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5月8日 星期日

黃念欣博士:蔡爺

上周詩人蔡炎培的兒女到訪剛剛裝修竣工的中大圖書館「香港文學特藏」。女兒蔡以瓦女士一邊參觀一邊指認着「啊,戴天叔叔」、「鍾玲玲姨姨」,看到西西題贈「海活海素」的《我城》就說:「小時候常常一齊玩的。」還有金庸的照片,見到就笑說:「這是老闆。」兒子蔡以石先生就藏品的入館程序、保養與展覽提出了許多專業的問題,後來知道是圖書館工作的內行人。

在「香港作家及藝術家傳記資料庫」(HKBDB)中,蔡炎培名下的「社交網絡圖」能看到夫人「朱珺」、「蔡以瓦」、「蔡以石」的名字,但要感受這個文學家庭所反映的親情、交遊,以及大半世紀香港文學作家、報人、藝術家之間的情誼,還是要靠人的接觸,以及完整的作品、簽名本、手稿、書信、照片、文件、影音紀錄、獎座物品等去一一體認。

「香港文學特藏」暫時所收蔡爺物品並不多,但從開發已久的「香港文學資料庫」線上資源中,仍可讀出不少趣味。大抵一位作家能尊稱為「爺」,背後總有令人莞爾的理由。現時資料庫的「作家(筆名)」功能此前我未多留意,但原來遇上文學工作分身有術的蔡爺,就很精彩。

最喜歡李孝銅。1994年在《華僑日報》寫專欄「某一種訊息」(專欄名稱亦很美)所用筆名。資料庫所收文章有「戴天這個人」系列,從兩位詩人1965年在窩打老道巴士站初見說起,到胡菊人、戴天、陸離合伙分租太子道愛華居的故事。千多二千呎的三房套間,十分豪華的「劏房」。小個子、時常托托眼鏡、與蔡爺月旦新舊詩人、為朋友工作張羅的戴天,音容笑貌,宛在目前。

還有寫1969年李孝銅結婚也是妙絕。〈無無戒〉第一句「愛人結婚了,新郎果是我。」得戚之情,溢於言表。戴天與胡菊人分別任男女雙方證婚人,頗能印證〈一時都是囚徒〉所言「我是個命帶孤鸞的人,上無叔伯,終鮮兄弟,所以對於人間的愛,只有通過朋友去了解」。《明報》老闆「長者」也很夠意思,竟在結婚的請假紙批上「好。好得很。」還在返工第一天問:「孝銅,好不好我給你擺兩三圍?」作者含笑搖頭,眼淚差點奪眶而出。我也一樣。

還有寫葉維廉一邊餵女兒吃奶,一邊解釋戴天怎樣把滿袋銀紙變成滿紙蝴蝶,罕見糅合大學者的詩性與父性;又如何初見「沙僧」「揀唔清」而走上馬經詩人之路……不能再引述下去,總之這位李孝銅,記錄了香港報界、學界、文壇多少人間真性情,令人神往不已。日後的傳記資料庫如能持續擴充,補上這一圈圈的人物關係資料,我敢說香港的藝文風景絕不遜任何一個文化之都。

蔡爺較為研究者熟知的筆名還有杜紅,用以寫四毫子小說《日落的玫瑰》和《風孃》。《中國學生周報》時期有「培正中學.夢美」、唯美,可見詩人早慧,在學時期已有作品供稿,並兼科學心理專欄之通訊翻譯,詩人與報人身分早已二而為一。但同一刊物中以易象為名的文章如〈九十度之上──與溫健騮先生辯詩〉,議論縱橫,又是兩樣。

蔡爺的文章愈寫愈有風格,任後期筆名千變萬變,就算不註上「作者為文壇前輩兼資深傳媒人」,三行之內必能認出。不論是郎才盡、余看魚、嚴鄙、蔡雨眠,還是偶一為之筆戰用的林筑或蔡星堤,詩文俱喜惡形於色,但又迂迴有物。例如余看魚說:「初讀深圳大學的詩,很歡喜。」因為詩輯中的詩「無一不是文學而非宣傳」,有提拔也有諷喻。

