

金庸茶館:網絡上最悠久且被官方授權的金庸網站,因使用繁體字,故為港台金迷的集中地,站內設有論壇、線上書店、聊天室等內容,但已不再更新。

(金庸茶館網站截圖)

陳廣隆、許競思與田方澤都是「金庸茶館」的老會員。

金庸過身那晚,田方澤收到通訊羣組裏老茶客的訊息,大家留下哭泣與震驚的表情公仔就相對無語。後來有人說,剛剛過身的是辦報業、對社會有影響力的查良鏞,身為作家的金庸其實早已不在。田方澤說,茶客都知金庸已達高齡,近十年已少有出現公開場合,他們對金庸之死已有準備,「我們暗地還是會慨嘆青春之逝,金庸筆下角色陪着我們幾代人成長,他走了,書迷心中或多或少有感慨。」

初中時,田方澤在「金庸茶館」上開了帳號,取名「企鵝小俠」,大家後來都叫他企鵝或阿企。他說,茶館與內地同樣著名的金庸論壇「金庸江湖」不同,茶館年代更早,界面更簡單,版內不設貼圖,只限文字交流,人和人的相識只憑着一個網名。人們總會在書裏找靈感,女書迷的網名多數夢幻如詩,叫苡若,叫語櫻;男書迷的網名則多帶幻想,叫鑄劍匠神,叫終南古墓傳人。

然而,他說網名回想起來總是令人尷尬,「青春就是尷尬癌。」

在某些讀者心中,金庸代表着青春的回憶。(資料圖片/盧翊銘攝)

「金庸茶館」分四個版面:「正宗金庸」討論金庸原著小說內容;「歷史金庸」討論金庸小說的歷史舞台;「情愛金庸」討論小說的愛情佳偶;「另類金庸」討論小說外的流行文化,如電影、電視、遊戲與漫畫。「企鵝小俠」最常在「正宗金庸」和「另類金庸」留言。田方澤說,「正宗金庸」的人都是正經派,版上有學術討論的風氣,喜歡引經據典,一個帖子動不動就是幾千字;而在「另類金庸」裏,人們會討論影視明星,也會改寫小說,幻想現代人穿越金庸江湖世界的奇事,或把金庸的角色現代化,想像他們來到現代世界後的互動。

田方澤也認真地為過一些原著沒有細寫的配角去創作個人故事,當中包括陽頂天與獨孤求敗等。「我在中學那幾年沒有幾個朋友,在現實世界裏,是那種被無視與欺負的邊緣人,因為沒有玩伴便沉迷書海,後來在茶館裏開始寫小說,找到人生往後的志業與共同興趣的朋友,為我捱過了那段既寂寞又無助、十分孤獨的青春期。當時一回家馬上就會上茶館去看討論、寫小說,很有滿足感,因為有人追看自己的小說,有人會讚你是少年天才。後來小說不寫了,轉陣到即時聊天室去找人吹水,那時相熟的網友都會有默契地等大家上線。」

田方澤認為金庸筆下角色陪着幾代人成長。(資料圖片/視覺中國)

茶館辦過幾次香港網聚,他也有參加,出席的書迷有二、三十人,有老有嫩,真正五湖四海,他們人手一支燒烤叉談金庸,後來成為了莫逆之交。田方澤說,他在茶館也認識了初戀女友,金庸代表了他的青春,後來他們分了手,成長以後,連帶小說裏的細節也被忘得七七八八。

嘆世代變遷 憶最好年代

2004年後,他再沒有上茶館,但仍會約認識的茶客出來喝茶。陳廣隆就是其中一人,他比田方澤年長幾歲,大學時曾是「正宗金庸」的版主,網名「阿寶」,是田方澤口裏那些廢寢忘食翻看小說原文,之後把幾個人物不停比較的正經派。

陳廣隆說,他那一代人大概是香港最後人人都會去讀金庸的一代。「那時,同學上課時都偷偷在櫃桶底看金庸的書,人們找話題不時就會拉到金庸作品上。九十年代末到千禧年頭是茶館的高峰期,那時茶館的茶客什麼年紀都有,不像現在的臉書,看似開放,其實圍爐。在舊網絡年代,茶館裏人人彼此只是一個網名,連照片也沒有,沒有人看出身,只看你是否言之成理,大家不會打一大堆表情,看法不同就互相攻擊,而更重視認真的討論。可是,那已經過去了。」陳廣隆感嘆。

金庸小說衍生出來的電視劇,亦是當年「金庸茶館」茶客討論的內容。(資料圖片/美聯社)

世代變遷,也許世上並沒有一個最好的年代與一個最壞的年代,好是因為那是自己的年代,壞不過是因為自己的年代已經過去。

「未看金庸之前,我是一個理科人,後來喜歡文字而去讀文科,現在在中學教中文,寫文章,我覺得自己並沒有走錯路。然而,茶館大部分人自大學畢業後就再沒有沉迷金庸,大家各自有新的興趣,可能因為金庸小說有它的局限。我們常說韋小寶很代表到香港人,因為我們都善於鑽營,在不同的勢力間找到生存的法則,但在小說裏,再聰明的角色也脫離不到體制。就算我們做到楊過和令狐沖,到了最後還是退隱江湖,無法改變世界──你再聰明也只能去扶助帝王,令他成為一個明君。什麼大俠也只能在完成使命之後退隱江湖。對於後來在現實世界中汲汲追求自由和民主的我們而言,小說慢慢有了局限,價值觀也有了落差。」陳廣隆說道。

影評人陳廣隆說自己從未離開過金庸的武俠世界。(資料圖片/黃寶瑩攝)

