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中文大學圖書館facebook圖片)
杜漸,原名李文健,1935年舊曆二月十九日出生於香港(另說1934年2月19日生),曾就讀於香港嶺南小學和聖士提反書院,畢業於中山大學中文系。杜漸從事報刊書籍的編輯翻譯工作30年,曾經編輯讀書月刊《開卷》、《讀者良友》,著有《亞非拉文學新潮》(1976)、《當代外國作家與作品》(1980)、《書海夜航》(兩集,1980、1984)、《世界科幻文壇大觀》(兩冊,1991)、《書癡書話》(1992)、《偵探推理小說談趣》(1994,增訂版《偵探書話》,2019)、《歲月黃花──三代人的求索》(2014)、《長相憶:師友回眸》(2015),並翻譯多本科幻小說。杜漸晚年移居加拿大,2022 年7月23日辭世。
從亞非拉到當代外國文學
我手邊有《亞非拉文學新潮》,香港萬源圖書公司出版,這本書從左翼的立場,介紹了亞非拉文學,難得下筆還算比較溫和,沒有太多意識形態話語。從書中的插圖所見,杜漸應該看到不少外文書才寫成這本書評集,其中的書評如〈阿契貝的小說創作〉和〈杜波伊士的遺囑〉,都是討論較著名的黑人作家,而壓卷一篇〈一篇小說的文字獄——這篇小說揭露了警方的貪污腐化〉,從1974年馬爾拉(Nelson Marra)短篇小說〈保鑣〉(The Bodyguard)獲獎,以及所牽連的濫捕風波,評說烏拉圭警方壓制言論和出版自由,以及對於文藝界的壓迫。相關事件已淡出了一般文學讀者的記憶,但杜漸用書評記錄下來,成為一頁文學滄桑史。
踏入70年代末,教條化的左翼的傾向慢慢褪去,杜漸的閱讀面更為廣闊,《當代外國作家與作品》由香港海洋文藝社出版,當中的篇章曾刊於《海洋文藝》雜誌。杜漸介紹了格林(Graham Greene)、齊弗爾(John Cheever)、高烈特(Colette)、布萊希特(Bertolt Brecht)、狄尼松(Isak Dinesen)、高狄梅(Nadine Gordimer)、谷崎潤一郎及芥川龍之介,一共8位20世紀作家,不單走出了亞非拉文學的局限視野,杜漸又評又譯,讀者一書在手,就可以從評介和譯文兩個文本欣賞作品 。《當代外國作家與作品》中,杜漸選譯了谷崎潤一郎〈刺青〉、芥川龍之介〈竹林中〉,都是雅俗共賞的一時之選。杜漸早在70年代末介紹的南非女作家高狄梅,到1991年奪得了諾貝爾文學獎。
書海夜航
《書海夜航》兩集由北京三聯出版,當年在中國大陸的印數不少,自然有一定影響力,這兩本書彷彿為久經封閉的大陸讀者,打開了一扇窗。《書海夜航》中一些書評,已見於《亞非拉文學新潮》和《當代外國作家與作品》,這本書收錄的主要是1974至1978年之間,杜漸在業餘時期所寫的書評。至於《書海夜航二集》,內容同樣廣泛,有過之而無不及,二集的後記,杜漸平實地交代自己十年如一日的3段論讀書方法:
「我讀書沒有什麼捷徑,又不會『速讀法』,用的是笨辦法,老老實實一句句地看書,實在也沒有別的辦法了。我每天把時間分成三段,上班一段,做工作時集中精神不想別的,另一段是翻譯和寫作,在香港從事文字工作的人,每天都得當『爬格子動物』,寫幾千字,賺點稿費餬口,正所謂著書只為稻粱謀了。只有在晚上,我才有自己的時間,從八點到深夜兩點,我用來看自己喜歡看的書,寫自己喜歡寫的東西,這五六個鐘頭是我最珍貴的,也是我能自己支配的一段讀書寫作的時間。」
杜漸在《書海夜航二集》的後記指出,書名是嚴慶澍(筆名唐人,著有《金陵春夢》)在病中想出來的,杜漸以此書記念亡友嚴慶澍。唐弢為《書海夜航二集》寫序言,一眼看到典出自明遺民張岱(字宗子)的《夜航船》及阿英的《夜航集》,唐弢是資深的識書之士,他寫道:
「《書海夜航》、《夜航集》、《夜航船》有一個共同含義,暗示作者都是在夜闌人靜,萬籟俱寂的時候,開始其讀書寫字的生活的。三本書的序文都談到了這一點。不過張宗子另有自己的閱歷和見解,值得我們注意。他說天下學問,唯夜航船中最難對付。餘姚風俗,後生小子,無不讀書,二十歲後學為手藝,所以百工雜技,偶有問訊,舉凡『瀛洲十八學士,雲台二十八將』,逐一報名,對答如流,活像一口『兩腳書櫥』。這種問答常在夜航船中進行。」唐弢還提及張岱《夜航船序》中的一僧一士風趣故事,姑且不錄了,若有興趣一看,也不難找到。
科幻及偵探推理小說
轉眼到了90年代,《世界科幻文壇大觀》一共兩冊,由現代教育研究社出版,加上香港三聯出版的《偵探推理小說談趣》,都是杜漸寫給學生年輕人閱讀的入門書。
據李偉才在書序說,《世界科幻文壇大觀》中的文章,來自1987至1988年間,杜漸為《商報》的「怪書怪談」專欄文字。據杜漸回憶說,自己看威爾斯(H. G. Wells)的《大戰火星人》(The War of the Worlds,即《星際戰爭》)和《隱形人》(The Invisible Man),以及凡爾納(Jules Verne)的作品,就被科幻小說吸引住了。
《世界科幻文壇大觀》將科幻小說分為始創、發展、黃金、創新4個時代,始創者是《科學怪人》(Frankenstein)作者瑪麗雪萊(Mary Shelley),繼而有凡爾納和威爾斯等,發展時代有赫胥黎(Aldous Huxley)和歐威爾(George Orwell),黃金時代名家輩出,有阿西莫夫(Isaac Asimov)、克拉克(Arthur C. Clarke)、海因萊因(Robert A. Heinlein)和《沙丘》(Dune)作者赫伯特(Frank Herbert),創新時代更是洋洋大觀,有馮尼格(Kurt Vonnegut)、布拉德勃雷(Ray Bradbury)、狄克(Philip K. Dick)、巴拉德(J.G. Ballard)等一共十家。
《世界科幻文壇大觀》第二冊介紹了電腦崩(cyberpunk),以及法國、德國、蘇聯、東歐、日本、中國的科幻小說,杜漸也評價了倪匡小說,他指:「倪匡的小說在情節安排上富有戲劇性,文筆生動,故而可讀性甚高,若不以科學來要求,倒是可以一讀的。」
《世界科幻文壇大觀》沒有深奧的名詞和學術話語,而是以人物為專章,精要簡介代表作品的內容,包羅萬有,既是科幻小說簡史,也是很好的青少年入門書,可惜似乎多年來未見再版了。
《偵探推理小說談趣》有增訂版《偵探書話》,據再版前言所說,杜漸奉行「讀書無禁區」,自小就喜歡驚險小說和偵探小說了,他更指出,錢鍾書、楊絳、錢瑗一家三口都是推理小說迷。《偵探推理小說談趣》從愛倫坡和福爾摩斯開始談,也提及陳查理、傅滿洲、占士邦3個小說人物形象;日本推理小說也佔了相當多的篇幅,增訂版《偵探書話》增收了〈小羅斯福寫的「第一夫人探案」 〉 、〈寫「貓探案」的女作家莉蓮布朗〉、〈風格多變的東野圭吾與推理小說新潮〉和〈中國偵探推理小說的過去與現在〉 4篇,加入了新的資料。
歲月黃花
杜漸在晚年留下了兩本著作,一本是回憶錄《歲月黃花——三代人的求索》,另一本是懷人記事的散文集《長相憶:師友回眸》。
《歲月黃花》由烽火童年(1935-1946)說起,經歷了回中國大陸求學的理想追求、反右鬥爭以及文革風雨,走過身在中國大陸的20年後,回到香港生活,又是20年,《歲月黃花》最後一部分「從零開始」(1971-1991),就是指回香港重新起步。
杜漸由於母親病重,他跟隨新華社梁威林社長回到香港一趟,其後以單程證來港,陪伴父親李崧醫生,在藥房工作。