不過最有趣還是近年的張虎銘,竟有〈試比較韓麗珠的《睡》與蔡炎培的《離》〉一文,與年輕一輩作家比肩一番,可愛而有深度。又例如〈讀楊少銓攝影集《心影香港》〉當中時有妙句如「合上攝影集,不期然省起蔡炎培早年的名篇〈事件〉」……筆名研究,看來不是民國作家歷史考證的專利,遇上蔡爺如此複調交鳴的「主體性」,他的筆名就是香港文藝地質學的一幅橫切面──還未說到那些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以「蔡炎培」發表的海量文章呢。知識的考掘,就是如此誘人。蔡爺,你係得嘅。

(原刊《明報》2022年5月5日,轉貼自Chu Sai Fai臉書2022年5月6日)

2022年4月28日 星期四

鄭明仁:依達第一部小說《小情人》

1959年6月29日,依達第一部小說《小情人》出版,這部小說為「乳臭未乾」的小子打開通向文壇的一扇窗口,香港也從此誕生了一位善寫愛情小說的多產作家。

依達本名葉敏爾,另有筆名韋韋、梵爾等。原籍上海,1953年來港定居,16歲開始向環球出版社投稿,第一部作品是《小情人》,1959年結集成單行本,售價3毫子(3角),成為環球公司3毫子小說的一員,也是環球小說叢書的第126種。筆者多年前已聽聞有《小情人》一書,但始終緣慳一面,尋覓多年,近日終於找到一冊,今天在這裡和大家分享。

環球出版社當年出版《小情人》時候,和讀者開了一個小玩笑,其實只是宣傳的噱頭。出版社把作者依達包裝成女作家,說「她」是以少女的身份去寫故事。編輯在《小情人》開篇這樣介紹作者:「本文作者是個尚在求學的女孩子,她的故事取材於真實的日常生活中,感情真切,行文活潑,率直膽大的描寫,不讓『莎岡、安妮、法蘭克』輩專美於前。」

《小情人》的第一女主角也叫「依達」,故事是從她就讀的學校開始。某天,一位新來報到的插班男生進入課室,依達第一時間被這位名叫「戴域」的男孩子吸引,她同時發覺與她情同姊妹的同班同學「黛琳」也對戴域生滋貓入眼。「黛琳是我最好的朋友,平時談得來說得來。可是,她有點不好,就是專想奪我的男朋友。」出於報復和好勝心理,依達決定要把戴域弄到手,她施展一些小伎倆便令到戴域暈晒大浪,這對小戀人開始拍拖,氣死黛琳。

不久,依達在世伯家中遇上一位貌似影星安東尼柏堅斯的男子,他叫「雅力」,其魅力令依達無法抗拒,她竟瞞着戴域與雅力來往,東窗事發,戴域找上雅力打他一頓,後來戴域索性改而戀上黛琳,黛琳自覺成為贏家。小說的結局是依達愛上混血兒「東尼」,依達今次動真情,一心以為愛情花可以結果了,可惜最後發現東尼已有未婚妻,東尼愛的不是自己。依達在小說完結之前這樣問自己:「為甚麼我會受到這樣的懲罪?我對愛情太隨便?太兒戲?還是未夠了解?」

《小情人》這部小說只有薄薄的19頁,不用半小時便看完。依達採取平鋪直敘方式講故事,沒有賣弄甚麼花巧,可能因此更迎合當年「書院妹」的口味。依達早前接受訪問談到《小情人》的創作。他說,《小情人》是他當年讀中學時每天做完功課之後每天寫一點完成的。《小情人》初出版沒有造成哄動,1960年小說被邵氏拍成電影《儂本多情》,依達才聲名鵲起。依達說是作家方龍驤把《小情人》的稿拿去給邵氏導演陶秦拍《儂本多情》,由杜鵑、張沖、喬莊、俞鳳至、洛奇、高寶樹等領銜主演,書未出版,戲已在拍。