「他的小說無疑打破了當時通俗文化的傳統,深入地回應局勢轉變,但一晃眼四十年,小說的局限變得明顯,我們後來只能把它當是文學作品去回望,看看裏面精彩的人物、好看的段落,以及五十年代香港人對於自身身份的思考。但回到近十年,金庸的小說其實無法回應我們的生活和香港的變遷。」陳廣隆後來迷上電影,現在多寫影評,金庸離世那晚,他突然想起某年暑假寫好了一本有關金庸的書,決定要找出版社刊行,他說自己始終沒有完全離開金庸的武俠世界。成長之後,他在課上教中文,不時仍會介紹同學去看金庸,讀碩士那年,畢業論文也是研究金庸小說各個版本。

江湖依舊在 文字永留存

許競思這幾天在家裏翻箱倒櫃找那些封塵了的金庸小說,準備重讀她最愛的《天龍八部》。她在茶館裏叫「水蛋」,她沒有留下幾多痕迹,每每只是看帖。許競思是90後,在她的年代已不再是人人都愛讀金庸,她試過向全班發電郵分享喜歡《倚天屠龍記》裏敢愛敢恨的趙敏的原因,又試過用心地寫了《神鵰俠侶》的讀後感千字文,但班上看過金庸小說的仍是小貓三數隻。

金庸看完他們的訪問文章後,親筆寫了評語,鼓勵新一代多加閱讀,鍛鍊文筆。(許競思提供)

「那時,女同學喜歡看亦舒,男同學喜歡看衛斯理,喜歡金庸的人較少,因為身邊沒有伴,只能依靠網上的慰藉,但在茶館見到大家的討論,又覺得自己好廢,不敢留言。走在金庸小說迷的這段路上,我應該比其他人孤獨。」許競思說,愛看金庸的人都想像過寫一本好看的武俠小說,然而,她把寫好的小說收在櫃桶底,不敢與人分享。她雖然內斂卻幸運,她見過金庸。

「初中的時候,擔任了學校的校報記者,那時開會談到人訪對象,我不知天高地厚說想訪問金庸,於是老師便和校報主編在金庸的講座上,把擬好的邀請信交給金庸。過了一段時間,老師就收到了查先生秘書的電話,說請小朋友到他的辦公室做訪問。」那是十多年前發生的事,許競思還是覺得魔幻得令人難以置信。

還記得金庸先生像一個慈祥的老爺爺,與她談笑風生。「因為我一早看過許多金庸的資料,一早知道他的長相,但因為當時仍未流行影片,於是想不到原來他有一口濃濃的浙江口音,訪問時,只聽到他說一種由廣東話、浙江話和普通話混合的語言。」

初中那年,她拿着她最愛的《天龍八部》,到金庸的辦公室訪問他。(許競思提供)

「但金庸很好,大概想到我們會聽不明,於是他一邊說,一邊找來紙,在上面寫下他說過的關鍵字,讓我們看,好了解他在說什麼。不過,現在回想覺得慚愧,因為我們問他的問題不太特別,問他封筆之後會不會再有新作品,他的創作靈感從何而來──但面對這種問題他仍很有耐性,一邊答一邊微笑。後來我們把寫好的人訪寄過去,他看完我們的文章後又發了親筆的傳真過來,寫下了對我們的評語。現在回想起來還是感動,因為其實他原可以當沒有收過我們的信,無必要做這麼多的,但他還是見了我們,跟我們談天,鼓勵我們多看書和寫作。」

許競思感嘆,這些東西原本已隨着青春過去,不再想起,但在那程巴士上,她知道金庸過身,那道走馬燈在腦海放映着,令她感觸尤深,「那時小說裏一些人情世故的事,我以為自己都看明了,讀懂了,但現在回想才知道自己其實不明。」其實他們都不過在30歲的關口徘徊,青春剛謝幕,剛剛有了一點社會閱歷,但代表着童年和青春的大俠走了,心中的小孩又突然回歸心裏。

一代武俠小說大師金庸於10月底離世,享年94歲。(資料圖片/視覺中國)

然而茶館已經隨人成長而荒廢,成為數碼遺蹟,但白紙黑字寫成的小說到底比青春與網絡實在,金庸的江湖仍然向無數人展開。在翻書與合書之間,武當飛雪,少林落葉,掃地僧依舊自在地掃着面前碎葉,雖無茶館留客,但書架上仍招徠許多黃毛小子初步紅塵。

上文節錄自第136期《香港01》周報(2018年11月5日)《每個人心底裏都藏着一個大俠念茲在茲念金庸》。

《香港01》周報2018年11月5日)

就此別過
毛尖


2018年10月30日下午,金庸離世。當天晚上,重看郭襄告別楊過和小龍女章節,重看《天龍八部》中,蕭峰段譽虛竹三人,在天下英雄面前義結金蘭共赴生死章節,看到半夜,返回去再看一遍《神雕俠侶》結尾,一夜無眠。

從來沒有成為金庸小說主人公的郭襄很有風骨,甚至可以說,郭襄這個角色拯救了整部《神雕俠侶》,楊過和小龍女的故事,在郭襄面前,幾乎降維。《神雕》最後──

郭襄回頭過來,見張君寶頭上傷口兀自汨汨流血,於是從懷中取出手帕,替他包扎。張君寶好生感激,欲待出言道謝,卻見郭襄眼中淚光瑩瑩,心下大是奇怪,不知她為甚麼傷心,道謝的言辭竟此便說不出口。

