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2月17日 星期五

鄭明仁:大先生.在香港:魯迅在港演講九十周年

青年會近貌

1927年2月魯迅在香港青年會演講。圖為青年會舊照

一九二七年,中國文壇巨人、新文化運動大旗手魯迅先生先後三次到過香港。其中一次到港是二月,二月十八號和十九號連續兩天在上環中華基督教青年會演講。

儘管這兩次演講被譽為是香港新文學開端的催化劑,但由於殖民地政府的有意冷落和現在特區政府的不重視或者無知,官方從沒有在公開場合提過這件事,因此,香港很少人知道有這兩場演講。在魯迅訪港九十周年之際,筆者整理了一些當年報紙報道和根據魯迅日記以及學者的研究資料,還原魯迅當年在香港情況。歷史就是那麼巧合,魯迅演講的青年會所處的必列者士街,曾經是孫中山每天出入的街道,短短一條幾乎名不見經傳的小街,竟先後出現一位政治革命家和一位文學革命家。

在香港的演講

一九二七年,香港文化界仍奉舊文學為主流,前清遺老仍掌控香港大學中文系,熱愛中華文化的金制軍(金文泰,時稱港督為制軍)提倡讀四書五經和尊孔,常與遺老舞文弄墨;面對挾着文學革命家、思想家大名來港演講的魯迅,此地舊文化元老們當然不快,魯迅本人也感受到殖民地政府對他施加的壓力。魯迅回國後在〈略談香港〉中說:「我去講演的時候,主持其事的人大約很受了許多困難,但我都不大清楚。單知道先是頗遭干涉,中途又有反對者派人索取入場券,收藏起來,使別人不能去聽。後來又不許將講稿登報,經交涉的結果,是削去和改竄了許多。然而我的講演,真是老生常談,而且還是七八年前的『常談』。」「我去講演的時候也偶然提起元朝,聽說頗為『×司 』所不悅,他們是的確在研究中國的經史的。但講講元朝,不但為『政府』的『×司』所不悅,且亦為有些『同胞』所不歡。我早知道不穩當,總要受些報應的。」魯迅文中所指的「×司」,應該是負責審查報刊內容的華民政務司署,「政府」應該是指殖民地政府。他所說的「老生常談」對當時香港的守舊派來說當然不是「常談」;他第二篇演講稿多次提到中國歷史上的多次外族入侵,這更是殖民政府絕對不容許「常談」的。因此,魯迅說自己早知不穩當,最後便受到以下報應:第一篇講稿在報紙刊登時被大量刪節,第二篇講稿更被香港報館編輯扔到字紙簍裏!

一九二七年,由地下共產黨發動的省港大罷工結束不久,金文泰接手執拾大罷工帶來的殘局,對於香港報紙的政治言論倍加關注,對思想前衛的魯迅自然特別留意。華民政務司署的新聞檢查官員稍作暗示,報館負責人便「識做」。以前要看這兩次講稿的全文只能往《魯迅全集》裏找,現於網上可讀到。盧瑋鑾教授早年已把這篇在香港「消失」的第二場講稿全文刊登在她的《香港文學散步》。

魯迅應香港青年會邀請於二月十八日下午從廣州抵港,同行的還有許廣平。當天晚上魯迅便在青年會作了第一場演講,題目是《無聲的中國》;翌日下午再在青年會作第二場演講,講題是《老調子已經唱完》。由於他的浙江紹興口音很重,兩次演講都需由許廣平即時傳譯為廣州話。據報紙報道,兩場演講座無虛席,六百多人把青年會禮堂擠得滿滿,但其中有多少座位是給有勢力人士佔去就不得而知。盧瑋鑾說,《無聲的中國》在當年的報上刊出了,但《老調子已經唱完》可能內容太敏感,香港報館沒有刊登。她說:「這文章(老調子)長是長了些,但現在讀起來,慢慢細味,不禁驚訝:文章不老。魯迅用刀一般的筆觸,直剖中國文化和國情。」翻看魯迅的演講稿,他在第二場演講中指出:「凡老的、舊的,都已經完了!這也應該如此,雖然這一句話實在對不起一般老前輩,可是我也沒有別的法子……在文學上,也一樣,凡是老的和舊的,都已經唱完,或將要唱完。」魯迅從宋朝講到滿清的外族入侵,他說中國的老調子總是唱不完,老調子在新來的外國主人眼裏又見得新鮮了,於是又唱下去,還是八股、考試,做古文、看古書。接着,魯迅說出問題的核心:「中國的文化,都是侍奉主子的文化,是用很多的人的痛苦換來的。無論中國人、外國人,凡是稱讚中國文化的,都只是以主子自居的一部分……保存舊文化,是要中國人永遠做侍奉主子的材料,苦下去,苦下去。」魯迅選擇在香港這塊殖民地對中國舊文化作出如此嚴厲的批判,當然是意有所指,他要說的是:外國人尊重中國的舊文化,不過是想利用它作為統治工具而已。金制軍金文泰看到這裏,能咽下這口氣嗎?

畏途香港

魯迅在港兩場演講的內容,已可在網上搜尋得到,筆者在此不贅。從魯迅事後的〈略談香港〉一文知道,魯迅一九二七年二月香港之行感到不愉快,但令他感到羞辱的是同年九月第三次到港的遭遇。根據魯迅在〈再談香港〉記述,之前兩次到港已視為「畏途」,一九二七年九月二十八日第三次路過香港更被華人警察上船藉口「查關」恐嚇、勒索收賄。魯迅形容事前已獲朋友告知香港警察上船查關的威武,「非罵則打,或者要幾塊錢」。他這次帶了很多箱書,船第一天泊岸相安無事,第二天出事了。兩個穿深綠色制服的同胞手執鐵籤,喝令魯迅打開書箱。他們把箱子的書籍倒出翻攪一通。之後,他們又要看第二箱,原先打算不給黑錢的魯迅問:「可以不看麼?」對方回應:「給我十塊錢。」魯迅還價「兩塊」,對方不肯,繼續開箱。雙方討價還價,魯迅從兩塊加到五塊,對方由十塊減到七塊,不肯再減,此時箱子已開了一半,魯迅就任由他們開下去,對方見不得逞便離開。魯開始執書時,突然又有兩個華警說要查艙房,他們開口要十塊錢,跟着便在房裏翻箱倒篋,把雜物倒出來,忽然在桌上看見一把小刀,便「屈」魯迅藏有兇器,魯迅不就範,後來見對方要打開收藏文稿資料的箱子,魯迅唯有把一包共十元的硬幣拿出來,事件才得以解決。可憐中國文壇巨人竟然在香港受到如此對待,難怪魯迅對香港留下極壞印象。

