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2月14日 星期四

吳邦謀:張愛玲「仕女圖」的出處

1946年11月,張愛玲的《傳奇》增訂本面世,刊行者為山河圖書公司,封面文字由上海著名書法家鄧散木題簽,圖案則由張愛玲的好友炎櫻設計。她們借用晚清的一張時裝仕女圖,再畫上一個綠色身軀但没有面容的現代女子在欄杆外窺看,創意大膽。張愛玲在《傳奇》序言中對封面「仕女圖」設計留有以下說話:

「畫着個女人幽幽地在那裏弄骨牌,旁邊坐着奶媽,抱着孩子,彷彿是晚飯後家常的一幕。可是欄杆外,很突兀地,有個比例不對的人形,像鬼魂出現似的,那是現代人,非常好奇地孜孜往裏窺視。如果這畫面有使人感到不安的地方,那也正是我希望造成的氣氛。亅

其實《傳奇》增訂本的封面,是張愛玲和炎櫻挪借清末著名畫家吳友如在《飛影閣畫報》裡一幅〈以永今夕〉圖畫,而這幅畫亦重複出現在吳友如編的另一圖集《海上百豔圖》,以及蜥川蕙蘭沅編的《海上青樓圖記》,畫着的那個打麻將的女子名叫謝素雲。以永今夕出自先秦《白駒》一詩,意思為盡情歡樂在今朝。

根據《飛影閣畫報》出版的説明,它是清末上海最著名的三大時事新聞畫報包括《點石齋畫報》、《輿論時事報》之一,由晚清著名畫家吳友如創辦。吳友如(約1840—1893),元和(今江蘇蘇州)人,名嘉猷,字友如,以字行,室名「飛影閣」。自幼家貧,善繪畫,自學勤練,多方吸取錢杜、任熊等人技法,無論走獸人物、花卉翎毛、山水博古,樣樣皆能,尤精人物仕女。他畫的仕女圖,包含梳妝、下棋、賞花、養蠶、玩麻雀、玩骨牌等,一派恬靜安樂的情態,為後人了解當時閨中女子生活提供了不少素材。

光緒十年(1884),吳友如應聘主編《點石齋畫報》,因其出色的插圖聲名鵲起。光緒十六年(1890)轉而獨立創辦《飛影閣畫報》,更多地着意於上海開埠以來新事物、新現象的描繪及有關社會生態與習俗的時事畫等。《飛影閣畫報》,旬刊,一月三期,一共出了133期,其中吳友如繪製了90期,周慕橋繪製了43期。

若要比較《傳奇》增訂本的封面及《飛影閣畫報》的〈以永今夕〉,可知炎、張兩人將原圖近中間位置即抱小孩的婦人頭上的女性肖像畫,以及壁燈、木椅和左下拉著風扇的婢女删去,讓《傳奇》增訂本的封面圖畫,更聚焦在打麻將的女子謝素雲,及窗外那一個巨大沒有五官的綠色現代女子身上。另外原本被删去的壁燈改為頂上一盞華麗的西方玻璃吊燈,重新改造原圖以增添具有現代的原素,造成詭異的時空,達到張愛玲希望造成的氣氛。亅

不要的兩篇小説

張愛玲在「序言」─《有幾句話同讀者說》一文裡有這麼說道:「《傳奇》裡面新收進的五篇,《留情》、《鴻鸞禧》、《紅玫瑰與白玫瑰》、《等》、《桂花蒸 阿小悲秋》,初發表的時候有許多草率的地方,實在對讀者感到抱歉,這次付印之前大部分都經過增刪。還有兩篇改也無從改起的,祇好不要了。」還有在這一本《傳奇》增訂本裡,還有一篇作為「跋語」的文字-《中國的日夜》,張愛玲在「序言」裡頭沒有提及。

而在《傳奇》增訂本「序言」裡頭所說的:「還有兩篇改也無從改起的,祇好不要了。」究竟是所指的是哪兩篇文章呢? 消失的兩篇文章對照了一下初版本與增訂本的篇目,都沒有任何一篇去掉。可見,張愛玲所說的那兩篇文字并不是指《傳奇》初版本裡頭原有的文章,而是指在《傳奇》增訂本出版以前所寫的。