卻聽得楊過朗聲說道:「今番良晤,豪興不淺,他日江湖相逢,再當杯酒言歡。咱們就此別過。」說着袍袖一拂,攜着小龍女之手,與神雕並肩下山。

其時明月在天,清風吹葉,樹巔烏鴉啊啊而鳴,郭襄再也忍耐不住,淚珠奪眶而出。

《神雕俠侶》結尾《華山之巔》插圖

十六歲郭襄,風陵渡口遇楊過,從此心裡沒有過別人。楊過給她三枚金針可以救她危厄,她三枚都用在了楊過身上。第一枚請他摘下面具讓她看看真面貌;第二求楊過在她十六歲生日時候去看她;第三次楊過試圖殉情小龍女她請他不要尋短見。楊過遵守然諾,「力之所及,無不從命」,郭襄生日,他為她打掃亂世戰場送出三戰功,天下英雄面前,夜空煙花放出「恭祝郭二姑娘多福多壽」,剎那用光她一生歡愉,當代文學史里最浪漫的生日成為最荒涼的起點,從此她天涯漂泊無終點,雖然最後成為一代峨眉宗師,給嫡傳弟子取的名字還是「風陵」。

十六歲的我們看着十六歲的郭襄,沒有經歷過愛情的少年其實不能完全體會楊過小龍女攜手離開後的秋風秋月秋鴉,不過,在那個年紀讀到這樣的片段,卻莫名其妙讓我們理解了一個物理定律,所謂能量守恆,我們無師自通地明白,在故事中提前幸福了的人,最後都會被命運懲罰。襄陽城煙花有多燦爛,郭襄的一生就有多寂寥,但是,多麼好的郭襄啊,就算一生沒法幸福,還是要祝福神雕俠找到小龍女。這樣的姑娘,今天沒有了,但是在八十年代,我們相信郭襄,我們不僅相信她,而且相信自己也會這麼做。

基本上,金庸一邊在我們身上植入浪漫主義一邊開出青少年修養課,而回頭想想,我們這一代可以算是新中國最精神分裂又最有包容力的一代。《神雕俠侶》中,壞了小龍女清白的人叫尹志平,班上姓尹的男生一整年都抬不起頭,下了課,姓楊的男生們就壓着姓尹的,一邊亂喊「淫賊」,而楊過風流,引得程英陸無雙公孫綠萼和郭襄寂滅一生,卻沒人會像今天的很多精明人一樣罵他渣男。楊過離開,程英安慰無雙,「三妹,你瞧這些白雲聚了又散,散了有聚,人生離合,亦復如斯」,這段話,也被用來安慰我們自己。英雄就可以為所欲為,英雄就可以離開我們,告別六七十年代無懈可擊的人頭馬後,金庸的大俠填補進來,用似乎更加人性的方式把我們弄得經脈亂轉。

我們自己的青春期遇到新中國的青春期,那確乎是一個神采飛揚又兵荒馬亂的時辰。我們跋扈又顛沛,有時候帝王般出發一人拿一把掃帚準備跟隔壁弄堂的小幫派火拼,結果被人家的神仙姐姐兩句話就拿下,然後商量一起上少林寺尋掃地僧,籌備了一個星期,也就我表弟從外婆那裡偷了點全國糧票,不過走不成也不算打擊,反正心在江湖人在江湖,我們用各種方式和金庸發生關係,我抄過白皮書版的《射雕英雄傳》,我表弟抄過缺頁的《笑傲江湖》,而為了配得上內容的豪闊,我們剪了白床單用漿糊和封面貼在一起,深深覺得最高等級的《葵花寶典》也不過如此。

人類歷史長河裡,沒有一個作家像金庸那樣,天南地北在我們的肉身上蓋下印記,我們這一代的近視,集體可以怪到金庸頭上,我們在課桌下看被窩里看披星戴月看嘔心瀝血看,我們不是用眼睛看,我們用身體填入蕭峰阿朱令狐沖任盈盈郭靖黃蓉,所以影像史上最難滿足的觀眾就是金庸迷,因為我們曾經把自己的臉龐給他們,我們曾經把戀人的眼神給他們。

終於讀書熱來了,一夜之間看金庸莫名地顯得版本有點低。我們把《鹿鼎記》推入書架深處,買來很多一輩子沒有打開過的海德格爾尼釆和弗洛伊德,學習高冷技術,亂動感情的少年時代突然被收納起來,我們學習不煽情不失控不哭不鬧不出走,但事實上,我們只不過好奇尼釆瘋狂的人生着迷海德格爾的情人,這是一個狼奔豕突各種碎片來不及整理的時代,但所有的碎片都在我們的磁盤里。如此走到二十世紀九十年代。

說不清是裝逼還是已經過盡千帆,我們遇到小津安二郎的時候,確實在他的不動聲色前繳械,《東京物語》後半程,相伴一輩子的老伴去世,笠智眾走到戶外,一天地的白日太陽,一世界的生生不息,老頭站在一塊可以俯瞰大海和市區的平地上,用家常的語調說了句,「多麼美麗的早晨啊」,然後一個空鏡,艷陽。河流。船隻。燈籠。他媽的我們立馬被小津打得腎虛,如此進入中年。

如此,我們進入自以為版本升級了的中年,中產階級冷淡美學把我們訓練得人模狗樣。好像相思已經成灰,好像已經鐵心石腸。然後,他們說,這一次,金庸,你,真的死了。

你死了。

久未檢視的生活排山倒海回到眼前,此起彼伏的金庸迷在網上應聲而起,這是八十年代的最後一次集結號,我們把你灌溉在我們身上的淚水還給你。千里茫茫若夢,雙眸粲粲如星。塞上牛羊空許約,燭畔鬢雲有舊盟。他強任他強,清風拂山崗。他橫任他橫,明月照大江。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大家在網上接龍金庸,我們拾起少年時代沒有被彎曲過的動詞,沒有被折扣過的形容詞,我們拿掉這些年的面具,最後一次,我們暴雨般把自己甩出去,我們向你奔騰而去,每個詞都不願落後,我們曾經慌張退場的抒情能力在這一刻,突圍而出掙脫自己的墓誌銘。在這一刻,我們重新回到童年身體,世界白雲蒼狗,但是我們的初歌還能繼續彈唱,甚至可以更放肆地彈唱。去你的聲色不動,去你的溫潤如玉,這一刻,我們重新成為八十年代之子。

