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7月27日 星期二

李怡:文化搖籃時期(失敗者回憶錄0726)

吳藹凡在《七十年代》的連載小說《鹽》及其插圖

林風眠在1989年畫的《噩夢》

1955年2月,我開始了第一份工作,在香港上海書局,開始是在發行部做銷售統計和包紮書籍,兩個月後,調到位於灣仔的編輯部,做資料收集和校對。

編輯部那時人很少,總編輯趙克,編輯吳藹凡,和校對兼聯繫印刷業務的鄧耀星。我以後,又增添了兩個青年畫家:魏翀和歐陽乃霑,因為準備出版大量兒童讀物供應新馬市場,需要插圖。

我在中學時頗為自傲的廣泛閱讀和寫作能力,到了編輯部才發現自己無論知識、寫作還是閱讀層面,在這些編輯人面前,都淺薄到接近無知。趙克在香港文化圈人脈廣闊,他的學歷不知,但對中國的四書五經卻相當稔熟,人也寬容大體。吳藹凡的來歷卻真是不凡。他是畫家和小說家。抗戰前在林風眠當校長的杭州國立藝術院學繪畫。與他同在杭州藝專就讀、其後成為大畫家的有李可染、吳冠中、趙無極、朱德群等人,都是拜林風眠從法國帶回來的後印象主義和現代主義藝術流派和開放思維的影響所致。1937年抗戰爆發,杭州藝專向西南轉移,林風眠離開美術教育主流,專事繪畫。吳藹凡大概在那時候奔赴延安紅色政權參加「革命」。何以後來會離開延安來香港,他諱莫如深,但據聞他不是中共「逃兵」,而是得到中共高層批准,與同在延安的妻子一起來港的。在香港也仍與中共有聯繫並獲照顧,太太被安排在中資銀行做閒職,他被安排在上海書局上半天班,其他時間就寫作。他出版過一本小說《伶仃洋恩仇記》,寫香港水上人的愛恨情仇,1956年李翰祥進邵氏的第一部電影,就是根據這小說改編的《海茫茫》。在我那時看來,趙克和吳藹凡都知識豐厚,尤其是吳,不僅素描基礎了得,美術和美學理論也說得頭頭是道。從他那裡我獲得了許多追尋知識的入門指引,可算啟蒙老師。1964年香港舉行過一次「林風眠畫展」,吳藹凡邀我去看,一邊解釋林風眠的畫風,使我認識現代藝術。我跟他一直有聯繫,在主編《七十年代》之初,他以「伍繁」的筆名在我們雜誌上連載過兩個長篇小說,分別是1974年刊出的《水綠山青》和1975年的《鹽》,他為小說畫插圖,兩連載後來都出了單行本。

吳藹凡晚年移居加拿大的卡加利,幾年前我在那裡同他女兒見過面,說她父親1997年去世,生前畫了很多加拿大的風景畫。我一直在想,他當年放棄美術專業投奔革命是有點可惜了,否則他得到林風眠的傳承,也許會在藝術上有更大成就。後來他轉為寫作,頗有點為了生計。他在延安期間的遭遇如何不得而知,但他為人是相當膽小,對政治權力有畏懼感和保持距離,有些事比如延安生活,延安的搶救運動,他應該知道很清楚,卻從沒有說過更不用說寫出來了。

他的老師林風眠在大陸歷盡滄桑於1977年獲批准出國,兩年後在香港定居。那時我與林老也略有來往。1989年六四後,從來畫風不涉政治的林老,給了我兩幅他那時創作的題為《噩夢》的畫,當然不是原作而是幻燈片。我在1989年《七十年代》八月號刊登。這兩幅畫極為震撼。尤其想到這是出自一輩子從事現代藝術、遠離政治的90歲老畫家之手。不過,後來所有林風眠畫冊都沒有收這兩幅畫,對他的論述也沒有人提到這兩幅畫。這兩幅可能是林風眠生平僅有的政治畫作,有點像畢加索的《格爾尼卡》,但就從來沒有展出過。 我進上海書局編輯部,正趕上書局為了供應新馬的需求而在香港擴大出版的時機。通過趙克的組稿,我也在編輯部接觸了許多香港作家,包括葉靈鳳、柳木下、何達、陳凡等人。後來因為投稿《文匯報·文藝版》而認識羅孚,並由他帶進左派文壇,就認識更多富才學之士了。 1955年前後,正是中國大陸出版業最旺盛的時候。儘管土改、三反五反、反胡適反胡風、肅反等政治運動已陸續展開,但書籍出版卻似乎不受影響。而且因為內戰停顿了好幾年,許多作家的作品和種種譯著都如雨後春筍般蓬勃湧現。此外,各種文學、歷史、哲學的刊物,所介紹的思潮和論及的問題也都新鮮和及時,文章富文采與可讀性,不似大陸後來的文章大都被政治掛帥搞到套話連篇。我因為負責收集資料,訂閱了許多大陸刊物,也不斷為資料室買大陸書籍,每天閱讀的刊物和自己想看的書,多到可說是目不暇給。

白天是為了工作而不停收集資料與閱讀,晚上就按自己的興趣繼續閱讀,然後就會給麗儀寫信,講我的閱讀心得和思想的發現與啟蒙。那幾年,是我文化知識和寫作的搖籃時期。(41)

(《失敗者回憶錄》在網絡媒體「matters」從頭開始連載,網址:https://matters.news/@yeeleematter)

李怡臉書專頁2021年7月26日)

2021年7月20日 星期二

臨沂、浪吾及其他──關於也斯的幾個(可能)筆名

陳廣隆:嗯,最近忙著寫這篇小考證,文章終於出爐了。也斯其實有很多筆名,但似乎一直以來都沒有多少研究者留意,這次拋磚引玉,雖只是小發現,希望對大家也有助益。初稿其實寫得很快,但之前搜集資料、查考證據,才費功夫。寫好初稿之後,忽然又找到也斯另一個可能筆名,再補寫了一兩段,多用了點時間,數日前終於完稿。這篇小考證的靈感來自 王家琪 的新書,但若非之前讀過黃仲鳴前輩的專欄,也不會聯想到也斯的諸多筆名。這兩三年開始收藏珍本舊書,慚愧地有細讀的不多,只是存在書櫃,想不到書緣到了,翻箱就有新發現。感謝 九龍舊書店 借出雜誌讓我們翻閱查資料,也謝謝 馬吉 兄的幫忙。剛開始尋寶之趣時,在 今朝風日好 購得的好書,也是這篇文章的重要資料。此外也謝謝 Matthew Cheng 在也斯影評方面的資訊。相比起結論,我更享受的是逛書店和與書友交流,文中也有提到整個過程呢。這篇小考證找到也斯四個可能筆名,最近我們又找到另外兩個疑似的,尚在研究中,也許日後再寫一篇吧。

Horace Chan臉書2021年7月16日)

T & H :臨沂、浪吾及其他——關於也斯的幾個(可能)筆名

許多作家都有多個筆名,或為應付不同文體和欄目,或為表達個人志向和立場,或為隱藏身份投稿搵食,有時甚至只為過癮與讀者捉迷藏,例如倪匡有衛斯理、魏力、衣其、洪新等筆名,劉以鬯則有葛里哥、令狐玲。今天的讀者探尋作家們早年沒公開過真正身份或不為人知的筆名,也是一種閱讀趣味。

梁秉鈞筆名也斯,愛讀香港文學的朋友必然熟知。也斯早在六十年代已投稿報刊,那時他才十多歲,數十年來筆耕不斷,在詩歌、散文、小說、文學評論、文化研究等領域均有成就,其實他早年曾用過多個筆名以應對不同範疇,但似乎沒有多少讀者留意。近讀王家琪新著《也斯的香港故事︰文學史論述研究》,書後有附錄「也斯六七十年代部分報刊專欄文章編目」,整理了逾千篇也斯文章的原出處、刊登日期以及結集名稱,資料甚為齊全。循此線索,可以發掘到不少有趣的資料。

例如這附錄包括一篇於1969年4月4日登在《中國學生周報》的文字,名為《河之第三岸》,編目註明後來收錄在梁秉鈞譯編的《當代拉丁美洲小說選》。那時梁秉鈞剛滿二十歲。登上「香港文學資料庫」查看《中國學生周報》的該頁掃描圖檔,原來這是翻譯巴西名家盧沙(Joao Guimaraes Rosa)的作品,譯者在「作者簡介」說明此文譯自企鵝出版《今日拉丁美洲作品選》,刊於周報的「譯林」欄目,但這位譯者署名並非梁秉鈞或也斯,而是「臨沂」。想來王家琪必然比對過周報與小說選,才發現「也斯」與「臨沂」是同一人。按名索驥,《當代拉丁美洲小說選》是台灣環宇出版社「長春藤文學叢刊」第6號作品,全書由梁秉鈞翻譯寫成,1972初版。罕本難得,年前幸運地在位於上環的舊書店「今朝風日好」購入一本,對照周報與小說選兩版本,除了一點改動,文字大體相同,例如︰