估計其中一篇就是在《萬象》雜誌上連載了一部分,後來因張愛玲自己感到不太滿意而中斷的《連環套》。 張愛玲在《自己的文章》曾寫下:「至於《連環套》裡有許多地方襲用舊小說的詞句——五十年前的廣東人與外國人,語氣像《金瓶梅》中的人物;賽珍珠小說中的中國人,說話帶有英國舊文學氣息,同屬遷就的借用,原是不足為訓的。我當初的用意是這樣:寫上海人心目中的浪漫氣氛的香港,已經隔有相當的距離;五十年前的香港,更多了一重時間上的距離,因此特地採用一種過了時的辭匯來代表這雙重距離。有時候未免刻意做作,所以有些過分了。我想將來是可以改掉一點的。」

另外的那一篇,估計是《創世紀》了,張愛玲在《張看自序》裡有這麼說道:「同一時期又有一篇《創世紀》寫我的祖姨母,祇記得比《連環套》更壞。她的孫女與耀救戀愛,大概沒有發展下去,預備怎樣,當時都還不知道,一點影子都沒有,在我這專門愛寫詳細大綱的人,也是破天荒。自己也知道不行,也腰斬了。戰後出《傳奇》增訂本,沒收這兩篇。從大陸出來,也沒帶出來,再也沒想到三十年後陰魂不散,會又使我不得不在這裡作交代。」

吳邦謀臉書2023年12月5日)

沈西城:刺殺穆時英

一九四零年,上海市。六月天時, 驕陽炙得人心煩意亂,路上行人揮汗如雨。電車司機小張也因為熱,把電車開得像烏龜那樣地爬行著。他嗟嘆道:「要死快哉,那能價熱,如果可以睏一個午覺,就好嘞!」他心裏想著(當老闆就好,可以享受冷氣,唉!阿拉命苦!)身邊售票員老吳沒好氣地回說:「啥入叫儂窮,窮嘛,只好吃苦頭!再熱落去,生熱癤頭!」兩人一言一語在叫屈。這時電車已開過三馬路,踅進福建路,小張看看表,六點卅八分,還差兩個站頭,就到終站,可以落車,渴點兒水,歇一歇。正是這時候,一輛黑皮紅漆的黃包車從橫弄拉上大馬路,車上坐著一個穿筆挺麻黃西裝的年輕紳士,右手夾著加力克香煙, 左手搖著象牙柄絹扇子,口裏催促著「師傅,拉快啲,趕辰光!」車伕應了一聲「好──」,「好」字沒說完,東南西北,不知從何方響起兩聲「嘭嘭」響音,車伕還未得回過神來,黃包車上的那位紳士,已發出慘叫聲,右手按住右腹,身子斜斜地倒在黃包車的靠背上。車伕給突如其來的景象,嚇得魂飛魄散、大聲喊:「勿不得了,殺人啦,殺人啦!」將黃包車推倒路上,一個閃身,直奔弄堂,身影消失在夕陽中 。 很快警車、十字車來了,醫護人員匆匆把躺在黃包車上,全身淌血的年輕紳士舁上十字車,拉著警號,一縷煙地疾馳而去。第二天,《申報》頭版發出新聞──「新文學家穆時英昨日黃昏,三馬路上被槍殺。」消息傳出,滬上民眾反應不一,有人豎起大拇指「天公有眼,有啥勿能做,要做漢奸!」、也有學者正氣凜然地說「嘿,這就是做漢奸的下場!」、也有女人仰天長嘆「一個風度翩翩男人價樣死塔,頂可惜哉!」(註:作者虛擬場景) 穆時英是誰?現代青年多不知道,他便是上世紀三十年代上海文學界赫赫有名的大作家,也是第一個把日本新感覺派引進中國文壇的先驅者,跟葉靈鳳、施蟄存、劉吶鷗並稱上海新感覺派四大家。七五年我訪晤靈公,閒談之間,不止一次提到穆時英死得冤枉。我識穆時英之名,應出自劉以鬯的推介「穆先生,小說做得蠻好!」看照片,劍眉朗目,英氣颯颯,是繼新月派邵洵美之後的另一個美男子。祖籍寧波,上海長大,聰慧好學,自修日文。及長,每夜徜徉舞場,水銀瀉地,擁美起舞,樂個不休。他的妻子便是舞國紅星仇佩佩,所寫作品像《上海的狐步舞》、《白金的女體塑像》等,專事描寫上海的舞廳、咖啡館、電影院、跑馬廳………是典型的小資產階級主義者 。

