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4月3日 星期三

沈西城:鄉愁是一盞燈──追憶古劍

早兩三個月,跟二哥仲鳴午茶,聊到古劍。我問他怎樣了?二哥回道「我也不知情。打電話沒人接。」「還在珠海嗎?」曾有一段時期,去了珠海,風流快活,樂不思蜀。三番四次邀我往訪,怕舟車勞頓,推了。 兩個月後,看到孫觀琳老師的臉書,說他已離世。想想認識古劍怕近四十年了,八七年,哈公發起《香港爬格子動物協會》,用意為香港作家向報館、出版社老闆爭取稿費。搗蛋鬼倪匡第一個潑冷水:「哈公,這沒用,成不了事!」「為什麼?」哈公氣呼呼:「我們爬格子團結起來,便是一股力量,眾人齊心,哪怕老闆不屈服,哼!吼死他!」倪匡哈哈三聲笑:「許老國,只怕吼死的是咱們這班爬格子動物,哈哈哈!」哈公死命瞪著他。「很簡單嘛,你不寫,自有人接手。三蘇怪論,獨步天下又如何?也不是有老兄接了!」哈公噤聲成啞巴。得勢不饒人,倪匡往下說:「我講真話,在所有爬格子動物當中,唯一接不來的就是──老查,查良鏞,金──庸!」振聾發聵,有如雷鳴。眾皆沉默,所說乃事實,不容否定。同年,蝦公因癌病逝去,眾人推「哈哈三聲笑」倪匡出任會長,「君子」胡菊人也舉腳贊成,無人反對,請首任會長發言,大喇喇地道「什麼爬格子動物協會,上不了檯面呀!太cheap了!(居然說起洋文)我提議叫《香港作家協會》!」語未已,采聲四起。冷東振起起十度高音「香港──作家協會──今天成立了──」那一年我屈打成會員,論資排輩,我何能當理事,奈何倪匡一聲獅子吼「一定要沈西城做理事!」虎威底下,出任康樂組理事。選舉會中,同座有一漢子,四十來歲,睜著無神大眼,似聽非聽地坐在我旁邊,會開到一半,他已呼嚕入睡。我問身邊二哥「此君是誰?」答曰「大編輯『辜健』是也」,閩籍馬拉華僑,綽號「馬拉古」,筆名「古劍」,乃真名之轉音,上海華東師範大學畢業,老師施螫存,同學《假如我是真的》沙葉新,名教授、名作家銜頭繫身,香港文壇上成有名編輯(曾編《良友畫報》與《東方日報》),那是理所當然的事。那天,跟古劍談論文學,垂沬四濺,疾唾珠璣,十分投契,尤其是解放以後的中國文學,我是隔教,更聽得津津入味,因而有良朋難求之嘆。

古劍歡喜看書,只有一個不良嗜好,就是好搓麻將。倪匡身為會長,從不理會務,更不干涉我們的私人行動,因而每到週末,作協會所例有兩台麻將,霹霹啪啪,為人告擾人出清夢,只好移船就磡,跑去波斯富街太湖海鮮酒家組局,馬拉古可樂了,不到雞鳴枕上,不離麻將枱。四隻搭子,恒例是馬拉古、稿奴(黃二哥)、老實人(楊老四),浪子(沈西城)。我常取笑馬拉古「屁股黏上OK膠,一坐下,永不起身。十二圈搓完,已是東方既白。倦了,打道回府吧!「不行不行!」死命要繼續打四圈。二哥胖,精力不繼,馬拉古一巴拉住,近乎哀求:「二老哥,好心哩,福心哩!可憐可憐我這個麻將精!」手足情重,只好再打四圈、下不為例。「OK OK!」漫應著,屁股坐下,手已抹牌。到了下個週末,到了16圈,馬拉古自毀諾言,一手摟住二哥腰:「黃老二呀,黃老二!求求你再打四圈,好不好?」二哥大搖其頭。眼看軟功不濟,硬功來矣:「黃老二,麻將檯規矩,輸家話事,是嗎?老四!」碰巧楊老四也是麻將精,有牌打,不吃飯也行,點頭如搗蒜。黃老二猶豫未決,馬拉古繼續呱呱叫「浪子,你都想打,對嗎?」虎眼圓睜(嚇壞我),只好和議。續打四圈,中午方散局。這樣不守信用的文化人,香港文壇中只有一個馬拉古。