節錄「周報」版開首︰

……但有一天父親開口叫人給他造一條獨木舟了。這不是鬧著玩的。他特別訂製一艘獨木舟,用黃木做材料,船身狹小,只在船首處用木板做一個座位。這全部都是用手做的,精選的木材堅韌地扭彎,可以在水中支持二三十年。……

節錄「小說選」版開首︰

……但有一天父親開口叫人給他造一條木舟了。這不是鬧著玩的。他特別訂製一艘獨木舟,用黃木做材料,船身狹小,只在船首處用木板做一個座位。這全部都是用手做,用精選的木材扭彎來連接,可以在水中支持二三十年。……

這位「臨沂」在七十年代於《中國學生周報》、《文林月刊》還有不少文字,多與戲劇、舞蹈、油畫等藝術活動相關,有訪問也有報道,在「香港文學資料庫」可以查到十項條目。既是同時代人物,也譯過同一篇小說,文字基本上相同,據此幾可肯定「臨沂」就是也斯另一個筆名。這條資料也可看到年輕的也斯在結集譯文時會重新修正、潤飾一遍,態度認真,並非隨便輯印賺錢就算。可惜這次未能比對企鵝出版的《今日拉丁美洲作品選》原文,仔細看看他修訂譯文的考慮。

從「臨沂」出發,我們可以找到也斯其他筆名。黃仲鳴在2017年8月於《文匯報》的「字裡行間」專欄寫過一篇〈蔡浩泉編的情色雜誌〉,寫到蔡浩泉曾以「蔡爾」為筆名,在六七十年代主編《藍寶石》雜誌。他指出這份雜誌是「淫而不褻,雖有裸女彩色相片,是藝術,非色情」的刊物,執筆時僅淘得六本(第2、3、4、5、6、10期),但發現不少知名作家均有投稿,如盧文敏和倪匡等,「最令我驚訝的是,還有也斯」。他整理資料,指出在這六期之中,也斯有文三篇,分別是:

第2期:〈電影導演是個窺伺狂〉,維果.史祖曼著,也斯譯。
第5期:〈人體形狀〉。圖文並茂之作,圖非淫穢,乃藝術品。
第6期:〈日本文壇上的傳奇人物:三島由紀夫〉。

這篇文章引起我的好奇──也斯會在當時流行的情色刊物寫怎樣的文章呢?後來輾轉購得兩本《藍寶石》,分別是第3期和第5期,發現了不少新材料。

第5期(1969年2月號)收有也斯〈人體的形狀〉(雜誌目錄上的標題是〈人體形狀〉,但內頁的正文標題卻多了「的」字),那其實只是一篇七百字左右的短文,介紹當時倫敦「當代藝術會」以「人體的形狀」展出的一系列藝術家的作品,包括尚.杜布飛(Jean Dubuffet)的雕塑,確是無關淫穢的文字。特別的是這期原來還有「臨沂」的文字,題為〈誰殺害了維瑪.蒙蒂斯?義大利一宗最耐人尋味的命案〉,寫的是一宗發生於1953年的命案,一個名為維瑪.蒙蒂斯(Wilma Montesi)的女性的屍體被發現在羅馬附近的海灘,死亡案件背後牽連政客、明星,也和毒品問題、色情派對有關,全文長達三頁,字數遠超〈人體的形狀〉,內容不是重點,那不過是當時情色雜誌愛輯錄的「吸睛」故事,大抵是拼湊外國八卦報道而成,重點是原來梁秉鈞曾以「臨沂」和「也斯」為筆名「同時」在《藍寶石》寫稿,那時他還未過廿歲,但已是個多面手。若非我們事前知道「臨沂」也是他的筆名,就會錯過這篇譯文了。

臨沂〈誰殺害了維瑪.蒙蒂斯?義大利一宗最耐人尋味的命案〉

第3期(1968年12月號)更加特別,是新近才購入的。黃仲鳴說也斯在六期中寫了三期,奇怪的是他遺漏了這本第3期,其實應該共寫了五期才是——第3期目錄沒有也斯的名字,但翻到最後一頁,赫然就是署名「也斯」的文章,題為〈地下電影「沙巴家」〉,介紹康雷.祿斯(Conrad Rooks)的電影《沙巴家》(Chappagua,1967)。有趣的是,這篇文章的標題原來有出現在目錄中,但沒有標出作者,只是標明「彩色」,然而該頁其實乃係黑白並非彩頁。大抵當時雜誌只新出數期,編輯尚較混亂,目錄與內文時有不統一處,而黃仲鳴前輩漏眼才錯過了這則資料吧。《沙巴家》今天被視為「邪典電影」,祿斯自編自導自演,拍的是吸毒的狂想與戒毒的經驗,參演的竟還有威廉布洛士(William S. Burroughs)、亞倫堅斯堡(Allen Ginsberg)等文壇奇士,相信就是因此吸引了也斯注意,他在文中評說此片「是一場豐富的視覺經驗,在地下電影和幻覺電影(Psychedelic Cinema)的進展過程中它的地位極端重要,電影中的視象,駭人、感性、煩悶、滑稽而又使人困擾」,可惜這篇影評很可能沒有在其他書刊收錄過,王家琪就沒收進附錄;後來請教主編《也斯影評集》的鄭政恆先生,他也表示從未見過這篇影評。

也斯〈地下電影「沙巴家」〉

《藍寶石》第三期

從此我對《藍寶石》裡的梁秉鈞分身很感興趣。最近「九龍舊書店」出售多本早期《藍寶石》,包括第4至20期(部分期數有多於一冊),非常驚喜,與老闆相熟(第5期就是年前購自他手),他慷慨讓我們參觀翻閱,一掀開第4期(1969年1月號),目錄上就有署名「也斯」的文章,題為〈性開放的國度〉,黃仲鳴沒有提到,也許只是看漏了(因此上文說也斯在前六期中應寫了五期)。這是長兩頁的文章,小標題包括「瑞典新的道德觀」和「一位美國攝影師旅行瑞典的日記片段」,翻譯的是「占姆士.莫萊斯」的文字(不知何許人也),和上文「維瑪.蒙蒂斯案」那篇性質類近,內容不算特別,但兩個小標題前都標註著「一」及「1」,這應該不是分段號碼(不見有「二」或「2」),而是可能原初想定為專欄系列,將日記分成不同片段,分期譯出,然而之後的期數就沒再見到這旅行瑞典日記,也未能找到莫萊斯的原文,未能確證想法了。

第6期之後就再沒有「也斯」或「臨沂」的文章,可是除了這兩個名字,還有另一個「浪吾」,幾可肯定也是梁秉鈞的筆名,即使不是他專用,而是集體共用的筆名,至少可肯定他有參與其中。證據是在《藍寶石》第7期(1969年4月號),「浪吾」翻譯了傑克加洛克(Jack Kerouac)的〈墨西哥女郎〉,這其實是其名作《在路上》(On the Road,1957)的選段,梁秉鈞後來將此〈墨西哥女郎〉收進了台灣環宇出版社「長春藤文學叢刊」第2號作品《美國地下文學選》。這本梁秉鈞譯作初版於1971年,現已極為罕見,比《當代拉丁美洲小說選》更難尋,幸得藏書家朋友馬吉相助,請他拍攝私人珍藏,對照書頁,果然是大體相同的譯文(一如《河之第三岸》般只略有修改),只是在《藍寶石》的版本篇幅相對較短,後來到結集時才將全段譯出。

這位「浪吾」在第4期已有登場,編者特別介紹他,謂「浪吾先生每期為本刊翻譯精彩西洋小說,藝術性與娛樂性並重,讀者不可錯過」,第5期編者又形容浪吾專譯「名家名作,譯筆流暢,希望讀者細讀」,可見重視。浪吾在第4期翻譯André Pieyre de Mandiargues的《潮》,第5期譯了亨利米勒(Henry Miller)的《叢》,第6期(1969年3月)譯的是李奧史居(Leo Skis)的《在喬治家中的遭遇》、第8期(1969年5月號)是徹斯特.欠斯(Chester Himes)的《紅腳趾》、第9期(1969年5月號)譯維奧烈.蕾杜(Violette Leduc)的《泰麗莎與伊莎貝》。第9期之後就再見不到浪吾的譯筆了。上述幾篇譯作都沒收錄在也斯其他結集中。再查「香港文學資料庫」,「浪吾」有四條資料,在《中國學生周報》、《文林月刊》、《海報》都有投稿,其中1973年10月12日的《中國學生周報》最為特別,那是「智利詩人聶魯達專輯」,在同一頁上,吳煦斌譯了《元素之歌》中的〈懶惰之歌〉和〈給華耶浩的歌〉,浪吾則翻譯《狂想之書》的〈太多名字〉,不知是否編輯自出小心思。

