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8月12日 星期五

懷念那段悠閒的流金歲月──悼李文健(杜漸)

懷念那段悠閒的流金歲月――悼李文健(杜漸)1

昨日書友 Milan Lee 轉發了我寫的〈那群八十四的豬們〉中一段有關李文健的文字,及〈杜漸和他的《開卷》〉;這大大的刺痛了我,令我驚醒。

我這樣答他:

我刻意不想他,不悼念他,是不肯承認他已不在了。唉,謝謝你把我與他的部分找出來。看來我不能再逃避了,

明天開始翻一些杜漸出來。

坐言起行,今早四點就醒來了,睡意全消,把舊東西翻出來,先從容易找到的做起。

以下是李文健的手稿,為拙著《書人書事》(香港作家協會,1998)寫的序

──2022年8月5日

許定銘臉書2022年8月5日)

懷念那段悠閒的流金歲月──悼李文健(杜漸)2

兩個書癡

我一九九五年移居多倫多,公元二千年回流,都是書痴杜漸引起的。

一九九三年暑假,我們參加了一次美加東西岸旅遊,抵多倫多市中心時是半夜十一點多,李文健夫婦早等在酒店大堂,他立即帶我們去參觀他密西沙加的新居。車子走了半小時,駛進一處幽靜民居的小房子前停下。那是一幢兩層高,暗紅色的新屋。杜漸說房子是新建的,移民前由兒子選的地點,他「隔山買牛」買的樓花,才剛入伙不久。

我最關心的當然是他的書房。我一九七O年代初識正在編《開卷》的杜漸時,他住在大坑一層舊樓裡,一進門分開兩方向的走廊:向左是房間和厨廁,向右則是擺滿書架與書的騎樓書房,和住家明顯隔開,在書房招呼朋友、寫稿或聽音樂,完全不會影響家人。一排採光極佳的向街玻璃窗,照到書枱上,照進書架裡,一目了然,坐在那兒寫稿,相當愜意!

可惜杜漸說因為是新搬進來,書還是一箱箱的擺在地庫裡,看不到,頗覺失望!不過,他的一番話卻吸引了我:多倫多的愛書人多用地庫作書房,你看我這裡有七百幾呎,間了書櫃可存過萬藏書。定銘,你不妨也考慮考慮!

回去以後我坐言起行。因為我計劃到多倫多開書店,很快的,批文就來了。一九九五年初,隆冬時節,我又到多倫多探杜漸,在客廳閑談間,透過玻璃窗看雪景,見對面有人在插「For Sale」的牌子,我一時興起,哈哈,看房子去!

豈料這一看房子,注定我們要做鄰居。我對那房子一見鍾情的原因不少,其一是才兩年的新房子,沒有那些幾十年舊樓的霉味;其二是舊業主簡單,一對年輕的藝術家夫婦,女的是上班族,男的藝術系畢業,在家雕刻「加拿大雁」,上了色再拿到公司去寄賣。

不雕刻時,在家裡的牆上繪油畫。我最喜愛的那幅油畫,繪在厨房內的一幅牆上,五呎乘四呎的大油畫,背景是綠草如茵的大草場,兩大一小胖嘟嘟的綿羊正享受家庭樂,明顯是屋主人夫婦成家買了房子,打算在此生兒育女,落地生根。豈料不過年多,孩子未來,卻先來了經濟崩潰的巨浪,失業了,找不到新工作,只好賣了房子,回到學校重當學生。

我和杜漸對門而居,做了鄰居以後,樂事多籮籮,那當然是另一個故事了。這裡特別要提的,是我們都把地庫書房裝修好,他那兒七百呎,我這邊一千呎,藏書總有兩三萬,夠這兩個書痴忙的了!

──2014年5月1日

圖片說明:

1.廚房牆上的一家三口是繪在牆上,再加上畫框的壁畫,拆不走的。

2.和3.在杜漸未裝修的書庫裡。

4.我多倫多地庫書房一角。原先這兒是塵鋪的地牢,我請人鋪了天花和地氈,加了間客房。杜漸和我買了些現成的木架回來,安裝成很够力的書架。

許定銘臉書2022年8月5日)

懷念那段悠閒的流金歲月──悼李文健(杜漸)3

李文健和我雖然同是「書癡」,但性格上頗有不同:

我是個好動的大花筒,不肯安安定定的呆在家裡,日間兩餐都光顧酒樓,一有空閑就往外跑,那輛新買的「愛花郎」(Avalon),只用了四年幾,就跑了十六萬公里。在加拿大,東至愛德華王子島(Prince Edward Island),西至維多利亞(Victoria)都開車去到。後來還南下美國洛杉磯,轉黃石公園……,旅遊文稿,至今未寫完。

李文健則十分內向和節儉,鄰居五年,未見過他出遊。他兒子大成,在匹兹堡(Pittsburgh)大學作醫學研究,隔三幾個月,他們夫婦就會煮幾味小菜,開六七小時車南下探仔,住三兩天回來,就是他的長程旅遊了。平日從來不外出酒樓進餐,找到兩張與他們在酒樓拍的照片,珍貴!

後記

哎喲,第一張不是酒樓的,是他的朋友黃端裔家裡。

黃端(通常這樣叫)種了冬瓜,做了冬瓜盅。

黃端有三兄弟,他最大,據說是某名文學家的兒子,一時想不起來。

有人認識他?

──2022年8月6日

許定銘臉書2022年8月6日)

懷念那段悠閒的流金歲月──悼李文健(杜漸)4

李文健是個「宅家」的人,他甚少外出,那麼,在家裡幹甚麼呢?

他除了讀書、寫稿以外,還喜歡聽音樂,看卡通動畫,自學水墨,到大學去由基本開始學油畫。至於看書嘛,文學、科幻,藝術和推理的都愛,一個那麼愛讀書的人,是不需要出街的,書和房子加起來,就可以困他一生。

除了藏書的地庫,他家裡到處是書:客廳、飯廳、休憇廳和走廊,都存了書架,掛了藝術品。圖一和二,是一九九五年二月八日拍於他家客廳的,我們就是坐在這兒,透過窗見到對面揷牌賣屋而做鄰居的。

圖三的雪景,是我站在家門前拍的,左邊第二間,較淺色的那間,就是李文健的家,兩層高,千五呎。大家看到雪地上有一小小橫白?那是個屋前的平台,他每天都會在平台上飲茶、抽煙,間中抽煙斗,煙癮不少,後來不知是否戒掉?