然而,魯迅九十年前在香港的兩場演講給香港留下瑰寶,激化了香港新文學的開端。有文學評論家認為,魯迅演講後至三十年代,香港的報紙、雜誌和文學作品多用了新文體來創作,加上那段時間多了南來文人,使香港成為文化重鎮之一。

革命者之緣

魯迅當年演講的中華基督教青年會,位於上環必列者士街五十一號,小禮堂還在,但已改做庇護工場。筆者日前到訪青年會,見一批精神康復者和輕中度弱智人士在禮堂內做一些簡單的工作,當年魯迅先生和許廣平女士在講台上滔滔不絕的演講和翻譯,沒有留下半點痕跡。幸好,青年會正門入口的小牌匾上還刻有「一九二七年,著名中國作家魯迅曾於會所內演講」,簡單一句,總算有個交代。筆者在文前說過,短短一條必列者士街先後出現了孫中山和魯迅兩位革命家和思想家。必列者士街二號是公理堂舊址(現正改建為香港新聞博覽館),一八八三年孫中山在公理堂受洗,之後三年他在附近的中央書院讀書,便一直寄宿於公理堂內。幾十年後,魯迅在街尾的青年會演講。孫中山比魯迅大十五歲,兩人日後都成為神級的歷史人物,如果這兩位巨人穿越時空有機會在這條街相遇,他們談話的內容定必很精彩。兩人始終緣慳一面,但魯迅很敬佩孫中山。一九二六年,孫中山逝世一周年,魯迅撰文悼念:「中山先生是一個全體、永遠的革命者。無論所做的那一件,全都是革命。無論後人如何吹求他、冷落他,他終於全都是革命。」魯迅一生追求的也是這種「完全革命」的生活,不同的是,孫中山致力政治革命,魯迅追求的是文化上思想上的革命。

作者簡介:資深傳媒人,香港浸會學院傳理系畢業。退休後研究歷史,北京大學歷史系碩士。


(《明報》二O一七年二月十六日)

2017年1月7日 星期六

林樹勛:許定銘詩葉的時空美


許定銘的書話寫得好,原來,他早年還寫得一手好詩。他剛剛出了一本詩集《詩葉片片》,收入的是上個世紀六十年代,他十五至二十二歲期間的作品。雖然是少青之作,也頗有功夫。我很喜歡當中所展現的時空美。

詩的時空,有別於現實的時空。詩的時空,是心理時空的一種,是詩人創造出來的藝術時空。詩的時空,反映的是現實的時空。詩人用審美眼光加以改造,並且注入了審美感情,這樣,就創造了時空美。優秀詩作的時空,富於時空美,觸動人的審美神經,給人以美感的享受。

時空美,是詩國土地上一座豐盛花園,歷來的偉大詩人,栽滿了簇簇美麗動人的時空之花。『前村深雪裡,昨夜一枝開。』晚唐齊己的《早梅》,裡面的這兩句詩,是時間美的奇葩,把早春『昨夜』的這一特定時刻,寫得色彩斑斕,睜目可見,伸手可掬,美極了!『夜宿峰頂寺,舉手捫星辰。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李白的《題峰頂寺》,則是空間美的奇葩,歷經千年,依然鮮豔奪目!

許定銘的片片詩葉,鮮紅嫩綠,不乏時空之美。時空,是一種籠統的叫法,可以細分為時間、空間和四維時空三個概念。節錄《你告訴我》,先欣賞時間美:

翻開第一頁
 你甜蜜的笑
翻開第二頁
 你嘗到禁果
翻開第三頁
 你變得頹喪
翻開第四頁
 你瘋狂叫喊
翻開第五頁
 你……

時間是藉由客觀事物的發展變化而顯示出來的。人生的百年時間,則是藉由人的成長衰老變化而顯示出來。這一葉詩,妙在把人生之悠悠百年時間,壓縮於翻幾頁書的須臾一瞬。這是藝術的一瞬之百年,不同於現實的人生之百年。但是,在這一瞬間,讀者感受到了現實的百年人生,看見了兒童時的燦爛笑容,經歷了洞房花燭之夜,體驗了事業失敗時的頹喪,聽見了現實生活重擔下的痛苦叫聲,飲下了一杯縐紋釀製的晚年苦酒。一瞬濃縮着百年,給人豐富的藝術感覺。人生的規律,人人大致相同。將來如果再有人讀起這首詩,也還會有相同的感覺。在時間的長河裡,這藝術的須臾一瞬,有永恆之美。

接下來,節錄《幻》,欣賞空間美:

乃跨過 額菲爾士峰
跨入太平洋 深度
僅及兩膝 摩天大廈
很矮 及腰
手 觸及銀河系
不要 氧 光
盯着
折光的 月
一個企圖 萌發
(據說
嫦娥很美)

這一葉詩,美在詩人主體的內在空間和外在空間的高度和諧統一。詩人年少十七,情竇初開,就追求天上的嫦娥,想頭之大,絕非常人的升斗胸懷可容,非以地載海量不可。詩人把自己塑造成一個巨人,摩天大廈只齊他的腰,海深只及他的膝,他探手就摸到了銀河,額菲爾士山他可以一步跨峰而過。於是,主體的內在空間和外在空間,在無邊無際的廣宇中高度統一了起來,一個大情人,天頭地腳,從許定銘的詩葉飛動而出,給人恢弘寥廓的空間美感覺。

繼續欣賞《黃昏》的四維美:

太陽紅着眼伏在山背
慢走一步的山是個披黑紗少婦
海水挺身向夕陽挑戰
掙扎着的孤舟已作歸家的搖櫓
三兩海鷗仍打算在落日前找得一頓較豐的晚餐
拉兩三下衣領受冷風的撫吻
百鳥仍重歸故林
抹一筆赤紅水彩在山巔