依達的《小情人》被邵氏拍成電影《儂本多情》

《小情人》是依達處女作,之後他先後替環球出版公司寫了百多部小說。其巔峰時期的成名作品是一套3冊的《蒙妮坦日記》,《蒙妮坦日記》把香港都市男女愛情故事,發揮得淋漓盡致,風靡了無數追求中產和洋化生活的男女讀者,小說再版了23次。六、七十年代的依達,可謂家傳户曉。很多人說:「睇愛情小說,一定要睇依達。」其作品銷量長期穩佔同類小說的頭三名,他名下多部小說被改編拍成電影,可謂紅極一時。今天的年輕一代未必知道依達是何許人,老讀者也多以為他已不在人間,因為自從其摯友簡而清去世後,依達便遁跡江湖,香港對依達來說好像沒啥值得留戀。依達尚在人間,惟早已隱居內地遊山玩水,不問香港文壇事矣。

依達最膾炙人口的著作《蒙妮坦日記》,一套三冊。

《am730》2022年4月28日)

2022年4月20日 星期三

李怡:與黃永玉的交往

「如果我做了毛主席,這條村子的大糞就全是我的了!」這是知名畫家黃永玉引述他在中國下放農村時聽到一個農民說他的人生夢想:做毛主席就是做皇帝,種田最重要就是有大糞作肥料,所以擁有整條村子的大糞就是他的人生目標。

有朋友說,香港的近況讓她想到我告訴過她的這句話。朋友是搞創作的,能夠理解這句話的深層意義,不就是意味著有小農基因的人當上皇帝後的「理想」嗎?香港已經正式掌握在這樣的農人手上了。

黃永玉1924年出生於湖南鳳凰縣,土家族人,是當代中國最富盛名的藝術家之一。他作品的價格近年來一直在上漲,2019年已經超過100萬人民幣一平方尺了。他現住北京,比我大12歲,接近百歲了,不知道他身體情況怎樣?時刻惦念著。

跟黃永玉往來較多是在1989年六四後。他先是發表了含悲帶憤的畫作,其後感情就轉深沉,畫了屈原伏地哀痛、全文抄下屈大夫《哀郢》全詩的大畫。我在89年底給他做了一個訪問,略講了他的生平:1946年來香港、1953年去北京擔任中央美術學院講師、1988年又重回香港定居。來港後仍然常回中國。六四後他說他不知道怎麼辦了:「外國我不願意去,祖國我不想回,吾將焉赴?」

這之後,他常邀我去他家吃飯聊天。我帶一兩個朋友去見見這位大師,他也很樂意。黎智英似乎也是我介紹他們認識的。他們來往更多。後來黎智英和黃永玉的兒子黃黑蠻還成為連襟。黎智英收藏很多他的畫作,在壹傳媒大樓,或他家中,都有黃老的傑作。

黃永玉除有畫名之外,他的書法、文章也非常精彩。我甚至覺得他的文采更勝於他的畫作。他嗜煙斗,養狗,看書,聽音樂,繪事中常有自娛而不供發表的諷世之作。他健談風趣,博學多聞,談話時多用比喻。比如談到九七後的香港,他說屆時也許是「隨地吐痰的人抓捕不隨地吐痰的人」。跟他聊天是一件賞心樂事。

89年,他用了25分鐘畫了我的一幅速寫像。我裱起來裝鏡框,一直放在家裡的客廳中。1990舊曆年前,他為馬年畫了一幅「馬踏兇奴」給《九十年代》賀年,並寫上「西安有漢將軍霍去病墓基前石雕馬踏匈奴,極飛揚神俊,余每不能忘。今年馬年,不能無馬且不能無所作為,姑以兇奴為蹬而踏之,祝禱平安亦否極泰來之謂也。」

其後每年過年,他都給我們雜誌的封面畫一幅當年的生肖圖。最有趣的是1992年猴年他畫的三非禮圖,並寫道:「非禮勿言,非禮勿視,非禮勿聽。要知道,這兩千多年來,這個禮字變化多端,狼有狼的禮,虎有虎的禮,反正『勿』的對象只是庶人,和禮的發明者和追隨者,是沒有關係的。東方讓猴子來擔當執行禮的象徵,十分不公。適逢猴年,畫其敢看,敢聽,敢罵聲勢,以平其反。」

一直畫到1998年虎年,《九十年代》停刊。後來,黃老終於受邀再到北京定居。我們來往就少了。

2009年四月,我在加拿大接到黃老電話,說回港幾天,未能和我見面。我表示八月他過生日時去北京看他。那年,就跟蔣芸等一起去了北京。他見到我很高興,我們之間似乎有說不完的話。他講了許多文革時下放勞動的事,說用手去掏大糞,之後洗手,怎麼洗都覺得有臭味。

那天晚宴,吃得很豐盛。最後來了一碗麵。黃老看著麵說,這麼好的麵,不吃對不起它,吃下去就對不起自己。他終於選擇了對不起自己。我問他,如果文革下放有人捧這碗麵給你,你會怎麼反應?他說,我會哭!