一見他抽煙,我就過去,話題一打開,往往就是一兩小時。

──2022年8月7日

許定銘臉書2022年8月7日)

懷念那段悠閒的流金歲月──悼李文健(杜漸)5

李文健家,除了書,就是牆上很多掛牆藝術品,此中最有價值的,是他外祖父潘達微繪的「血畫」。此人乃係民國猛人,你上網查查就知。

那幅「血畫」找不到照片,這種幾十年前的硬照真難保存,翻了幾次都找不到,繪的是甚麼?一點也不記得,只記得是幅極淡,淺啡色的畫,原來滴血繪在畫紙上的東西,多年後會褪色的,如今不知還存在否?

不見「血畫」,却找到一幅黏貼藝術品,記不起是甚麼來龍去脈,也不知是誰如何製作的,也製了畫架掛在牆上,我們一家還用它作背景拍了一照。

至於另一幅,李文健笑容可掬地讓我拍的,則是他自己的作品〈花和尚〉,是他最滿意的一幅,送給我了。

──2022年8月8日

許定銘臉書2022年8月9日)

懷念那段悠閒的流金歲月──悼李文健(杜漸)6

我在二零零零年七月曾寫過一篇〈漫談望雲與《黑俠》〉,發表於二零零一年一月的《鑪峰文藝》第五期,後收編拙著《醉書室談書論人》(香港創作企業有限公司,2002)中,其中有一段是李文健提供資料的,非常有趣,僅錄如下:

他(杜漸)說:「先母是望雲迷,當年不僅在報上追讀《黑俠》,小說一拍成電影,立即帶我去看。雖然當時我只得幾歲,但六十年後的今天,印象仍非常深刻,是因為演黑俠的吳楚帆。」

杜漸續道,「事關看過電影不久,日軍轟炸香港,我們逃到防空洞內避難。剛巧吳楚帆也躲在同一防空洞內,我一見到他,便大叫『黑俠!黑俠!』

「當時防空洞內有一名孕婦正要分娩,洞內只有家父是醫生,可惜他給炸傷了腿,無法動彈。只好口述指導吳楚帆替那名婦人接生。

「小孩終於順利出生了!這件事,吳楚帆的自傳裏不知有無記載?」

我當時手上有一套甚少見,望雲的《小夫妻》,杜漸說未見過,我便送了給他。

──2022年8月8日

許定銘臉書2022年8月9日)

懷念那段悠閒的流金歲月──悼李文健(杜漸)7

整理與李文健往來的信札,得十餘通,主要分兩個時期,一是九三年我往多倫多旅行前後及申請移加時期的,一是二千年我回流後的。

這些信札大多是用傳真機溝通的,早期的傳真機「九流」,信件放久了,褪色相當厲害,如圖二,是杜漸給我的,如今幾乎看不到。其餘則是我傳給他的,原稿仍在,就很清晰了。 這十幾通信札,多談私事,不便公開,選了幾張與書有關的,大家可以讀讀,了解那年代的我們。

──2022年8月11日

許定銘臉書2022年8月12日)

懷念那段悠閒的流金歲月──悼李文健(杜漸)8

李文健給我的信件中,寫得較長的是二零零二年九月的這封,兩頁紙滿滿的,超過一千字,選了部分與我有關的收在此。

信中提到我借了望雲的《黑俠》未還,唉,何止《黑俠》,我手上還有六七本侶倫親筆簽名送他的書當時也在我手上,如此貴重的東西是怕寄失,不敢寄。後來終於有機會親手還給他,他隨即轉手給了小思的特藏館,可見其豁達。

朋友們常鼓勵我寫小說,尤其海辛、林蔭,也不知催了多少次,這幾年在洛杉磯已定下來了,開工寫那早在心中的長篇,似乎也該動工了!?

──2022年8月12日

許定銘臉書2022年8月12日)

2022年8月11日 星期四

續寫倪匡新原振俠患驚恐症 沈西城用8年克服 更信命運

沈西城說:「我不信報應,只信因果。」都是佛家因果論,別分得那麼細。前者講求上天公平,後者着重個人對善惡之選擇。正如,某天好友倪匡邀他出席80年代盛極一時的ball場活動,席間名媛淑女均對倪匡手錶非常好奇,吱吱地說:「你隻錶好靚!」旁邊的人也嚷着:「至少5萬元!」十萬廿萬之聲此起彼落。

他看在眼裏,秒懂了倪匡叫他來的意思。從此,二人寧願選擇落入紅塵尋開心,總好過面對名利場的假惺惺,起碼坦蕩蕩悠然自得,舒服得多。

他續說:「那枚手錶不過是400元的CASIO!他無非想我知道,是名人的話,戴甚麼都不重要,若不,別靠名牌build up自己。何況上流社會很勢利,若非錢多過他們,或比他們突出,無謂妄想做朋友。」

沈西城大半生,不是穿梭於才子間,就是周旋於佳人中。倪匡稱他「小葉」,查良鏞說他「有天份」,黃霑更以「外表風流,內裏斯文」形容他,無論深深見或款款飛,其寫作生涯盡見星光熠熠之能事。

小學同班同學是作家也斯(梁秉鈞),到中學時,他倆跟覃權和小克(張景熊)創辦文藝月刊《四季》,回帶已是1972年的事了。他歎喟:「三個都走了,獨剩我這個伯爺公同你傾,回首前塵,伯爺公怎能不感概?」

上月,其亦師亦友的科幻小說作家倪匡也撒手人寰,他以講者身份出席「追念倪匡傳奇-六七十年代香港文壇盛況」,難免時光重流,回首水花四濺的點滴。

厭惡搞鬥爭的智者

二人情誼始於1970年北角新都城酒樓開幕,多年來稱兄道弟,沈西城透過利文出版社的著作,寫過很多面向的倪匡:84年的《金庸與倪匡》、96年的《倪匡傳》、98年的《妙人倪匡》(《倪》再版)和08年的《香港三大才子:金庸、倪匡、蔡瀾》等,然而,斷腸字那只得點點?