古劍待我不薄,常拉我寫稿,甚至把地盤讓給我。有一趟,我約好倪匡到麗池家中吃飯,順便邀了馬拉古、Q仔黎則奮、倪匡紅顏知己阿Sam。那天沒有麻將搓,四個男人客廳談文學、電影,至中夜方散去。亡妻為我們五人拍照,照片裏面,倪匡隔鄰便是馬拉古。睹物思人,黎則奮早已移民溫哥華,倪匡鳥倦知還,二二年去世。紅粉知己,年逾六十,嬌艷如昔。亡妻墓木已拱。後來,馬拉古到《東方》當編輯,跟隱世才子陳泰來共事,都很關顧我,我在《東方》陳泰來主編的「開心坊」一共寫了十多年稿,人人說他難相與,卻不曾嫌棄我的稿子。岔開一筆,我跟《明報》淵源很深,許多人誤以為我是《明報》》員工,其實我不曾在《明報》做過事,金庸怕「小葉坐不住」,只允許我任意寫稿。老實說,當《明報》編輯,薪酬大約四、五千。我在《明報》一筆寫遍所有刋物,每月稿費逾一萬二千,難怪倪匡要說「老查待你真不薄!」再說馬拉古,香港文壇當中寫散文有水準的,除了思果,就是我這個老朋友馬拉古。可惜他懶,不肯認真,否則一定是一代大散文家。他有一篇文章,我記不清楚篇名,其中有一句,到現在還有印象,許之為千古絕句,就是:「鄉愁是一盞燈」,此刻,說這話的人走了,鄉愁之燈當也熄滅了 。

沈西城臉書2024年3月30日)

余欣娟:寫詩是為了召喚──談阮文略《物種形成》的傷憤與遺忘

物種形成,在生物學上,是一種演化的過程,而達爾文認為自然選擇是物種形成的關鍵因素。這三年疫情之間,人存活在這時代,經歷各種恐懼與隔絕,彷彿也活生生經歷天演。阮文略有著生物科學的背景,又極具哲思,《物種形成》書名自然有其深刻意義,他在自序引了「物競天擇,適者生存」概括之。詩集目次「突變」、「天擇」、「遷移」、「漂變」也正代表了影響種化的各個因素。

「突變」可能是自身細胞分裂時發生錯誤,或受到化學、輻射、病毒等影響,這使生物不正常,難以生存。因此在「突變」一輯,意象怵目驚心,核心意義總圍繞在「消失」。「沒事。世界一定不會有事的對吧」(〈沒事〉)、「『末世而已/用不著那麼慌」」(〈末世〉)、「那顆本來應該永遠釘在天圖上的星宿/消失了,無影無蹤」(〈無題〉)。而在香港地理位置上,在2019年的時間點之後,「消失」、「翻天覆地」的意象,可能不僅僅是疫情之故。〈遺忘〉一詩,「敵人索取我的遺忘/然而我一窮二白/身上一點遺忘都沒有/乾乾淨淨的頭裡/只有記憶在燒」,此地沒有禁書單、沒有明示語言規定,但某些歷史必須缺漏,有些名詞必須改正,在自我檢查裡,沒有遺忘,只是燒掉。燒,在腦海裡是一種銘記。

而重新編寫說話,何其困難,「白布罩在我們的臉上/我逐一繪上眼睛和嘴巴//有些人重新睜開眼/有些人試圖說話//更多人沒有反應/白布紋風不動//可能他們已經死去了/可能只是我畫得不夠好//誰來接力再畫一次?/即使墨水所剩無多」(〈畫畫〉)。身為詩人,無時不感知,話語自然流露,寫詩就像是日常思考的方式,替眾人言,試圖找到各自的面目與屬性。但噤聲所懼,死去的究竟是生命,還是在地理環境突變影響,而喪失言語功能。這究竟是有利於生存的變異抑或一種慢性炎症?阮文略為「太平」,做了個悲傷且刺痛的黑色詮釋,「夜如是/只要暴雨夠張狂/百鬼如何夜行都沒事了」。

