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9月17日 星期四

許定銘:太陽出版社的書刊

太陽出版社是一九六O年代初期專出文藝作品的小型出版社,它出過梓人的小說集《離情》、《四個夏天》,盧柏棠的《百花園的秋天》、陳其滔的《黎明的星輝》和當年名氣甚大的年輕作家幻影的「綠窗文藝叢書」:《落日之歌》、《彩虹上的記憶》、《逝水東流》、《寸草心》、《遲來的鹿車》……等十來種,後來還出過期刊《小說文藝》。

據手邊的資料,盧柏棠的《百花園的秋天》很可能是太陽出版社的第一本出版物,此書的版權頁上註明是「一九六O年八月初版、一九六一年十一月再版」。事實上,《百花園的秋天》初版時並不用這個書名,它是與陳其滔《黎明的星輝》合刊的,書名則用了陳其滔的那輯,叫《黎明的星輝》(香港柏樹出版社,1960),到一九六一年組太陽出版社時,此書一分為二獨立出版,都各自稱為「再版」。

《百花園的秋天》扉頁前有〈編印「太陽文藝叢書」的話〉說明這個出版社只是幾個熱愛文藝的年青人組合,對人生有所追求,說他們「要藉着一管筆,把心底裡要說的話都說出來」,還說:

我們以為,這並不是個黑暗的世紀,因為太陽每一天都從東方出來;太陽每一天都撫慰着世界上的萬事萬物;我們的心底裡,也有一個陽光的影子,它照亮了我們的思想,也啟示了我們的生命。

路是由人走出來的,有陽光的路,都是遼闊而芬芳的。我們有那麼的一份自信,把讀者帶引到有陽光的路子來;在那裡,你們將會嗅到春日的芬芳,陽光的温暖;同時你們還會觸摸到人生最偉大的一份善良與愛。

這麼自信地說出心底話的年輕人是幻影、梓人、陳其滔和盧柏棠,他們都是從一九五O年代開始寫作的新生代。

盧柏棠和陳其滔是一九五O年代末水平最高的合集《向日葵》(香港向日葵出版社,1960)中十四位作者之一,後來一直活躍於香港文壇,寫過不少作品。

盧柏棠是一九三六年生於香港的中山人,他長期從事布匹圖案設計工作,業餘醉心寫作,是《向日葵》的組稿者,並在該書內發表新詩〈夜半無人私語時〉、〈我為妳圍上披巾〉和小說〈年青人的故事〉、〈黎明的呢喃〉。除了《向日葵》,《黎明的星輝》和《百花園的秋天》外,曾在報章撰寫專欄。後來還有《青葱一片》、《足以一醉》、《清茶集》和《春光尚好》等多種散文集面世。

《百花園的秋天》收〈生命的書〉、〈漣漪〉、〈青春的祝福〉、〈百花園的秋天〉、〈迷失的一代〉和〈當太陽再次昇起〉六個短篇,作為書名的〈百花園的秋天〉,寫遠遊歸來的遊子,在老家百花園中,協助因媒妁之言而嫁進來的嫂嫂私奔的故事,寫兄弟倆的矛盾,亦即是封建與文明的衝突,頗見功力。其餘幾篇寫的都是年輕人身邊的故事。盧柏棠那一代人,經歷過兩次戰爭,目睹中國人的苦難,大都希望能以身報國,都希望中國很快能强大起來,把理想溶入小說中潛力不弱。

陳其滔曾赴日本攻讀「工業美術」,經常對案構思的設計師,卻把生命、理想獻給文藝。在《向日葵》那輯《晨曦》中,他發表了〈晨曦〉和〈夏日最後的玫瑰〉兩個短篇,在自序中說:

在我第一次認識到文藝領域的淵深,寬廣時,我就對自己說過,我要把生命獻給這理想,我要向文藝的世界探討,我要參與創作的行列。

這位沉默而憂鬱的小生後來還出版了小說集《二十五歲的憂鬱》(香港未名書屋,1976),在自序中强調自己喜歡寫「刻意描劃人生的陰暗面,暴露人性醜惡的作品」。約十萬字的《二十五歲的憂鬱》,收〈殘夢〉、〈待拯救的靈魂〉、〈悲愴交響樂〉、〈懺悔〉、〈驚夢記〉、〈失去的露西〉……等九個短篇,全是他一九六O年代發表於《文藝》、《文壇》和菲律賓《劇與藝》上的作品。寫葉芝娜的失戀及對婚姻徬徨的〈二十五歲的憂鬱〉,明顯不是集中最好的作品,可能他就是偏愛「憂鬱」二字。