近日,他再執起筆桿寫起新書《星際頑童-倪匡傳奇》,其中一章提起一段鮮為人知的往事。在作家協會成立之初,80年代怪論作家哈公(許子賓)眼見文人收入微薄,望組織起來可向老闆施壓調整稿費。對此,倪匡自是反對,他說:「無得爭取,這是自由市場的供與求,寫得好受歡迎,自然加稿費。無人睇,沒理由加你!」

後來哈公因病離世,大夥兒推舉倪匡當會長,即使協會內早已分成兩派,也一直相安無事。怎料有天有人報上廉政公署(ICAC),聲稱揭發其秘書長譚仲夏貪污,沈西城憶述:「倪匡對小動作非常反感,他說為何不開會時拿出來討論,無必要報上廉記,是非常歹毒的行為。明白倪匡為人的都知他曾身受其害,見到你搞鬥爭,更加非常討厭。」

倪匡捱着患膽結石之痛,也撑着身子為譚仲夏站台,他的第一句說:「我們不要搞鬥爭……」是以,沈西城也希望大眾會明瞭《倪匡傳:哈哈哈哈》那四個哈字的真諦。

與倪匡喝酒釋放壓力

身處在那段紙醉金迷風花雪月的八、九十年代,倪兄沈弟也少不免愛上酒色淘氣之事。「我常跟他去玩,就算強如魯迅、郁達夫都有吧!是男人正常不過的事,他也非聖人,何況他從沒待薄過女性,從不花女人錢和打女人。」

俯拾趣事,倒有不少,倪匡是性情中人,酒量也經常不勝負荷。「每次飲酒前他都會事先表明,喝酒後甚麼都不記得(現代術語稱為斷片),做了甚麼不敬的話,先說對不起呀。譬如他與當時的女朋友同坐,同枱的男士竟拿起她的手掌打量,他以為那人向女友索油,控制不了打人……」

沈西城笑說為此研究過對方好一段日子,終發現因天天寫稿,形成一種無形的巨大壓力,只好藉喝酒來釋放。無論喝得如何醉醺醺,隔天早上十點,倪匡如常乖乖地爬起床來去爬格子了。

「但他很懂包裝去轉換大家既定觀念,令大家覺得過癮。這正是他魅力之所在,這也是香港只能有一個倪匡的原因。」

接手新原振俠抑鬱

比起相信因果論,沈西城更信「運」,訪問中,他語帶自嘲的說:「40年前我寫的《金庸與倪匡》,大家的資料都由我這本書而來,總是無人提及過我。始創者無人知,抄襲者就很多人認識,世界就是這樣不公平,那幾年真的行衰運吧!」

這番話,何嘗不是讓他釋懷昔日《魔狼》所掀起的抄襲風波?因倪匡移居三藩市,沈西城於95年間名正言順接手寫「新原振俠系列」,第一章正是《魔狼》。他承受不起外間的指指點點而患上了抑鬱症,太太陪他尋訪香港各大名醫,直至走進萬邦行的張佑敬醫生診所,斷症是驚恐症(Panic Disorder)。「當時精神健康很差,很容易發忟憎鬧人,他要我每天吃一粒藥。」他更於2002年封筆,從此不理世事,定期服藥控制情緒,漸漸豁然面對事件,現在回望說:「我不知自己斤兩,其實以我性格不適宜寫科幻,本身也不認同外星人,為了搵食才做……」

而倪匡也因接受不了移居後的枯燥生活,2006年後決定再回港定居,然而此時傳媒生態也起了翻天覆地的巨變。「香港報紙跟以往不同了,不再有小說版面,即使有報紙給他《倪租界》寫雜文,始終不是他擅長寫的小說。倪兄也明言,寫雜文,寫不過陶傑。」

謙稱文字通順的作者

某天,台灣作家楊照提起日本推理作家松本清張的《霧之旗》,念念不忘沈西城所寫的序文《松本清張印象記》,這事喚起他復筆的創作生命。「心諗點解仲有人提起我沈西城呢?心癢癢打電話給董橋,說自己想寫個回應。想不到8年後,就這樣開始寫起專欄。」

他見證其文章點擊率由幾百慢慢穩步上揚到幾千,2014年報章的總編輯退休,他以為自己會被退下,豈料對方說:「你咁八卦,紅黃藍白黑都懂,何不以自己角度寫舊史?」

沈西城有點領會說:「所以,人真的要講運,有心做未必成功,可能名利心太重;話之你,有時反而仲得。像倪匡初初寫《鑽石花》不是科幻小說,只是《妖火》無意中加入這種元素,卻沒想過從此一紙風行。」

倪匡另一令他欽佩的,是他從不自稱作家,只會握手作見面禮,並笑瞇瞇自我介紹:「倪匡,寫小說的。」這麼多年後,沈西城又如何稱呼自己?「作者,因為我都未成家,只是喜歡寫稿,文字比較通順的作者。」

最後,沈西城不忘告訴筆者,他是十二月初八出生,當天正是釋迦牟尼成道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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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黃建輝攝、被訪者提供

作者、責任編輯:黃鑑江

▲ 上月底,他出席書展會分享與倪匡的點滴,席間分享了倪匡跟出版社講價時的過人技倆,並以「人貴自知」稱讚對方。

▲ 年少氣盛時,他明言愛好杯中物,戀酒卻不貪花。(左為作協主席黃仲鳴)

▲ 沈西城當過編劇,以名著《金粉世家》作骨幹的《京華春夢》是他在無綫工作時的經典劇作。而他不認同開會討論劇情的作風,於是幾年後辭職不幹:「創作是孤獨,集體創作一定是撞大板!」

▲ 另一經典劇《輪流傳》,叫好不叫座,上周更是首播 42 周年,今天的他這樣回看:「以寫作來講,甘仔擅長小品短篇,卻不擅長劇。何況在那個年代,牛頭角順嫂太多,不懂欣賞這種特色劇集。」

▲ 2018年,跟了他30多年的妻子Wendy離開了,他索性搬離原租住姨仔家的杏花邨,搬到馬鞍山的服務式住宅定居,貪地方空氣好,有人幫忙執拾屋企。「心臟有粒瘤,過得一日得一日。」閒時他會到附近走走,每天一早一晚做道教靜功養生。

《香港經濟日報》2022年8月11日)

2022年8月7日 星期日

《地的門》的第四次再版:橫跨六十年──訪崑南

崑南(受訪者提供

《地的門》四度再版。(受訪者提供)

《慾季》

《天堂舞哉足下》

提及香港現代主義的文學,大家都會想起崑南和劉以鬯的作品。1935年出生的崑南,很早便發現自己對文藝創作的興趣,在香港時一直都推動香港文藝的發展,和不同的作家詩人一起創辦詩刊、文藝雜誌,是香港文學的重要作家。崑南的實驗小說《地的門》於今年再版,以黑色封面重新進入讀者的視野裏,再版4次的《地的門》仍有讀者捧場。這次邀請到身在台灣的崑南接受訪問,和我們談談《地的門》的過往和創作想法。