江山笑煙雨遙,讓世界嘲諷我們只剩一襟晚照的豪情吧,說到底,不是金庸寫得有多好,是我們在最好的年紀撞上他,就算我們郭襄一樣集體出了家,四十年後練的也是黑沼靈狐,一招關乎楊過的武功。這是我們這一代和金庸的相遇,因為對方的存在,「一棵樹已經生長得超出他自己」。本質上,我們是新中國最後一代民間抒情強人,我們借着少年時代的這口氣,穿山越嶺,三十年後還有眼淚奪眶而出,這個,可能是這個乾燥時代的最後的風陵渡。

就此別過。

《上海書評》2018年11月5日)

香港讀者回應毛尖(見周保松臉書2018年11月5日)

周保松︰這是到目前為止,最打動我的一篇。只有那個時代的金庸迷,才寫得出這樣的文字吧。一本書,在什麼年紀什麼時代遇上,真的很關鍵。

Ho Chi Kwan︰周保松,same here。

Ng Sum Chun︰周保松,超級感動。

張玿于︰本人,在什麼年紀什麼時代遇上,真的很關鍵。

Gwyneth Ho︰關於文中講郭襄的段落,忍不住說幾句。作者說「渣男」是「精明人」罵的,這樣的邏輯令人頗感不安。

喜歡郭襄的人設但不喜歡她的故事被書寫的方式。文中提到:「郭襄生日,他為她打掃亂世戰場送出三戰功,天下英雄面前,夜空煙花放出『恭祝郭二姑娘多福多壽』,剎那用光她一生歡愉。」

個人認為這完全是誤讀,郭襄的心願是要楊過在生日當天到襄陽「陪她說一會話」,而不是要他搞到滿城風雨最後施施然露個臉,話沒半句又離去──那不過是楊過借機在天下英雄次再次揚名之舉,而「只是為郭二小姐祝壽」成了他維持「淡泊名譽」形象的借口。楊過在營造超高期待值後露一下臉, 跟郭襄 say 個 hi 就走了, 根本沒有完成郭襄「說一會話」的願望. 楊過對郭襄好嗎?一點也不,甚至有利用的成份在,這樣的故事被視為「浪漫」, 頗令人無語.

如果是16歲少女郭襄的視角,這也許合理,可是開通了上帝視角的讀者呢?畢生念念不忘一人,所謂「四十歲突然大徹大悟」出家創立峨嵋後又將弟子命名風陵之類的設定,這都能說成是大徹大悟,對佛門也太不誠心了,之後峨嵋派沒甚麼指導性思想掌門都心術不正也就不奇怪。「一見楊過誤終身」的形象被視為可取,背後是否潛藏了「守貞」的傳統意識?

是啊,郭襄多麼好,所以我更為她在懵懂年紀遇上楊過這樣的渣男而扼腕。

周保松︰Gwyneth Ho,他們確實是完全不對等的。不過,楊過必須保持和郭襄的距離,所以郭襄傷心難過,也是必然的。

张淼︰周保松,真要保持距離楊過就不會借郭襄的由頭大出自己的風頭了,保持距離那已經是後話。因為要保持距離郭襄才傷心難過未免倒果為因了。如果沒有這場轟動的祝壽郭襄最多是一般性的仰慕而已,尤其這樣小的年紀又一貫在家庭里被冷落,楊過這時候已經是熟諳人情世故的中年人不可能預計不到。來這麼一出根本是他少年時代自戀的延續而已。

周保松︰张淼,如果我沒記錯,書中好像在這部份,有提過那麼一句,楊過就是少年心性的人。當然,大家有不同的解讀和判斷,也是正常的。

张淼︰周保松,熟諳人情世故只是中性表述,準確說楊過從小就擅長觀察和共情,體察到郭襄的感受一點不難,何況還有程英陸無雙公孫綠蕪的前車之鑒。當然可以說楊過就是少年心性,只不過對不同人來說少年心性的含義很不同,楊過的少年心性實在是關注自我、想被注意、不服氣遠多於其他

Gwyneth Ho︰少年心性沒問題, 郭襄要傾心楊過一輩子也不關楊過的事, 只是從這一件事而言, 滅兩隊蒙軍非得大出風頭把自己的人脈手段智計全部高調炫耀一遍然後在萬眾期待中浮上水說鄙人不想留名就此別過, 還借郭襄來「過橋」,說是「少年心性」恐怕委屈了少年……

周保松︰Gwyneth Ho,好的。你們都那麼熟金庸,又有這麼多想法,應該好好藉此機會寫些文章才是。

Gwyneth Ho︰周保松,不要學錦源…

周保松︰Gwyneth Ho,好東西,應該留下來。

Wenyi Ji︰我觉得毛尖这边用「渣男」一词,是批评当下中国的一种文化现象:对于文艺作品自发的、严苛的「三观审查」︰https://mp.weixin.qq.com/s/DkpKL-Izsxdeg319OU9A_Q?fbclid=IwAR0W71sduRH8tCV0qdkmdro1_gzvxsPEXz-11w5Ls7jzmoOv-QzKFLXNl1A

