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2月1日 星期三

洛風的《人渣》

(1951)最初在《新晚報》副刊「下午茶座」連載,原題為《某公館散記》,作者以筆名「本宅管事」發表,後結集成單行本才改名《人渣》,由求實出版社於1951年6月出版,由黃永玉設計的封面仍標有「某公館散記」字樣。《人渣》後來由牧浩平譯成日文並改名為《香港斜陽物語》(1953),獲《朝日新聞》好評。《人渣》為作者第一部出版的小說,也是少數以筆名洛風出版的作品。洛風原名嚴慶澍(1919-1981),於1947年南來香港,參與本地報業,在報章上以「唐人」等名出現,後以筆名「阮朗」縱橫文壇。據羅孚在〈當《新晚報》創刊時〉所說,作者早年在《新晚報》參與港聞編輯工作,並任小說專刊「天方夜談」的編輯。

《人渣》全書分成數十個小節,每節約一千字,保留了連載體小說的格局。故事以公館管家(「本宅管事」)為視角,以調侃的語調講述一位國民黨前「戰區司令兼省主席」與家人戰後南來香港的生活。《人渣》第二版中輯錄短文〈從「人渣」的日文譯本說起〉說:「這部小說是寫香港「高等難民」的生活的,洛風使用的是漫畫筆觸,叫你發笑,但會叫你沉思──思索為什麼人渣的下場必將這樣。有誇張的手法,但這些誇張都是有現實的基礎的。」

張詠梅在《邊緣與中心:論香港左翼小說中的「香港」(1950-1967)》中說:「隨著國共內戰結束,國民黨退守台灣後,大批國民黨時代的官商要員,來不及赴台或未能赴台,只能滯留在香港。當時左翼小說的「反蔣」宣傳,便集中在這批『白華』身上。洛風《人渣一一某公館散記》的主題就是批判這些流落在港『白華』的墮落與無恥」。「白華」借自「白俄」的稱法,指向國民政府退守台灣後留在大陸的遺民。陳智德提出「反反共小說」的說法:「小說呈現的是一種『公館式』的遺民,突顯其間可能的偽假、異化和敗壞,也是這小說『反反共』之所在」。他認為作者的處理「針對反共小說和反共論述的理念和套式,對既有的反共語言有另一番幽默的嘲諷」。

劉以鬯所編的《香港短篇小說選:五十年代》(1997),輯錄了《人渣》首六節。他認為作者「筆鋒銳利」,以「遊戲筆墨」書寫的《人渣》可以說是諷刺小說,「作者也顯露了諷刺的能力」。據劉以鬯在〈五十年代初期的香港文學──一九八五年四月二十七日在「香港文學研討會」上的發言〉所說,《人渣》與趙滋蕃《半下流社會》同期出版,兩部作品政治立場迴異,卻同樣「相當受人重視」。他說:「趙滋蕃的《半下流社會》,寫香港難民營中『低等難民』生活;洛風的《人渣》寫香港『富戶區』內『高等難民』生活。同樣有攻擊的目標,因為目標不同,形成強烈的對比,也間接說明了五十年代存在於香港文化界的一種現象」。

《昋港文學資料庫》

2023年1月27日 星期五

關夢南:夢與證物

我大約1992年編《星島日報》「文藝氣象」,翌年編學生報「陽光校園」文藝版,與中學師生從此結下不解之緣。學生投稿,印象最深的是韓麗珠、黃茂林、袁兆昌、麥榮浩、謝雪浩、遙等。除了韓麗珠寫小說和散文,其他的中學生多投稿詩。後者結成詩社,名曰《零點》,並出版了《零點詩集》。《零點詩集》出版前後,他們獲得不少獎項,其中以黃茂林最有才氣,某屆中文文學創作獎,橫掃了四個獎項:新詩、散文,小說和兒童文學,其中新詩組獲冠軍,一時無兩。青春期過後,《零點》諸友各自發展:黃茂林搞書店;袁兆昌投身編輯,(他離開明報後,兜兜轉轉又重返明報);麥榮浩與漫畫家崔瑩結婚後長駐廣州,辦了一個民間劇團,國內四處演出;謝雪浩是培正知名詩人、現任職台灣大學;遙於「陽光校園」發表情詩最多,現轉投商界。轉眼二十幾年過去,疫情前每逢春節《零點》多一聚。今年僅得謝雪浩和黃茂林約我飲茶,其他未及聯絡。《零點》不再文青了,但這又有甚麼可嘆呢?文學與快樂,我常說快樂比文學重要。《零點》曾是香港詩壇亮麗的一筆,它與我們、呼吸、詩網絡、方舟、吐露、秋螢、星期五……還有一時記不起的眾多詩社,構築了二千年前後香港美好的風景。我有幸與他們同行,留下歷史的夢與證物。