《地的門》的誕生一直都是無意之舉,寫這個故事都是極快的,連好友葉輝也問他:「你是不是一口氣寫的?」他回答:「是一鼓作氣地寫。」他回憶自己剛剛畢業時,面對升學、工作和感情的煩惱,便想將這些經歷和思考寫下來,也沒有想過將它出版成書,「《地的門》只是當作寫日記般,宣泄心中想法」。而書中主角葉文海的原型便是崑南自己,他將當時的遭遇寫在書中,他笑指《地的門》的故事很老套,一個年輕人剛剛出來面對社會,和不同女性談戀愛,刻劃出其反叛的精神。

金炳興的序也寫及:「但資本主義的香港的商業社會,對有才能的青年人,絕對是妨礙和壓力。你縱使有文學抱負,為了生存,也不得不向現實低頭。劉以鬯除了編報紙副刊,一生賣文,崑南也要不停創辦刊物,維持生計。」當時的崑南只有26歲,書寫當年較為前衛的現代主義文學,是難受文藝界別的重視,在《地的門》也借葉文海寫道:「這是個金錢的世紀。他再翻到副刊,是千篇一律的歷史改編故事、武俠小說、社會色情小說、偵探小說,是千篇一律的作者名字……不少作家右手拿美金稿費、左手拿人民幣稿費……幾多千或幾多萬的代價可以使某報館日日說謊,使某報館轉換招牌,使『爬格子的動物』們退化到無『脊椎』或『軟體』。」一方面對文藝失望,一方面渴望創作,又不得不面對在香港社會生存的壓力的他,崑南在現實裏仍一次又一次與朋友一起組織辦刊物、搞文藝。而面對現時香港的境况,他認為在香港搞文藝事業比以往更難,讀者更缺耐性,其他的娛樂,好像是電影、音樂都搶了風頭。

《地的門》條命好曳,曳命!

《地的門》的初版是1961年,距今已有61年,他回憶指在1958年,和好友王無邪、葉維廉、盧因、李英豪等成立了「現代文學美術協會」,團體會辦一些畫展,將外國的現代藝術帶入香港,可是缺了文學創作的角度,所以他才着手以「現代主義」的手法創作《地的門》,初版《地的門》以筆名沙內沙創作,全書都沒有頁碼,在當時的出版物裏成為異數。「《地的門》的出版可以說生不逢時,條命好曳,曳命﹗」崑南感慨,《地的門》印好後,他沒有足夠的錢支付印刷費,當時《地的門》的印刷費用是港幣1000元,他整份積蓄也只有300元,惟有與出版社協商,最後他只能拿走300本《地的門》,剩餘的貨款由出版社支付。他更補充,1960年代的印刷仍然是用活字印刷,與現在的印刷科技相差甚遠。他便拿着這300本書,騎着單車到各大報攤送書,希望可以在各報攤出售,身兼作家、編輯、出資、發行。崑南目睹報攤的小販不願意賣《地的門》,那些口頭答應賣書的報攤也悄悄收起書籍,或許是這種小眾文學無法靠近大眾,現代主義的文學亦未流入香港,致令《地的門》過了一段時間才能受到關注,就如崑南所說:「條命好曳。」

初版《地的門》沒有頁碼的設計也是崑南自己想出來的,他在排版階段時仍保留頁碼,在印刷前便刪除了,他認為頁碼這件事對讀者閱讀的流程帶有限制的感覺。後來再版《地的門》已有頁碼,崑南打趣道:「因為那些評論《地的門》的人太可憐,那一句在哪一頁也不知道,引用時都不能標明頁碼。」第2版的《地的門》相比初版,加了一些新的短篇故事,崑南指加入新元素並非是他的想法,而是來自好友葉輝的提議,他認為《地的門》的故事太短,出版成書會太薄,所以第2版的《地的門》是「加厚版」。今年書展新鮮出爐的第4版《地的門》則加入兩篇推薦序,由金炳興和陳國球書寫,崑南本人也寫了一篇後記致謝多年支持《地》的讀者,年屆86歲的他,覺得這次的再版是十分神奇的事,他說:「很多作家的作品,再版是一件正常不過之事。可是我的再版書都經歷了很長的時間。《地的門》平均每一次再版都差不多15年,隔了15、16年都有人肯提起這本書,我便覺得又奇怪又感恩,都算是一種奇蹟來。」

《地的門》的反殖和現代主義

這次再版《地的門》的出版社是「藍藍的天」,早前已替崑南另一部作品《慾季》再版,出版社的編輯本是在電台工作,透過電台節目認識了崑南的作品才結下緣分。編輯稱讚《慾季》是一部介乎嚴肅和通俗之間的小說。談起《慾季》的「通俗」,崑南認為是載體所致,因為《慾季》是在《快報》上連載的小說,所以為了讀者口味和報刊銷量,需要多一點通俗,「要諗計令讀者期待下一篇」。雖然崑南的《慾季》是他眾多作品裏較為有流行的意味,但是他在小說裏也嘗試以中國書法的技巧或過程描寫男女之間的性愛,這種方式也是非常罕見,亦有其文藝價值。而《地的門》和《天堂舞哉足下》則是為崑南自己而寫,嘗試以不同的寫法作創新,相對沒有那麼通俗。崑南當時為了生計,過着「賣文」生涯,所以寫了不少通俗的文章,應着報社的要求,而這些文章出奇地受歡迎,令他一度懷疑「文藝無用」。回到現在,崑南視自己的創作是「寫給自己看」,而寫作是他命運裏的功課,不再是寫給別人看、考慮有沒有錢賺,「喺報館寫埋啲垃圾嘢就賺到錢,寫自己嘢就唔賺錢喇!」

而《地的門》裏,就如前文提及,流露出崑南對讀者口味的批判和對現實的失望,此外有不少讀者看過《地的門》後,都指小說是「反殖民地」,反對英國人統治,香港青年於殖民地生活的壓抑和無奈。現在回看,崑南也笑說當時的自己「幾愛國」,他說:「作為中國人,生在香港這個英屬殖民地,是有少少反感。所以便從自己的經驗和視角出發,去看香港這個地方。」梁秉鈞在〈香港小說與西方現代文學的關係〉也寫及《地的門》:「想借這些西方的價值觀來反叛香港社會上當時比較實利的價值觀。有時一個作者借取外國文學是為了反叛社會流行的觀念。」《地的門》裏面的現代主義式寫法,都是多年大家的討論之處。崑南說自己年輕時興趣不多,不喜運動,又不會和朋友出去唱歌,幸好那時有圖書館可以消磨時間,他便在此吸收不少來自外國文學小說的養分。「我當時認為英文小說十分吸引,也影響我的寫作甚深,我那時很少看中文書,五四時期的書也沒有看。那時候有些人笑我是番薯仔,乜嘢都唔鬼識,中國文化又無基礎!」深受外國文學影響的崑南特意用了現代主義的方式書寫,當中的「意識流」是將從前的章回小說體作結構棄用,將時序打亂、「跳前跳後」,崑南認為這是《地的門》隔了這麼久都能予不同年代的讀者新鮮感的主要原因。此外,崑南覺得當時的小說作品裏人物都比較平面,故此《地》中運用大量的獨白、重複的段落,去使人物角色變得更為立體。