穆時英曾經來過香港,據老哥哥卜少夫的《無梯樓雜筆》,有這樣的描述──「二十七年春季,我們這一批朋友先後從上海撤退到香港。我們所安頓的地方是西環太白台,聚居在那裏的,先後有張光宇、張正宇、戴望舒、但杜宇、杜衡、葉靈鳳、楊紀、鷗外鷗、袁水拍、徐遲、王道源、丁聰、朱旭華、陳娟娟、馮亦代、魯少飛等。穆時英那時也從九龍城搬來了……我認識穆時英是從這時候開始的。這時香港的文化界活躍起來了,以我們這批人為中心,最具體的組織,是每週一次的文藝座談會……穆時英的生活也寬裕而安定下來。他先是編《世界展望》,以後入《中國晚報》編副刊,最後入《星島日報》編娛樂版。 後來穆時英到上海去了,是為了做影片的生意。再一星期,他留港的母親,妻子和弟弟,不聲不響悄悄地舉家去滬了。又過些時,穆時英寫信給香港新聞界的朋友,請他們到上海去辦報。說現在只缺少人手,錢不成問題。極盡利誘之能事,朋友們都一笑置之。這證明他出賣了他的民族國家,和大多數同胞,成為漢奸汪精衛的小爪牙了。」三九年,穆時英當上汪偽政府轄下《國民新聞》社長,並且利用《中華日報》大力宣傳崇日文化。依照卜少夫的說法,這時候,穆時英已徹頭徹尾成了漢奸一名,這便有了文章開首的那場驚心動魄的刺殺。那麼,穆時英是否真的是漢奸呢?時光䇮冉,要到七二年,香港司馬長風出版了《中國新文學史》一書,才為穆時英洗刷了恥辱的漢奸之名。司馬長風根據刊登在七二年《掌故》月刋第十期的一篇名曰《鄰笛山陽──悼念一位三十年代新感覺派作家穆時英先生》文章辯誣。文章作者康裔自稱是中統特務,乃陳立夫親戚,受上級徐恩曾之命召穆時英回上海當汪偽報章社長,權充臥底,向中統提供情報。而軍統方面卻誤以為穆時英是漢奸,遂暗殺之。事情發生後,由於中統和軍統素不和,而自身勢力不如軍統,只好啞忍。於是穆時英背上漢奸罵名,含冤而逝。蒙古漢子司馬長風一生正義,經過跟康裔通電、面談,確認康裔的說法,撰文為穆時英洗冤,奈何其時穆時英墓木早拱。正是:魂淹泉下難闔眼,墓草遙牽荒漠愁。

沈西城臉書2023年12月9日)

2023年12月1日 星期五

鄭明仁:熱愛香港文化的「南洋孖寶」

有價值的舊書在香港難求,我們有時也要求助這對南洋孖寶。(灼見名家製圖

我認識兩個馬來西亞書友,一個叫做蕭永龍,另外一個叫做許祥鐘(綽號光頭佬);兩個都是愛書年輕人,而且都熱愛香港文化,蕭永龍特別喜愛金庸和西西,祥鐘則鍾情董橋。今天集中介紹蕭永龍,他最近出版了一本新書《南洋書話──香港、南洋、民國舊書刊記述》,邀請我替他寫序。

蕭永龍新書《南洋書話──香港、南洋、民國舊書刊記述》

蕭永龍,1988年出生於馬六甲,拉曼大學中文系畢業,碩士畢業於國立清華大學歷史研究所。他經常流連在台港馬各大書店淘書,目前以撰寫書話為樂,文章散見馬來西亞《星洲日報》、《中國報》、《當今大馬》、《學文》,香港《微批》等處。

多年前已認識蕭永龍,正確是哪一年認識的,想不起了,只記得是在香港新亞圖書公司的舊書拍賣會第一次見過他,因為他舉牌快、出價狠,三幾個回合便把對手KO,給我留下深刻印象。後來聽人説,他就是馬來西亞的「阿龍」、金庸武俠小說的大藏家兼大買家。單以收藏金庸小說版本的數量來說,香港能和他比肩的只有鄺啟東,中國大陸的只有天津馬先生,三雄鼎立,各有千秋。

2022年9月,我親自「領教」過阿龍的厲害:他有本事替我從大馬弄來一套金庸《神鵰俠侶》最初版的普及本共111冊。阿龍自言,他是因為一部舊版金庸小説,無意之間打通奇經八脈,開始尋覓各稀見金庸舊書,進而把港台馬各早期作家,舉凡劉以鬯、張愛玲、西西、三四毫子小說、天狼星系列作品都收入囊中。