除了創作,一九六三年七月,當丁平主編的《華僑文藝》改版為《文藝》時,陳其滔還與盧文敏、方蘆荻等人加入作為編委,寫了不少東西,連載了長篇《晚禱》,還作過出版的預告,後來不知是否順利出版?


原名錢梓祥的梓人,是活躍於本港一九五O及六O年代的小說家,和崑南、盧因、蔡炎培、雲碧琳、桑白……等同期,年紀相若,也是好友。當年的文藝期刊《六十年代》、《文藝季》、《文壇》、《海瀾》、《文藝沙龍》、《好望角》……都經常讀到他的小說。

梓人寫得多,但結集少。他的處女小說集應該是一九六O年代初,由香港五月出版社計劃出的《沉落的情箋》,雖然我曾在《文藝季》上讀過雲碧琳為他寫的序文,可惜此書雖已排好版、做了宣傳,最終還是因出版社的經濟有問題而未出版。則太陽出版社的《四個夏天》(香港太陽出版社,1965)和《離情》(香港太陽出版社,1965),以及桑白和蔡浩泉合編的「星期小說文庫」中的四毫子小說《我不再哭泣》、《姊妹情》、《盜面的人》和《變幻》,應是他單行本的全部。

《四個夏天》和《離情》是太陽出版社同期出版的,同樣由蔡浩泉設計封面,憂鬱而情意極濃的粗線條美女頭像,甚得少男傾心,過目難忘。此兩書收〈願她永遠青春〉、〈高攀不到的玫瑰〉、〈我願做你的朋友〉、〈情書〉、〈最長的一個月〉、〈感情的懲罰〉……等十二個短篇,寫的大多是極具時代感,充滿少男少女情懷的愛戀故事。最重要的,當然是作為書名的〈四個夏天〉和〈離情〉,應該是他最喜歡的兩篇。

〈四個夏天〉透過男女主角在海灘上:邂逅、分手、參加愛人的婚禮和重遇她一家,四個夏天,四個片段,寫一段失落的戀事。故事雖然平淡,但創作手法新穎、前衛,七千字的小說只有四個段落,一氣呵成的文字初看與人有壓迫感,但文字優美而富詩意,讀來像好友在你耳邊細細地傾訴他一段失去的愛情……。〈離情〉寫她得了美國的獎學金,要離港升學去,他陪同她的父母及弟妹到上環碼頭去送船。整篇小說在粉藍色的低調下進行,每遇到近似的場景,他的思想都跳離現實,回到過去他們從相遇,到拍拖,到愛戀的情景,短短送船的個把小時,叙述的卻是過去年多來的一切……。這種時空跳接的意識流動,在一九六O年代中期,是相當前衞的寫作手法,充份反映出梓人是走在時代尖端的。

梓人曾任職律師樓當師爺,對香港法律認識很深,曾在報刊上開專欄為讀者解答疑難,甚受歡迎,友儕均稱他為「師爺錢」,聽說後來因感情事不愉快,封筆不再寫小說了!

《遲來的鹿車》(1964)是幻影早期的傑作

幻影的封筆作《別時》

幻影原名陳克寬(1942~),一九五O年代讀培英中學時已開始寫作。他一九六O年入讀崇基學院化學系時,已在香港文壇初露頭角,經太陽出版社,出版其少作散文及小說集《永恆的迷夢》和長篇創作《世紀末的幽情》。

幻影擅寫長篇小說,短短的幾年間,還出版了長篇《落日之歌》(1962)、《彩虹上的記憶》(1962)、《逝水東流》(1963)、《遲來的鹿車》(1964)、《晚鐘》(1965)和短篇小說集《寸草心》(1962),是香港一九六O年代極負盛名的青年作家。到一九六六年赴美深造、謀生,任跨國大公司的重要人物,身負重任才疏於創作。一九八O年代中期,幻影回到香港,再次出版了小說集《別時》(香港長興書局,1986),可惜後來再沒寫小說了。