這是我意想不到的回答。一碗麵,就喜極而泣,可見當年是怎樣困頓的生活啊!

我們又連續幾年在他生日前後去北京,從他居住的萬荷堂,到他新遷入的太陽城。2014年後,我們就沒有再去了。

2007年,我開始為《蘋果》寫社論。那年是豬年,我走進壹傳媒大樓,見大堂掛著黃永玉新近贈壹傳媒的畫,畫中是一隻獠牙剛鬣、兇猛神威的野豬,並寫有「野豬精神」四字。於是我在社論中寫:「甚麼是野豬精神?野豬善於奔跑,成語中有『豬奔豨突』,豨特指勇猛的大野豬,豬奔豨突是形容沛然莫之能禦的銳利勇猛之勢。野豬精神,代表的是剛勇、不馴,敢於闖蕩,不依常規,能顛覆傳統。說得不好聽是叛逆,說得好聽是自由自在,是個性解放。古人造字,毅、豪、蒙,都與『豕』相關,說明野豬精神,在古代是具正面意義的。」黃永玉那時已經身在北京,但他仍然以這種剛勇、自由的闖蕩精神向壹傳媒贈畫鼓勵。

實際上,野豬精神也就是香港在充分自由時代的創新精神。香港過去一直以保育政策與野豬共存,但在2021年,卻因野豬咬傷輔警而突然改為對野豬獵殺政策。或許這是一個含有象徵意義的改變:意味著香港過去的自由闖蕩的野豬精神宣告滅絕。(135)

圖,黃永玉2007年的畫作「野豬精神」。

(失敗者回憶錄0420)

李怡臉書專頁2022年4月20日)

2022年3月26日 星期六

許迪鏘:讀陳韻文

陳韻文的《長短句》終印出來,舒了一口氣。現在編書愈來愈覺得吃力,這部書在技術處理上有不少不理想的地方,如編次紊亂,文字的疙瘩沒有理順,雖然我給自己一個理由,究其實都是藉口而已,但我已沒有力氣再深耕細作的做去,只好如此。書出來,我就把書當是自己的去喜歡,別人,甚至作者怎樣看,也不放心上了。

在〈編後記〉中我也說了,讀這部書感受最深的是〈喪了〉(一般譯〈馬來瘋〉),一個情慾糾纏的故事,筆觸深沉,一面讀著一面心上彷彿有一塊大石頭。陳韻文竟問一個德國醫生有沒有讀過這部小說,就像問個日本老頭有沒有去過南京,醫生倒答得體面:「夫人,你問得不可思議。」

另一篇〈舊事重提〉,由一件交通意外引發:「在聯合道附近,一輛由外籍婦人駕駛的深藍色跑車與一輛由中國女子駕駛的啡色私家車相撞。意外發生後,兩名駕駛者均下車理論,中國女子突然被人掌摑,更聽聞該西婦操英語大駡:『我是英國人。』爭執因此更白熱化。一名警員到場,惟不懂英語,據目擊者稱,該警員初時偏袒西婦,但遭大批圍觀者斥責。後兩婦人被帶返九龍城警署調查,兩人願意自行和解。」陳韻文由此回想到有回因準備電台節目,自一九一七年的英文舊報,翻到一段記述跑馬地一場球賽的報道,是南華乙組對英兵的賽事。在電台重提這件舊事之後,翌日即接獲一老先生來信,說是當日球賽目擊者,陳韻文把他所寫的摘錄:

