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引用幾句杭士基,指斥今時今日社交媒體的浮泛,再來一段妙齡女子應徵電腦助理的短片,冷眼看自恃專業的年輕人操行零分。病人終日對着手機顧影自憐,把血小板白血球當梵經唸誦,更是病上加病。沒錯,透過臉書,連名家也要依賴信眾追隨,與新知舊雨互通訊息,或者可以慰解寂寥,然而,一早睜眼便面對丁方三寸的屏幕,跪地餵豬乸,眼光逐漸也縮窄成丁方三寸。時至今日,絕大多數善男信女三跪九叩向電子科技膜拜,陳韻文倒會站起來,說長短兩句公道話,並且用過來人的口吻,提醒有志編劇的人士注重生活的語言,堅持的是自己的價值觀,追捕的是漸行漸遠的童真。《長短句》(修訂本)開宗明義的第一篇〈有孫出租〉,為時代把脈,擲地有聲,有話則長無話則短,淺嚐兩三句,嘴角有楊枝甘露的芳香。
〈有孫出租〉裡我們領教過陳韻文的跳接寫法,她的一支筆天馬行空,金菊園的金華火腿可以聯想到人猿泰山攀藤過樹,儼然是加西亞.馬奎斯的得意弟子。幸福背後另一層次的愛戀與人性,又與疫情猖獗後不堪長久被隔離的人掛鉤,沒有譴責,多了同情與體諒。我孜孜倒想追究陳韻文提到的「生活的語言」,她欽佩基阿魯斯達米因為對生死的頓悟開拍《春風吹又生》(And Life Goes On,1992)、因為胡波自殺沸騰而又洩氣、對朱生豪一再翻譯莎劇的毅力鞠躬,一股生命力已經撲面而來。高翰晚年脊椎多處骨折,靠椅墊支撐,依然在家錄唱《你要它更黑吧!》,與朱生豪是難兄難弟。還看我們的音樂,南音低吟生活況味,湘西的〈酉水號子〉,此起彼伏這一聲嗨呵喔那一聲喔嗨喲,突顯拖船的粗重,生命能量隨汗水江水滾滾而來。小欖山崗上下的空房傳出迴蕩,宛如精神病患的靈歌,是另一生命層次,建築工友吸煙時唇間噴出的,倒名符其實是生活氣息。來到上水的飼料廠旁,眼見兩母女賣力推木頭車,已經迸發強悍的生命力,對比橫在跟前啞黃的粗鐵棍,更有被工業手套發力磨損的生活語言。當然,熱浪席捲岩雷沙,生命力會隨着皮膚和床單一起蒸發。生活的語言也可以是信手拈來的觀察,譬如超級市場裡,小姊姊從疼愛中對幼弟表現一點輕拍手背的責備,看在陳韻文的眼裡,都存入腦後倉,幾十年後在中篇小說〈小心〉大顯身手。與白光飯聚,陳韻文感覺她如一幅畫像,突然發聲似哀訴,平時白光的歌聲已經滿含生活況味,聽她親身演繹自己的逸事、推展到對周璇的同情、再借李香蘭反映自己在日本的政治手腕,讓陳韻文領會到生命的多層面。為甚麼要把生命的語言弄得複雜呢?可以是法國人的單字粗口、袁枚隨緣抒寫的〈隨園菜單〉、或者黃愛玲短訊傳來陽台的蟹爪蘭。
陳韻文與許鞍華的過節,不如引她自己一句:「不知底蘊不好講話」,然而她細意描繪劇本的心內設計,頗具巧思。《ICBC:歸去來兮》,陳韻文提議結尾選用馬勒的《喪禮進行曲》,其實想為罪惡因果蓋棺論定。警探在畫外音朗讀陶淵明的《歸園田居》,也是想刻意引渡夜宿ICAC陋房的貪官醒悟,是神來之伏筆。柔道館裡,陳韻文又企圖用野蠻的肢體碰撞,與貪官滿臉的困惱焦慮平行剪接,達到戲劇的張力。提起《瘋劫》劇本,錯手殺人的女子畏罪匿藏井邊,四五個尼姑飛奔過來,道袍招展如蝙蝠張翅,單是聯想已經影像懾人,沒有在影片出現,惟有輕嘆一句:陳韻文遇人不淑。陳韻文也不一定注重鏡頭花巧,褒曼在《婚姻暗流》(Scenes from a Marriage,1982)大膽決斷把鏡頭固定在同一位置,讓我們專心聽取幾個角色對婚姻的感受,陳韻文額手稱慶,認為影片更有凝聚力。至於《草莓與巧克力》(Strawberry and Chocolate,1993),陳韻文撇下兩名導演的功力,對編劇的技巧激賞,古巴作家兼編劇塞內爾.帕斯,從一個同志的激進行動,反映一個異性戀者的潛伏傾向,因為同志鼓勵,最終刺激自己的轉變,陳韻文可說明察秋毫。優秀的電影又盡見人情世故,陳韻文推薦雷諾亞的電視片《最後的聖誕晚餐》(The Last Christmas Dinner,1970),特別圈點戲中一句:「聖誕節是最無謂的濫俗文明。」戲中的富人收買窮漢,站在飯店窗前看他們享受美酒佳餚,飯店經理寧願送大餐打發窮漢,窮漢卻不肯吃嗟來食,披着富人施捨給他的皮裘,擁着老伴溘然長逝,雷諾亞有意探討文明包裹的累贅溫情,都給小心的陳韻文逐件剝落。