「天擇」即是地獄寫照。而地獄在哪?審判在哪?大疫當頭,好人壞人有何區別?「人皆有一死,死不是/詛咒,地獄是任何人都要去的」(〈審判〉),「愈來愈多活人把自己偽裝成鬼/開始食人飲血、唱鬼的歌//現世就是新的地獄圖景/可是若到處都是地獄/地獄的存在尚有其價值嗎?」(〈鬼滅以後〉)究竟何種才是地獄?遍地屍骸血跡?禽鳥藤蔓枯絕?或是疫病肆虐?阮文略說,道還不算,人間的罪惡未經審訊,比地獄更糟糕,但畢竟不是地獄。對照其他首詩作互文,或許真正的地獄尚且能關惡鬼,而此處百鬼横行。如〈喝酒〉所示,地獄有忘川水,「我城有無數人正要排隊去喝/兌著記憶去喝/滲著在寒冬裡咆哮的忘川水去喝」,為何要兌著記憶喝望川水,對照前詩所說,敵人索取遺忘,此時人間不僅無法安頓身心,甚至連地獄都不如。百鬼橫行世間,如何收拾?逼迫至極,那就一同消失吧!「至於如何替這收容惡鬼的地獄砌牆來,先把好酒乾了再說。」為了幫惡鬼砌牆,「城裡的好人終於統一口徑:/我們不介意/跟你們一起下到地獄去/看你們跳舞/跳到死」(〈下地獄〉)。

在這自然選擇的過程中,為了適應環境,個體差異被突顯出來了。但能僥倖活著的是誰?又能活成什麼樣子?阮文略在詩集當中,富有現實感,不斷回應與自我省思,面對砲管、病毒、他人的言語質疑,詩人的筆、詩人的書寫狀態,在這樣的局勢,該當如何?詩歌何為?書能擋下什麼?阮文略用了騎驢的典故意象,談疲累的詩歌如何馱負生活。〈度日〉很鮮明,從新聞事件而來,一位父親帶著獨自撫養的自閉兒子往大嶼山心經簡林遠足,中暑而死,兒子不懂求救,只表達「爸爸坐了下來,沒有理會我」。阮文略自覺,以新聞入詩,是否在消費悲劇?直到自身經歷類似,竟也萌生「不如坐下」的欲念,而說我忽然懂了。接著,話語一轉,「有些詩是應該寫的/寫一首詩/如點一盞燈/點一盞燈/如讓人含住一口氣/多活一些時間/見證日落/以及走完那條山路」。

這本詩集承載了許多重量,將生活信手拈來,無處不是詩,讀者翻開詩頁,彷彿就像隨處拉了張椅子,就坐在阮文略的身旁聽其獨語,那麼真誠而私密,既個人又群體。詩人剪裁對話、閱讀詩書、眼目所觸,談年歲,談苦難,談人間法則,看東歐、看俄羅斯、看緬甸,米蘭·昆德拉、聶魯達、也斯、西西、瘂弦、商禽、詹冰的詩文等等都埋伏在其中,而被擦去的名字,夢裡亦不能說出口的名字,也在空白處占有位置。常有道樣的遠方,「我有個朋友……」,就任意開啟一個正在物種形成的世界,也是一首首敬悼之輓歌。此處翻譯詩作、吃晚飯日常,而他方正槍聲此起彼落。