時間,無始無終。空間,無邊無際。每一個時間的橫切面裡都包含了萬事萬物的空間,而空間萬事萬物的存在則顯示出時間。這就是時間與空間的關係。這一葉詩的特點,是既用詩的外在形式表現出時間與空間的關係,又用詩的內在形象反映出時間與空間的關係。詩裡的黃昏,由第一句『太陽紅着眼伏在山背』開始,至最後一句『抹一筆赤紅水彩在山巔』結束,黃昏時間的外表,有頭有尾;頭尾之間有山有海有人有事,是時間橫切面的廣闊空間。空間裡面的山海人事,則又盡顯示出『黃昏』這一特定的時間。詩中的時間是美的,又紅又赤,五彩繽紛。詩中的空間也是美的,背向夕陽的山頭像個『披黑紗的少婦』,海浪『向夕陽挑戰』,孤舟在大海中『掙扎』,海鷗為晚餐忙碌,百鳥歸巢,非常壯觀。詩的形式與詩的內容,渾然成體,活現了客觀時空的四維之美。

我個人特別喜愛的,是那葉《徬徨者》:

我是一個活在地球邊緣的人
  一枝長在暴雨狂風裡的新苗
把自己的生命磨練在崎嶇的路上
此刻 遙觀地球的光明與宇宙的黑暗
別再徬徨了
我該投奔光明的地球
還是墮落罪惡的宇宙

這首詩,犯了忌,用了許多概念化的語言。盡管如此,我仍然喜歡這首詩所創造的藝術時空,以及詩的整體形象。不說『活在地球上』,而說『活在地球邊緣』,這就是藝術的時空創造。這句話有真實性,但是卻具有更強烈的直覺性。當讀者還來不及想起牛頓的地心吸力學說的時候,首先闖進心裡的是直覺。圓滾滾的地球,每秒轉動四百六十五米,居然能夠站穩在它的邊緣,了不起呵!像看魔術一樣,強烈的直覺又騙取了讀者的錯覺,產生強烈的藝術效果,引起一番美妙的感覺。帶着美妙的感覺進入詩的閱讀視野的時候,一個少年詩人形象,立即飛現眼前,他猛蹬一腳,進入浩瀚的時空,遠離『宇宙的黑暗』,『投奔光明的地球』,豪氣干雲!

關於詩的時空美,歷來有不少精辟之論。劉勰說:『思接千載,視通萬里。』陸機說:『觀古今於須臾,撫四海於一瞬。』在詩國的時空花園裡,許定銘是用功的。

(2016/09/23)

(原刊2016年12月號《城市文藝》)

悼念小克


(截圖來自《張景熊網站》

Mark Cheung臉書二O一六年十二月廿五日)

Lee Ka Sing臉書二O一六年十一月十六日)

Lee Ka Sing臉書二O一六年十一月十八日)


Yin Ping Lok網站二O一六年十二月十日)

(馬吉按:Yin Ping Lok(即禾迪)的臉書只是對「臉友」公開,這則圖片我未經同意擅自公開了,先此致歉!)

小克專輯

詩人小傳

小克,原名張景熊,一九七O年代初曾為《70年代雙週刊》編委會成員、美術編輯,並負責文學版的編、寫。愛攝影,早在七O年代初已是一位前衛攝影家;也愛寫詩,詩作結集為《几上茶冷》,一九七九年十月由素葉出版社出版。曾任電影美術指導。二O一六年十一月十五日因病去世。


《几上茶冷》選錄

几上茶冷

几上茶冷
風動遠遠的紫帆
撥弄妳頭上
未乾的琴絃
夢裏走在河邊
牽牛藤蔓的軟枕聽
無調的暖息哼歌
踩河上卵石
每步呼喊一個
兒時友伴的名字
沿着藤攀山巒
越涉被褥的流水
車流聲過
空夜的人語
琴音在遠遠的海上
妳揉揉妳的鼻樑
我抬頭看菊叢裏
鞠身撫幼羊的女孩
彩墨畫與房中書
接受春寒的審視

一九七五年一月三十日

(《明報》二O一六年十一月廿一日)

我們那一夥(有點傷感的圖片說明)
淮遠


終於從多年來沒打開過的唱片雜誌櫃裏翻出這兩張裱在一個紋理好看的木框中的連環黑白照片。

時間是一九七四年冬天,地點是鍾玲玲夫婦在太子某大廈的寓所,人物是我和那伙常常見面的朋友。

說說下面那張比較清楚、也比較「正經」的照片吧。後排坐着的唯一一個驢頭就是我。向右數過去,依次是張灼祥、抱着年約半歲兒子梁以文的吳煦斌、抱着年約兩歲兒子張海活的鍾玲玲、手裏拿着不知什麼的適然,以及久違的黃楚喬(李家昇妻子)。

忘了說最重要的一點,這「連環大合照」是除愛寫詩外也鍾愛攝影的小克定時自拍的。他是前排左邊第二人,坐在地板上,在當時的妻子駱笑平身畔。要逐一寫出這一排的朋友們的名字,實在無法不傷感起來了。因為從小克起往右數,四個人(小孩除外)如今都不在了。小克不在,也斯不在,翟愛蓮不在,長相「鬼鬼地」身材健碩的莊慶生也不在了。如果說第一排的人好像被機槍掃射一樣逐一倒下,也許有點冷血,可是,事實不幸如此。

(順便一提,這版本是隔着玻璃翻拍的,清晰度打折扣在所難免。小克他們該不介意吧。)

(《明報》二O一六年十一月廿一日)

失聯的蟻 悼小克
淮遠

昨晨夢見過世二十二年的老吳,晚上就得悉小克剛加入了老吳的行列。《70年代雙週刊》眾兄弟之中,該數他倆煙癮最大。老吳死前八年戒掉了,小克大概一直沒戒吧。深夜躺在牀上久久不能睡去,腦中不停說兩句話:我寧願你留在反正早晚要完蛋的地球上再抽幾千包煙,也不想你在聽說是禁煙的天堂裏百無聊賴度日如年。

我們在二十歲前相識,其實那時我是沒預料過小克能活到現在這歲數的,因為他不但煙不離手,而且常常不吃,又常常不睡,起碼當時如此。有一回他曾向我引述他和也斯等人都很喜歡的鍾妮米曹(Joni Mitchell)的兩句歌詞:我們看着太陽升起,只因我們整晚沒睡。

不曉得這些年來他睡得可好。十年前某天傍晚坐巴士經過灣仔時,瞄見他和一名女子並肩站在巴士站,旁邊還有一個長相跟他一樣、鼻樑上架着同樣的幼框眼鏡的女孩。三個都比我瘦。如果說我瘦得像蚱蜢,那他該像一隻螞蟻了。