年輕時收聽陳韻文的點唱節目,迷戀她對音樂雲夢般的低喃,語境化為文字,倒想探索她可有同樣的功力。重溫高翰,她已經採用「虛實迷離猶豫思變」的形容詞。遼寧的對口歌,一問一答重複四次,愛戀更是呼之欲出。劉雪庵譜曲的〈紅豆詞〉,讓人在紗窗風雨黃昏後,揣摩到曹雪芹詞中的情懷。尚妮涅藻一曲〈免費的〉,卻是憑藉歌聲傳達轉調之間的唏噓。陳韻文不是三歲孩童,知道音樂也可以商業化,蓋希文的〈夏日荏苒〉,本來是母親借搖籃曲道出對孩子的期望,卻被扭橫折曲用作脫衣舞孃的伴奏,就令陳韻文側目。興之所至,陳韻文亦談論電影配樂,《紅粉忠魂未了情》(From Here to Eternity,1953)裡,號令兵要對亡友說的話,都借唇邊的軍號揪心傾訴。身為黑澤明迷,陳韻文說起《流芳頌》(Ikiru,1952)就眉飛色舞,老人醉後在鞦韆上迴盪低唱,五句歌詞重重複複,讓陳韻文感染到老人眼眸裡的茫茫蒼海。卻是陳韻文圈點〈不可少的Billie〉,「沒有人能哼出她靈魂深處的饑渴感,以及曾經滄海對愛的訴求」兩句評語,讓我記取許多年前,與夥伴蜜月的夜晚,我苦撐到凌晨二時,聽罷陳韻文樂韻悠揚的枕畔私語才肯安睡,至今無悔。
〈不過是油彩〉一文,看得我開懷大笑,陳韻文筆觸生動,俏皮時更加別具一格,這篇卻是笑中有「慮」,文中小男孩偏愛機關槍大炮死人的血,對它們的顏色的執著,招惹我對新生一代的憂慮。陳韻文縱使疼愛孩童,對他們的描寫卻很立體。拍攝電視劇與超級市場東家打照面,得知很多到來光顧的孩童都伸出第三隻手,他故意脫去一個高賣孩童的褲作為懲戒,卻給「善」心人姑息。十二歲的小姑娘在百貨公司被警方拘捕,轉過頭來還嬉皮笑臉,十八年後又是美嬌娘。來到第三世界,偶然一個男孩勤練外語,不要糖果寧取一枝筆,絕大部份孩童依然貪圖剎那的香甜。陳韻文特別記得新德里,一個骯髒女孩屢次被白衣女孩又擰又打,她看不過眼強出頭,當事人卻是一臉漠然,視給人欺凌為家常便飯。陳韻文問一個十多歲少女的志願,答說:「我媽叫我做寫字樓。」惟一避忌是不與金山阿伯飲茶,是否人到無求品自高?說是單純,其中不無諷刺。
既是性情中人,陳韻文對物對人,都有別具一格的詮釋。偏愛〈耗子無情〉,她對一雙淺啡色無頸薄底麂皮短靴欲捨還留,最後不得不用耗子做藉口,就令人忍俊不禁。海明威形容費滋哲羅的天才,「似塵粉在蝴蝶翅膀上凝聚的花紋」,男人與男人之間獨有的貼心神髓,倍令她動容。祖父向她叮嚀,甚至莞爾無言,只用眼神祝福,也使她永誌不忘。有好幾篇文章,亡夫是主角,三藩市一篇最坦誠真摯,結婚前突然感覺的空虛、鬧彆扭後迅即和解、縱然剎那想當逃兵,依然想到照顧、同坐一桌,兩人又各有自己的空間,生活裡的矛盾,陳韻文寫來入木三分,並不表示她缺乏愛意,兩年後舊地重臨,夫未同行,她就禁不住無限的掛牽。夫病逝,陳韻文起意到昂花,情尋兩人走在古老石子路上互傳的幽默,還借聖羅蘭夥伴黯然追憶的旁白,反襯自己的神傷。重訪巴黎,每次路過圓頂小店,都想起與夫繾綣在內,暢談法國名家名畫的情趣,翻閱郁特里羅的畫冊,又憶念與夫在蒙馬特,牽手與未牽手之際的猶豫,醇酒煙卷,都興起絲絲縈念與遺忘。壓卷卻是一篇悼念黃愛玲的文章,或者正如褒曼說過:「缺乏問題的本身就是嚴重問題。」可能兩夫婦朝見口晚見面,性格上的優劣一覽無遺,就像走過崎嶇的山路,且看分花拂柳之後可會再發現一個杏花邨。反為與同性友好的交往,更似一條直路,容易抵達心目中的玫瑰園。
(《映畫手民》2022年9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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