性愛不是邋遢

談及崑南的作品,另一點不得不提是他寫了大量的性愛和女體,在《地的門》裏同樣有着性和女體的描寫。性,一直都是大家的禁忌,將之放入文藝創作,是十分罕見和大膽的,即使年過八旬的他,被問及為何常常書寫「性」和「女體」,他也大膽地說:「因為我多經驗!」

在《地的門》的創作裏,崑南對愛情、愛慾一直都始於探索的狀態,他一直反覆叩問:「明明兩個人真心相愛,為什麼不能在一起?」這個探索的階段給予年輕的他大量的靈感作為小說素材,並將之寫入《地的門》。「好多人對於性這方面,是非常虛偽,常常站在道德的高地批評別人。」崑南說,他看不慣這種批評,更有人批評過他「下半身寫作」。崑南將更多的性寫入自己作品裏,寄望大家對性改觀,「我不想大家一聯想到性,便覺得污穢、邋遢,我覺得很不公道」。他也刻意詩化「性」,以詩化的語言去表達男女之間的性愛感覺,將性連繫至愛,去平反大眾對性的負面看法。他曾在訪問裏說過,他寫的性愛不只是身體,提及性器官的部分不多,反而更重視性愛時候的動作、氣氛、節奏,及角色之間的感情交流,更接近是情慾,而非性本身。崑南亦補充,他視「性」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也是不可缺少的,所以以「性」為題材也是正常不過的事情。

最近幾年,有不少作家、藝術家都移民到外地,或是台灣。離開香港,走入異地定居,未必是每個作家的理想狀態,當中都存在很多迫不得已,崑南也感慨地說:「十分自然,良禽擇木而棲。」隨即,他又補上,在香港已失去了思想和寫作的自由。他大半生也花在香港這個小城裏寫作、為着文學推廣努力,但在異地創作,亦未表露任何擔憂之意,「在任何處於自由空氣下的地方都一樣」。

來到台灣的崑南,希望在此地完成他的「天地人三部曲」,亦即是《地的門》和《天堂舞哉足下》之後關於人間的長篇小說。「有天有地,欠了人,不夠完全啦。」他說,透露這部小說的寫作語言是中英兼備,請各位讀者期待。此外,崑南更想寫一部關於西洋占星理論的著作,在台灣的出版社出版。崑南研究占星已有40年之久,在不同報刊寫過關於占星的專欄,並於2011年已出版《2012:我在哪裏》,分享他對占卜的見解,「求索宇宙星體知識,深入了解人類與天文的緊密關係,這種認知,對人類的存活是十分重要的」。

崑南歷見香港文藝大放異彩的時代,在文學世界裏一直書寫多年,到現在都無封筆之意,儘管在文學的路上遇到不少挫折,他也坦言這條路不好走,也不好鼓勵他人加入,「有多少個倪匡和亦舒?」不少人都問起崑南什麼才是文學,崑南都會叫他們查字典,不要問他。他說:「世人眼中的文學,和自己心中的文學是不同的。都必須經過時間,和努力才能找到答案,要真正喜歡這件事才能找到。」

文•楊喜盈
美術•劉若基
編輯•朱建勳

《明報》2022年8月7日)

2022年8月6日 星期六

陳進權:執著、固執、頑固、嚴謹、堅持

年前看到網絡上有心人整理吳煦斌的作品資料,其中專欄《看牛集》一項,説明謂在《快報》連載,我當時留言說專欄不應用連載。吾友Victor回應說:不要執著,「連載」也有連續刊載之意。這點我只能同意一半。

查臺灣「教育百科」,連載的解釋爲:「將長篇文章分段連載。如:『最近在報上長篇連載的小說,深受讀者的喜愛。』」又「教育部重編國語辭典修訂本」之釋義是:「連續刊載。多指報刊雜誌對於能(筆者按:應是不能?)一次刊載完畢的刊載方式。如:『這篇武俠小說在報紙副刊連載了三個月。』」很明顯,連載的本意是指長篇、有連貫性的文章或作品分若干日刊載,除了小説,劇本、長篇詩歌、論文等類長文如在報刊發表,也適用連載。至於一般專欄,所寫内容多屬一天完成,宜用發表、刊載等。雖然某些專欄也有同一話題連續多天甚至數十天的,但既然是專欄,乾脆說發表或刊載於某報某刊就可以。

這裏並非要探討連載的釋義,是要説説執著,也就是做事的態度。

執著其實有好有壞,完全在於出發點。沒錯,我做事向來有點執著,也就是嚴謹,要求完美,不得過且過。套用一種説法:「沒有最好,只有更好。」自己盡了力,雖然仍有缺陷,但無愧於心。只要不鑽牛角尖,對事不對人,不是固執、老頑固,問心無愧,自己也就心安理得。

近年我把自己剪存的剪報掃描存檔,除了提防意外丟失,也方便把資料提供給需要的朋友。後來把部分剪報編輯成書,以數碼印刷少量給朋友收藏。最初掃描用公司掃描儀,退休後,夏潤琴把她早年剪存西西及亦舒的專欄《我之試寫室》給我掃描,因自己家中的掃描儀質量較差,印刷出來偏紅,解像度較低,效果不滿意。後來杜杜答應把他早年在《香港時報》專欄《慢流集》剪報印刷少量數碼印刷版,並把我已送給他的剪報從紐約寄回來給我。由於對《我之試寫室》效果不滿意,我考慮後,決定另買一部掃描儀,結果證明自己的決定正確。完成《慢流集》後,趁《我之試寫室》剪報還沒歸還,再重新掃描一次,保存一個較好的版本,自己才滿意。這也是我的執著、要求嚴謹,力求完美。