在第二件事上,小克和我都像螞蟻──我們都愛儲存東西。我收藏的是他認為「沒用處」(據某朋友引述)的舊玩具,他則收集別的勞什子,包括火柴盒。最後一回正式會面,我曾送他一盒土耳其火柴,那是八十年代初獨遊伊斯坦布爾時,超市的驢頭當找頭找給我的。現在想來,小克儲存火柴盒子,也許是為了一個實際的理由──用來點煙。

還有一件事讓我覺得他像螞蟻的,就是不知從何時開始,似乎誰也不曉得他住在哪兒或在哪兒出沒。除非在街上撞見,否則後會無期。誰要是撞見他時主動告知電話號碼,他也照收如儀,卻永不會泄露自己的號碼,當然也不會來電了。可是似乎沒有誰會怪責這樣一隻低調到極點的螞蟻,正如現在沒有誰會怪責他叮囑家人不讓我們知道他躺在哪家殯儀館裏補回年輕時未完成的睡眠,諸如此類。

(《明報》二O一六年十一月廿一日)

小克與《四季
沈西城

小克代表作《几上茶冷》。〔資料圖片〕

淮遠文章說小克(原名張景熊)十一月走了!這年代,走掉一個朋友,很自然,早適應了,只會有淡淡的哀愁。

認識小克當在上世紀七十年代初,也斯籌劃文學雜誌,定名《四季》,我們四個文藝青年,坐言起行,動手做去。那時候也斯已是《快報》副刊專欄作家、咱們的頭兒,順理成章當主編,覃權、小克和我作輔佐。覃權的家在西灣河近警署後面的一條小馬路,寧靜清幽,四個人躲在四壁皆書的房間裏,日夜磋議。也斯深受台灣「現代文學」影響,立意推行外國現代文學,傾情拉丁美洲和歐洲的小說,賈西亞.馬奎斯乃至愛,而歐洲的羅布格利葉也為必然之選。我跟也斯是同學,相傾肝鬲,素無顧忌,並不贊成全盤西化,建議添加一些五四時代的素材,覃權贊成,小克默然不言,他站在也斯那邊。《四季》內容大部分是也斯的主張,我跟覃權只負責小部分,小克擅畫好詩,為《四季》作詩兼裝幀,淡白封面,墨綠鉛字,素雅雋秀。《四季》之友四人,覃權自殺早死,二O一三年也斯病逝,如今小克也走了,遍插茱萸少三人,怎不欷歔!

(作者為香港作家。)

(《明報》二O一六年十二月十九日)

一位香港詩人:我所不知道的小克
許迪鏘

上一次見小克至少是五六年前的事,我在中環三聯看完書下到街上,正正就碰到小克和他的女伴。我們到檀島去喝咖啡。再上一次,恐怕是再十多年以前,在旺角洗衣街的新亞書店。新亞書店在洗衣街時期我常上去,在那裏遇到小克不止一次,其中一次,我們到對面茶餐廳喝咖啡。

再之前,就是另一個十年,不,二三十年之前,一九八O年代初期,我們借用老蔡的設計公司編《素葉文學》,一天晚上小克和淮遠上來拿點文稿回去幫手編一點兒。我問小克:「你懂怎麼編嗎?」小克用他一貫溫文的語氣說:「鏘仔,我編雜誌的時候你還在穿開襠褲。」(意思是這樣,用語未必同)

翻查手頭上僅有的幾期《70年代雙週刊》,可以讀到幾篇小克圖文並茂的文章,負責排版的應該也是他,十分前衛的風格。顧名思義,《70年代雙週刊》是在七十年代初期創刊,那時候,我在文學上不但在穿開襠褲,更可說是尚未誕生。那可是與小克幾次見面留下來唯一一句有意義的話了。

聽到小克過身的消息,我要問明消息來源的真實性,才在自己的面書上發了懷念小克的短短一句。有的朋友看了,也追問消息的來源。我想了想,自作聰明給其中一位朋友發了個短訊說:「噢,不要混淆了,小克是詩人張景熊,不是那位漫畫家。」朋友回覆說:「小克是蔡義遠的好友,曾有一段時間,我們都是傾天光的。」

也斯去世,在靈堂上看到一位很像小克的人,遠遠的坐在一角,我叫適然去問。她也真的走過去問:「你是不是小克?」對方否認。這位疑似小克的人,很瘦,有點虛弱,靜靜的,形似,神也似。不然,與小克曾很相熟的適然也不會貿然過去問。那是二O一三年一月。

聽到小克最後的聲音的日子近些,大概是三四年前吧,有朋友想「發掘」他出來參加一些什麼活動,或出他的什麼作品,聯絡過他(不記得是朋友自行設法聯絡還是我自己聯絡),小克給我回了電話,答覆自然是不,但一開頭他說了一句我至今仍不明所以的話,應是小克以為我知道他的一點什麼,他就說,不要以為……其實,我對他什麼也不知道。

我對小克所知真的不多,要不然也不會說出那句讓他笑話的話。我只知他是攝影師,做過電影美術指導(總之與電影有關),編過《70年代雙週刊》,當然,是個詩人。一九七九年,素葉出版社給他出版了詩集《几上茶冷》,為「素葉文學叢書」第五號。二OOO年十月《素葉文學》第六十八期有紀念蔡浩泉小輯,我們翻出七十年代中後期小克拍的一些同人第二代生活照,也就刊登出來,沒想到這期紀念的,還有他。這期之後,《素葉文學》再沒有出版。

我所知的小克就是這些,也許還有別的什麼,但記性愈來愈差,記不來了。檀島的那次茶聚,小克談到他的身體狀况,說大致沒問題。沒什麼問題呢?他準以為我知道點什麼,就如他以為我知他身畔的人是誰,其實我並不知道啊。

自認識他第一天起,小克已很瘦,說話不多,聲音很輕柔,那句「鏘仔,……」在我的記憶中將變成一種讚美。跟他的兩次茶聚,大概是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說過什麼全不記得。蔡義遠我也認識,應也是話不多的人,他和友伴和小克可以「傾天光」,一定有許多共同的話題,我和小克即使有機會相對,也不會以「傾」來度過時間。檀島那次他有點虛弱,後來跟朋友提起小克的情况,我都說他身體不大好。二O一三年那次疑似的相遇,我依然認為,是小克留下的最後身影了。

(《明報》二O一六年十一月廿一日)