〈叮嚀〉寫給孩子,少數具有溫情語調的詩作,即使這首詩的本質非常悲涼。這讓我想起義大利電影《美麗人生》(La vitaè bella)。「爸爸現在去睡一會兒/若沒有什麼事情不要弄醒我」,以此起首為語境,囑咐孩子,即便爸爸身體痛楚呻吟,都可以不理,「但是若爸爸從夢裡/喊出一些你從未聽過的名字/那就把我叫醒吧/啊不對/不要管窗外是急風暴雨/還是昏暗無明了/去穿我的雨衣掌我的燈趕快從玩具堆中/找回你最喜爱的娃娃/就抱緊著離開吧」。這首內斂地以簡易守則,包裹了現實的殘酷與血腥,也隱隱指向比病毒還可怖之事。

阮文略在詩裡說,當架上所有詩集都成了禁書,慌張的藏書人,焚燒所有,卻捨不得一本尚未書寫,準備用來寫詩的筆記本。他又說在監視下,只寫半句,死神永遠在半途。他自白,被禁止寫詩,所以不寫詩了,文體可以從缺,不過就是寫。

我們如同閱讀阮文略怎麼強悍地看待這世間的劇變,看待大疫之年的人心,看待香港,或者詩又該是什麼樣的存在。還有什麼能存留下來?或者需要存留?快要一切不剩,無法呼吸的彼時,所倚靠的是強壯基因或者強悍的心靈?還是逃逸現實注視,乞向未來?!每個輯目就像預告了一場場演變的難關,人渺小在其中脆弱、躲避、期盼,卻又不同於其他生物,拿起筆要給予天擇一個意義。那又是何其有幸,此時此刻,我們尚能思考,還可閱讀,更能書寫。

阮文略說重要的不是如何守護記憶,而是在徹底遺忘以後,如何重新召喚明日的太陽。他說,明天我們一起寫詩。

余欣娟,東華大學中國語文學系博士,現為臺北市立大學中國語文學系副教授。著有《心遊萬仞:現代詩的觀看模式與空間》、《一九六O年代臺灣超現實詩──以洛夫、瘂弦、商禽為主》、《明代「詩以聲為用」觀念研究》、《風櫃上的演奏會:讀新詩遊臺灣》(合著)、《走入歷史的身影:讀新詩遊臺灣》(合著)。

(《文訊》2024年4月號第462期)

2024年3月26日 星期二

沈西城:我在電視台的日子

上世紀七八年某日下午,有風有雨,風不大,雨很密。我跟劉天賜在九龍一家咖啡館喝咖啡,是第一趟見面,找我,純然為公事,原來他已從TVB,蟬曳殘枝至佳視。欲創新猷,要搞一個推理劇場,看過為我翻譯的三本松本清張的書,以為我熟悉推理小說,就跑來找我,索取有關資料,其時我正值面朝黃土背向天,見有額外進帳,可為小女添置玩具,當樂意奉告。談得開心投契,臨別,劉天賜忽然說「沈先生,與其純提供資料,倒不如到電視來做,好嗎?」想也不想就點頭答應,從此成為電視人。佳視壽命短,開台不久,關門大吉,《推理劇場》,僅拍了《睡新娘》和《繩結》,而我這個策劃人,竟然連劇集都未看過。佳視倒閉,職員發起遊行,林旭華帶頭,我跟麥當傑參與行列,烈日底下,高喊口號「還我佳視」。那年我三十歲,有點兒社會經i驗,深知示威之無用。果然其乎,過了幾天,遊行解散,員工分文未得。要吃飯,我跟麥當傑,隨蕭笙轉到麗的,我進策劃組,跟隨蕭若元;麥當傑入製作組,依附蕭笙拍劇。因此可以說蕭若元是我的上司。在麗的混飯日子不長,只參與了《大白鯊》度橋工作,日夜煎熬太辛苦,聽說劉天賜重返TVB,我致電要求回歸他麾下,劉天賜對我說「沈公,你去創作組吧!」我較擅度橋,就順其言投進創作組跟隨鄧偉雄。不到一個月,接到任務,籌劃古龍名著《名劍風流》。一看演員名單,嚇到冷汗直冒,啥事體?原來男、女主角竟然是夏雨、黃敏儀,這配搭不登樣呀!夏雨演技不俗,可跟古龍筆下風流倜儻的俞佩玉,一東一西,搭不攏;黃敏儀嘛,演粵劇的,唸對白如同唱戲,耳朵嗡嗡響。拿到這個卡士,我已知道此局全輸矣!欲爭取變動,「大石砸死蟹」,No Way!只有硬著頭皮,一如袁崇煥般地大喝「刁那媽,頂硬上!」總歸殺身成仁,名劍不風流,收視疲弱不堪提。落筆打三更,頭炮燒不響,我心冷半截。正自徬徨間,天降甘霖,接到新任務,製作部要拍類似《朱門怨》的民初長劇《京華春夢》,監製落在王天林身上。大喜過望,他導演、葛蘭主演的《野玫瑰之戀》是我最喜歡看的國語片,「cha cha mambo」,我的心又熱了起來。《京華春夢》演員配搭是劉松仁、汪明荃、韓馬利,閃亮藝員,收視保障。我找來一本舊版《金粉世家,從中偷橋,花一天晚上寫出20集故事,交由王晶批審,很快敲定開拍。《京華春夢》不但熱爆香港,進入內地也紅火。說出來,你不會相信,幾十年後,我回廣州搞出版,一提起《京華春夢》大都知道沈西城的名字。那時候TVB實在不得了,每家每戶都爭看,可現在呢,怕連小紅書也比不上,嘿嘿!