好像王婆賣瓜呢!其實,我不是要自己讚自己,是要介紹一個做事比我更執著,或説更嚴謹的人。這個人是誰?其實我並無見過,並不認識他,僅在網絡有聯繫。

前兩年買到牛津版《知堂回想錄》後,即放在櫃子内,並無即時閲讀,直到今年4月初想起來,才把書找出來讀。當看到〈牛津版説明〉謂:「得五度逾五年校勘」,立即引起我的好奇,究竟怎樣花耗五年時間校勘?翻到書後五度的〈校勘記〉,但並無提及牛津版,由於無法解答我的疑問,因此嘗試在網絡搜尋,最終找得幾篇約10年前五度發表的相關文章,也僅對事情有些梗概,詳情並不了解。後來通過網絡與五度取得聯繫,才了解多一些。

究竟五度做事怎樣執著,嚴謹到什麼程度,詳情請看下回(篇)分解。

Chan Tsun Kuen臉書2022年8月5日)

今年書展,在牛津出版社攤位見到《知堂回想錄》已發行6刷(impression:6,又稱6印或6印次),可見這本書銷量極佳。但版權頁並無印刷日期,無論是第幾次重印,均僅有First Edition published in 2019。早於4月下旬,在沙田商務印書館見到的是impression:4,短短三個月,又再加印了兩次。可是,究竟各印次於何年何月,卻無從知曉。同在書展攤位,樂文書店則仍在售賣初版一刷,檯面上起碼有6-8本,不知仍有多少存書。因此該書的銷售情況,外人無從了解。除了不標註各印次日期,所見該書第4、6刷(筆者未見其餘幾刷)已把書前圖片插頁大幅度修改,内文錯漏字修改的也不少,從版次來説,已屬第二版,而非一版2、3、4、5或6刷,現在的標註方式明顯不符版次的區分。作爲一間國際知名出版社,更應採用較嚴謹的版次區分方式,以利讀者了解。在書展攤位,牛津放置一本「閱本」供讀者翻閲參考,但該「閱本」卻是初版一刷,如果不了解内情,如何得知兩本的區別?

前兩年買到該書後,隨手放在櫃子内,並無即時閲讀,直到今年4月初想起來,才把書找出來讀。當看到〈牛津版説明〉謂:「得五度兄逾五年的校勘,以著者手稿爲藍本,綜合校勘諸版本,訂正了自半個世紀前出版以來因循的八百餘處排校錯誤。我們希望這個版本足以告慰逝去的著者和他的友人……」,立即引起我的好奇,究竟怎樣花耗五年時間校勘?翻到書後五度的〈校勘記〉説:「我由校訂知堂入出版界……牛津欲重印知堂文,自回想錄起……我於二OO四年秋冬間開始校訂《周作人散文全集》,全集正文十四卷,回想錄收在第十三卷……二OO七年元月廿六日,至五點三刻校《知堂回想錄》完畢」。但並無提及牛津版,似乎完全與牛津版校勘無關。

由於無法釋除我的疑惑,因此嘗試在網絡搜尋,最終找得幾篇約10年前五度發表的相關文章,也僅對事情有些梗概,詳情仍不了解。由於不滿足這些資料,因此大膽地在五度的微博留下私信,後來與五度取得聯繫,才了解多一些。

近年内地出版多種知堂文集,包括《知堂回想錄》,其中有止庵校訂的,宣傳了得,讀者以爲是最佳版本,但五度校對出該版本錯漏多得離譜,令人咋舌,就連已故著名作家黃裳於2008年亦曾有文批評:「……止庵別出心裁,校訂出版了一套《周作人自編文集》,這確是個好主意。初見廣告,引起很大興趣。……乃倩陳子善兄代購一部,入手快然。不料少加翻閱,錯植頗多,嗒然意盡。非但時遇錯字,如飛塵入目,為之不快;如遇需引用時,也不敢用為典據,遂高閣書叢,不再碰動。」

五度在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校訂《周作人散文全集》,由於盡心盡力、鍥而不捨,因此在工作上與上司,以及因不同意該書編訂者的校改也鬧出矛盾,這裏引述五度於2006年4月致出版社領導的一篇呈文中幾段話如下:「我在最近一年多的時間裡所做的,是依據編者所提供的底本及原刊對該原稿進行逐句逐字逐標點的校讀,依前者改正後者之錯誤,對編者所作改削標註則尤為注意,因原稿對知堂文之改篡不僅隨意,而且離奇得駭人聽聞。我在卷一寫簽二百餘紙,卷二至五皆百餘紙,只是力爭編者有所採納,使本書稍稍貼近他所依據的本子罷了。卷二三浮簽的採用率均在半數以上,餘者亦只能依編者而已。在這段時間內共作校讀記六冊,前三卷整理成稿紙近三百頁,幾次去市圖查找資料,收穫頗多。……彼謂我『徑改』編者原稿是犯了行業大忌,侵了對方之『著作權』。實則,所云原稿對原刊底本之全部錯誤均不能改,須一一貼簽待編者之取捨,這個方法從未有過,卷一至五皆是依底本原刊改正原稿對知堂文的徑改……。」從而可知,五度的執著、嚴謹程度。雖然五度不同意該書編者某些校改,但也僅是工作上的矛盾,不影響對他的尊敬。

通過對《知堂回想錄》的逐字校訂,五度對止庵的辦事態度深為了解,因此對他的野心之作《周作人譯文全集》的工作方式提出質疑,於2012年向知堂後人發出公開信:「我對止庵校訂知堂譯文全集的品質,提出嚴重質疑,直到昨日,止庵才發佈一則微報,似係一偏側面之回應,然竟將君等牽涉在內,所有依據手稿之文,均為君等整理,再交他覆校,云云。我寡陋少聞,對君等之專業背景並不了解,僅從一出版從業人員之角度分析,這是嚴重不合規範,並有違常情的。我在微博駁斥止庵謬說,未免牽連諸位,此所以要致歉之故也。」其所言並非出於私心,實乃不忍知堂作品被不負責任地糟蹋。

説回牛津版《知堂回想錄》,該書能夠大賣,除了一直沒有一個較好的繁體版本,究竟讀者有無因看到〈牛津版説明〉說「得五度兄逾五年的校勘,以著者手稿爲藍本,綜合校勘諸版本,訂正了自半個世紀前出版以來因循的八百餘處排校錯誤。我們希望這個版本足以告慰逝去的著者和他的友人……」而購買?除了香港及臺灣等地華文讀者,相信内地讀者購買的也不在少數。