浪吾《叢》

「也斯」「臨沂」和「浪吾」不止一次在《藍寶石》出現,我們可合理地猜想梁秉鈞在這本雜誌的參與不止於投稿,甚至包辦了一些編輯和譯文工作。還有一個筆名「美思」,其文藝興趣與也斯相近,說不定也是另一「分身」。在第3期,目錄標出一篇「美思」寫的〈娛樂事業進軍大學學院〉,但翻到內頁,這篇文章卻是署名「臨沂」,這到底是編輯張冠李戴,還是「臨沂」和「美思」本是同一人,只是編輯時不慎調亂了?美思在第3期還有一篇〈馬蒂斯筆下的裸女〉,第5期寫〈美國地下電影的「最持久者」︰學生電影〉等,都似是也斯有興趣的題目,但單憑一次編輯手誤以及我用了有色眼鏡判斷的文藝口味,實難確定「美思」與「也斯」的關係。「美思」在「香港文學資料庫」上沒有資料。

臨沂〈娛樂事業進軍大學學院〉

事實上,《藍寶石》還有幾個筆名,例如「思浙」和「甘速章」,其文字和譯作都令人引起「也斯的聯想」,如「甘速章」多寫文藝人物專題,寫過卜戴倫、波蘭斯基和費里尼等,但也許只是我「疑神疑鬼」,找到了一篇「美思」,就以為位位皆是也斯,謬之千里也未可知(當時會留意費里尼等大師的作家肯定不少吧)。「思浙」則比較有趣,暫只在《藍寶石》第3期見到,目錄上標明「思浙」寫了一篇〈電影中常見的幾種性愛場面〉,但內頁正文並無署名,看標題以為內容會頗為露骨,其實此文目的在於分類評述不同電影呈現「性」的題材與形式,當中談及荷里活經典與法國新浪潮作品,也有英瑪褒曼和黑澤明等一二十部歐洲、美國、日本的重要電影,或通俗或藝術,是也斯會有興趣的範圍。本來單憑這點不足以與也斯關聯起來,但「思浙」的讀法令人想起另一個同音筆名「思喆」,在本文寫到最後一稿時,才輾轉得知的線索,難免引起聯想。

目前找到的幾篇署名「思喆」的文章,都是在《星島日報》「大學文藝」的譯作或散文,包括1967年11月14日的譯作《蟒蛇》(上)與11月21日《蟒蛇》(下)。「思喆」就是「也斯」的證據,在於《蟒蛇》原來是翻譯杜哈絲(Marguerite Duras)的作品,後來收進1970年台灣晨鐘出版社「向日葵譯叢」的《當代法國短篇小說選》,此書由鄭臻、梁秉鈞合譯,書中的《蟒蛇》由梁秉鈞署名翻譯,當時他譯杜哈絲為「瑪嘉烈.杜赫」。這本法國小說選與《美國地下文學選》同樣極難在坊間找到,最近終於上圖書館一查,比對《星島日報》與《當代法國短篇小說選》的文字,文句相同,我們幾可肯定「思喆」和「也斯」是同一人。事實上,王家琪可能也留意到「思喆」這個筆名。在《也斯的香港故事︰文學史論述研究》第139頁,提到也斯「譯介六十年代開始被視為『反現代』或『後現代』的美國劇場實驗」,在第140頁的註123中,她提到可參考的幾篇文章,就包括署名「思喆」在1968年3月26日刊於《星島日報》的評論〈介紹亞倫.加普羅和他的突發性演出〉。這註腳包括三篇參考文章,未能肯定她對「思喆」有多少認識,但也可視為佐證,現在加上《蟒蛇》的發現,證據就比較充實。那麼在《藍寶石》撰稿的「思浙」會否就是在《星島》寫文的「思喆」,同樣是「也斯」的分身?此刻我們缺乏證據,只好存疑了。

從也斯到臨沂到浪吾到美思到思喆再回到也斯,這次書刊漫遊的經歷也是奇妙,既有嚴肅文學也有八卦舊聞,有港台譯本也有情色雜誌,過程中要搜刮罕見珍本也要請教學界同好,即使仍有不少未能確定的地方,這次筆名「新發現」也未必算得上很有研究價值,已是一場有益又好玩的文字遊歷。無論如何,這也提醒了我們︰要研究香港作家,不能只留意詩集、小說、報章或文藝雜誌,有時也不能錯過色情刊物,例如不少成名作家都曾在《咖啡屋》、《迷你》、《老爺車》等著名情色雜誌撰文,水平甚高,而且不一定流於媚俗,可是能否發掘到有用材料,就看書緣了。上文提到幾篇浪吾譯作,想到也斯的翻譯似乎沒有多少人研究,但這既需要精通中、英、法文甚至其他外語的人才,而且因為版權問題,這些譯作今天都已無法再結集再版,就更需要嗅覺敏銳的朋友在故紙堆找尋新材料。上述部分少年也斯譯作,似只是工作需要的產物,談不上形塑了他的哪些思想,但想來也算是精進翻譯功夫、接通市俗世界的小練習。至於《藍寶石》,這本情色雜誌不知於何時終結停刊,總數有多少期,圖書館不見收錄,在坊間求購一冊既不容易也不便宜,要待有心人繼續發掘,看看還有沒有其他文學寶石了。

《虛詞》2021年7月16日)

2021年7月16日 星期五

許定銘:甘豐穗點滴

甘老的手迹

整理舊物,得甘豐穗手迹兩頁,此兩頁文字,乃係透過「傳真機」收到的古董,如今的年輕人多有不知「傳真機」為何物,似有解釋的必要:

在電腦還未普遍的一九八零及九零年代,有一種透過電話傳遞訊息的機器叫「傳真機」,我們這批寫稿佬,把稿寫好,放進機器,按好收件者的號數,接通後,即可把稿件傳到報館去,省卻奔波的麻煩。

我不知道是何時開始有「傳真」的,我使用得最頻密的年代是一九九零年代初的那幾年。其時我在某報有兩個每日見報的馬經專欄,就是靠它交稿的。杜漸九零年代初移居加拿大,我們也靠「傳真機」通訊,手上還存有一批這種「老古董」哩!

這種「傳真機」有個大缺點:如果用有格仔的原稿紙寫,收件者會為格仔影響而看得不清,我愛把原稿紙反轉,文字寫在稿紙的背面,就很清晰了。請看甘豐穗原件一就是。此件的內容說劉以鬯先生想找一九五七至五八年間,由源克平(夏果)主編的《茶點》雜誌。甘老沒有,問我,我也沒有,想來劉先生該很失望了。(其實劉先生早問過我了,大概他覺得甘豐穗和源克平是同代人,或許會藏有贈本。)

甘老的原件二,大意是說黃秀顏女士想讀我的書,給了我她的地址,囑我把書寄過去。

想不到整理舊物會找到這些「老古董」,也好,貼出來讓年青人了解一下我們當年的甘苦。

──2021年7月

許定銘臉書2021年7月15日)

送甘老遠行

接羅琅電話,他告訴我老報人甘豐穗(1919~2005)12月末已騎鶴西去了,不禁愕然。個多月前,甘老還乘巴士從深水埗蘇屋邨遠赴北角參加「鑪峰雅集」的茶聚。聚後我說送他回去,他拒絕了,還說大江南北都跑遍,這短短的路程難不到他。我約了放聖誕新年假時找機會去看看他,沒想到事情一忙,抽不到空,而他竟不再等待,匆匆撒手歸去了,今後再也見不到他慈祥、誠懇的笑臉,緩慢而龐大的背影了,懊悔不已!