「一九一七年南華尙在乙組,球迷甚少,最多不超過一千人,站立而觀,並無球欄,更不必收費……該南華球員梁隸芳,花名貓屎,踢正中衞,在水師船塢任職。是日與駐港英兵作賽,南華在進攻中,梁與該英兵爭奪,足球為梁搶去,英兵即毆打梁,梁亦自衛,但球證驅梁出場,梁已出場矣,另一英兵追出場外打梁,二人打一人,梁受傷,送入醫院。其後足總開會議,絕大部份為外籍人士,華人只有一隊南華,且又乙組,更受輕視。會議結束,擇日重賽,據聞該兩英兵亦受軍中紀錄處分。英人球證有否受警吿,則不得而知了。」信末,這位老先生附言:「此後相信不會有此等事發生……昔日所受的不平等看待與今日相較,真有天堂地獄之感。」收到這封信後不到一年,就發生英婦摑人事件。

這記述也令我想起一篇舊報的類似報道。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二十四日《香港華字日報》有〈冬節足球比賽記〉一篇,述南華對海軍的一場「麗華盃」覆賽。前此,兩隊已對賽兩次,均為和局,是次重賽,南華先進一球,海軍連追兩球,此時,南華擁躉開始離場,未幾,南華追平,離去的人又跑回來。最後和局,球證要加時四十分鐘,南華以有一球員受傷,另一球員又聲明在先有事不能踢加時,反對延時。但據球例,不願加時的一隊當負,南華只得勉強出賽,但只有九人應戰,未幾,另一球員亦離場,場上只有八人,於是南華擺出一副放棄態度,「亦不抵禦,劉慶祥(守門員)亦遠離龍門,立於後衛界,任海軍隊射門」。最後,海軍勝五比二。報道最後說:「海軍僥倖而勝,非以球術而勝南華也。」這隊海軍,實即水兵,南華放軟手腳任你射門,才只射入三球。但你先放棄,可不能說人僥倖而勝。頂多只能說,鬼佬球員動作粗野而已,這完全可以想像,也因粗魯攔截而被罰十二碼,「公證人」算不偏不倚。相隔八年,南華似已升上甲組,且成為「班霸」,像日後一樣,可任意胡為。所謂「不平等看待」,有時是雙方面的吧,無論如何,到了今天,甚麼天堂地獄之感也早已消散了。

(許迪鏘‧讀陳韻文一)

《大拇指》臉書專頁2022年3月20日)

在〈道與生命〉中,陳韻文提到十八年前,伊朗導演雅柏思(Kiarostami)接受在東京大學做硏究的醫生多田富雄的訪談。在訪問中雅柏思談到自己對生與死的體會:

「『生與死』這個主題我一有機會就會置入。我曾經一直以為,一旦活到五十歲就是自己人生的終結。一九九一年,在我五十歲生日那一夜,剛剛在切生日蛋糕的一刻,地震就發生了。說真的,那時刻無論是自已體內,抑或是在我心裡,我經歷了猶如地震一様的震動。直感到自己的人生到此為止了,已經死去了。可是儘管我那麼想,當我來到地震嚴重的災區,在那裡看到失去手腳,半張臉已被壓垮的人,那努力要活下去的模樣,我竟有『自己已經重生』的感覺,這個新的認知,加上實際發生的地震,其時偶發的內心衝擊以及自身經歷及種種體驗交融之下,我的想法有了改變。」

這段話令陳韻文想起兩個人,「一位是去年自殺的,很有才華的年輕導演/作家胡波。另一位是三十年代的作家/翻譯家/詩人,十二歲父母先後辭世,三十二歲病逝的翻譯家朱生豪」。她說:「得悉胡波輕生的消息,我心底搶著許多罵人的話,結果一句都沒說。可是從我選擇雅柏思在訪談中論生死的話,從我挖出有關朱生豪的生平,大可明白什麼令我沸騰又令我洩氣」。接著她就「不厭其詳將朱生豪的生平搬字過紙列出」,搬的應該是百度百科的資料。我不急於追尋她心底裡有甚麼罵人的話,但讀朱生豪的生平的確教人沸騰。

朱生豪是莎劇最早的譯者之一,雖然有人認為朱譯的缺憾是以散文譯莎劇,而莎劇實則是詩。但人民文學出版社出得樸素漂亮的十二卷本朱譯《莎士比亞全集》(其實不全),仍是我最珍惜的莎劇版本。朱生豪在生活極度困難中翻譯莎劇,一而再因戰亂丟失譯稿,他硬著頭皮一次又一次補譯。期間他靠編字典、當報章編輯、寫稿維持生活。在貧病交迫下,因肺病去世,才三十二歲。