《 京華春夢》之後,我又籌備了《紅顏》,這全是我個人創作,TVB的劇集大多數是從外國(日本、美國)電視劇盜竊,只有《紅顏》是個人創作,謝賢、黃淑儀、黃日華擔綱主演,故事描述一個少年戀上成熟婦人,美容顏,好豐姿、可美婦身後有老闆支持,遂發生了蕩氣迴腸的愛情故事,這是我的痛苦經歷,故事較「出格」,不受牛頭角順嫂歡喜,收視率並不好,總比《名劍風流》勝一籌。一年後,八二年,我跟隨蕭笙叔、趙志堅等精心策劃了《天龍八部——六脈神劍》,湯鎮業、石修,陳玉蓮主演,風魔了香港與內地,直到現在,內地翻拍《天龍八部》,TYB的舊作,仍然鰲頭獨佔,觀眾大都推許是劇的演員組合天衣無縫,湯鎮業的段譽、石修的慕容復,謝賢的段正淳、陳玉蓮的王語嫣,皆一時之選,不作他想,尤其是插曲《倆忘煙水裏》,綠草襯紅花,相得益彰。籌備完《六脈神劍》之後,自覺Quota用完了,遂向程乃根先生請辭,賣舟回家當上職業作家,逍遙自在。細細統計,我在電視台的日子並不長,前後五年左右,然而我經歷了三個台,結交了許多前輩好友,在他們身上,學到不少東西,這是學校裏永遠學不到的。眾前輩當中,名導演左几叔教我一生難忘,他是第一個人要我看俄國戲劇家史坦尼斯拉夫斯基的著作。我跟拍攝《魂歸離恨天》的几叔(那是我的光榮)在《麗的》一同構思《大白鯊》,半途退出,捨不得,仍有跟他聯絡,我永遠不能忘記那一天在几叔住所品蘭街附近的coffee shop,喝咖啡的情景,眉頭深鎖,他訴說在《麗的》不受後輩待見的種種情況,越講越激動,一手握住我的手:「阿沈,只有你一個支持几叔。」淚珠掛眼角,不忍拭去。那趟之後,再沒有見過几叔,香港回歸,几叔長眠溫哥華。夜來風雨聲,聽到几叔細語:「阿沈,好好讀斯拉夫斯基的書!」懇切的叮嚀,我能忘掉嗎?