但實情是否如〈牛津版説明〉那樣?讀過該書的讀者自然心中有數。

最初我以爲牛津向内地出版社購買五度校對的版本使用權,因此出現不少簡體轉繁體不應有的錯誤。後來才知道,牛津負責人通過北京某朋友與五度聯繫,五度無償提供電子文檔給牛津使用。但從現在牛津版出現的錯漏來看,不僅僅是簡、繁轉換所致,部分漏字或文字的修改,與五度校對的版本(廣西師大)不同,何以致之,不明所以,只有負責人才了解真相。

該書的初版一刷,錯漏之多完全不可接受。現在已經是6刷了,到底改正了沒有?由於我沒有購買其餘5刷,僅在書店打書釘與本人記下的錯漏對照,4刷仍有多處明顯錯漏未改,再與6刷比較,這些錯漏仍沒改正過來。由此可知,所謂「這個版本足以告慰逝去的著者和他的友人」,是言過其實,甚至可説是敷衍、馬虎的一個版本。

五度對三年前糊里糊塗提供文本,導致牛津版劣書充斥市場,並且寫吹捧文章,一直非常痛悔。在牛津初版印行之前,五度已向林道群提供手稿影印件。2019年9月五度由北京返回桂林定居,立即開始對牛津版的修訂工作。2020年春即通過中間人,並直接拍攝內頁告知林道群此書的質量災難,希望林道群可以接受他的修訂,林道群置之不理。此後牛津更出版手稿高清掃描本,具備目前最好的修訂的資料條件。作為受到兩岸讀者膜拜的國際知名出版單位,難道不應該對自己出版的書的質量負責麼?如此作為真是不知說什麼好。無奈之下,五度只好在今年5月23日給林道群發郵件,要求於下次印刷時,把他的〈校勘記〉及書前〈牛津版説明〉「得五度兄逾五年的校勘,以著者手稿爲藍本,綜合校勘諸版本,訂正了自半個世紀前出版以來因循的八百餘處排校錯誤。」等刪除,以免誤導讀者。但現在見到的6刷,仍原封不動未刪未改,由此可見負責人的處事方式和態度。況且牛津在版權頁也明確説明各文版權屬作者,現在要求刪除,實乃合情合理。而今前負責人已離職,只是在6月29日發例行郵件給五度,要他直接與新負責人聯繫,自己置身事外。這種處事方式,大概與止庵不相伯仲。

由於五度不滿意廣西師範版的《知堂回想錄》未有採納很多他幾番辛勞校訂的資料,其後亦並非完成一件工作就放下,他一直在不停修訂、補充,最終不負苦心人,由他匯校的簡體橫排版本今年3月於北京出版集團的文津出版社出版了。五度說很滿意這個版本,可是由於疫情影響,目前發行仍未普及。

網絡上出版社推介該匯校本關於五度的簡介爲:「五度,本名韓路民,1970年生人。曾充銀行職員十三年。後其因出於對文化的熱愛,三十四歲時受出版前輩之邀,自東北赴桂林,為廣西師大出版社校訂《周作人散文全集》。因卷一共校五遍,遂取《心經》『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句中二字,自名五度。其對於知堂文字之求真求確,十八載來未曾間斷,勇猛精進,月新歲深,堪稱實至名歸的知堂校訂第一人。」

五度並未因簡體匯校本出版而滿足及放下《知堂回想錄》,目前他又再投入匯校繁體版。由於他說與三育版逐字對照手稿,進度緩慢,我提出疑問既然已有手稿參考,爲何要對照錯漏繁多的三育版?五度說:「三育版是一切排印本的祖本,所謂錯誤幾千,裏面有相當比例是當年曹聚仁的編輯加工。歷來對三育本的話題,不外它的錯誤之多。將其細節揭示出來,是有必要的。」不久,五度再發來信息說:「(以三育本逐字對照手稿校勘並逐一標註文字之異)那種思路太迂腐,沒有必要。所以現在改了辦法,只保留三育本明顯的編輯加工痕跡,排版過程中的錯謬太多,都不記錄。……三育的錯太多了,第一卷就編了三百號,全書大約一千處吧……。(有意改的)這數量不多。比如把兩個『信用』,改爲聽信及信賴,把『大驚大恨』改爲『大驚小怪』等。也有改正手稿錯誤的,如『嵇山』改『稽山』等。能夠看出曹聚仁當年花費的心血,可以説漫溢於紙上,絕對不是隨便處理。」

五度繼續花費心力校訂繁體版,並非已有出版社要出版。對於牛津繁體版的結果,他認爲自己有部分責任,一直愧疚萬分。因此他希望不久有出版社願意出版他匯校的繁體版,作爲對讀者的補償。

從五度做事的執著、嚴謹態度,對比止庵及牛津負責人的敷衍、馬虎,高下立見。我非常樂見很快有更完美的繁體版出現,相信五度的匯校本才是目前「足以告慰逝去的著者和他的友人」的版本。沒有最好,只有更好。

Chan Tsun Kuen臉書2022年8月6日)

2022年8月5日 星期五

續寫倪匡筆下人物不堪壓力患驚恐症 沈西城:當時唔知自己斤両

▲ 沈西城憶述與倪匡情誼,始於1970年,兩人一直稱兄道弟。

沈西城說:「我不信報應,只信因果。」都是佛家因果論,別分得那麼細。前者講求上天公平,後者著重個人對善惡之選擇。

正如,某天好友倪匡邀他出席八十年代盛極一時的ball場活動,席間名媛淑女均對倪氏手錶非常好奇,吱吱地說:「你隻錶好靚!」旁邊的也嚷著:「至少5萬元!」,十萬廿萬之聲此起彼落。

沈西城看在眼裏,秒懂了倪兄叫他來的意思,他說:「那枚手錶不過是400元的CASIO!他無非想我知道,是名人的話,戴甚麼都不重要,若不,別靠名牌build up自己。何況上流社會是很勢利,若非錢多過他們,或比他們突出,無謂妄想做朋友。」

從此,二人寧願選擇落入紅塵尋開心,總好過面對名利場的假惺惺,相比長戚戚的勢利,起碼坦蕩蕩的悠然自得,會舒服得多。

▲ 沈西城,1948年於上海出生,是江蘇錢氏家族(名人如錢學森、錢鍾書)的後人,跟隨族譜行輩字派取名錢國輝。4歲來港,自幼多病,再婚的母親怕他長不大,過繼給關帝及後叫葉關琦,一直沿用到20歲。為記念沈姓書友父親,至於選擇西城,是因為夠老氣橫秋,「叫Johnny、Tommy,太後生無人會登你稿。當然,做沈西城梗係好過做錢國輝,起碼是自己改,有人識。」(黃建輝攝)