陳韻文述而不作,一切盡在不言。值得注意的是朱生豪在一九三九年底至一九四一年底在「上海《中美日报》任编輯,為國內新聞版撰寫了大量鞭笞法西斯、宣傳抗戰的時政短文〈小言〉」。那正是所謂「孤島」時期的上海,因上海已淪陷,只有各國租界仍保有一點點「自由」,〈小言〉大力鼓吹抗日,對歐洲「軸心國」亦盡鞭撻嘲諷之能事,在汪逆勢力下,作者隨時有被暗殺危險。但朱生豪一直秉持正氣,毫不畏縮,直至日本四一年十二月七日偷襲珍珠港,太平洋戰爭爆發,二次大戰全面展開,日軍十二月八日衝入租界,《中美日报》被迫停刊。〈小言〉長短不一,有時一日三兩段,由一九三九年十月十一日起至四一年十二月八日,得1081篇,都四十萬言。商務印書館在二O一六年把〈小言〉悉數輯錄印出,讓我們看到詩人/翻譯家筆鋒凌厲的一面,而對這早逝的英才,倍加懷念。古今對照,又可知侵略者的嘴臉何其相似。

(許迪鏘‧讀陳韻文二)

《大拇指》臉書專頁2022年3月21日)

年輕時晚上會聽陳韻文的音樂節目,開場曲應該是Edith Piaf咿咿哦哦的唱詞,認識Piaf,也是因聽她的節目,雖然不知唱的甚麼。陳韻文愛播法文歌,趁勢講許多法文,也當然聽不懂,但覺得很好聽。〈午膳於昂花〉裡的法國小鎮昂花,Honfleur,用法文讀出來,會很有味。昂花是甚麼地方,不知道,文中出現許多人名,我一個也不曉,除了莫奈、聖羅蘭、Marcel Proust,噢,還有沙崗,但即使懂了也不知內裡意涵。整篇文彷彿就用法文寫的,不明內裡,但滿有異國情調,像聽當年她播的Piaf的歌。在網上找到一張畫,Adolphe Felix Cals的Lunchon At Honfleur,不知是不是她提到的那張,畫面寧靜,慵閑,很配合文章的氣氛。

(許迪鏘‧讀陳韻文三)

《大拇指》臉書專頁2022年3月25日)

2022年3月19日 星期六

許迪鏘:序陳韻文《長短句》編後記

陳韻文的散文集《長短句》印出來了,感謝美術師卡卡和設計師黃仁逵的努力,當然還有陳韻文的信任。謹把編後記刊出如下,書應該稍後在見山及其他書店有售。(照片:Sharon)

編後記

小說《有鬼用》還未寫完,陳韻文已滿腦子寫作和出版大計。她要大幅改寫一部早年出版的小說,再寫一部新的。其實,她已有大半部文集在手,就是在本書一篇文章中提到的《偏偏我遇見》,她說是部回憶錄,據我所知,這回憶錄至今仍只差最後一章。

《有鬼用》二O一六年出版,為「大拇指叢書」的一種。《大拇指》同人陳進權剪存了許多六、七十年代報章上重要的文學專欄,西西的《我城》得以編集成書,主要就是得力於這些剪報。他也給陳韻文傳過去八十多篇一九八O年在《星島日報》寫的〈滋事札〉專欄,每篇短短二百來字,我們都提議她把這些文字結集出版。擾攘一輪,陳韻文自行選編了共五十篇較近期較長篇的報刊文字,囑我另從〈滋事札〉中選出一些,匯為一冊,定名《長短句》。兩年前她回港時,約定了黃仁逵做版式設計。

我做事向來拖拉,陳韻文隔不多時又傳來號令,要我加入這裡那裡(主要是社交媒體)零星發表的一點甚麼,書也就一直拖著,等她不時宣稱的「最後一篇」。月前,她合不該跟黃仁逵重提書的設計,阿逵斬釘截鐵說,這日加一篇,那日加一篇,沒完沒了,書將沒法出版,要麼現在出,要麼不出算了。經他驚堂木一拍,陳韻文得收手,我得動手,從慵懶中掙扎起來,落實任務。