沈西城臉書2024年3月24日)

2024年3月23日 星期六

悼古劍

古劍 辜健 走了🙏最後一次通話是前年6月23日,他厭世,這幾年約飲茶他都不再出來。古劍是施蟄存先生高足,在香港編刊編報,特愛書,能寫很好看的書話,我私底下做的董橋珍藏本都會留給他一本,早年滬上趙公子高價換得他全套董橋題簽本,傳為一時佳話。九十年代他辦《文學世紀》,我跑腿代他做過幾個老作家訪談。後來他小隱珠海大隱香港仔,偶爾會來太古坊,他、陶然、梅子和我的咖啡敘會,其實隨着陶然兄逝去,早已成追憶。剛才梅子來電話說下期《城市文藝》我們為古劍約幾篇稿吧😨

(馬吉按:古劍於2024年3月20日於香港家中去世,享年85歲。)

Lam Tokwan臉書2024年3月20日)

王璞:悼念古劍先生

流年不利,這些日子連連傳來幾位友人噩耗。古劍先生是其中之一。雖是早已聽說他身體不好,但聞他仙逝,仍是先而震驚,繼而哀痛。

一九八九年我從深圳移居香港,初入貴境,舉目無友。原先工作的出版社一同事就給了我古劍先生電話,說是這位先生是我們作者,在香港當編輯,好象還是你們華東師大校友。說不定能幫幫你。

古劍先生果然是我師大學長。他五十年代後期畢業於華東師大中文系,沙葉新、戴厚英、孫觀琳伉儷皆為他同班同學。七十年代來港後,一直堅持寫作,任職編輯,廣交文友。我在香港的第一份工作便是他引薦,當時他在《東方日報》副刊作編輯,說他們副刊正好有個編輯職位空缺,叫我去見工試試。於是我一來港就找到那份優差。

我報社編輯業務不熟,又不懂廣東話,每逢字房師傅召我去解決版面問題,頂頭上司梁小中先生總是讓他趕去支援。那時他也是年過半百的人了,我在字房正跟師傳因語言不通糾纏不清時,見到他這飛速趕到的救兵,真是感動。

他古道熱腸,助人為樂,又陸續把他的文友介紹給我認識。先是介紹報社裡的文學發燒友葉輝。見我四處投稿,就介紹了梅子、舒非、顏純鈎等編輯朋友;見我有想去大學任教之想,就介紹了也斯。他們也都樂於助人,都曾從不同方面給過我熱誠幫助。說起來,都是古劍先生牽的線。

後來他回流內地,長居珠海,依然寫作不掇。而且似乎老當益壯,出版了好幾本書。有念事憶人的,有書話,有與文化名人來往書信集。

他也依然不忘提攜後進。有次一家出版社來找我組稿,那位編輯說他們有個書話系列出版計劃。一問,原來是古劍先生推薦了我。先是:這間出版社出了他一本書話,問他還有沒有其他作者可以推薦,他就提了我。後來他們真的出版了我一本書,這便是我在內地出版的最後一本書:《我想變成一本書》。

撫書念人,感激他!懷念他!

王璞臉書2024年3月23日)

網上有人談起古劍(辜健),剛好手邊有兩張合照,貼出來玩玩。

二OO五年,陳子善從上海來,我請他在山光道馬會中菜廳晚飯,其後上四樓飲咖啡。

其一我站着,坐着的左起黃仲鳴,施友朋,古劍,方寬烈,陳子善。

其後方寛烈(I923-2O13)辭世,此情成追憶!

許定銘臉書2020年3月20日)

(古劍與黃俊東,《天涯博客》2011年7月28日)

「O二四三」魔法 引領變身「填詞L」

圖5之1 - 黃志華會在歌曲分析筆記上用紅筆框起值得討論的地方,如協音技巧或規律等。(何詩韻攝)
圖5之2 - 《聲詩》歌集中的《數字歌》。(何詩韻攝)

圖5之3 - O二四三填詞法始創人黃志華。(何詩韻攝)

圖5之4 - 1975年出版的《聲詩》歌集記載一首《數字歌》,歌詞同樣以0、2、4、3的數字來填寫。(何詩韻攝)

圖5之5 - 電影《填詞L》亦有提及O二四三填詞法,羅穎詩(鍾雪瑩飾,中間戴眼鏡者)掌握○二四三法後,填詞功力大增。(電影劇照)