Kwan Muk Nam臉書2023年1月27日)

2023年1月25日 星期三

宋詒瑞:中國現代文學史的珍貴補遺──讀陳無言書話集《文苑拾遺錄》

應該說,這是一部非常難得、異常珍貴的文學史料,是中國現代文學史的補充資料,有了它,我們才能對那一時代的文學界有一個比較全面、比較完整的認識。

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由於新文學的啓發與推動,中國文學界人才輩出,作家及作品如夜空中的閃爍繁星,多得數不勝數。其中有些因才能及機遇,獲得更大發展空間,取得較大成就,廣為大眾所知;但也有不少作家雖然不是那麼著名,也有不少精彩作品,卻少為人知,漸漸有被湮沒之虞,這是一件非常可惜、令人遺憾的事。

多虧我們有了這位特別關懷新文學史的文人──陳無言先生。他曾深情地說:「筆者一向有個心願,就是介紹被人忽略甚至遺忘的新文學作家。雖然他們的名字陌生,也未必有多大成就;但他們總算在文學園出過一點力,不應該被歧視以至湮沒無聞。」

這一位多麼熱心的文人,是一位心懷祖國、醉心文學、尊重每一位作者、願為完善新文學史出力的赤誠愛國者!為此,陳先生毅然決然擔負起這項「吃力不討好」的工作學──收集這些作家的的資料不容易,寫出來也可能沒人欣賞。但他不畏艱辛,不怕困難,為維持生計他從事過文員、會計、經商、教師等工作,在本身資金、時間都不充裕的情況下,在為稻粱謀的餘暇時間內,他孜孜不倦朝着自己的既定目標努力──他奔走各地,出沒於大小各種書店,拜訪有關人士,收集相關的絕版書刊,用尋方到的資料十年間陸陸續續寫了四十多篇長短文字,介紹和評論了無數現代作家,其中半數以上是在現代文學研究界無人問津的,是現代文學史上的邊緣作家,甚至是失蹤者!說陳無言先生對新文學入迷、對中國現代作家作品熟悉,真是一點也不過分。

陳先生的努力取得了豐盛的成果:他為世人介紹了多位不出名作家的生平與作品(其中很多作品現已絕版)──一本著作曾被譯成十五種文字的蠶桑學專家兼文學家盛成恐怕很少人聽說過吧?曾把詩經翻譯成現代口語的文學教授李長之也是默默無聞的;誰曾想到從二十年代就開始寫作的「現代派」徐霞村曾與鄭振鐸一起留學法國,還翻譯了不少法國文學作品;三十年代起就以寫散文詩出名的麗尼原名郭安仁,很多俄國著名作家如高爾基、屠格涅夫、契訶夫的作品是他翻譯給中國讀者的。二十年代專寫短篇小說的孫席珍,冰心曾評價他的小說具有莫泊桑作風,但是多年後一直不知下落,令人惋惜。第一位編寫劇本的女作家是湖南人袁昌英……陳先生從歷史的塵埃中挖出了這些瑰寶,轉述他人對這些作品的評論,使我們得以知道這些曾經光耀的名字。

陳先生對一些誤傳一時的事情下了功夫查辨真偽加以澄清(羅念生不是羅皚嵐的筆名、彭家煌和彭芳草不是同一人、詩人梁宗岱為何兩度誤傳死訊……),對香港商務出版的《中國近現代叢書目錄》作了豐富的補充,實為難得。即使是談論到一些名作家,陳先生也是獨闢蹊徑,從新的角度切入,介紹了一些名人趣事,而且特別着筆於他們與香港的關係,如寫了女作家楊剛在昋港工作的日子、詩人楊騷曾在港逗留、只寫了一本散文集的詩人呂劍曾任文協香港分會理事、自學成多才多藝文人的馬國亮與香港淵源深厚、戲劇家胡春冰是在港因病逝世的、神秘詩人柳木下晚年在港定居、廣東第一位女教授才女冼玉清曾在港澳求學……特別有趣的是他介紹了許地山在港時寫的〈貓乘〉一文,簡直是一篇學術性的動物小品,這位大作家對貓的觀察研究幽默描述,讀來令人莞爾。