悼:看不見的人──給小克
游靜

現在我跟所有人
一樣手閒下來就是刷
手機無意
義的無盡
背包不再帶書
與攝影機與原
稿紙有時連筆都
無眼睛十八小時的無
意義或生

現在我的眼與攝影機永遠
看不見你與你的崩牙你的
Lomo你的煙味你一身永遠
的黑背牆屈膝證明膝蓋的
無痛整個人陷入牆中陷入
無但唯一的屈膝現在都
看不見了
我們三十年的交錯你
替我出版的第一本書
每次看着我一直吃一直
微笑如山每年我收到的
黑白攝影年咭不絕提醒
資本財產家庭職場屈膝的
不必陷入社交顏色的社會
認可的不必
絕種的人
你低頭向我唯一的
出櫃永遠的少年玩伴用你
永遠的黑與克懷抱與撞擊
社會各種暗櫃的各種交錯
與不必
你的黑
生的難與
克難都
歸於塵煙的
無盡
因為你
我願意相信
靈魂即使看不見
相信我們會
再見即使在
生命本來的無
意義中

2016.11.19

《明報》二O一六年十一月廿八日)

緣來緣去
蔡炎培

緣一個字,恐怕就是存在主義的「偶然」;比方說,你在放大了的雀籠般的𨋢,久不久碰見不同樓層醜得出奇美麗姐兒,靚得特別有女人味的異性,就是不期而遇的「偶然」。

佛說,夫妻之緣,五百年一回眸;擦身而過的,也是緣。常說的一面之緣,往往事實並不如此。年前西九的藝展,鄧小樺又給我機會,前去朗誦不三不四的「分行傢伙」,雖不如區結成大夫的「明星級」詩會百人!冒雨前來的年輕人,大大話話也有幾十個,最令我訝異的,下過一盤棋漫畫家馬龍的兄弟一木,也是寫畫之人,說:「我見過你。」失覺失覺。「裙拉褲甩」的游靜赫然入目,又是失覺連聲。

前些時,「我所不知道的詩人小克」我是知道的。時間一九九七,我在西環的《新報》報社等看大版的空檔,溜去附近的機舖打麻雀,在預設的模式中屢戰屢敗、屢敗屢戰,眼看非認輸不可,阿泉(蔡浩泉)帶着一個身材中等瘦削的年輕人進來,語我是詩人張景熊。我一邊打機一邊說,啊,小克?《几上茶冷》我讀過一些,可就迷頭迷腦玩下去。小克站上一會兒,走了。

提起這,猛然省起張灼祥校長在東樂戲院舊址那幢大廈的居停,招待一眾的文友。有一次,我也適逢其會;站在張校長旁邊的文青,恐怕就是李金鳳(照片沒有其名),的而且確是一面之緣了。小妮子看我煙不離手,原來她也是老槍,問說能否給我一根煙。好事成雙至啱。此後,只知詩人移民去了楓葉國。緣來緣去;若言:「問世間,情是何物?」唓,有乜咁大件事,緣起緣滅,心無增減就好。

(《明報》二O一六年十二月五日)

給在港諸友人


編按:四十年前,張景熊寫了一首詩,翌年在《大拇指》偕吳漢霖攝影作品一同刊登。四十年後,張景熊因病辭世,文友與親友收集歷年作品,偶得此詩。四十年前的詩,呼喚四十年後的人間友好:給在港諸友人。詩人不老,詩人不死。詩不死。

桃樹斜生
落一地衰褐的果實
在薄霧的早晨。

眾樹仍得守約
陽光一來
迎接灰空的雨和
一條巨大的彩橋
我看着它如何架現
又被更濃的雲霧
慢慢掩蓋了。

所有車輛乃成
眾多魚的族類
水中奔赴
怱促中,我們
想起遠方
魚的散步。

碧加街地下鐵站旁
雨點和行人穿疏間
那老人悠然
拉響手風琴。
滑溜的人行道上
有過多半黃的濕葉
遮過了吉卜賽畫家留下
粉彩的畫像。

一羣鴿子在湖畔
水鳥浮在水上
拖出長長的波紋
沒有滑倒
從這里潛下去
在另一處又浮上來
在薄霧散開的早晨。

(寫於一九七六年九月廿九日。一九七七年一月十四日刊登。作品經作者親友授權,按照《大拇指》版本原詩照錄。)

profile.張景熊

張景熊,筆名小克、K.H.、企的柱、cheung king hung、小草*等。詩作、散文及評論散見於七十年代,《羅盤》、《詩風》、《四季》、《中國學生周報》、《大拇指》、《文林月刊》等刊物。一九七九年素葉出版詩集《几上茶冷》。八十年代法國回港,攝影、詩及文藝散文刊登於早期香港中華文化促進中心的部分展覽場刊《費明杰 Ming Fay》、《被攝物》、《星島日報‧文藝氣象》、《新報文化版》、《越界》等。《70年代雙週刊》編委會成員、美術編輯,負責文學版的編、寫。曾任場記、電影美術指導、展覽策劃及游靜的《好郁》拍攝劇照。二O一六年十一月十五日因病去世。

* 當時某雜誌編輯誤以為其筆名是小草,因而得名

【文.張景熊/圖.吳漢霖】

(《明報》二O一七年一月七日)


(截圖來自《香港文學資料庫》

悼念老夫子

我與《老夫子》
鄭明仁

資深傳媒人鄭明仁收藏了幾十本最早期的《老夫子》。照片由鄭明仁提供。

我們這一輩,很少沒有看過《老夫子》漫畫的,主角老夫子、大番薯、秦先生深入民間;漫畫四字題目「耐人尋味」傳誦到今天還有人不時作諧趣引用。小時候沒有零錢買《老夫子》,只能從同學仔之間的傳閲過一過癮,因此家裏一本也沒有。

早幾年,香港又吹起《老夫子》熱潮,王家禧兒子王澤(王澤九十年代開始接手父親畫老夫子)成功把《老夫子》打造成亞洲品牌,大陸和台灣成為主打市場。此後,王澤不時在香港會見讀者,大型商場舉辦了多次《老夫子》展覧,著名拍賣行蘇富比特別舉辦了《老夫子》手稿展銷。我在多個場合見過王澤,聽他講父親的故事。