【明報專訊】電影《填詞L》裏的羅穎詩(鍾雪瑩飾)在填詞班上得知「O二四三」填詞方法,獲魯sir(朱栢康飾)提點幾句後豁然頓悟,領略到粵語填詞竅門,自此聽到的所有句子或在她視線範圍內的所有文字,都自動轉化成0、2、4、3的數字組合。「小心地滑」變「3322」、「請勿靠近」變「3242」、「聯合廣場」變「0230」……自覺悟性低,聽完魯sir的講解,反應只像羅穎詩身邊的同學一樣滿臉疑惑。關於那4個數字藏着的奧秘,還是交由「O二四三」填詞法始創者兼資深樂評人黃志華親自拆解。

40年歷史「類音階」 辨高低抑揚

數數手指,O二四三填詞法這種粵語填詞輔助工具原來已有40年歷史。問起當年研究粵語歌創作技巧的緣由,黃志華先從書櫃拿出一本字典般厚、墨綠色封面、名為《聲詩》的歌集,1975年由The Highway Man出版,他幾年前才購入。書中記載大眾喜愛的中英文流行曲、歌謠、粵曲等歌詞,他說香港在1960年代末至1970年代很流行這類歌書。《聲詩》裏有一首《數字歌》,歌詞為:「40342,40342,434243……」黃志華再舉例一首當年流行的調寄廣東音樂《昭君怨》,其尾段歌詞同樣以0、2、4、3的數字來填寫,他認為當時的作者是根據曲調,填入相應音高的數字。

黃志華憶述,1984年他受時任聯合音樂院院長王光正邀請籌辦粵語歌詞填詞課程,編寫教材《粵語歌曲填詞研究》,指出粵語九個聲調可分為四級音高。他亦受《數字歌》啟發,在填詞教學時使用0、2、4、3的工具。他說:「一開始學生都是為了興趣而去填詞,他們未必具備音樂知識,不懂得看譜,用上0243可以幫助他們盡量協音(啱音)地標出音高和旋律。」O二四三填詞法從那時開始建立。至1989年,黃志華與填詞人盧國沾合著《話說填詞》,深化O二四三填詞理論。同時順應往後的填詞模式,填詞人很多時只會收到樣本歌曲(demo),而非樂譜,填詞人要自行想辦法摸清音樂,把demo旋律寫出來,他們發覺O二四三是有效的填詞工具,自此O二四三法開始傳播,其後方法又載於《粵語歌詞創作談》、《文字聲律與粵語歌創作》,以及新作《O二四三(粵語歌詞創作工具)魔法書》。

粵語九聲分四層音高

「O二四三」這套代表字有另一個學術名稱,叫「類音階」,意思是它有類似音階的功能,但又不等同音階。「有了『O二四三』4個類音階,可以幫助我們迅速知道粵語字音音高和樂音音高怎樣結合。」黃志華說。

要辨別字音的高低抑揚,可利用調值的標音系統,1為最低音,2為次低音,餘此類推至5為最高音,不過那只是相對音高。縱使調值系統分成5度,但實際上粵語九聲最終只會得出四層音高,分別為最低音字:第四聲;次低音字:第六聲和第九聲;次高音字:第三聲、第五聲和第八聲;最高音字:第一聲、第二聲和第七聲。

此外,音樂上的唱名(如do re mi fa so la ti do')要用「橫調」來唱,橫調意思是把音隨意延長,而音高保持在同一水平上。粵語剛好有齊4層橫調,數字「O」、「二」、「四」和「三」分別來自這4層橫調。為求方便使用,可將粵語九聲歸入「O二四三」來代表粵語的4層音高,「O」代表最低音字,「二」代表低音字,「四」代表高音字,「三」代表最高音字。當深入研究,便會發現很多旋律線,O二四三的填法並不止一種。譬如《填詞L》主題曲《填詞魂》兩句歌詞「想起班房黑板那背影」和「風聲蕭蕭穿梭到海邊」旋律一樣,導演黃綺琳卻用上不同填法,句末的「那背影」和「到海邊」分別有「443」和「433」的填法。