陳無言先生嘔心瀝血書就的這些文章雖然陸續在報章雜誌發表過,當年曾引起文學界的重視及好評,也曾被廣為轉載引述,但一直未能結集出版。今有幸由作者之子陳可鵬繼承父志,得到一班熱心好友支持協助,並獲得香港藝術發長局資助,能以作者生前所擬定的書名《文苑拾遺錄》出版,真謂文學界一大幸事,也是對三四十年代這些富有才華的作家的最大慰藉。讓我們記住這位可敬作者的名字──藏書家、評論家陳莊生,筆名陳野火、書丁、陳無言。

香港資深美食家唯靈病逝 享年87歲

香港一代資深美食家、食評人唯靈(William ,原名麥耀堂)昨日病逝,享年87歲。

唯靈生於1936年,爺爺在廣州開公義隆,賣絲綢。「父親一代,是三世祖,食爛船釘。」父親麥玉南開明隆行,做糧油生意,唯靈得到父母愛錫,父親教他品味、食好西,自細有食神。

唯靈叔亦是專欄作家、食評家及公關顧問,先後成為《星島》、《真報》的總編,曾於《英國金融時報》、《信報財經新聞》等設專欄。1985年榮獲由法國拿破侖拔蘭地主辦的商業奇才獎,並於 2005 年成為首位獲中國飯店協會頒發《中國美食家》稱號,著作繁多,包括《唯靈為食》,文字有深厚的古典文學修養。

吃盡天下山珍海味,唯靈也愛下廚,「三杯四味雞」是他的私房菜之一。唯靈也有自己一套心得,他最反對的是吃得奢侈、吃得浪費,他認為食物並無貴賤之分,要緊的是如何加工、如何烹調。 所以他會嚐滿漢全席,也會搜刮隱世大牌檔,考察鑊氣,他絕對是飲食界的活字典。

《香港經濟日報》2023年1月25日)

2023年1月23日 星期一

沈西城: 昔日茶樓有餘香

上海人不愛上茶樓,我這個上海香港人卻喜歡,中學時業師余少颿常帶我到上環的金龍、銀龍酒家品茗。余師係康南海徒孫,結識的都是文人雅士,一時俊彥,蘇文擢、許菊初、吳肇鍾都大有來頭,蘇文擢是我小學端正國文老師,韓文專家,龍遊淺水,大材小用,鬱鬱不得志,他有一副滑稽臉相,笑起來眼,眼、鼻、嘴全湊在一起,十分可笑,我管他叫周伯通;許菊初是名牙醫,我看牙不收診金;吳肇鍾名頭更大,乃陳克夫師傅,陳克夫何許人也?就是上世紀五十年代哄動一時、澳門吳、陳比武中的「陳」。一班老人家見面,喝茶是餘事,旨在談文論藝,你講詩,我說詞,逸興遄飛,興至,即席揮毫,多為佳作。余師一手小楷,秀氣滿溢,士林傾讚,蘇文擢誇之直逼有宋。小孩不懂詩詞歌賦,默坐吃點心,蝦餃、燒賣、鴨腳扎,隨意吃,反正不是我付錢。中學畢業,恩師鍾萍多帶我到中環襟江茶樓喝茶,一盅兩件,就是一盞茶、兩碟點心。茶通常是龍井,龍井盛產自西湖,《西湖夢尋》中記云──「 南山上下有兩龍井。上為老龍井,一泓寒碧,清冽異常,棄之叢薄間,無有過而問之者。其地產茶,遂為兩山絕品。」襟江奉的是紹興龍井,品级略遜,只不過灌進我肚皮裏,全都一樣,暴殮天物,其之尤也。襟江附近有陸羽、水滾茶靚,馳譽香江,初舉旗幟於永吉街,後遷至士丹利街,舊舖古雅,新店熒煌。報人何建章,最愛蓮香楼,茶講究,精冲泡,先用沸水洗滌茶具,後泡茶葉,第一泡倒去,只進第二泡。蓮香以豬潤燒賣、雞球大包著名,豬潤軟稔,燒賣皮薄,人人皆嗜。雞球大包,體積龐大,啖一隻已飽,我精靈,從不取,吃一個滿腹,何來有胃納吃別的點心?