蕭永龍部分藏書的書影

我們在阿龍這本新書裏可知這些年來阿龍練功不斷,終於有成。阿龍對劉以鬯先生早年小説的研究,有獨到見解。他的〈劉以鬯的三毫子小說與再創作〉是一篇很值得細讀文章,阿龍比對過劉先生幾個不同版本、不同名稱,但內容沒太大不同的小説,發掘出劉先生「再創作」的前因後果,這個發現難能可貴。 阿龍在〈舊時月色:董橋那代人的寫字人生〉裏寫董橋,寫得生動、有趣。董先生是我的舊上司,我們在共事的報社朝夕相處好幾年,我對董先生的認識不算淺,但董先生的學問實在深不見底,我輩望麈莫及。阿龍和董先生只有幾面之緣,已能捉摸到董先生的神緒,寫出風趣的一面。

阿龍也有「死穴」。儘管他已收集了不少劉以鬯、張愛玲、西西、三四毫子小說,金庸小說也盡歸他囊中,但他還是吃不飽,正如一個吃盡天下珍饈百味的老饕,還在尋找他還未吃過的東西。阿龍朝思夢想要得到西西的親筆簽名,去年年初他央求説:「仁哥,如果你下次見到西西,可否替我要個簽名?即使寫在草紙上也好!」阿龍就是有這種儍勁,沒有這種勁力,就寫不出這本好書。可惜,西西已於去年年底離世,阿龍無法圓夢,對他打擊很大。

蕭永龍讀書、寫書為樂。

另外一個熱愛香港文學的「南洋仔」許祥鐘,他同蕭永龍比較,各有千秋,他們兩人同樣在大馬報紙有地盤寫稿,寫人和寫書。祥鐘藏的金庸小說沒有永龍那麼多,但他手上的董橋簽名本,以數量而言,獨步馬來西亞。這對大馬孖寶,認識很多香港書友,港馬書友不時在群組交換兩地舊書巿場的情報。有價值的舊書在香港難求,我們有時也要求助這對南洋孖寶。

許祥鐘(右)今年七月香港書展期間到方老總書房,與筆者聚舊。

《灼見名家》2023年11月30日)

吳邦謀:張愛玲《不變的腿》孤本發現

1946年6月26日,上海出現了一份新出版的小報,它的名字叫《香雪海畫報》,主要報導大眾生活、消閒及趣味故事,文體偏向鴛鴦蝴蝶和海派文化,並配以有關圖片加以說明,深受讀者的歡迎。在《香雪海畫報》創刋上出現一篇署名“春長在”的文壇消息 -《張愛玲化名寫稿》,其內文如下:

「善於心理描寫,在中國也有一部分讀者的張愛玲,自從勝利以後,便擱下中國筆,打開打字機,從事英語著述,準備像林語堂那樣換取大大的美國金洋錢。但據消息傳來稱:張愛玲近忽化個叫“世民”的筆名,寫了許多小品,交最近出版的《今報》的「女人圈」發表。她的第一篇東西叫《不變的腿》,是一篇頌揚女性大腿美的讚美詩,寫來清[輕]鬆有味,引證亦多。據該報「女人圈」的編者蘇紅說:「張愛玲還有十幾篇題材寫給我,並要求我,每篇替她都換上一個新的筆名呢。」

這篇“春長在”的《張愛玲化名寫稿》,引發上海陳子善教授追查「世民」的興趣,後在上海檔案館找出1946年6月15日、16 日和17日三天連載的《今報》副刋「女人圈」《不變的腿》。他不但考據出該版的編者乃張愛玲舊識蘇青,而非「春長在」文中所謂蘇青的妹妹蘇紅,更將《不變的腿》為新出土的張愛玲佚文發表,讚嘆她以「世民」為筆名所寫的散文,乃「張愛玲研究界七十餘年來一無所知的,非同小可」。

喬風早前在本港幸運遇上《今報》,並以合理5位價錢購得該報的創刋號及接續期數十多份的合訂本,包括頭尾三期由張愛玲以筆名「世民」所寫的《不變的腿》。早期所知除上海檔案館收藏外,别處没有發現,今次能在香港購得這稱為內地海外孤本,實在非常難得!