2014年8月,蘇富比舉辦《老夫子》手稿展,鄭明仁(右)與王澤合照。照片由鄭明仁提供。

王家禧的《老夫子》,一直以來都被一些「藝評人」批評是抄襲四十年代天津畫家朋弟的作品,王家禧對此沒有太多公開反駁。無論如何,《老夫子》早已成為香港本土漫畫傑作,它的題材充滿本土情懷,寫的東西很多是切合當時社會話題,例如六十年代香港飛仔橫行,《老夫子》就替天行道,「打到啲飛仔一仆一碌」,大快人心。

香港有很多《老夫子》迷,有些已是五、六十歲仁兄仁姐。小弟雖然不是鐵杆老粉,但如在坊間見到很舊的《老夫子》,會不惜代價收集。去年,我便一口氣從藏家那裏買入幾十本最早期《老夫子》,今天再拿出來看一看,百般滋味在心頭。

《眾新聞》二O一七年一月三日)

悼念香港一代漫畫大師 飲茶睇老夫子
鄭明仁


香港《老夫子》漫畫創建人王家禧逝世,代表了香港又失去一位傳奇人物。他留給香港人的,是一系列令人百看不厭的作品。如果要選出香港最具代表性的漫畫,《老夫子》必然當選;如果要提名香港最長壽的漫畫,《老夫子》已穩佔首席。

《老夫子》的讀者跨越各階層,男女老幼、精英階層以至平民百姓,都是或者曾經是它的讀者。因此,在王家禧死訊傳出後,面書上滿是懷念語句。欣慰的是,《老夫子》並沒有因王家禧的逝去而結束,因為他的兒子王澤早在1995年已繼承衣鉢,延續了《老夫子》的生命,繼續為香港人帶來歡笑。

漫畫時代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香港漫畫遍地開花,街頭巷尾的飛髮(理髮)檔和租書檔深受小朋友歡迎。他們爭取飛髮的黃金時間,盡情快速閱讀飛髮檔提供的公仔書(後來才叫漫畫);大家都相信,當年小朋友光顧飛髮檔,飛髮是藉口,睇公仔書才是主打,即使這些公仔書已給揭得溶溶爛爛,小朋友還是看得津津有味。特首梁振英在悼念王家禧時也說自己小時候無錢買漫畫書,唯一睇漫畫的機會是到皇后大道西橫巷飛髮時睇《老夫子》和其他公仔書。那時候,街頭的租書檔也是另外一番景象,檔靠的牆上用長繩掛上一本本公仔書的封面,用木夾夾着,小朋友向檔主繳付五仙便可在指定時間睇一本書,一條幾呎長的木條櫈可同時坐三至四人,他們多會私下交換閱讀,也有「靠黐」免費旁觀的,為免得失小顧客,檔主只好隻眼開隻眼閉。在物資匱乏的年代,這些公仔書便成為小朋友的精神食糧。

旣然公仔書市場潛力龐大,很多畫家投入漫畫市場,除了《漫畫世界》雜誌和《每日漫畫》等漫畫報外,當時膾炙人口的漫畫包括《財叔》、《大官》、《13點》和《老夫子》等。李惠珍的《13點》和王家禧的《老夫子》更成為長壽漫畫,即使香港漫畫至七十年代變成武俠漫畫天下,這兩本漫畫仍然擁有大量擁躉,特別是《老夫子》,由於讀者跨階層,不論男女老幼都喜愛閱讀,因此成為香港傳奇。王家禧趕上六十年代香港漫畫大潮,然後不斷創新,成為潮流的領導者。

王家禧,天津人,五十年代來港定居。五十年代末開始投漫畫稿到《漫畫世界》及《星島晚報》,以筆名「萌芽」發表連環漫畫《秦先生》、《老夫子》和《大番薯》。六十年代,王家禧出版首冊《老夫子》單行本,自此聲名鵲起,歷久不衰,九十年代由兒子王澤接手繼續創造《老夫子》神話。王澤繼承老王澤的風格和畫風,但經營手法比老父更追上時代,早幾年便再度掀起《老夫子》熱潮,他把《老夫子》作為企業化經營,使之成為亞洲品牌,搶攻大陸和台灣市場,2011年,《老夫子水虎傳》電子書在台灣上市。2008年,著名拍賣行蘇富比為《老夫子》舉辦手稿拍賣,並於2014年舉行《老夫子》手稿展銷,把《老夫子》推上世界市場。2016年,第一間「老夫子」餐廳在香港成立,菜式均以漫畫裏的四字成語命名。

誰的老夫子?

《老夫子》的發展軌迹似乎一帆風順,但譽之所至謗亦隨之,一宗歷史懸案纏繞老王澤一生。千禧年開始時,已有評論家指王家禧的老夫子和大番薯形象是來自四十年代天津畫家朋弟(原名馮棣)的作品。內地著名作家馮驥才2001年寫了一本專著:《文化發掘老夫子出土──為朋弟抱打不平》受到廣泛注意。朋弟是內地三四十年代著名漫畫家,主要作品有《老夫子》、《老白薯》,這兩個主角的造型,確實與王家禧後來的老夫子和大番薯很相似。論者認為王家禧在天津出生長大,自然看過朋弟的作品,受到朋弟潛移默化的影響。王家禧當然不承認抄襲,即使天津、北京文化界一直為朋弟抱不平而奔走活動,也動搖不了王家禧和王澤的江湖地位。平心而論,香港的老夫子和大番薯,確有天津老夫子和老白薯的影子,但重要的是,香港的兩位主角早已完全本土化,完全融入香港社會,香港人會毫無疑問說王家禧和王澤的《老夫子》是香港土產《老夫子》。

《老夫子》常以香港時事入畫,例如香港六十年代「飛仔」橫行,當街調戲婦女,老夫子非常討厭這些「臭飛」,《老夫子》漫畫裏便經常出現老夫子把飛仔打得落花流水的情節,大快人心;老夫子對眼睛生在額頭的老闆階級和上司也有所鞭撻,令一眾打工仔看得心花怒放,怨氣得以發泄,《老夫子》說不定在緩和社會階級矛盾上已起到一些作用。有人喜歡《老夫子》夠「街坊」,因為它所講的故事好像就發生在他們身邊;有人喜歡《老夫子》夠「貼地」,絕對不離地,因此能引起共鳴,共鳴是《老夫子》成功的最主要因素。王家禧喜以「耐人尋味」四字真言入題,這已成為經典金句,對於無法解釋的事,我們都喜歡用「耐人尋味」推諉過去。