我知道作家甘豐穗,是讀小學的一九五O年代。那時候我喜歡讀報上的連載小說,印象深刻的作家是劉以鬯、紫莉(即江河)和甘豐穗,想不到若干年後和劉以鬯、甘豐穗成了朋友,紫莉卻始終未謀面。

第一次和甘老見面是一九九三年初,那次我到《華僑日報》交稿,碰巧甘豐穗剛來上班,編輯友人給我們介紹。我們交談了十多分鐘,他給我的印象是位慈祥的長者,言談非常客套且老於世故。當年我已覺得他年事不輕,可幸行動尚未緩慢,若是換作別人,早就退休享兒女福了,但他還到報館上班,可見他熱愛編寫工作,視創作如第二生命。

之後我移居加拿大,到二OOO年回歸後,在香港作家協會的理事會內,才再次碰到甘豐穗,當時還不過是點頭朋友而已。後來因為要寫馬靈殊的《昆明之戀》,我到處搜集資料,連並不熟絡的甘豐穗都請教了,難得他老人家不見外,把我當作後輩,詳細介紹馬靈殊的為人,還告訴我一九五O年代,他和馬靈殊、舒巷城三人經常聚面交往的經過。我寫好〈馬靈殊的《昆明之戀》〉後,親送到甘豐穗府上請他指導,我們才有了較多的交往,年中學校放長假,我總會找機會到蘇屋邨,聽甘老講報界的舊事,和他津津樂道的親歷文壇往事。

甘豐穗獨居於約二百呎,僅一廳房的廉租屋裡,除了簡單的生活家具,到處是書架和堆得亂七八糟的書!書!書!每次拜訪,我都想仔細看看他的書,但搬得十叠八叠書後,次次都叫塵埃弄得我的鼻敏感發作,噴嚏不止。但,我還是借到了姚雪垠的《記盧鎔軒》(上海:懷正文化社,1947),和甘老一九五O年代為青少年人寫的,絕版多時的書。

除了書,甘老的小居室裡堆滿了參考資料,和歷年來在報章上連載小說而未出版的剪報,我還為他影印了部分以備不時之需。這些作品未能出版,實在是香港文壇的損失。

跟甘老談天,很多時他都會談起戰時在江西寧都加入開明書店,學到不少出版竅門的事;談到他的書時,他會告訴你五十年代為僑光書店編的那本《學生作文四用手冊》非常暢銷,印了好幾版;他也會非常遺憾:第一本小說集《空門遺恨》(香港:萬千出版社,1955)一本也沒留下。

甘老一生之路是迂迴曲折的,他跑過了大半個中國,曾進入多個與教育、出版有關的行業,有着文學、寫作、音樂、繪畫多方面興趣的老人,常說自己是個「雜家」;雜家不一定是「周身刀、無把利」,其實也可能是「周身刀、把把利」的。我常跟他說:「你幾十年來和文學結了不解之緣,如今大家都關心香港的文學史,你即使不寫,也該寫寫自傳,你簡直就是本活的文學史哩!」他總是笑笑口:「不忙,不忙!有的是時間,我一定會寫的!」但如今他匆匆離去,恐怕連他自己也沒料到吧!

在甘老六七十年文學生涯中,究竟寫過、編過多少書,恐怕連他自己也記不起了。我覺得最重要的,是一九五O及一九六O年代,由文學出版社出版的《新文藝選集》,和國光圖書公司出版的《現代文藝叢書》,都是三十年代作家的選集。

前者有多少種我不清楚,而我現存的有:屈曲夫等的《三月天》(1957年3月)、陸蠡等的《江南春》、阿湛等的《夏夜曲》(1957年12月)、靳以等的《秋花》(1957年3月)、蓬子等的《雨後》(1957年4月)、凌淑華等的《小草》和黃藥眠等的《小城夜話》(1961年9月)、魏金枝等的《野火》等八種。

這套《新文藝選集》後來一再改版,愈出愈多,在一九七O至八O年代已出到五六十種,三十年代稍有名氣的作家作品,全收集內,是本港出版現代文學最巨型的叢書,如今圖書館中大多齊備。這套叢書後來的雖非甘老所編,但還是因他帶頭而來的。

我特別喜愛早期由甘老編的《新文藝選集》,有兩個原因,其一是每本選集前,總有一篇編者寫的代序,為他選的作家作品有詳細的分析、介紹,使讀者能更容易融入書中的世界,尤其對初涉文學的讀者,更具導讀的作用。其二是你會發現編者故意略去大作家的作品,刻意選名氣不大的作家底好作品,這是我最欣賞的。因名家的作品一般讀者大都很容易找到,但沒有名氣的作家的東西,往往會因找不到而失諸交臂,那就太可惜了。(詳見拙著〈五十年代的《新文藝選集》〉,刊《香港文學》總237期)

《現代文藝叢書》是五十年代末至六十年代初出版的,全套出過多少冊已難知道,根據我所藏書目及印象,最少應有以下各冊:何家槐的《湖上》、艾蕪的《春天》、蕭乾的《籬下》、靳以的《小花》、朱光潛的《我與文學》、莊瑞源的《孤獨者的靈魂》、葉紹鈞《平常的故事》、悄吟的《橋》、魯彥的《旅人的心》、茅盾的《春蠶》和《委屈》。

這些書我都見過或藏有,它們與當時其他出版社的選集,最大的不同之處是一律三十二開、厚一百頁多些的橫排本,都有一個設計幽雅的封面,和《新文藝選集》一樣,每本書前都有編者的序,對作者和他的作品作了簡單的評述,製作非常認真,可惜的是全都沒有出版日期,為研究者帶來不便。據知當年的「國光」、「文學」與「世界」出版社關係密切,這套書的編者雖然有些不署名,或隨意用些少見的筆名,但,研究者應該知道實際上是甘豐穗和譚秀牧編的。

某次我和甘老談他編過的書時,他隨手遞過來幾本書,說:「這也是我的,你見過嗎?」

司馬鳴《怎樣閱讀課外書》(香港:萬千出版社,1955)32開75頁
慶元《簡易語法入門》(星加坡:星洲世界)40開56頁
慶元《簡易語法入門》(香港:華風書局,1956)40開56頁
甘豐穗《和中學生談古典小說》(香港:世界,1956)40開96頁
馬鳴《閱讀的目的和方法》(香港:僑光書店,1956)32開76頁
高仰止編《文藝作品的分析》(香港:世界,1956)32開92頁

這些書都有半個世紀歷史,即使見過也忘掉了。不過,高仰止編的《文藝作品的分析》卻印象深刻,因為我見過多次,而且編得很不錯,手上還留有一冊。本書先選刊了十多位名家的作品,然後在每篇文章後附上一篇「包括主題思想、人物雕塑、環境描寫、故事結構,還涉及散文、報告文學和詩的寫作解說」的分析,好讓讀者容易吸收,這樣有水準的青年自學書,在一九五O年代是不多見的。

選輯的作品有郭沫若的〈菩提樹下〉、沙汀的〈兇手〉、黃藥眠的〈車窗――奇妙的鏡框〉、何其芳的〈生活是多麽廣闊〉……等十一篇,分析者則是李茵、甘豐穗、葉君健、葉聖陶、何家槐……等,是本很有水準的青少年指導讀物。

八十多歲的甘老身體一向不錯,只是頗為肥胖,行動不大方便,早幾年走路已要靠枴杖支撐,但老人卻熱愛晨運,據說天未亮就往外跑,不幸跌倒過兩次。近年行動更緩慢了,出來茶聚多由照顧他的親人攙扶,我心裡早覺不妥,但見他還可經常執筆為文,仍可寫不少東西,略覺心安,想不到話去就去,令人唏噓!

──2006年1月

許定銘臉書2021年7月14日) 一九五零年代的《新文藝選集》

一九五零及六零年代,南洋各地禁止中國文學作品直接入口,香港很多出版社趁機編印三十年代作家作品外銷,值得特別一提的,是文學出版社的《新文藝選集》。

這套《新文藝選集》我現時還藏的有:屈曲夫等的《三月天》(1957年3月)、陸蠡等的《江南春》、阿湛等的《夏夜曲》(1957年12月)、靳以等的《秋花》(1957年3月)、蓬子等的《雨後》(1957年4月)、凌淑華等的《小草》、黃藥眠等的《小城夜話》(1961年9月)和魏金枝等的《野火》等八種。以上我藏的幾冊,依叢書次序排列,但出版日期卻未見順序,且版權頁內亦無註明版次,不知是否有些已是再版?《江南春》和《小草》是六十年代後期的重印本,甚至沒印出版日期。《野火》也是後期的重印本,不單沒印出版日期,更未見有叢書編號,故排在最後。

這套選集都是大三十二開本,有統一的封面設計,具叢書形式。《三月天》書分三輯,有一三九頁,選了屈曲夫、宋樾(1909~1939)和羅淑(1903~1938)三人的〈三月天〉、〈魚汛〉、〈生人妻〉……等十個短篇,書前有豐穗(甘豐穗)寫的代序──〈一瞬的光芒〉,他說:

在我們的生活中,有許多事情是叫人難以淡忘的。

不管是什麼,一件事情也好,一個朋友也好,只要是迸發過一些火花,在我們眼前曾亮過一瞬的光明,那都是值得我們懷念的。(頁1)