根據資料所得,「世民」意為世代為民,出自《晏子春秋·外篇下四》,內文提到“ 晏子聞之,曰:' 嬰則齊之世民也,不維其行,不識其過,不能自立也。'” 張純一注:“ 嬰世為大夫,自稱世為齊民,謙也。” 張愛玲以筆名「世民」寫了 《不變的腿》後不久,在1946年8月25日,她在上海《誠報》 以本名發表《寄讀者》,内文中向讀者提到她最近一年來被攻擊得非常厲害,聽到許多很不堪的話,不少涉及她的出身,如“所謂有貴族血液的作家張愛玲”,“骨頭奇輕自命貴族血液的張愛玲,現在已落魄了”等等。

有見及此,張愛玲反其道而行之,特別取了“世民”這一個筆名,針對著那些指責並含蓄地表明雖然出身貴族,自己仍只是一名普通的中國人、一名普通的中國作者而已。正如她在《傳奇》增訂本跋中真誠地提及 :「我真快樂我是走在中國的太陽底下。我也喜歡覺得手與腳都是年輕有氣力的。而這一切都是連在一起的,不知為什麼。快樂的時候,無線電的聲音,街上的顏色,彷彿我都有份,即使憂鬱沉澱下去也是中國的泥沙。總之,到底是中國人。」

吳邦謀臉書2023年11月30日)

2023年11月29日 星期三

木田:隱世的學者──懷念麥仲貴先生

引言

新亞研究所校友會計劃在《新亞論叢》這期介紹過往研究所教職員。我思考了一陣子,新亞先賢及師長輩已有不少文章或專書介紹。想了一陣子後,突然起在研究所讀碩士期間,在研究所內有一位老先生,他每晚最後一位離開,負責鎖門。他常獨自坐在進入研究所大門右邊的第一間房子內,內面有桌子和椅子,桌子上放著舊式的暖水壼。這位老先生也會走出房間在研究所中央的走廊踱步,也會坐在走廊盡頭的椅子上,椅子旁放了一個舊式電話,當寫字樓職員已放工後,他便會在這裡接聽電話。每次返回研究所上課前總是看到他坐在那裡,我也主動地向他打招乎,他每次微笑地問「返學呀?」心裡甚為奇怪,為甚麼每次問同樣問題?在傍晚時份,準備進入課室,不上課還可做甚麼?上課至中段時,經常聽到他在走廊邊度步邊說話,初時以為他與別人對話,後才知到他是自言自語。這位經常微笑的老伯怎會是位精神病患者?當年我不知他是誰,聽同學稱他為貴叔,我也跟隨稱他為貴叔。日子久了,每進入研究所習慣看看貴叔在不在,中段小休時,也會跟他閒聊,他多是問非所答,簡單問題例如吃了飯未,他能答,再多一點便不能答,間中他會鼓勵我說「畀心機讀書呀」等,雖然如此,心中感到溫暖,他的微笑依然常存在腦海。及後到圖書館借書,跟圖書館管理員李太談起貴叔,李太感慨地說,他本是唐君毅先生的得意弟子,成績很好,可惜患了精神病。心中想,他可能未畢業便得了精神病,實在可惜!有一天,我們又談起貴叔,李太讓我看看放在目錄櫃上的論文記錄冊,發現他1968年碩士畢業,指導教授是唐君毅先生,原來他是碩士,這位碩士怎會變成看門的叔叔呢?多年後,於是決定寫關於這位老先生的文章,讓世人認識有這樣的一位隱世學者。