再次審視陳韻文傳來的作品,發覺無論內容還是風格、情調,都與四十年前的〈滋事札〉專欄文字不相協調,我決定撇開這些短章,只出這輯相對近年的文字,加上她對已故黃愛玲的悼念。黃愛玲曾給她的《有鬼用》寫序,情到理到,為讀者打開通往作者創作心靈之路,那也許是她最後歲月裡的最後文字,以之向這位與她相知相惜的好友致意,陳韻文應該不會反對。最後,附錄她對許鞍華導演在一次訪談中有關與她合作的陳述的回應,提供另一方的事實參照。

說書中所收是「較近年」的文字無疑失諸籠統,細讀其中一兩篇,可知成文日子並不比〈滋事札〉諸作「近」了多少。比方一篇提到有金庸、徐訏出席的飯局,而徐先生去世,是在一九八O年。縱覽各篇,也會發覺時間並不順序。陳韻文大概是把大堆文字交給一位常幫她處理文件的年輕朋友,經他整理,再傳給我。現在編次,悉依原檔次序。除了第二、三輯各篇,文末都沒有記錄寫作或發表日期,若仔細爬梳,應該可以理出一個大約的時間序,但我沒有這樣做,我給自己這樣一個藉口:人生就是充滿(這裡用英文peppered with最恰當不過)偶然、偶遇,散聚無常,悲欣交集,雪泥鴻爪,又何須細辨東西?讀者大可隨意翻揭(at random),隨遇而讀,隨讀而安(at ease),遐思近想,就隨文字跌宕起伏便是。這裡面有抒情感喟,也不乏令人會心微笑、莞爾一笑的時刻,像寫航班上遇到老太婆,兩姥的戲劇性對白,妙趣橫生,幾令人以為出於虛構。我向陳韻文查證,她確認並無虛言。這可不妨礙我們的結論:作者此人是個編劇能手。

我特別有共鳴的,是她提到茨威格的〈Amok〉,Amok,她譯作「喪了」,本是馬來語瘋了的意思,這個短篇一般譯作〈馬來瘋〉。故事發生在一艘由加爾各答開往歐洲的郵輪上,一個德國醫生向陌生人也即敘事者「我」訴說之前發生過的事。說一貴婦來訪,醫生因一時衝動,步入瘋境,ran amok。精神錯亂與理智互相拉扯,把二人扯進深淵,無可避免以悲劇收場。但「我」的語調保持旁觀者的疏隔,最後把整個悲劇說成是an incident,「一次事件」。小說的整體氣氛凝重,加上沉重的筆觸,把讀者逐步拉進與局中人同感的心靈摧殘。「我」的插入緩和了氣氛,略一放鬆繩子又再拉緊,名副其實的扣人心弦。陳韻文之所以對這故事有深刻印象不難理解,從她的劇本、小說創作可見,她對「喪了」(或跡近)的人相當有興趣。

特別提到〈Amok〉,還因為讀過書內的文章,會發覺也有一種情緒牽引著讀者,字裡行間偶現的輕淡卻深邃的感情/性,令人時有所觸動。當然,茨威格的小說和陳韻文的散文,在風格和情調上是截然兩樣,陳韻文要輕揚散逸得多,說她深邃,可並不沉重,只是二者動人之處則一。

說有所觸動,主要來自陳韻文這裡那裡對亡夫李國松的憶念。在個別篇章中出現的這些文字,有時只三數句,縱而觀之,就感受到二人的情愫。可以想像,即使二人在一起的日子,那情愫也是輕淡的。許久以前有一套很受歡迎的日本漫畫集《東京愛情故事》,作者柴門文,我沒有看過漫畫,但讀過柴門文寫愛情與婚姻。她說婚後反而更應重視個人獨處的時刻,也不要儘嚷著要分擔對方的問題,個人的煩惱,任誰也分擔不來,她和她丈夫就多的是各自工作,在她忙得一頭煙時,丈夫過來說句「又趕稿了嗎,加油」,那已很足夠。陳韻文在《有鬼用》後記中提到,她埋頭寫這小說時,一晚李國松來她房間(她和丈夫有獨自的房間)說:是不是在寫鬼故事?你把所寫的帶來了。這種心入靈通,我會想像是她二人相處的和風勝景。因此,我視《長短句》為懷念之書,是對不止「房畔」人,也對形形色色與她交往過,乃至於不期而遇並連名字也不知曉的人的憶記。即使是因一次訪談中有關她的論述而讓她大生其氣的許鞍華,恕我多言,其惡未必如她認為之甚。那畢竟是訪問中率爾之言,而互相揶揄嘲弄,閙彆扭,不也是朋友相交的常態?事有不巧,這麼一節也補充了人際交往複雜幽暗的一面。