但不是每人都像電影中的羅穎詩,一學就能馬上把字詞或旋律轉換成O二四三,要視乎每個人對字音的敏感程度。於是O二四三理論也有新發展,黃志華提出以粵語拼音「jan」的字套入旋律,「你只要跟着歌調來哼,其實就已經可以哼得出來,未必說要塞數字」。正如用「啦」字唱出音樂,用「人」、「刃」、「印」、「因」來哼唱同樣能找出字音音高,這4個字有共同聲母及韻母,而且都是橫調,相等於O二四三。例如《生日歌》的第一句「祝你生日快樂」可唱成「人人刃人印刃」,對應O二四三的話就是「002042」。

除了填詞,O二四三系統還能用於研究粵語歌的協音技法和規律,黃志華形容其具「顯影劑」功能。分析歌曲時,他會在紙上寫上簡譜和歌詞,至於O二四三譜,他說早已熟習使用,一看就知道,不用寫出來。他又會用紅筆框起有趣和值得討論的地方,並會統計歌曲每段的類音階用量、相鄰字音屬跳進頻率,「理論上其實可以讓我們具體地認識粵語填詞的困難之處」。黃志華舉例「雙少現象」解釋,從音高分類可得知粵語九聲在音高分佈上不平均,只有第四聲(陽平聲)屬最低音字,導致填詞時「O」音高字選擇少,難以用上。相鄰類音階屬「跳進」,包括「O四」、「O三」、「二三」這3類詞語,往往也因為旋律很少大跳音程而難以用上。姜濤的《鏡中鏡》歌詞就是符合雙少現象的例子,他解釋:「全首歌中,最低音字用得最少,只得76個,最高音字用得最多,有122個。而相鄰類音階組合只見3種,出現頻率很低。」他續賞析《鏡中鏡》,「我發覺作曲家都挺喜歡用一種叫『窄幅迴旋』的旋律寫法,有三四段都是這樣寫,每一段音域都不同,而且很窄,在三四個音裏面上上落落,這種寫法也會影響到填詞人的用字,變成有些字音用不到」。

內容字音角力 為主題寧拗音

面對不同情况,黃志華說填詞人在內容和字音上不時角力,只是很多時候他們寧願選擇點出主題而拗音(唔啱音),O二四三填詞理論也提及6種影響協音感覺的因素,但那又是另一大課題。若撇開理論,黃志華歸結欣賞歌詞的態度,「其實都是各花入各眼而已,我做樂評人用我的角度,別人也可以用他自己的人生經驗去感受他喜歡的作品,而且可能他感受到的,我未必能感受到。有些歌沒有說好不好,適合我的mood(心情)就可以了」。

過往黃志華曾獲得一些填詞機會,他在1997年為熊熊兒童合唱團寫過一批聖誕歌曲的粵語版,成為廣傳的粵語版兒歌,包括《叮叮噹》(Jingle Bells):「叮叮噹/叮叮噹/鐘聲四處響/聖誕節/快快樂樂/只聽見四周和唱」,以及《紅鼻小鹿》(Rudolph, The Red Nosed Reindeer):「有一隻梅花小鹿/總不見牠笑嘻嘻/只因它唯一擁有/閃閃發光赤色鼻」。他說這些經典聖誕歌曲旋律耳熟能詳,而且很容易找到樂譜,填詞時用不着O二四三法。黃志華續分享他在1988年為阮兆祥填的In Your Eyes,原曲為意大利歌手Reeds的同名歌曲,因為當時他只收到聲帶,沒有曲譜,於是就用上O二四三法先填出數字譜,從中掌握旋律,分辨樂句句式。從In Your Eyes數字譜得知,其中6句都是「202」領頭,這句式啟發他填寫排比式句子,舉例數字譜的首兩句「202 2202202/202 2202432」,歌詞最終成品為「突然是 熱情熱極無度/突然是 絕情像那冰造」。當年知道O二四三法的人不多,以這種方式填詞的人可算屈指可數。

文:何詩韻
設計:賴雋旼
編輯:謝秋瑜

《明報》2024年3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