沈西城大半生,不是穿梭於才子間,就是周旋於佳人中。倪匡稱他「小葉」,查良鏞說他「有天份」,黃霑更以「外表風流,內裏斯文」形容他,其寫作生涯盡見星光熠熠之能事。小學同桌同學是作家也斯(梁秉鈞),到中學時,他倆跟覃權和小克(張景熊)創辦文藝月刊《四季》,回帶已是1972年的事了。他嘆謂:「三個都走了,獨剩我這個伯爺公同你傾,回首前塵,伯爺公怎能不感概?」

上月,其亦師亦好友的科幻小說作家倪匡也撒手人寰,他以講者身份出席「追念倪匡傳奇—六七十年代香港文壇盛況」,難免時光重流,回首水花四濺的點滴。

厭惡搞鬥爭的智者

二人情誼始於1970年北角新都城酒樓開幕,多年來稱兄道弟,沈弟透過利文出版社的著作,寫過很多面向的倪兄:84年的《金庸與倪匡》、96年的《倪匡傳》、98年的《妙人倪匡》(《倪》再版)和08年的《香港三大才子:金庸、倪匡、蔡瀾》等,然而,斷腸字那只得點點?

近日,他再執起筆桿寫起新書《星際頑童一一倪匡傳奇》,其中一章提起一段鮮為人知的往事──在作家協會成立之初,80年代怪論作家哈公(許子賓)眼見文人收入微薄,望組織起來可向老闆施壓調整稿費。

對此,倪匡自是反對,他說:「冇得爭取,這是自由市場的供與求,寫得好受歡迎,自然加稿費。無人睇,沒理由加你!」

▲ 沈西城坦言移民到三藩市的倪匡,因沒有了「生活」, 很難再寫到天馬行空的情節。(被訪者提供)

後來哈公因病離世,大夥兒推舉倪匡當會長,即使協會內早已分成兩派,也一直相安無事。

怎料有天有人報上廉政公署(ICAC),聲稱揭發其秘書長譚仲夏貪污,沈西城憶述:「倪匡對小動作非常反感,他說為何不開會時拿出來討論,無必要報上廉記,是非常歹毒的行為。明白倪匡為人的都知他曾身受其害,見到你搞鬥爭,更加非常討厭。」

倪匡捱著患膽結石之痛,也撐著身子為譚仲夏站台,他的第一句說:「我們不要搞鬥爭……」

是以,沈西城也希望大眾會明瞭《倪匡傳:哈哈哈哈》的那四個哈字的真諦。

倪匡喝酒釋放壓力

身處在那段紙醉金迷風花雪月的八、九十年代,倪兄沈弟也少不免愛上酒色淘氣之事。「我常跟他去玩,就算強如魯迅,郁達夫都有吧!是男人正常不過的事,他也非聖人,何況他從沒待薄過女性,從不花女人錢和打女人。」

俯拾趣事,倒有不少,倪兄是性情中人,酒量也經常不勝負荷。「每次飲酒前他都會事先表明,喝酒後甚麼都不記得(現代術語稱為斷片),做了甚麼不敬的話,先說對不起呀。譬如當時的女朋友同坐,同枱的男士竟拿起她的手掌打量,他以為那人向女友索油,控制不了打人……」

沈西城笑說為此研究過對方好一段日子,終發現因天天寫稿,形成一種無形的巨大壓力,只好藉喝酒來釋放,無論喝得醉醺醺,隔天早上十點,倪兄如常乖乖地爬起床來去爬格子了。

「但他很懂包裝去轉換大家既定觀念,令大家覺得過癮。這正是他魅力之所在,這也是香港只能有一個倪匡的原因。」

▲ 他說跟吳思遠關係,就像Patreon的關係,每逢自己有講座,吳氏均會出席力撐,風雨不改。「七年前,他在懸崖救我回來,對我有救命之恩。」(圖片:受訪者提供)

續寫「新原振俠」患驚恐症

比起因果論,沈西城更信「運」,訪問中,他語帶自嘲的說:「40年前我寫的《金庸與倪匡》,大家的資料都由我這本書而來,總是無人提及過我。始創者無人知,抄襲者就很多人認識,世界就是這樣不公平,那幾年真的行衰運吧!」

這番話,何嘗不是讓他釋懷昔日《魔狼》所掀起的抄襲風波?因倪兄移居三藩市,沈弟於95年間名正言順接手寫「新原振俠系列」,第一章正是《魔狼》,他承受不起外間的指指點點而患上了抑鬱症,太太陪他尋訪香港各大名醫,直至走進萬邦行的張佑敬醫生診所,斷症是驚恐症Panic Disorder。「當時精神健康很差,很容易發恔憎鬧人,他要我每天要我吃一粒藥。」更於2002年封筆,從此不理世事,定期服藥控制情緒,漸漸豁然面對事件,現在回望他說:「我不知自己斤兩,其實以我性格不適宜寫科幻,本身也不認同外星人,為了搵食……」  

而倪兄也因接受不了移居後的枯燥生活,2006年後決定再回港定居,然而此時傳媒生態也起了翻天覆地的巨變。「香港報紙跟以往不同了,不再有小說版面,即使有報紙給他《倪租界》寫雜文,始終不是他擅長寫的小說。倪兄也明言,寫雜文,寫不過陶傑。」

某天,台灣作家楊照提起日本推理作家松本清張的《霧之旗》,念念不忘沈西城所寫的序文《松本清張印象記》,這事喚起他復筆的創作生命。「心諗點解仲有人提起我沈西城呢?心癢癢打電話給董橋,說自己想寫個回應。想不到8年後,就這樣開始寫起專欄。」

他見證其文章點撃率由幾百慢慢穩步上揚到幾千,2014年報章的總編輯退休,他以為自己會被退下,豈料對方說:「你咁八卦,紅黃藍白黑都懂,何不以自己角度寫舊史?」

沈西城有點領會說:「所以,人真的要講運,有心做未必成功,可能名利心太重;話之你,有時反而仲得。像倪匡初初寫《鑽石花》不是科幻小說,只是《妖火》無意中加這種元素,卻沒想過從此一紙風行。」

他說倪兄另一令他欽佩的從不自稱作家,他只會握手作見面禮,並笑瞇瞇自我介紹:「倪匡,寫小說的。」,這麼多年後,沈西城又如何稱呼自己?「作者,因為我都未成家,只是喜歡寫稿,文字比較通順的作者。」

最後,沈西城不忘告訴筆者,他是十二月初八出生,當天正是釋迦牟尼成道之日。

記者 :黃鑑江

《香港經濟日報》2022年8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