陳韻文的文字並不好讀。在初識其人,初讀《有鬼用》時我就大膽向她說:你的文字相當佶屈。佶屈在於她的思想有時相當跳躍而文字亦隨之,讀時要花點心思才能連貫上文下理,更在於大量令所有編輯頭痛的所謂生造詞。有的編輯會一刀切把這類字詞改回慣常語,我現在決意尊重作者的寫作自由,或曰得過且過,除非那是白字、錯字,否則不改。像一開篇寫歌唱詩人Cohen去世,他住的房子前放滿「花燭」,這很易令人想到洞房花燭的「花燭」,細想才明白是花和洋燭,這不算生造詞,只是簡略用語,改成「花和燭」或「花、燭」,閱讀便沒有難度。再如寫到印度詩人Aghi的詩,說「如休如咎」,把「休咎」(吉凶)拆開,插入兩個「如」字,不得不令人一怔,想想這「休」這「咎」到底是甚麼一回事,如改為「是休是咎」或較易引導思考方向,但我還是不改了。這些不時閃現的「佶屈」,別賦集中文章一種獨特的意蘊,在內容上如封如閉──具備自足的世界,若言若止──讀者須以自身對作者及其文字世界的認識補足對文章的理解。這種風格,喜歡的自會喜歡,不喜歡的,也自然的不喜歡。究其實,問題盡其在我而不在作者。

最後查對一下,前面提及寫到金庸等人的一篇,原題為〈遊戲人間〉,原來出自陳進權提供的另一輯剪報——《星島晚報》的〈晚唱〉專欄。〈晚唱〉比〈滋事札〉出現得更早,〈遊戲人間〉刊於一九七八年五月七日,來自〈晚唱〉的還有另篇〈我們的音樂〉,一九七八年三月四日刊出。〈遊戲人間〉現題為〈我們拍拍手〉,裡面出現的人物不少已作古,年輕讀者認識的可能只有大名鼎鼎的金庸。我其實不大喜歡這種佻皮的才女式書寫,但不忘陳韻文身為編劇的背景,為閱讀此篇和書中許多作品提供切入趣味。無數電影都以飲宴場面交代人物關係和個性,最經典的莫如《教父》開頭的婚宴一幕。選入這文章時除了文題,內文也顯然經過修訂,添加了一些細節。其實保留專欄較濃縮的文字更好,文章主要的部分就是寫人物對話、動作、表情。除了金庸、三蘇等三數人,其他角色我都認識或有一面數面之緣,徐訏更是我老師。通過人物的音容笑貌,我立即可以想像他們說話時的語氣和神態。即使未聞其名的年輕讀者,相信也可以從中捕捉這頓飯中各人的神采。只是我不能同意作者說徐訏不算英俊,雖然,那英俊或是以李安納度為標準。徐先生毋寧更像堪富利保加,那憂鬱,對我們這些少不更事的毛頭也是很有吸引力的。

書名《長短句》,我們知道,「長短句」是唐詩宋詞的「詞」的別稱,〈滋事札〉如詞中小令,我較喜歡中調和長調,或所謂的慢詞。小令以清麗淒豔為本色,慢詞多有一唱三嘆,委婉曲折之致,《長短句》中的文字近之,無論長嗟短嘆,長顰短笑,或氣短情長,陳韻文寫來自有她的豐姿。

毫無疑問,編劇的細胞已深入陳韻文骨髓,相信她也相當有這方面的自覺,書中文章或多或少,或深或淺都帶有戲劇性的營造或穿插,要麼是內容,要麼是氣氛,都時有蕩氣迴腸之感。更重要的是,她下筆爽朗明快,剪輯妥貼,在適當的時候就會喊一聲:CUT!

許迪鏘

二O二一年八月十八日

《大拇指》臉書專頁2022年3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