甘老這段話正好為這三位似流星畫過,曾發過短暫光芒的作家作了最好的介紹。

《江南春》是本散文選集,有一五二頁,也分三輯,收陸蠡(1908~1942)的〈光陰〉、〈池影〉等九篇;繆崇群﹙1907~1945﹚的〈碑下隨筆〉、〈自供〉等十二篇;莊瑞源﹙1917~1977﹚的〈大海〉、〈歸客與鳥〉等五篇。書前另有未署名的編者〈江南春代序〉。文學出版社五十年代中,編輯部由甘豐穗﹙1919~2005﹚主理,他告訴我,無論署名也好,不署名也好,都是他寫的。他認為《江南春》是本有代表性,而又極為優美的散文,「陸蠡在這集子中的作品華麗得很,……充滿了繽紛的色彩。尤其語句的華麗,叫人特別容易接受他的作品,容易領略作品中的主題。」莊瑞源的作品和陸蠡的相近,繆崇群的作品雖然沒有華彩,「但他簡潔而有着凌厲的力量,對不合理的事物,不合理的環境,他用冷森森的筆調,把它烘托出來。」(見〈江南春代序〉頁2至3)編者把他們三位的風格都分析得很精細,使讀者更易理解。

他又覺得一篇成功的散文,絕不會在一首詩或一篇小說之下。他告訴躍躍欲試的年輕人:

……你們不必急急的想做詩人,大量的找詩來讀,也不必急急做小說作家,胡亂去啃那些只談風月愛情的小說。儘管你們要走這條路,在開始時還是從散文著手吧!(見〈江南春代序〉頁1)

《夏夜曲》一六二頁,是本短篇小說集,收李健吾(1906~1982)的〈死的影子〉、〈田原上〉等四篇,和阿湛的〈採松花〉、〈三望嶺〉、〈夏夜曲〉等八篇。

李健吾是著名的劇作家,亦即是文學評論家劉西渭,雖然他的小說寫得不多,還是讀者很留意的作家,但新人阿湛崛起文壇不久,編者能選他的作品,可見眼光敏銳。編者柳煙橋在代序〈藝術的生命力〉中,對這兩位作家有這樣的評價:

拿這兩位作家的作品來比較一下,我們會覺得阿湛的創作有濃郁的深刻的氣味,嚥下他的作品,過了許久,還感到齒頰留香。李健吾的創作剛好相反,它清冽的和形式的美(包括風格和技巧),有如驚鴻一瞥。(頁2至3)

看來編者的意思是阿湛還在李健吾之上呢!

《秋花》一八三頁,收白文﹙1923~﹚的〈山徑〉和靳以﹙1909~1959﹚的〈秋花〉兩個中篇。

〈山徑〉寫一群無法生活的莊稼漢挺而走險的故事,但他們卻有人性的優良品質,充分發揮了人類的友愛與同情。而〈秋花〉則寫一個青年短促的一生,他「背著十字架而死去,他熱愛這個世界,熱愛這個世界裡的人,然而他卻是一朵秋花——雖然沒有結出果實,但真真正正地開放了。」(見頁2)

《雨後》一五三頁,收廬隱﹙1898~1934﹚的〈父親〉、〈幽弦〉、〈何處是歸程〉、〈海濱故人〉和蓬子﹙1905~1969﹚的〈一個人的死〉、〈雨後〉和〈一幅剪影〉等七個短篇。編者寒秋雁在他的代序〈好一幅人世百態圖〉中,仔細分析、比較廬隱和蓬子的作品,他覺得廬隱是憂鬱的、傷感的,她困擾在情愛的圈子裡衝不出去;蓬子所表達的,卻是整個慘淡的社會情景,透過他的小說,能讓我們看到當時的人世百態圖。他這樣作總結:
廬隱在作品中表現的是悲哀憂鬱的,但也還有積極可取的地方。而蓬子則置身在現實生活中,在他的作品中就流露著較濃厚的生活氣息。這就是他們之間不能相提並論的主要地方。(頁5)

《小草》一八七頁,收凌淑華﹙1904~1990﹚的〈小劉〉、〈送車〉、〈病〉,張天翼﹙1906~1985﹚的〈包氏父子〉、〈蜜蜂〉和許傑﹙1901~1993﹚的〈小草〉、〈醉人的湖風〉等七篇。本書的編者在〈代序〉中介紹凌淑華和許傑時,寫了一段頗有意思的文字:

人們在閱讀文藝作品當中,總希望找那些大名鼎鼎的作家的作品來讀。這麼一來,名氣小一點的作品,便不容易到讀者的手上。可是,大名鼎鼎的作家,不一定篇篇作品都好,而名氣小一點的作家,也不見得完全不行,而事實上名氣小一點的作家,卻常常有一些很好的作品,或者是在某一方面作品很突出。人們這種成見,自不免「滄海遺珠」,使許許多多的文藝創作得不到欣賞者。(頁1)

編者這段話原本在解說他為何會選凌淑華和許傑,其實卻說出了他整套書的編選方針,一九五O年代的出版商大多在搶印名家的作品,魯迅、巴金、茅盾、沈從文……大行其道,但本選集的編者卻另闢新徑,大膽地推介白文、屈曲夫、宋樾、阿湛、梅林、……除了耳目一新外,足見編者的眼光、膽色均高人一等。

《小城夜話》一五O頁,收黃藥眠﹙1903~1987﹚的〈再見〉、〈小城夜話〉,田濤﹙1915~2002﹚的〈騾車上〉、〈荒〉、〈離〉、〈分出後〉和梅林﹙1908~1986﹚的〈嬰〉、〈三對夫婦〉等八個短篇。編者在〈從作者談到作品內容〉的代序中極推崇黃藥眠的小說,說「他的短篇小說特點是文字優美,意境新鮮,但又不脫離嚴謹」,在他的作品中,「我們讀到的就是像詩一樣的句子,因而整個篇幅就充滿了羅曼蒂克的氣氛。」(頁1至2)而田濤的小說,「單調細緻而深刻,字裡行間充滿了作者的感情,充滿了新的藝術意境。」梅林則擅長寫抗日的題材及小市民的生活實况。

《野火》一六三頁,收許欽文﹙1897~1984﹚的〈父親的花園〉、〈理想的伴侶〉,魏金枝﹙1900~1972﹚的〈不想死的人〉、〈野火〉和蹇先艾﹙1906~1994﹚的〈映姊〉、〈鹽巴客〉等17篇。三位作家都是新文學運動初期的作者,走的都是現實主義方向,更難得的是他們本身的職業都是教師,利用課餘默默地耕耘,為文學埋頭苦幹,是本選集中少有的,把風格接近的作者底作品陳列在一起,供大家欣賞、比較。

我特別推許這套《新文藝選集》有兩個原因,其一是每本選集前,總有一篇編者寫的代序,為他選的作家作品有詳細的分析、介紹,使讀者能更容易融入書中的世界,尤其對初涉文學的讀者,更具導讀的作用。其二是你會發現編者故意略去大作家的作品,刻意選名氣不大的作家底好作品,這是我最欣賞的。因名家的作品一般讀者大都很容易找到,但沒有名氣的作家的東西,往往會因找不到而失諸交臂,那就太可惜了。

這套書應該是一九五七年初版的,距今已近半個世紀,當然不容易找,我手上幾本五十年代版的,封面設計非常典雅,文學味濃:淡色的框框內,書名、作者、出版社置於左下,右上配以不同的描素,樸實而絕不浮誇。這套書部分在六十、七十年代重印過,全改了大紅大綠的過膠封面,版權頁連出版日期都欠奉,已變成「商品」,文學味遜色得多了!

從我手上所藏八本看來:短篇小說六冊、中篇一冊、散文一冊,欠長篇小說、劇本、雜文和詩,是編制上的欠缺,還是我未見齊呢?

──2004年5月

許定銘臉書2021年7月15日)

馬靈殊的《昆明之戀》

今日重貼〈馬靈殊的《昆明之戀》〉,先感謝甘豐穗為我提供馬靈殊的資料,否則,我絕對寫不出本文。(2021年7月)

逛舊書店,見馬靈殊的《昆明之戀》(香港信成書局,一九六一)。這本書在六十年代常見,不過當時對港版書沒有興趣,不曾收藏。但近年興起研究香港文學,很多舊版書都被搶空,已多年沒有見到這本書了。翻開來看看,見最後一頁失去,興趣索然。但翻到扉頁,卻見到有「陳琪先生正之‧作者敬贈」的字樣,而且還有洛美寫的代序,這倒勾起了我的興趣。

「洛美」即是詩人何達,他一向很少為別人寫序,《昆明之戀》居然能邀得他執筆,可見馬靈殊應是他好友。我忽然靈機一動:何達的筆名很多,莫非這位名不見經傳的馬靈殊,即是其中一個?