幻影的那些小說集有個特色,差不多全由何醒非封面設計,又喜歡自己或請好友柏雄在書前題詩代序,他那些一九六O年代出版的作品一般人已難以得見,甚至圖書館中也不存,封筆的那本《別時》,相信也是太陽出版社最後的一本書,因出版的年份不算太久,讀者們或許還能找到,我們就談談這本書。

《別時》中收〈在那山與山之間〉、〈安娜堡之冬〉、〈那變幻的雲〉、〈失落〉、〈在愛的裡邊〉……等八個短篇,每篇後多附寫作日期,幾全部是一九六O年代的作品,不少都署名綠歌發表於《小說文藝》;書前有他自己〈如夢的十六年〉代序,述說他去國以後的流浪歲月,無論多寂寞、多孤單,還是忘不了寫作,還是忘不了過去未結集的作品;書後還有他好友哲學家李光浦的〈幻影小說中詩的世界〉,剖析了幻影作品的詩意,是讀者接觸幻影作品最理想的一本書。

他最喜愛的〈別時〉寫於一九六五年三月,七月發表於陳克寬主編的文藝期刊《小說文藝》創刊號,署名綠歌。小說用第一人稱寫法,「我」是青春少艾,很多人追逐裙下的裘莉,她對每段愛情都若即若離,為面子及所謂矜持而失去好姻緣。小說中寫她與一名行將出國升學的青年相戀,最終是悲劇收場。《小說文藝》的〈編後話〉對這篇小說有如下的推許:

全篇是一首令人傷感的抒情詩,由一個別離而引出許多如夢如幻的往事,其中有如春天原野的畫面,也有深秋的灰色;更有哲理,簡直達到了小說最高境界。當大家讀到「我是一個幸福的過客,也曾有過幸福與光彩的日子,可惜我並不珍貴它,于是它就一幌而過去了。」的時候,大家的心情可會也低沉一下嗎?

這幾句話雖然是幻影的「夫子自道」,卻也反映出他寫〈別時〉的目的,心裡有多喜愛這個短篇。〈別時〉寫於幻影創作的高峰期,那一年他行將大學畢業,隨即準備飛美國深造,在異鄉浪跡十多年,不禁令人產生遐想:〈別時〉有多少真實性?

近年與封筆多年的幻影間中見面,知道他不再寫小說後,改為收藏與中國有關的影碟,名山大川、歷史地理……據說已藏數萬張,不知何時得見?何時展示他收藏的真正目的?

太陽出版社的書後廣告

由四個文藝發燒友辦的太陽出版社,本來相當理想,不知何故後來卻只剩下幻影一人獨力支撐,他把自己出版的十多本作品全部貫名太陽出版社出版,並交長興書局代理發行,甚至到二十多年後的一九八六年,出版其最後的一本小說集《別時》,仍以太陽出版社名義出版,十分長情!

太陽出版社的書因有長興書局代理發行,不致湮滅無聞,幾十年後的今天,舊書市場上間中還見出現。他們的書有個特點:是善於利用篇幅,經常因應版位的編排,在書後插入多頁廣告,這些廣告大多圖文並茂,不單有該社出版物的簡介,還有詩和插圖,比一般密麻麻,排滿一行行文字的廣告頁不知要高出多少。幻影不單是位作家,如果他入廣告行業,肯定也相當出色!

《小說文藝》創刊號

《小說文藝》終刊號連摺頁

創刊於一九六五年七月的《小說文藝》,是太陽出版社和長興書局合辦的,其最突出之處是十六開本,厚五十餘頁,每期容納十萬字以上,份量特重之外,特別要賣到一元,在當年來說,算是貴價的文藝雜誌。《小說文藝》雖然賣得貴,卻能每期銷售二千多本,以外銷南洋各地及美洲為主。此刊出到一九六六年五月停刊,十個月內共出五期,勉强維持了雙月刊的頻率,事實上是斷斷續續的出版。幻影以原名陳克寬主編《小說文藝》到第四期,因負笈美國深造,改由他的好友詩人徐柏雄編輯,並改為三十二開一二八頁厚的三十二開書型,可惜最終還是因發起人幻影離港,無疾而終。