杜漸畢竟是書癡,過去20年在中國大陸, 很多書看不到,所以一回香港就不斷買書閱讀。杜漸入手買了一套紀伯倫(Kahlil Gibran)詩文集,更動筆翻譯了其中一些小說,但求消磨時間而且練練筆,况且「在國內這幾年文革語言所造成的污染,打開報紙看到的又全是大話假話套話官話,要清洗我自己的語言文字的渣滓,最好不過就是找一本有分量而文字優美的書來翻譯,既可學習其寫作技巧,又可鍛煉自己的中文寫作,故此我才動手把紀伯倫的小說譯出來。」
無心插柳柳成蔭。杜漸去《新晚報》見工,羅孚要求杜漸譯一份稿看看,杜漸索性將自己的紀伯倫小說中譯稿和介紹紀伯倫的短文帶給羅孚。第二天,杜漸打開《新晚報》,發現自己介紹紀伯倫的文章刊登在報紙上。於是,杜漸轉行到報館上班,因《大公報》缺人,於是在《大公報》副刊工作。《大公報》老總陳凡為李文健改了筆名杜漸,意思是防微杜漸。
我手頭的《紀伯倫小說選集》,1975年大光出版社的小書,就是杜漸當年的譯稿結集。杜漸在《歲月黃花》中說,大光出版社編輯章懷是他的熟人,為他出版了好幾本書,包括《生與死》、《底層的人們》、《新區長》、《浴血黃金城》等等,這些書如今都不容易找到了。
師友回眸
《歲月黃花》副題為三代人的求索,藍真在書序〈我所認識的書癡杜漸〉中點出《歲月黃花》「記述他家的三代人(外祖父潘達微、父李崧及李文健)為追求真理參加民主革命所走過的道路。」《歲月黃花》畢竟是回憶錄,談及自己的部分最多,談及父親的有一些,而談及外祖父潘達微的就更少了,杜漸有專文說外祖父,都留在散文集《長相憶:師友回眸》。
《長相憶》分為兩部分:上半部分是「師友書情」,顧名思義是回憶師友,其中包括了侶倫、陳迹、吳其敏、羅孚、嚴慶澍、范用、安子介、姜椿芳、李俍民、蕭乾、徐訏、林年同、黃繼持、馬國權、秦牧、黃秋耘、黃慶雲、錢鍾書、楊絳、舒巷城、藍真合共21人;下半部分是「回眸歷史」,杜漸以掌故之筆寫廖安祥、潘柱、黃冷觀、潘達微、陳陸逵的舊事。
《長相憶》「師友書情」與《歲月黃花》「從零開始」有若干重疊之處,「從零開始」算是宏觀鳥瞰,而「師友書情」就算是微觀特寫,杜漸以小說家的筆法寫念人憶舊的散文,勝在生動可親,每個人物都活靈活現。〈碧血黃花說冷殘──記我的外祖父潘達微〉是尤其詳盡而精彩的一篇。潘達微受孫中山的思想影響,加入興中會,後來潘達微擔當同盟會南方支部的組織者,用贊育善社之名義,創辦《拒約旬報》,其後改名為《時事畫報》,一直宣傳革命。
潘達微最為人所知的事迹,是收集黃花崗七十二烈士遺骸,這一段經過,在《長相憶》中杜漸透過婆婆陳偉莊的話說出,讀者就像聆聽口述歷史一樣。陳偉莊辭世時, 杜漸尚年幼,不可能將婆婆的話錄音,留下紀錄,換言之,杜漸又是用小說的筆法,將外祖父潘達微的故事,巧妙地重述出來,與《歲月黃花》的散文敘述可互為對照。
杜漸是書癡,擅寫書評,奉行「讀書無禁區」,他創辦過《開卷》月刊(1978-1980,共24期),加入香港三聯後,主編《讀者良友》月刊(1984-1988,共45期)、《科學與科幻叢刊》(1990,共4本)以及「讀者良友文庫」10冊,作者群有吳其敏、趙家壁、梁羽生、許定銘、董鼎山、蕭乾、古蒼梧、黄繼持、陳輝揚和杜漸自己。合上《歲月黃花》和《長相憶》,如今想像杜漸寫書、譯籍、編書的生涯,必然令人覺得精彩。
文•鄭政恆
美術•劉若基
編輯•朱建勳
(《明報》2022年8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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