洛美在序中說:

馬靈殊的創作條件,比我們這一般職業文人好得多,他不必靠寫作為生,可以有充分的時間構思、觀察生活,及搜集材料。這條件很使我們羨慕。

處處充滿了「真材實料」,大概是馬靈殊的小說的特點。……在這些中篇短篇中,讀者也可以看到作者的才能是多方面的。有些作品,極為樸素,有些作品極為辛辣,有些作品極為幽默,有些作品又極為抒情。

從這幾句話去看,馬靈殊似乎又不似是何達的另一個筆名。於是我打電話請教香港文學專家小思,她也說不知道,但她卻指點我去請教前輩羅琅。羅琅很快就給我回信說:

你問馬靈殊是否即何達,何達即使筆名多,但馬君原姓劉,大名為「錫祥」,他亦是鑪峰故友,年歲比我大,近年少見到他,可能已不在人世了。陳琪是萬里書店創辦人,現移民去澳洲,「信成」前身是大光出版社,大光前身是學文書店,是一家同人書店,前年已結束了,因創辦的一群都已七老八十,有的物故,認為他們的工作已完成歷史任務。

感謝羅琅為我提供了不少資料,可是,對於馬靈殊,我們知道得仍然非常之少。後來讀到老作家甘豐穗先生的一篇文章,裏面有提及到馬靈殊的。我便向他老人家請教。

他告訴我馬靈殊年紀比他還要大,如果還健在的話,總該有八十五以上了。馬靈殊、舒巷城和他三個人在五十年代有陣子經常來往,下班後常一起泡館子。馬靈殊原本是在銀行當職員的,後來加入了香港大學東方語言學院當研究員,專教外國人學廣東話。他這個人很有語言天份,還翻譯和寫過不少有關語言的文章,在世界出版社出版過一兩冊有關的書籍。

馬靈殊的生活環境很不錯,不必為生活而寫稿,他搞創作純為興趣,寫作時對資料搜集非常認真。有一次他寫東西時,要寫到怎樣混成三合土,他便親自去訪問一個開建築公司的朋友,請他介紹混土的工人,調查混凝土中水份、英泥和沙石的比例,混土時的實際情況等等。其認真情況可見一斑。

平日無事,他喜歡跳茶舞,捧舞小姐場。你千萬別誤會他對那些舞小姐們有什麼企圖,而事實上他只是喜歡聽音樂、跳舞和同情舞小姐們的遭遇。一般人跟舞小姐來往,很多時都只在舞廳或者上館子、逛街之類,但他卻把舞小姐帶回家裏介紹給妻子,到附近的菜館叫幾個小菜回家招呼她們,把她們作朋友般看待。有一個時期他住在跑馬地,好像間中也跑跑馬。那時候他們走得很近,差不多隔天都會見面,可是後來因為工作太忙,漸漸少聚,已很多年沒有見面了。

《昆明之戀》內有:〈海角冤魂〉、〈杏林怨〉、〈海棉絮的愛情〉、〈賭徒〉和〈昆明之戀〉等五篇小說。洛美認為最具吸引力的是〈賭徒〉,他在代序中說:

馬靈殊兄的〈賭徒〉在報刊上連載時,我就被它吸引了,每日追著看。後來,我自己寫一部有關騙案的小說時,又借了馬靈殊兄的〈賭徒〉來參考。

一般來說,像我這樣以寫作為職業的人,報上的小說是不大看的,許多吸引讀者的手法,大家都會用,誰也騙不了誰。但馬靈殊的小說卻還是要看。

〈賭徒〉的故事從那一年馬季最後一次賽馬天開展:王志高是一間藥行的行街,在五十年代初期西藥禁運前,生意做得很好,曾經狠狠的一次過賺得兩萬塊。於是他頂了一層不錯的房子居住,又給母親和太太買了一些金器傍身,生活過得頗為舒適。

後來王志高認識了賭馬「貼士王」梁俊,他是個專門傍著老細跑馬抽佣的「磅友」,據說因為有馬房貼士,間中會贏大錢的。在一次賽馬中他替王志高贏了三千塊,使他沉迷了跑馬,每逢跑馬日都和梁俊一起到馬場去。這天梁俊告訴他說有特別貼士,要他帶一千元進馬場狠狠的博一手。對月薪只有三四百的王志高來說,一千元不是個小數目,他千方百計都籌不到賭本後,只好向大耳窿借錢去。

在那個馬季最後的賽天中,他們當然是洗袋出來了。後來,大耳窿替他把房子頂了出去,王志高一家就搬到鑽石山的小石屋去。過了不久,梁俊又帶他到俱樂部去玩「沙蟹」。「輸錢皆因贏錢起」,他又因第一次玩沙蟹大勝而沉迷下去,泥足愈陷愈深,最後連母親和妻子的金器也拿出來典當作孤注一擲。當他賭通宵,終於輸光了回到家裏時,兒子卻因急病進了醫院。頭頭碰著黑的王志高最終在友人的勸告下清醒過來了。

像王志高這樣沉迷於跑馬、玩沙蟹的賭徒,在香港比比皆是,甚至有不少連命也輸掉。這種賭徒生涯實在是不錯的寫作題材,相信有不少人也用過。但要像馬靈殊般寫得那麼深入,那麼精采,確實有些難度。由於馬靈殊精於搜集資料,馬迷怎樣落馬纜,磅友怎樣抽佣,開俱樂部者如何經營……他都如數家珍般娓娓道來。使不熟此道者看得津津有味,對於熟悉跑馬或者愛到俱樂部賭博的讀者來說,就感到很有親切感、代入感,讀起來也就更為投入。他不僅把馬場的百態,尤其像梁俊這樣的磅友,描寫得非常細緻,賭徒的心理,更揣摩得非常深刻。王志高在最後的賽馬日,從馬場洗袋出來後,身上只剩下兩塊錢。他走進小輪的三等艙,過海途中從褲袋中摸出那些彩票來,看著那些大部分是五十元和一百元,有些還是二百五十元的彩票時,心裏痛苦萬分:

「假如這些不是馬票而是鈔票,那該多好!」他苦笑了一聲,繼續對自己說,「可是幾個鐘頭以前,這些本來就是鈔票,而且是我的鈔票。我還要整天的站、拚命的擠,才可以拿我的鈔票去換了這些票子回來。可是現在,只要有人肯折價一成收買了去,我也願意給他叩一百個響頭,稱呼他做我的大恩人了……」﹙頁一二一﹚

「這些廢票子就值得我三個月的辛勤工作了嗎?」王志高繼續在說,「三個月工作的報酬,就在一睜眼一閉眼的功夫,憑馬兒一頸一鼻之差的快慢,就要全部化為烏有了?我說出來,人家也會笑我愚不可及呢!」﹙頁一二二﹚

如果你也是一個馬迷,請問每次輸錢之後,你是不是也會有這樣的想法?我不知馬靈殊本身好不好跑馬,但他的這個想法卻是一個馬迷真實的心聲。

王志高最後把彩票撒向黑色的大海裏,在三等艙裏失魂落魄的走來走去,連水手也以為他要投海自盡,這實實在在是香港馬迷一個真實的寫照!馬靈殊把王志高這個馬迷寫活了。五十年代的馬迷如是,九十年代甚至二十一世紀的今天,香港的馬迷也是如此,原來賭徒的心態是恆久不變的。

在〈賭徒〉的前半部,馬靈殊用王志高和梁俊去反映香港馬迷的百態,到後半截,馬靈殊利用王志高帶我們到賭博俱樂部去看。那種小型的俱樂部不過是租用普通樓宇裏人家的一個客廳和走馬騎樓來進行,賭徒也只有十個八個的小型賭局。這裏除了王志高的故事,他還描述了豪賭的窮教員馬老二,在輸到一乾二淨,借無可借時,還要把口袋裏的零錢倒出來,湊足八塊錢也要人家換籌碼給他繼續搏殺;白領老文最後把太太嫁妝的鑽石別針也偷出來押作賭注……,都寫得很真確。賭徒贏了錢,便會覺得那是「街外錢」,於是大吃大喝,坐的士,包「嘩啦嘩啦」過海的亂花一通。輸了錢便乘電車,搭三等艙,買五毫子叉燒啃冷開水混白飯……都不停地在賭徒群中循迴上演。馬靈殊把賭徒的心態活靈活現的寫出來,實在是一篇非常出色的小說。