《小說文藝》的廣告頁上有這樣的話:

東南亞唯一以愛情故事為主題的巨型文藝刊物《小說文藝》,內容豐富,舉凡年青男女戀愛故事,皆在網羅之列,特聘東南亞一流最年青作家執筆,故事描寫動人,淋漓盡致,可作文藝小說觀,亦可作戀愛經典讀。

顧名思義,《小說文藝》以小說為主,一開始即以幻影的長篇《綠色門外》和彗心的中篇連載〈女兒心事〉為重點,其餘每期均刊五六個短篇,全刊不載雜說與散文,間以新詩穿插其中作補白,但也不弱,發表創作的詩人有西西、徐柏雄、夕陽、紅葉、幻影、蔡炎培、于梵、郭漢宗、朶思、楚戈……等。

中篇〈女兒心事〉連載四期才刊完,但幻影的長篇《綠色門外》卻未能刊完,不知後來是否寫完?《小說文藝》的作者群中,寫得最多的,當然是主編陳克寬自己,他以幻影寫長篇,又以綠歌寫短篇,我懷疑寫中篇的彗心也是他!

梓人也是太陽出版社的始創者之一,自然大力支持,他是幻影以外發表作品最多的,五期中就寫了〈花瓶怨〉、〈人貓的悲喜劇〉、〈長夜短調〉、〈我為何殺人〉、〈茜茜和東尼〉等篇,很有號召力。此外,還有陳其滔、桑白、林蔭、盧文敏、江思岸、梅夢雅、海岺、張韻……等,都是一九六O年代頗有名氣的年輕作家。此中特別要提的,是寫〈夏日情〉的「何森」和寫〈異國夢〉的「馬婁」。其實「何森」和「馬婁」都是盧因的筆名,他一向用「何森」寫影評,用「馬婁」寫四毫子小說,何以用它們在《小說文藝》現身?耐人尋味!

《小說文藝》的特色之一是仿效盧森《文壇》的做法,每期以書內最值得推薦的作品為標題小說,並把它的題目印在封面上以作招徠。創刊號是彗心的〈女兒心事〉,第二期是伊人的〈懷念〉,第三期是文妮的〈蓮娜和她的舞伴〉,第四期是綠歌的〈在愛的裡邊〉,而第五期則是望雲的〈玫瑰願〉。除了望雲是本港第一代著名的新文學作家外,其餘的應該都是化名,現時只知道綠歌即是幻影,其餘的待考。

《小說文藝》的另一特色是很注重版面設計和插圖,創刊號的封面和內頁中的插圖,全是詩人蔡浩泉的精心傑作,第二期起由章韻秋接手,後來更加入了李沛鏜的木刻,佔版面甚大,是其他雜誌少見的。蔡浩泉的畫,繪物重意而不在形,每多抽象而誇張,但所繪青春少艾多漂亮而含情脈脈;章韻秋是當年四毫子小說的名插畫家,所繪男女多英俊、標緻,髮型捲曲而西歐味濃,具商業色彩;李沛鏜的木刻,粗線條而古拙,抽象的線條往往凝聚出詩意的情景,尤其第三及第四期中,由「李沛鏜木刻‧徐柏雄詩」組合的〈大澳〉和〈在一個長長的呵欠中〉,木刻與詩互配,相得益彰,妙絕!

詩之頁
 
詩與木刻互配

我特別有興趣提提第五期書型的《小說文藝》,封面是李沛鏜的木刻〈玫瑰願〉——斷裂的黑暗中,綻放了鮮紅的玫瑰,配以代表强烈生命力的綠葉,本來已很有吸引力;打開摺頁,原來還有垂淚少女的祈求……,用以配合本期重點連載的中篇小說〈玫瑰願〉。編者在後記中說,〈玫瑰願〉是香港第一代新文學作家望雲(1910~1959)的遺作,寫少女韓萊離開家庭爭取自由的故事,由長興書局主人提供連載,可惜《小說文藝》這期已是終刊號,我們只讀到故事的開端,不知原稿流落何方?

──2015年5月

8月刊《文學評論》第3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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