鍾萍對茶樓素有研究,告我廣州茶樓分兩種,大的曰茶樓,小為叫茶居,茶居保有一種典雅氛圍,教人著迷,因此廣州人愛幫襯茶居。香港開埠,茶樓與酒樓各自經營,一九零三年上環水坑口火,方才合併。戰前茶樓多流行於石塘咀、西環、上環一帶。西環三元樓,中環冠南、三多、雲來、高陞、得男、得雲、蓮香、陸羽等並駕齊驅,大茶樓高三、四層,地下散座,取價廉宜,多勞苦大眾聚集,二、三樓設雅座,裝潢瑰麗,牆掛名畫,几擺古瓶,雅氣逼人,茶價較罕,客人多為富人,四樓則為廚房,出產美點。做茶樓,辛苦勞碌,上五點半開舖,點心師傅四點許就得開爐,製點,忙忙碌碌,意在滿足食客食慾。晨早茶客,一盅兩件,一張報紙,消磨永畫。茶多取普洱、鐵觀音、菊花,點心則排骨、雞紮、蝦餃、燒賣、腸粉和米粥最受歡迎,點心一般分超、頂、特、大、中、小六,跟今日大致相同。一般茶客多從中間落墨,點特、大兩點為多,埋單僅圓餘,甚或一元以下。夜市飯局,有所謂「有骨落地」,指魚骨、肉骨、雞骨而言,以喻菜式豐富。茶樓夥記埋單,方式獨特,耳邊夾著一根筆,左手拿著帳單簿,一看枱上點心籠,右手指指點點,口喊「開黎,個一!」(即一元一角),隨手寫就,撕單交與茶客。茶客持單到櫃檯結賑,態度隨意, 這就讓有些古惑茶客有機可乘。方法有二,一是把大籠墊底,放進小籠,再在其上蓋籠,這樣明明點了六籠,夥記一點,只得三籠,省下三籠的錢,小數怕長計,節省不少。也有茶客把籠子放到窗門外的地台上,然後偷偷把窗門拉上一半,夥記看不到,於是就數少了點心籠子。粵語電影也曾有個這樣的描述,新馬仔、鄧寄塵跑到茶樓品茗,肚子咕咕叫,狼吞虎嚥,發現袋中錢不夠,情急底下,把籠子奶到窗外,把窗門關上,遞手叫埋單,「偷雞得米」,揚長而去。以為是電影橋段,原來在現實生活中照樣搬演。

飲茶難,難飲茶,上茶樓,兩件事少不得,第一是搶枱,以前的茶樓不設訂座,客人到來,就得自動覓位,生意好,空位難求,就得一眼關七,覷得空位,就一個箭步衝前坐下。萬一全場爆滿,就要留心觀察,那張枱上的籠子放得多,說明這枱客快要埋單,便木雕似的站在旁邊佇侯。有些食客知道你等位,就會識相地加快埋單,可有刁鑽兒郎,茶冷羹殘,仍然枯坐不走,故意刁難。飢腸轆轆的茶客就會口出怨言,對方不忿,反唇相稽,各不相讓,,随即演出全武行,杯碟橫飛,抬倒椅歪,秩序大亂。茶樓有見於此,就廢除舊规,成立新制,改為預訂,或取先到先得,流弊立廢。其二大茶樓多有點心妺之設,推車唱賣點心,可中、小型茶樓無此服務,要勞茶客自己拿著紙卡到點心窗口取,看中那道點心,便讓服務員蓋印拿走。有時候為了爭奪一籠點心,就得眼明手快,無視秩序,先下手為強,於是又起衝突。今日酒樓備有點心紙,客人用筆圈之,交與侍者便可,點心争奪戰已成歷史陳跡。

險些兒忘了,不得不提灣仔龍門酒樓,高四層,地下、閣樓散座,二、三樓雅座,龍門點心並不特別精緻美味,有特色者是老收銀機、大紅宮燈、門前的銅鑄龍雕和《三英戰呂布》木雕。黃昏時,有歌壇之設,檀板輕敲,絲竹悦耳,歌女微張唇,嬝音吐,周郎折倒。三十年代中期,小明星歌於蓮香,徐柳仙唱於高陞,並皆佳妙。徐柳仙唱《再折長亭柳》,沉鬱悲怆,聞之心傷,有柳骨仙腔之譽。如今,两大子喉歌后,先後棄世,幽谷清蘭,已成絕響。筲箕灣近電車總站的鸞鳳,圓形建築,至為別緻,逐成地標。夜開歌壇,一有名牌押陣,客似雲來。骨子腔鍾雲山偶然客串,必然高朋滿座。如今茶樓幾跡絕,想享塵慮一時净,清風兩腋生的境界,無疑癡人說夢。時疫肆虐,二人限聚,茶樓苦雨淒風,「半壁山房待明月,一盞清茗酬知音」,只好夢中尋。

沈西城臉書2023年1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