除了〈賭徒〉,書中的〈海棉絮的愛情〉也是篇值得推薦的小說。

這篇小說用第一身寫法,故事中的「我」,是個喜歡上舞廳,而音樂造詣很高的會計文員。某次他在舞廳裏發現了一個既唱歌又伴舞的舞小姐,她有著一對和他死去的愛人一樣迷人的眼睛,使他對她有了好感。因為對那雙迷人的眼睛有好感,漸漸地他們便走近了。為了教她唱歌,他便走進了她舞廳以外的生活圈子裏。後來他發現自己愛上了她,本來「歡場無真愛」,但這對戀人因為真誠相對,在故事的結局裏似乎找到了他們的幸福。

同樣地,馬靈殊在這個小說裏充分發揮了他精於搜集資料的長處,他告訴我們跳茶舞和晚舞價錢的區別,舞小姐們是如何拿著條子轉檯的,舞小姐和舞小姐間,姊妹情如何深厚,怎樣講義氣,舞小姐們怎樣從一間舞廳跳到另一家舞廳去客串,她們怎樣被客人勸飲……,這些都是生活在舞廳以外的人不容易知道的。甚至在他教她唱歌時,指導她怎樣吸氣、呼氣和運氣,都很深入。馬靈殊肯定花費了一番功夫,才能蒐集到這些材料。從以上兩篇小說,我們知道他去跑馬,去泡茶舞,都有很好的收穫。只是不知道他是為了寫小說才去跳茶舞和跑馬,還是為了寫他最熟悉的題材和生活環境,才把這些環境搬到小說裏去。但無論如何,他是充分利用了他的長處,寫成了出色的小說。

在〈海棉絮的愛情〉裏,有一幕寫得相當出色。他初見女主角藍施時,為了討好這個風趣而又有韻味的女人,他便為她看相,而藍施一邊讓他看相,一面:

用手翻開那塊脫了縫線的沙發手靠的套布,把裏面那些軟綿綿的海綿似的物質,從底下一塊一塊的拉出來,然後再一顆一顆的撕碎。她一面撕一面聽我談相。﹙頁三十五﹚

在這個片段裏,作者把藍斯這種無意識的小動作寫得非常細膩,可見作者對女性的觀察力十分強,她們一舉手、一投足,似乎都散發出特別的魅力。也正由於藍施這個小動作,最後她把那些撕碎了的小海綿,偷偷地放在他的口袋裏,到他回家後發現了這些小海棉,才會引發以下一段故事。這個小動作的伏線便來得更有意義,更具吸引力了。對於這個小動作,作者有這樣的看法:

一種無意的小動作,對於某一個人也許是毫無意義的,但同時對於另外一個人,極可能產生很微妙而又很特殊的感覺。藍施把撕碎了的海綿放在我口袋也是一樣,也許這對於別人是不值一笑的,但對於我,卻在我一向平靜的心情中產生很新鮮別緻的意境。﹙頁四十一﹚

對於戀愛的微妙心態,個人內心的矛盾,馬靈殊也掌握得很好。在故事中他說:

情感原是一種微妙的東西。當林南施﹙即藍施﹚堅持要我教她時,我找出許多理由來想拒絕她;當她在家裏等著我去見她時,我已想出些多餘的顧慮遲遲不願成行;而現在當我找她不著時,我的心中若有所失的卻非常渴望見到她了。﹙頁六十三﹚

小說發展到此處時,他仍未意識到自己已墮入愛河,但戀愛中男女那種患得患失,希望見到又不希望見到的矛盾心境活現紙上。

〈海角冤魂〉用鬼魂做主角,透過那些在日治時代餓死,或日軍進攻香港時被炸死、被殺掉的中國人鬼魂,來表達出他要抵制日貨,反對日本經濟入侵香港的情緒。〈杏林怨〉寫在國內畢業的醫生,在香港因為無牌而不能行醫的痛苦,到有機會參加執業醫生考試時,卻又因精神負擔過重而失常,最終以跳樓自盡來逃避。這兩篇小說雖然亦寫得不錯,但和〈賭徒〉、〈海棉絮的愛情〉比,卻相差很遠了。

至於作為書名的〈昆明之戀〉,則是一個淡淡的愛情故事。小說中的「我」,是戰時聯大畢業的,在銀行裏辦事,喜愛文學、音樂和跳舞。整個故事主要敘述他在舞會中和一位少女一見鍾情,他們互不通姓名,只以浮士德和海倫來互稱對方。他們在這次舞會後,第二天她將會離去。雖然他苦苦哀求,她仍不肯以真姓名見告,和定下重敘的約會,只讓命運去作安排。可惜最終她卻在一次飛機失事中逝去了。

因為本書失去了最後一頁,這篇沒有明確的寫作日期,但從各小說排列的時序,及小說一開始時,有作者以粗黑邊悼念的形式,寫的:

今天,當我從報上讀到一篇哀悼她的文章,她墮機慘死的消息,再不是假的了。現在我把這個在她離昆明前夕才動筆寫的短篇送去發表,正如一個藉藉無名的樂匠要為她奏一支不為時尚的小曲,雖然此曲從沒機會向她彈奏過。這夠不上說是哀思,而是在我未焚的舊稿中,這不過是燼之餘,不過是一個象徵……一九四六年八月六日昆明。﹙頁一六六﹚

從這段文字推斷,〈昆明之戀〉應該是馬靈殊四十年代的作品。我們還可以大膽假設:這裏有馬靈殊的影子,有他忘不了的初戀,此所以把書命名為《昆明之戀》?

書中五個小說用寫作時間的倒序來排列,〈海角冤魂〉寫於一九六零年四月,〈杏林怨〉寫於一九五八年十二月,〈海棉絮的愛情〉寫於一九五七年一月,〈賭徒〉寫一九五三年七月,而〈昆明之戀〉則肯定寫於五三年之前,一九四六年八月六日之後。從這幾個小說的寫作日期看,我們可以推斷馬靈殊的作品不多,因為他的作品都是講求「真材實料」,全部花長時間去構思,細心觀察生活,全面性的搜尋材料,才開始動筆的。

馬靈殊是個寫作態度非常認真,不可多得的作家。

──寫於二零零二年四月

收入拙著《醉書室談書論人》

後記:若干年後我買到馬靈殊的《桃李劫》(香港上海書局,1978),這是本十六萬字的長篇,寫披了人皮的老師誘姦女學生的故事,是部反映現實的悲劇,可惜事忙,未讀!

──2015年8月

2021年7月12日 星期一

潘國靈:文學新人葉秋弦散文記錄故鄉年代

一列綠皮火車從韶城駛來,上有一個小女孩,登上火車不由她選,可以說是命之安排,當時她可不知道,這趟列車將帶她到生命何境地,何境遇。地理上這粵北小城其實也不遠,但遠近從來不單以物理計(如心之距離),事實上綠皮火車早幾年已停駛,再回鄉時也只能乘高鐵,火車攜載着人,也滾動着比人巨大的時代輪子。綠皮火車如今聽來幾分像傳說,但散文所寫的都是真實人間,有色溫,有味道,有煙火,有人物,有故事。

文:潘國靈 | 原題:車箱載着甚麼行李

如果打開此書也像登上這班列車,不過是那小女孩後來長大了,與文字早早結緣的她,召喚記憶回望來時路,看列車如何穿越時光一直駛到目前,中間又經甚麼轉折。因此一切在真實筆觸之上也添上了隱喻的層次,如載在綠皮火車上的「行李」,如尚可打開車窗沿路看到的「風景」,甚至包括火車上的「人」,既指向某年盛夏那班無座位「丹霞號」火車但又不止於此;是一趟四小時也是一趟二十餘年的路程,牽纏着剪不斷但也鬆脫了的原生根莖,蔓生出自選也充滿偶然的身份路徑。如這書的結構,「故鄉」、「我城」、「異鄉」、「他方」,不妨把四章節看成這既真實又隱喻的「綠皮火車」的四個分流車站,你一旦打開了這書如登上了這班列車,聽我說,最好不要中途跳站。也即是說,《綠皮火車》上的文章,雖如不少散文集亦可獨立選看,但鋪排上本身就貫穿着一條敘事脈絡,記一趟生命之旅,由此到彼,由過去到現在;單以作者年紀來看似歲月尚淺,但走進文字,你又不難看到其超乎歲月的風塵以至滄桑,由於其身世與練達,是一個有着閱歷之人,少女之軀住着一個老靈魂,純真卻又不失世故地,看自己,看周圍,看眾生。

說是生命之旅,自是少不了自我書寫,主角當有作者自己,散文始終要創造一個「有我」的世界。所謂創造,最基本便是藉文字記事、追述和自我認識。但綠皮火車不是2046那班孤寂迷幻列車,它攜載着小女孩同時也攜載着一車廂的人。