Gwyneth Ho︰Wenyi Ji,意思不是說小說家不能寫渣男,渣男必須在小說中被批判,只是讀者可以對角色有不同判斷,上文將一種解讀寫成一整個年代的共識, 想提出另一角度的觀點而已。

不過有點看不出來「楊過風流,引得程英陸無雙公孫綠萼和郭襄寂滅一生,卻沒人會像今天的很多精明人一樣罵他渣男」是在批評這種現象,在成書的時間以至上文作者所處的八十年代,也許男性英雄被眾多美貌少女仰慕到終身不嫁的程度才是普及的「三觀」(因此不認同郭襄的故事並非出於「政治正確」),而「精明」一詞想來亦不會是指道德審判的意思,還望詳解。

张淼︰Gwyneth Ho,我覺得她說「精明」要麼是指把感情得失算計太清楚故而讓年少悸動莽撞不求結果都變得無味的精明,要麼是認為批評「渣男」是當下一種取悅年輕女讀者的投機方式。前者其實同樣有問題,因為忽略某些隱性的不對等和有意識的操控;後者在毛尖這個年齡又被眾星捧月的女性學者中不少見,當然我不知道她性別觀如何就不妄加揣測了。但我完全同意「一種解讀寫成一整個年代的共識」非常能反映點什麼。

Gwyneth Ho︰张淼,我本來就不是在說感情計算,而是「罵渣男=精明」這種說法,隱然是在抗衡一種在關係中重視兩性平等的觀點。「精明」背後的計算味道,既可理解為取悅年輕女讀者的投機,也可以理解為將傳統兩性關係視為真摯、並將對這種關係的不滿視為一種並非出於感情需求而是政治性表態的揶揄。

完全無意討論感情得失哈哈哈…

张淼︰Gwyneth Ho,我自己完全同意你的分析,不過對有些人來說有童年/青少年光環加持,對這些啟蒙讀物別有情結看待角度會不同,這篇不就隱隱然浪漫的「八十年代之子」vs精明的xxx嘛。我有個朋友批評金庸的性別觀寫得特別好但她自己最喜歡的角色竟然是楊過,在我看來神雕根本只是金庸的二三流作品而已……

Gwyneth Ho︰张淼,well,童年光環嘅嘢,既然上面行文矜持有理有節地說了這麼多,我決定在此放肆一句:我小學看神鵰已經好撚憎楊過,楊過呢條絕世中二病食屎啦。

张淼︰Gwyneth Ho,哈哈the same。

Gwyneth Ho︰张淼,所以我說神鵰是gal game就是這個意思,一提郭襄我更加把鬼火。

张淼︰Gwyneth Ho,我對金庸的整體歸類就是爽文,當然部分作品不在此列。

张淼︰Gwyneth Ho,其實童年光環不取決於閱讀年齡,而取決於有沒有其他可替代的讀物或者消遣品,放在中國大陸來說,大多數七零八零後在青少年時期精神生活真的是非常貧乏的。

舊事驚心憶夢中──紀念金庸
茶本

我曾經有兩次專注看金庸的武俠小說,一本連一本,一部接一部,看完之後,淚流滿面地喝酒。

最後一次距今也有將近二十年了,此後的歲月裏,再也沒有完整地看過,都是浮光掠影地溫故某個情節,我已經不在意書中的那個人從哪裏來,到哪裏去,事了拂衣去,不問來路,不問去向,我只是要看一個瞬間。

第一次是我十六七歲的時候,換個說法,就是我還不懂愛情的時候。

那時候看射雕,是看煙雨樓大戰,是看華山論劍;看神雕,是看英雄大宴,是看襄陽鏖兵;看倚天屠龍,是看光明頂羣雄歸心,是看屠獅大會天下英雄莫能當;看笑傲江湖,是看刺殺東方不敗,是看封禪台比劍奪帥;看天龍八部,是看赤手屠熊搏虎,金戈蕩寇鏖兵,是看燕雲十八飛騎揮灑縛豪英……是看青春,看熱血,看英雄,看張狂,看荷爾蒙,看腎上腺激素……

我走遍家鄉山村的前山後山,希望在山溝裏意外撿到一本失傳的武林秘笈,或者在山洞裏遇到一位武林異人傳授我一身蓋世武功,可惜的是我從未遇到,除了黃土和風沙,一無所有,我還是那個瘦弱孤單的少年,還是打不過同齡的孩子,還是經常滾一身土回家。回首少年的夢,仿佛是個笑話,但我卻在成年以至成家以後,還會想起當年那個遙遠而又清晰的夢。

第二次是我二十八九歲的時候,同樣換個說法,就是我失戀的時候。

不是所有的分手,都可以叫做失戀。只有一種離開,才能稱為失戀,讀過金庸的小說就會明白。那時讀入心中的文字,卻再也沒有了俠之大者。

──阿九乍見袁承志,霎時間臉上全無血色,身子顫動,伸手扶住椅背,似欲暈倒,隨即一陣紅雲,罩上雙頰。

──郭靖奔過去握住黃蓉雙手,叫道:「蓉兒,真想死我了!」心中激動,不由得全身發顫。

──忽覺得一隻柔軟的手輕輕撫著他的頭髮,柔聲問道:「過兒,甚麼事不痛快了?」

──那人聽到腳步聲,霍地站起,燭影搖晃,映在那人臉上,竟然便是趙敏。她和張無忌都沒料到居然會在此地相見,不禁都「啊」的一聲叫了出來。趙敏低聲道:「你……你怎麼會來?」語聲顫抖,顯是心中極為激動。張無忌道:「我閒步經過,便進來瞧瞧,哪知道……」