生平事蹟簡介

貴叔原名麥仲貴,筆名扎克。原籍廣東台山,《瑩社同學錄》稱他鄉音甚重,由此推測他可能在台山出生,後移居香港,據研究所校友會同學說他有一弟弟,其餘關於他的身世所知不多。由於未能查看麥仲貴先生的資料,只能靠1956年培正中學的《瑩社同學錄》、1963年的《新亞書院校友通訊錄》、1969、1970年兩本的《新亞書院教職員通訊錄》以及他的四本著作,包括於1968年出版《宋元理學家著述生卒年表》、1970年出版《草窗隨筆》、1973年出版《王門諸子致良知學之發展》、1977年出版《明清儒學家著述生卒年表》等推測麥先生的生平。據培正中學的《瑩社同學錄》麥先生應是1956年高中畢業,估計他畢業那年是19歲,他在2009年去世,他去世那年應是72歲。他的生卒年應是1937-2009。據1963年《新亞書院校友通訊錄》麥仲貴先生是第十屆中文系畢業,應是1961年,從1962年起至1968年轉修哲學碩士,主要是跟隨唐君毅先生。據《王門諸子致良知學之發展》的〈自序〉中言,此書是1968年卒業的哲學畢業論文,他應是1968年碩士畢業。據《記億中的哲人──敬悼唐君毅老人》[1] 文中記載,他本在新亞書院讀中文系,因喜愛哲學,想中途轉讀哲學系,寫信給唐君毅先生,經唐先生的勸告,他繼續讀中文系。後因太仰慕唐先生,大學業後,再以書信懇求,感動了唐先生,終在研究所修讀哲學組。1968年哲學碩士畢業後,1971年更獲得哈佛燕京學社的奬學金,先後赴台灣及日本兩地研究所蒐集資料,同時更獲得哈佛燕京學社資助把碩士論文出版。1969年至1971年間在新亞研究所任編輯。據鄺健行先生說麥先生在1977年後精神漸漸出問題,不能從事編輯工作,轉而從事文書工作,之後他病情惡化,轉而負責看守門戶等工作。在《宋元理學家著述生卒年表》及《王門諸子致良知學之發展》兩書均有唐君毅先生的序言。現節錄《王門諸子致良知學之發展》一書唐先生的〈序〉:

麥仲貴,初治文史,後從予治哲學,而及於宋明儒學……以王門諸子論學之精微要眇,今欲明其同異,觀其會通,為之綜論,而期其圓融周遍,無所不及,自尚非麥君之意。麥君之文,因強探力索之事多;深造自得之功,容尚有所未逮。然麥君之為此書,於王門諸子之原著,可搜求得者,無不遍覽。凡見其與明儒學案所錄,有出入者,一語一字之微,皆一一條記;於明儒學案之論之傳承之體例,既有所商榷;於王門諸子之生平,亦本史傳,於明儒學案所述者,有所補正。其功力可謂勤矣。……麥君此著,可謂能對王門諸子之學,通觀其大體;於其宗旨之同異,亦能本歷史文獻,加以疏通而證明之。此較之黃梨洲之為明儒學案之偏尊江右,及近人之偏尊所謂左派王學,於明儒之李卓吾之流,加以盛稱者,實可謂更能為一客觀之論述,足以為來學之士所資。[2]

據上文,可見唐先生推許麥仲貴先生功力可謂勤矣,對麥先生《王門諸子致良知學之發展》評價頗高。以下再引述唐君毅先生在《宋元理學家著述生卒年表》的〈序言〉:

疑慮叢生,遂從吾治哲學,欲藉義理以養心;乃廣讀宋明儒書,亦嘗慨然有求道之志。吾因告以為己之學,固當為本;然居今之世,為人之學,亦不可少;無妨兼本所素習,試為宋元明清諸儒之儒學編年之著,既以自勵,亦便來學。麥生乃往就教于錢賓四、牟潤孫、及嚴耕望諸先生。錢先生更告以編年之著,宜有一年表之書為先,逾二年而麥生遂有此書之成,其用力可謂矣。吾于史事,素極疏陋,對麥生此書,愧無所益。觀其所辨証,雖或有異議,其所採擇,亦容有未備;然要可為治宋元之學者,即其所備列之事迹,以觀學術之流變者,有所取資;其有益于世,應無疑義。[3]

綜合唐先生對麥先生的評價是很用功,重視文獻的資料,對於哲學深造之功未逮,撰寫時偏重於史學多於哲學。這位先習文後習哲的學者,為學用功刻苦,一字一句材料無不放過,他的研究集中於宋明理學,用功於文獻資料的整理及人物綜合論述,對於後學屬於資料性的範疇。觀今天的年輕學人,能如他這樣刻苦用功者不多。數十年前,電腦未普及前,互聯網未建設時,蒐集資料不容易,往往要翻閱厚厚書本,逐頁細心閱讀,每有合用的立刻以卡片記下,其艱苦情況,不是今天青年士子可想像。

2020年4月14日

[1] 麥仲貴《記億中的哲人──敬悼唐君毅老人》原載於《華僑日報‧人文雙周刊》1680期

[2] 麥仲貴《王門諸子致良知學之發展》中唐君毅先生撰寫的〈序〉,香港:中文大學,1973年12月,頁5-6。

[3] 麥仲貴《宋元理學家著述生卒年表》,中唐君毅先生撰寫的〈序〉,香港:新亞研究所,1968年9月

木田的網站2020年4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