夫子茶敘

《老夫子》早於1965年便拍成黑白電影,高魯泉、矮冬瓜分別飾演老夫子和大番薯,扮相維肖維妙。七十年代至九十年代,《老夫子》彩色電影和卡通片相繼上演,更加深入民心。七十年代,香港生活環境漸趨富裕,上茶樓歎「一盅兩件」成為時尚,小孩子跟隨父母飲茶,父母順便在報紙檔買一本《老夫子》,所以有段時期「飲茶睇老夫子」是小朋友最喜愛節目。

講《老夫子》不得不提《老夫子水虎傳》,它是《老夫子》系列作品之中,最受歡迎的長篇連環漫畫。《水虎傳》是講老夫子、大番薯和秦先生等人乘坐時光機穿越時空回到古代結識武松,把他「打造」成打虎英雄;老夫子他們更遇上一眾梁山好漢,因種種誤會而爆發出連串極搞笑情節。讀者喜愛這種無厘頭式故事,因為今天看完大笑一場,再去面對明天的壓力,也是一種生活方式。

《老夫子》陪伴着香港幾代人成長,有人估計五十多年來《老夫子》累積售出近一億冊,堪與金庸的武俠小說媲美,締造了香港另外一個神話。王家禧先生,謝謝你在我們艱困的童年時代給我們帶來歡樂,沒有《老夫子》,我們的童年就少了一襲色彩,長大了就少了一份美好的集體回憶。

(標題為編輯所擬)

作者簡介:資深傳媒人


(《明報》二O一七年一月六日)

《老夫子》作者「王澤」93歲逝世 告別耐人尋味


王家禧先生走完精彩一生《老夫子》作者老王澤安詳離世

知名《老夫子》漫畫作家王家禧先生(以長子王澤為筆名,讀者為分辨第一代、第二代作者,以老王澤稱之。)於美國時間2017年元月一日凌晨5時57分因年老器官衰竭安詳離開人世,享年九十三歳。王家禧曾說:「我的一生就像漫畫,我儘可能的讓「老夫子」,也就是讓自己耍寶去逗樂讀者。 」

王家禧於1925年出生於天津,1956年移居香港,曽在法屬天主教會負責繪聖經,兼辦教會「樂峰報」的編繪工作長達十多年之久。於工作之餘,從事漫畫創作,開始以「萌芽」為筆名,接著用好幾個筆名在報章雜誌發表漫畫作品。其中以長子「王澤」為筆名創作的《老夫子》漫畫,由「秦先生」首先登場,因人物個性顯明、幽默逗趣、文字簡潔,一推出深受讀者喜愛,大受歡迎至今。

學建築的兒子王澤本尊,因見父親年紀漸老,於1995年毅然接下父親的棒子,繼續老夫子漫畫的創作。為了分辨兩時期的作者,讀者遂以老王澤、小王澤區分或漫畫家王澤、建築藝術家王澤。今年二月才從實踐大學建築系專任教授退休的王澤,十分佩服父親王家禧,一直都是充滿活力與想像力的創作者,他創造的《老夫子》就是描寫平日生活的漫畫,既是你我日常的趣味,更是各種天馬行空的想像。經歷半個世紀,時空雖已改變,每個人對生活的期望也都不同,但其中的酸甜苦辣,透過耐人尋味的漫畫,仍然直入人心,與大家分享老夫子式的幽默。

《老夫子》漫畫就是漫畫家王家禧的一生。取之不盡的素材,都曾是北京輔仁大學西畫系高材生的他的寫照,年輕時王家禧是運動好手,游泳、跳水、溜冰、打獵樣樣精通,所以漫畫有許多運動、玩樂器和釣魚、陶塑等傳神畫面;而在樂團擔任鼓手的他,因為打鼓,練就成左、右手腳,可以同時做不同動作,日後成就了他雙手同時能作畫、寫字的絕活。又因為生活環境的歷練,造就了他敏銳的觀察力,這些都一一呈現在漫畫中。

第二代王澤教授眼中的父親是個潮爸,也非常感動母親陳玲玲(漫畫中的陳小姐),日夜體貼悉心照顧父親的一飲一啄,自從移居美國加州後,父親平日最大嗜好除了畫漫畫就是釣魚,還迷上做陶器。因此,家中除了他使用的各式各樣釣漁竿,還有各種不同造型的人物、動物、和瓶瓶罐罐,尤其是大魚的陶品最為醒目。

王家禧父親是曽任東三省省長的王承斌,他繼承父親允文允武喜愛繪畫、母親個性幽默的優點而走上漫畫這條路。一生酸甜苦辣都嘗過的王家禧,對於人生起伏處之泰然,始終能從困境中自我調侃。他對生命的熱愛,透過幽默的筆,一一展現於《老夫子》,陪伴一代又一代的讀者。

《老夫子Old Master》臉書專頁二O一七年一月三日)

2017年1月6日 星期五

吳美筠:本土文社前綫!當年香港作家 如何表達不滿

文秀社友郊遊照:左起:梁秉鈞、郭樹坤、楊鳴章、劉耀華

文秀社友郊遊照:左起:吳英卉、吳煦斌、謝有娣

藍馬現代文學社於1964年10月出版《戮象》,標誌着文社潮的高峰。

《藍馬季》有古兆申、吳昊等人加入

三數個還在念中學的文青走在一起組織成立文社,不外唸唸詩,談文說藝。一時興起便自掏腰包貢獻零用,自資出版文藝刊物,手抄的油印的鉛印的,用最原始的方法,互相傳閱,尋求認同。甚至根本連登記註冊社團的手續也沒有辦,簡直是「非法集會」!這種蚊型文社,竟在六十年代被文青追捧成熱潮,高峰期有二百多家──這種文青盛景當然在今天文學被邊緣化,什麼都講求利益實效和市場的時代極難想像的。

戰後第一代青年,教育開始普及,可惜重英輕中,中文課又偏重古文,輕視新文學,再加上學校並不鼓吹課外活動,年輕人的苦悶無處發放,便轉投家長一定不會反對的以文會友。

中學生不滿南來居安心態

在達智中學念書的吳天寶曾在《星島日報‧學生園地》撰文批評文藝界由「一群從大陸逃亡到港的老前輩支撐」,然而他們大多為生活寫作,像很多南來移民為尋找物質穩定的心態在島嶼安居,「作品逃不出迎合讀者趣味與散漫精神思考的因素……對於造就愛好文藝的青年無大幫助」(1961年3月15日)這種沒有扎根香港本土改變文壇的意識,使更多青年主動另覓出路。