──令狐沖心中一陣酸楚,微微側頭,向嶽靈珊瞧去,只見她已改作了少婦打扮,衣飾頗為華麗,但容顏一如往昔,並無新嫁娘那種容光煥發的神情。她目光和令狐沖一觸,突然間滿臉通紅,低下頭去。令狐沖胸口便如給大鐵錘重重打了一下,霎時間眼前金星亂冒,身子搖晃,站立不定。

──狄雲走到香爐之旁,瞧著那三根閃閃發著微光的香頭,不由得癡了。他怔怔地站著,三根香燒到了盡頭,都化了灰燼,他還是一動不動地站著。

一幅幅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刻難為情的畫面在腦中在眼前在心上舒捲,合上書,就像關閉了過去,把書束之高閣,就像和過去做了決絕。塞上牛羊空許約,燭畔鬢雲有舊盟,既然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再好的記憶最終也會在時光的隧道裏消失。

金庸寫的最後一部是鹿鼎記,我最後看的也是此書,無論評價多麼高,我只是認為有趣,卻再也沒有心動的感覺。他寫累了封筆收山,我讀累了移情別戀,江湖再見,已是另一番模樣。我淪落翻版自製,卻從未對他的作品起心動念,因為那些文字裏有我的情長計短。

而我最愛的一部,不是射雕三部曲,也不是笑傲天龍超長篇,而是連城訣,這是一部符合善惡到頭終有報傳統觀念的小說,我更認為是作者拋開童話回歸現實的作品。我曾經替狄雲設想過許多人生發展,如果不去赴宴會怎麼樣,如果不救人會如何,如果沒有學會神功又如何,如果沒有破譯唐詩選輯又如何等等,這大概是我看諸多武俠小說,對一本書做過的唯一一件最無聊的事情。不是因為心中有愛,誰會在意有聊無聊呢?

此後數年,對金庸小說,我從未放棄,卻也從未親近,它照進我心,我沒有直面的勇氣。

也許有一天我還會再讀,青春和愛情也許都變成過眼雲煙,世事茫茫難自料,誰又會知道呢?

如今金庸離開凡塵的羈絆,但他筆下的俠士還留在俗世裏,不過遺憾的是,這個時代早已不是俠士能解決現實問題的時代了。

很多人都在用不同的方式懷念金庸,紀念金庸,其實,無論什麼樣的文字,都是借金庸的酒杯,澆自己心中的塊壘,與其說是懷念金庸,不如說是懷念我們自己讀武俠的歲月,懷念那一段時光,懷念遺忘在某個小酒館裏的一場糊塗醉……

很多人喜歡神雕俠侶的結尾,楊過說的那句話「今番良晤,豪興不淺,他日江湖相逢,再當杯酒言歡。咱們就此別過。」

其實,人生是有諸多良晤,卻未必有那麼多豪興,生活繁冗紛遝而來,由不得豪興,但無論豪興在還是不在,每個人都終將在一場場一幕幕的聚散離合之中,走過人生。

至於說他日江湖相逢,能否杯酒言歡,借用呼延雲作品中的一句,就是:假如能夠再見,最好視而不見。

對某些書,對某些人,均可作如是觀。

2018年10月31日衣上征塵雜酒痕紀念金庸,更是紀念我自己並不如煙的往事。

後擬的標題出自朱淑真《元夜》,全詩如下:

火樹銀花觸目紅,
揭天鼓吹鬧春風。
新歡入手愁忙裏,
舊事驚心憶夢中。
但願暫成人繾綣,
不妨常任月朦朧。
賞燈那得工夫醉,
未必明年此會同。

《美篇》2018年11月1日)

匣劍終宵鳴未息──再憶金庸
茶本

倪匡有一個分辨小說好壞的標準,就是好看還是不好看,好看的就是好小說,不好看的就是不好的小說。乍一聽,真是簡單粗暴,但仔細一想,還真是很有道理,尤其更適合武俠小說。但什麼樣的才能劃入好看的呢?

一代武俠宗師金庸過世,又激起了全國人民對武俠小說大討論,這種自發的羣眾運動也是很多年沒有出現了。專業人士主要探討金庸的報業生涯和家國情懷,一手倚天,心懷廟堂之高,一手屠龍,縱橫江湖之遠;至於更多的普通讀者則更在意金庸的哪部書寫得最好,應該排在第一位,郭靖和喬峰究竟誰的武功高,黃蓉和趙敏誰更可愛,小昭和雙兒誰更適合做情人等等,俗世中人熱衷紅塵中事,誰都會有話說,在各個留言板插上一嘴,以自己的真理掌控辯論的方向盤,倘遇一言不合的,火氣暴躁者甚至想隔著螢幕插上一腿。

一個普遍的現象,就是說到一個金庸作品裏的人名,哪怕不是主角,也都有人知道,甚至說出這個人的前世今生,金庸武俠小說的魅力,其實根本不是襄陽城頭,不是絕情谷底,也不是鐵廳烈火,不是茶花滿路,而是你說一個名字,我知道是誰!