譬如在「故鄉」這一站頭,你會看到女孩的外婆、舅父、姨媽等親人,各有際遇,卻又由於傳統社會,個體又被織進一個錯綜複雜的親人的網。這方面,念舊的秋弦不像時下年輕人,多對長輩故事興趣缺缺,也由於十歲之前她確生活在南村祖屋,由外婆、舅父、姨媽帶大(父母卻多「缺席」),儘管多年後「故鄉」站頭也漸行漸遠,但她始終對母系親人有一份關切,當中除了親情,我想也是作者對小人物(家人多是基層、捱過些苦頭)的關注,如他寫到〈老人與狗〉,三舅一生勤奮工作養活家人,一聲不響家人移到東莞去,留下「老人」與狗在屋中共看電視。〈時代的棄兒〉更是點題,她在多年後問及二舅早年四十出頭便下崗的故事,原來跟國營企業改革有關,如今人們都歌頌「改革開放」,原來不少人卻在這改革過程中,脫離國家機器,如齒輪報銷般一下子被時代淘汰。

個體故事,追溯起來都有社會時代的因素,以至外婆的猝然離世,看似偶然,也有社會倫理等諸般因素。說這書是一部「私密書寫」沒錯,但它不是那種內向喃喃自語式的(這樣也有好作品,文學不一而足),作者率性自我但不自我中心,始終在乎與人的連結,有些緊密交纏,有些擦身而過。作者散文多以人物着墨鋪展,但技巧之前,一如所有文學書寫首先是心態:作者有人情在,對他人的故事樂於發掘,並富有人文關懷,非常生活化而非教科書式的。人物有時對話有時無語,如她撫視外婆的手:「阿婆喜歡抓起我的手放在她掌心裡握着,我瞧見她手背皺起一層薄薄的皮,幾乎沒有肉,卻滿佈濃淡不一的老人斑點⋯⋯」青春少艾,卻敢於逼視皺紋與老繭,身體風化枯萎的種種痕跡。書內出現不同的手,不同的臉容、衣着、膚色以至牙齒,看來像作者的人物素描,輕輕一筆卻每多傳神,出於一對觀察的眼睛。

說到人與人的關係,除了性格、機緣因素之外,在看《綠》時,也看到地方屬性所扮演的角色。故鄉倫理以親人和村人交織,小城小鎮,就連菜市場買菜的、村口住的林公公她都認識。來到南方此地,從此丟下頭十年的簡體書本,女孩在此地定居下來,學習、居住,有了自己的朋友、恩師,甚至畢業後與老師新生小兒也甚相親(見〈生之喜悅〉)。由「此地」變作自我確認的「我城」,當中自也經歷種種困難,有寫下有沒寫下的,有可傾訴有不足為外人道的。〈白牆石身〉寫母親腎內的水晶結石如何在自我疏忽和醫療體制下快速增長,作者寫出整個過程,母女相繫但痛始終是非常隱密之事,相伴也只能隔着距離旁觀。書內文章沒標明寫作日期,但從上文下理若干可判斷,如〈從0.1到1.5之間〉就明顯寫於疫情之下。不談「新常態」,大都會的距離與她出生的城鎮本有着文化差異,其中之一便是大量地與陌生人交集。〈白牆石身〉其中一場,寫到作者登上電車上層,從最後排座椅飽覽整座車廂:「我發現每人後腦勺的形狀是那麼不一樣,而且某程度上,髮質的光澤度決定了他/她背影的分數。望久了,有些背影讓我明顯感覺到一陣落寞,頭腦輕微側在木窗,有些背影直如筆桿,抖擻得彷彿一片光明。」如此注視,抽離得來也富人文眼光。順此一提,書中擅於寫人,但寫景也甚生色,如寫到墓園、靈堂、醫院、河堤、街道等等。究其實,情景交融、寓人於物本是散文常有,但說易行難,真正要寫得入微,非有感受力和文筆不可,而這方面,秋弦似乎有她的一點天份。作者有散文的才情,也頗會以小說形式說故事。

遍體鱗傷的魚,也許游到「他方」是一個解脫

再來是「異鄉」,隨着成長,秋弦大學往台灣師大去。這又是另一座城市。說是「異鄉」,可也留下不短日子和印記。少年輕狂日子,醉酒狂歡必然有過,認識了不少深交和同窗(書內都有名字),足跡也離開台北如走進雨都基隆,也遇上陌生人,如入夜一起在街頭等垃圾車的印尼傭工K(〈逃〉)。也是在這數年,來到異地,已不再是「阿妹」(因是家族中年紀最小的,家人對她的稱呼)的她嘗到了愛情,也曾殷殷期盼,熱烈擁抱,而終至遍體鱗傷,迹近幻滅,如一文之標題:「因為熱烈,所以毀滅」,曾經的牽手人,後來成了挖上刀痕的人。此人在此章節身影處處,日光灼灼,而影子悄然。文字所記,也是回頭、自療、自省的默默承受過程,從中也悟出了不少世情和人性。或者所謂成長,必不可少是傷痛的餽贈,只是讀到她對友說「許是我們年輕又憂愁,對生命充滿困惑」,我想告訴她,傷害、困惑其實無分年紀,曾經我也被愛情擊倒至破碎,是以讀着他人故事,我竟也感受到痛。(「感同身受」我從不輕言)。

遍體鱗傷的魚,也許游到「他方」是一個解脫,或許釋懷,即便於一時。於是你看到作者走到宿霧作人生首次的浮潛、去到西藏阿里再至文布南村,單身上路,也偶然結伴。這一章節讀來又像遊記,人在遠方,其中難得是與陌生人的剎那相交,如於宿霧記下了摩托車司機Carlito的臉,如於當惹雍措記下了在泥地上滑行小卡車的三歲藏族小孩。說是人在遠方,這章節卻可連回「異鄉」的〈機場掌語〉,從宿務國際機場遇上陌生菲律賓少女Hope,一夜交談至掌之覆蓋。流浪如浮木的自由狀態,甚至可連回「故鄉」:「海中暢泳的沙甸魚、綠海龜,或是佈滿集魚燈晚間散發出璀璨光芒的漁船,平靜或起伏海綿無不使我驚喜。我訝異於世界之寬廣,一如在登上近乎無人的北方三島時——內心充滿了震撼。那潮濕又充滿鹹味的氣息飄來,我忽然想到,遠在故鄉的姨媽、舅父們,可能一輩子都無法嗅到這種自由的氣息,漫無邊際的海岸線、藍綠漸層的海底色……即使透過網絡傳去的照片暫且代替了某部份的臨場感,那海的氣味與自由氣息呢?如何傳遞回我的韶城故鄉?」誰說列車只能是一條直線?路軌鋪在路上,迴圈鋪在心中。離開,也離不開。

於是這班在某年盛夏從南村開出的「綠皮火車」,上面也曾攜載過電車、摩托車和飛機,於我城,於異鄉,於他方,作為真實的綠皮火車已經退役,作為隱喻的綠皮火車還遠遠未到終站,將一直駛下去,當年的「阿妹」(是的,始終在身體某角永存)蛻變成少女,一天也會長出皺紋以至斑點。但來日方長,某程度上,這書只是一個開端,一個啟航。願秋弦繼續摸索潛行,沿途風光明媚,走得多遠有多遠。

(本文獲作者授權轉載,不代表藝文格物立場)

書名|綠皮火車
作者|葉秋弘
出版|匯智(書展攤位Hall 1D - C18)

《香港01》2021年7月11日)

2021年7月11日 星期日

郭英殊與《新青年》

多伦多“唐人街市长”郭英殊因病去世

华声报讯:据美国《世界日报》报道,有着加拿大多伦多唐人街“市长”之称的“郭将军”郭英殊先生9月1日晚上10时在多伦多西乃山医院病逝,享年95岁。

郭英殊1911年出生,广东南海人,黄埔军校第7期毕业,从士兵做起,后来升至少将。抗日战争期间,在参加著名的淞沪会战时腿部受伤。退役之后在广东定居,创办《环球报》,并担任社长。在广东期间,他曾担任广东省参议员,他的岳父为广东省省长黄慕松。

1949年,郭英殊移居香港,在香港创办《新青年》杂志。他积极支持香港的足球运动,曾担任东方足球队的负责人。

郭英殊1975年移民多伦多,热心华人社区工作,经常为华人同胞排忧解难,解决各种问题,所以华人社区都称他“唐人街市长”,并且因为他早年从军,并担任过将官,大家都叫他“郭将军”。

(《華僑華人》2005年9月5日)

(見慕容羽軍《看路開路》香港初文出版2019年年12月初版)

《懷鄉書訊》2011年3月11日)

書友Wong E Dung提供照片)
郭英殊書法(見《liveauctionee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