當年報刊盛行開放園地給學生投稿,再加上接觸五十年代開始出現的文藝刊物:《人人文學》、《中國學生周報》、《文藝新潮》開設投稿園地,譯介西方文學,催生一群文藝青年醉心現代主義思潮。當時更盛行以文社冠名集體在報刊發表作品,一時成為風尚,其實真正有發表社團文章的只有《華僑日報》、《星島日報》、《天天日報》、《工商日報》、《香港時報》等幾家報刊,有實力自費印刷社報互相饋贈,亦沒有實質發行銷售等市場運作,是非常仝人式的社團運作。

現代主義發軔期


文秀文社於1961年成立,組織較健全。第一屆社長是著名詩人羈魂,兼任社刊總編輯。他最近出版《詩路花雨 文社歲月》(香港:紙藝軒出版)一書,憶述當年招攬社員的情况。原來也斯在巴富街官立中學的同學郭樹坤也是社員,介紹他和同學蔡克健加入。羈魂後來參加《中國學生周報》港島分社聚會認識當時擔任周報通訊員吳煦斌(後來成為也斯太太),於是也邀請她與在聖保祿中學同學兼好友吳英卉加入。第三期也斯任總編輯,介紹西方文學及翻譯。書中更看到當年幾位文壇前輩郊遊的照片,證明當年文青不只辦讀書會、座談會、學習班、文藝講座、徵文比賽、圖書館,也搞康樂活動,如旅行、聚餐、聯歡會等。其間結聚的友情愛情,相信絕非這篇短文所能涵蓋。

藍馬現代文學社於1964年10月出版《戮象》,標誌着文社潮的高峰:文藝青年欲從小眾團體拓展到公共領域,進軍文壇的野心,宣示追隨現代文學的決心。當時來自激流社的易牧、蘆葦、卡門,芷蘭社的許定銘和白勺,文秀文社的羈魂,海棠文社的龍人,相約結合力量,共同辦更高質素的出版。

藍馬現代文社與《戮象》事件

書中「後記」說他們剛離開中學階段,「妄想爬文學的階梯」,流露「對世界熱愛所產生的對現實不滿的情緒」。該書薄薄只有114頁,仿效文星叢書的開度,還請專人題字、封面設計和插圖,出版規格明顯走專業化路線。更破天荒公開發售,可惜銷情不佳。他們發表創社宣言〈藍馬‧藍馬〉:坦言承自《文藝新潮》,承自《好望角》,兩者停刊讓他們擔心「現代文學黯淡」,故要盡心盡力為現代文學開路,辦月刊(後來正式出版時叫《藍馬季》),成為一份最高水準的現代文學刊物。

這份心志可惜受到現代主義的主將李英豪嚴厲批評。李在《新生晚報》的專欄指摘作品「流於空浮堆塞,無病呻吟」。差不多大部分直接摹仿台灣那群新銳詩人的作品,取其外貌;他認為蘆葦的〈狩獵者〉有意襲取商禽〈死者〉,但查證商禽並無此詩題,李所指的是商禽的〈逃亡的天空〉,兩者同用了頂真的手法,但蘆葦的更有回環的作用。這篇文章大有宣示話語權的意味,並殃及青年爾後的文藝發展。雖然事後《藍馬季》試圖擴大成員版圖,招聚芷蘭社的路雅、海曼、風雨文社的洛燁、藍山居的古兆申、吳昊(後為電視工作者)、吳震鳴兩兄弟等加入,在刊物中又曾探討達達主義、意識流、艾略特的〈論詩的難懂〉等當時熱門的西方文化觀念,可是他們仍擺脫不了發行銷售的困境。

六七十年代真.文青:社運與創作

受到前輩無情的否定,社員不久亦意興闌珊,或從商,或出嫁移民,或投身工作放棄文藝,只有羈魂續以代表作《藍色獸》承接洛夫、周夢蝶的影響,在朝向現代主義的大直路上拐了小彎,稍稍靠近古典。而最感憤怒的許定銘再沒有寫詩,卻開始蒐羅,甚至出版現代文學書籍,開書店,成為藏書家。路雅開創藍馬音樂書屋,專賣文藝書籍、前衛青年報刊、潮流唱片,置一台中文打字機,接辦青年刊物的打字業務,後轉營柯式印務,出版藍馬叢書。最終開設印務公司與藍馬分家,兩家均成為現在不少文學書籍的承印者。《戮象》事件見證評論對年輕文人的影響,發展出來三種支持文學的路線。

戴天在青年文社研討會曾認為文社人只是「好奇趨新」,對文學熱忱不深厚。話雖如此,幾個文青結聚在一起,不需要什麼資助,卻締造本土文藝事業的一段劃時代的歷史,孕育很多現在是香港響當當的文藝大師,例如晨風文社主將是攝影大師水禾田,社員還有著名詩人兼翻譯學者黃國彬,來自松風文社的電影大師吳宇森、楓林文社的導演譚家明、電影學者卓伯棠、當時以私立小學閩候學校為基地的春蕊文社,全盛時期不足十人,社員有文化研究學者洪清田,此外,來自豪志文社的作家彥火,畫家及攝影師李家昇參加過草原文學研究社及火鍔詩社、默劇大師兼社區藝術策劃者莫昭如曾是灝心文社社員等等,可見文社與今天香港文學甚至文化發展千絲萬縷。

文社沒有在中學少年間植根,與六七暴動不無關係。暴動時有人派油印宣傳刊物,文社亦要停止出版。之後,香港政府展開青年工作,大力推動文娛康樂,甚至在卜公碼頭開青年舞會。一九六七年無綫開台,青少年有更吸引的娛樂。此外多個文社結合組成文社綫,路線已由純文藝轉移走向社運路線。文社存在於建制、正規教育以外,任其自生自滅的角落,既不用迎合市場,也不着意推廣,卻為經濟起飛前的香港儲備了文學發展的能量。

(標題為編輯所擬,原題:六十年代本土文社黃金熱潮下的藍馬現象。文秀文社郊遊照片摘自羈魂《詩路花雨 文社歲月》)

作者簡介:作家、藝評人、文學策展人及研究者。澳洲悉尼大學東方研究院中國研究哲學博士。曾任教大專院校。

(《明報》二O一六年三月三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