所以,真正的好看的武俠小說,是正能量提倡的以人為本,以主人公為本,每一個人物都紮根在讀者心中,每一個人都知道郭靖、胡斐、楊過、張無忌、狄雲等等那些人是虛構的,但每一個人都覺得那些人曾經在過去的歲月裏存在過,曾經活生生地在江湖中笑傲過。這就是倪匡所劃分的好看的小說的唯一標準!你可以不同意我的說法,但我也會堅持我的意見。

同樣,說到天山七劍、白髮魔女、金世遺,我們知道是梁羽生的;說到小李飛刀、楚留香、陸小鳳、蕭十一郎,我們知道是古龍的;說到四大名捕,也知道是溫瑞安的,這些人物身上都深深地打上了作者的烙印,就像父母不會認錯自己家的孩子一樣。

而我們認識最多的,是金庸家的孩子,無論漂亮的,還是難看的,也無論是有能耐成材的,還是沒有出息墮落的,甚至最普通的那個,我們也會認出。金庸武俠小說的魅力就在於此。

倪匡所說的好看,其實就是以人物為中心,我曾經說過,藏書到最後,拼的不是內容,拼的只是封面是否好看,好看的小說,拼到最後,也是拼小說裏塑造的人物是否更被廣為熟知。倪匡雖然寫了上百部武俠小說,但估計讀者所知的,恐怕也僅是六指琴魔,所以倪匡不寫武俠小說了,自承既寫不過金庸,也寫不過古龍,但是,要提到衛斯理、原振俠、木蘭花等人,則又膾炙人口,倪匡以科幻小說一紙風行,棄武從幻,大放異彩,也是異數。

好看的標準,也不僅僅適用在武俠小說,可說是通俗小說世界裏的金科玉律,說賈寶玉林黛玉,那是紅樓夢,說宋江武松林沖,那是水滸傳,說劉備關羽張飛曹操諸葛亮,那是三國演義,說唐僧孫悟空豬八戒白骨精,那是西遊記,說薑子牙哪吒楊戩,那是封神演義,絕不會錯;甚至說基督山伯爵、說達達尼昂,那是大仲馬,說宮本武藏,那是吉川英治,說阪本龍馬,那是司馬遼太郎,那些世界名著,同樣也沒有例外,也就不用舉例了吧。

絕大多數紀念金庸的文字,都是梳理金庸的生平,或者說是光輝燦爛的一生,也有少數文字在探討金庸的武俠小說為什麼如此受歡迎,其實這個話題在金庸小說出現之時,就已經伴隨而來,所謂電影電視的推介,僅是錦上添花推波助瀾。

我個人認為,武俠小說本身就是讓人們在現實世界中無法得到滿足的東西得到滿足,無法實現的願望得到實現。我們既要在生活中表現善良誠信等人類美德,又要時刻壓制貪婪殘忍等動物本性,讓人類自己都感到很為難,對那些好人,我們無法歌頌,對那些壞人,我們又無可奈何,所以,我們希望出現書中的大俠,對那些道德不能約束、法律不能制裁的人給以懲治,所謂大俠,無非也是倚仗自身能力行俠仗義鋤強扶弱,游走在道德和法律邊緣的人而已。

就算金庸沒有遠去,他也早已封筆,但他塑造的無數人物,都永遠活在讀者心中,就像金庸一樣,也同樣永遠活在讀者心中,金庸的魅力在此,武俠小說的魅力也在此。

標題出自褚問鵑《憶江南》五闋中的最後一闋:

同仇意,何以慰英靈?匣劍終宵鳴未息,莫教辜負等閒身。肝膽憶輪囷。

《美篇》2018年11月4日)

謝謝金庸,豐富我青春歲月的浪漫夢想
廖志峯(允晨文化發行人)


打開預購的書才知道,我買的《笑傲江湖》其實就是已讀過《獨孤九劍》。

我讀武俠小說很早,約略國中時期開始,從古龍的《絕代雙驕》改編成電視劇起,就一路追着古龍的所有作品讀,間雜着臥龍生,諸葛青雲,柳殘陽,東方玉等人的作品。讀到金庸的作品其實是必然的,只是那時以為自己讀的是司馬翎,但印象不深,像是《小白龍》、《懺情記》、《獨孤九劍》這些作品,書名普通,讀時的情感也一般。等到遠景出版社的沈登恩先生開始在報紙大幅刊登金庸全集的預售廣告,重新編輯推出,讓人十分心動,一個金庸狂潮就此風起雲湧,當時的兩大報副刊也分別刊登《倚天屠龍記》和《連城訣》的書摘(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套原本重新編制的書,讓書的分量,內裏和厚度,瞬間拔高了,提到殿堂般的地位,把其他的武俠作家遠遠地隔開了位置;古龍例外,古龍有另一個位置。我不曾想過躲在棉被裏或租書店偷偷看着的武俠小說,有一天會這樣大幅刊登廣告,大搖大擺地走入每個家庭,機關團體和圖書館裏。從這則廣告起,金庸的武俠俠小說就像當時盛極一時的錦繡出版社所出版中國系列圖書,深入家庭之中,家中裝潢氣派的書櫃不再空泛,有一陣子,書櫃的確取代了酒櫃。

看了廣告的我,也去劃撥了,但拿到預購的書,卻經過一番小奮鬥。書劃撥了很久,卻一直沒收到,打電話去問才知書早就寄出,於是趁着父母不在家時,在家翻箱倒櫃找了起來,最後在父母親的牀下找到一包形跡可疑的包裹,警總原來無處不在。我打開預購的書才知道,我買的《笑傲江湖》其實就是已讀過《獨孤九劍》,就像《小白龍》是《鹿鼎記》,《懺情記》是《倚天屠龍記》,搞甚麼啊。我聽到金庸的名字差不多也在同一時候,高一暑假在一間五金工廠打工,工廠放着收音機裏流出的音樂,下午的時段會有一段說書,我一開始沒認真聽,後來才發現主持人用台語唸的內容竟然是金庸的作品,《射雕英雄傳》,有一天聽到男主持人捏着嗓子模擬少女黃蓉的聲音,叫着「靖哥哥」「靖哥哥」時很想笑,天啊!這是怎樣的黃蓉。而且,你很難想像一個來自遙遠朝代的北方故事,在南方的島嶼以台語播送。

我其實很高興很遲才讀到金庸的武俠小說,在金庸之後,我不再看武俠小說了,他形成一種標竿,拉出了標高,就閱讀的情感上來說,你被養大的胃口很難超越,就好像寫了《達文西密碼》的丹.布朗,養大了你的胃口,之後,你所看的每一本,就會以這本為標的,然後發現沒有更精彩的了,類型的極致,你開始慢慢離開這個作家。從這個角度看,《鹿鼎記》之後,告別金庸是必然的,但從來也沒離開過,他小說中所創作無數的主角,不管性情、形象,有血有肉,讓人深深地移入,同情,情感隨之跌宕起伏,難以自已;而這些早已深深烙印在心版中。或許對早年以林歡筆名創作電影劇本的金庸來說,寫起這些武俠故事,駕馭故事和讀者的情感,本就不是難事。

在金庸所有的作品中,我最喜歡的作品是《笑傲江湖》,喜歡主角的深情和瀟灑,喜歡他自在又落拓的個性,喜歡那有所師承卻又不墨守成規,揮灑自如的劍法,我真希望我自己是他。但在所有作品之中,《天龍八部》更是神作,它超出了武俠小說制式敘述的窠臼,以三條線,三個主角,等量敘述,又交互穿插,有如進入大觀世界,滿奇花異卉,各自精彩,讓人目不暇給。書中人物的形塑,不管男女老少,多樣生動,雜揉豐富的歷史文化文本,我想這真是頂峰了,接下來,可能要寫到外太空去了。

作為報業家和政論家的武俠小說家金庸,把政治人物寫入每天的連載小說中,也開了武俠小說的書寫新局,成了先行者,不過,這或許也有來自《西遊記》或《紅樓夢》的文學傳承。一代大俠過世了,照理我應該感傷,不過,我卻感覺他只是飄然遠去,並在華山頂上,插着一柄古劍,劍穗隨風飄揚,獨立天地蒼茫,昭示着永遠的大俠風範。

《鏡週刊》2018年11月1日)

奧克蘭的金庸
傅月庵

初版本《天龍八部》書影。

年輕氣盛,搜書當成打獵,去到哪裏總想逛舊書店,希望能找到些珍稀古怪的版本。也不是什麼「善本古籍」,也沒特別目的,就是愛逛愛看愛找,喜歡的、買得起的,統統帶回家,搞到母親老憂心追問:「買這麼多看得完嗎?留點當『某本』(娶妻本錢)吧!?」

那年,飄洋過海到花旗國西岸灣區,舊金山晃蕩數日,有名的電報街、北灘、華埠新舊中西書店都看過,遂動念到對岸奧克蘭走走,經驗告訴我:「海外華文書店大有可觀!」原因是買者有限,識者不多,很多罕本都成了庫存堆在架上。此回在新華書店找到「魯迅百年誕辰紀念」限量發行的覆刻本魯迅《引玉集》即是一例。

相較舊金山,奧克蘭華埠似乎蕭索稀微許多,街闊人稀,冷風時起,幾個塑膠袋在風中飛呀飛。繞街三匝,一間書店也看不到,「我記得有,好像在這附近,小小的⋯⋯」友人邊開邊碎碎念,又繞過一區,還是沒有。「那裏有一間!」另一友人眼尖,指着遠處鐵門半掩的小店,「關門了?」「管他,看了再說。」彎腰進了門,原來是家生意清淡的租書店。老闆開亮燈,要我們自己看,邊看邊聽他抱怨:「大家都看電視不看書了,以前生意好啊,新書到了,一通電話馬上來拿,倪匡啊、瓊瑤啊、三毛啊,尤其金庸,排隊排很長,還要吵架啊⋯⋯」

架上書不少,卻泰半老舊,有些更翻得破爛了。言情、偵探、武俠,偶爾插幾本皇冠版張愛玲、司馬中原、章君穀、朱羽⋯⋯。「也可以買啦,很便宜,沒人接手,我想關門大吉了。」老闆繼續說。然後,我便在書架最角落處看到那套《天龍八部》,小本一大摞,鄺拾記,彩色封面,樸素可喜的插圖本。翻翻封底版權頁,心中大喜,急忙問:「老闆,這個賣嗎?」「賣啊,怎麼不賣?現在沒人租這種薄本,都要大的,按本計價嘛~這套賠錢貨沒幾人租過⋯⋯」

於是花了10塊美元買到一套最早結集印成書的金庸《天龍八部》,真正初版本!回家路上,翻了又翻,夜裏,跟友人激聊金庸,從射鵰三部曲一直說到《鹿鼎記》;從小龍女的「矯情」講到陳家洛的「假仙」,講到最後,兩位不支去睡了,獨剩我一人翻翻讀讀那套《天龍八部》。翻着讀着,眼前竟彷彿看到1970年代華埠熟食鋪後的一盞小燈下,穿着髒汙白廚衣,叼着菸,邊顧着燒鴨烤爐邊翻看租來的薄本金庸,長相酷似小馬哥,一句英語不會卻很認真很樂觀的粵籍跳機男子⋯⋯。

幾天後,告別返家,臨行我堅持把書送給友人,不僅她也愛這版本而不言,更重要的,這書似乎更適合留在這裏。帶到台灣,怕水土不服了。

世緣流轉,金庸云逝。想起這往事,跟友人聊起,隔着太平洋,她寄了一張「奧克蘭的金庸」書影給我。「有井水處即能歌柳詞,有華人處就有金庸」,信然。

《讀.書.人》2018年11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