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0月7日 星期五

鱷魚潭裏的風光

鱷魚潭裏的風光
劉紹銘

五十年代我在台灣讀書時,每拿到稿費後便上台北的「美而廉」餐廳吃冰淇淋和喝咖啡。這家高檔餐廳的餐飲很「美」,但價錢一點也不「廉」,窮學生吃得起的只有ice cream而已。拾梯上餐廳二樓,近面而來的是牆上掛着的一幅框在玻璃鏡架內的圖片,上書:「懷念大上海」。

五十年代在香港棲遲的「南來作家」,不少日常也在「懷念大上海」的心境中過日子。過來人在報上連載的專欄《托盤私記》,寫的是一家上海館子跑堂每日「托盤」時所看的眾生相。這專欄我曾斷斷續續的看過,印象最深的一句話是:「從前在上海。」這句話周而復始的在方塊出現,因想到對作者過來人說來,眼前香港景象,「眼見不實、耳聽不真。」為此《托盤私記》雖以香港為背景,卻難視為對香港風土人情有「寫真」意圖的作品。

當年我有一搭沒一搭的跟着過來人懷念從未涉足過的大上海,也不時在《經紀日記》去認識香港。《經紀日記》自1947年4月20日起登場,1955年1月27日告一段落。所謂「告一段落」,只不過是名稱換了,經紀拉仍活着,專欄改名《拉哥日記》就是。經紀拉原名高雄(1918- 1981),又名三蘇、石狗公、史得、小生姓高等,是香港通俗文學的泰山北斗。我在1956年離港赴台讀書前後,給他編的《新生晚報》副刊寫過稿。後來到美國升學,又斷斷續續的跟他通過幾次信。

我平常寫稿,鮮及個人私事。這次例外,因為我想在「正文」之前說幾句話紀念我這位長輩朋友。我「文藝青年」時代投稿《新生晚報》,因並不認識編者,見文章居然刊出時說是「喜出望外」一點也不過份。後來接到稿費,千字得七塊錢。在五六十年代的香港,這數目可以吃到二三十碗雲吞麪!同時期經常在《新生晚報》出現的有十三妹和今聖嘆(程靖宇)。十三妹跟三蘇非親非故,以「難纏」出名,結果文章還是一篇接一篇的發表了。今聖嘆是我老師夏濟安的同學,因有私交。他是湖南人,據說也是先「投石問路」,後來才成為《新生晚報》作者的。

舊時香港「土著」面對來自神州大陸的各路同胞,江西老表也好、湖南辣子也好,懶得跟你計較,把所有唔識講廣府話的「外江佬」都目為「上海佬」。十三妹是上海婆、今聖嘆是上海佬,還有一位經常見報的「路易士」(李雨生)也是上海佬。高雄主理晚報副刊多年,不為地域觀念所囿,只要「好嘢」,來文照登。給流落香江的「寫稿佬」一個賣文的機會,也多多少少的幫助了他們的生計。

我所認識的高雄,性格豪邁,重言諾,樂於扶掖後進。高雄六十三歲辭世,作品千多二千萬字,留下歲月痕跡,以《經紀日記》落墨最濃。早在五十年代香港大公書局出版的兩冊單行本今已絕版。幸得盧瑋鑾教授做了鉤沉工作,在其主編的「舊夢須記」系列收了經紀拉。《經紀眼界──經紀拉系列選》的編者是熊志琴,天地圖書出版。

今聖嘆說他在1948年底到了香港,繼續他的教書生涯,只有半個月,這位「上海佬」已能聽懂教堂牧師講道和校長每星期的校務報告。苦的是他聽不懂自己學生的談話。後來他校裏一位同事聽說他有讀《經紀日記》的習慣,特別提醒他說,「你要學第一流的好廣東話,你不可間斷,天天要讀它。」浸淫過一段日子後,湖南「上海佬」的「廣白」琅琅上口,甚麼「撲水」、「論盡」、「一身蟻」、「一戙都無」和「為之吹脹」等口語盡收自己日常的詞彙。

今聖嘆想是認識到《經紀日記》喻世明言價值的第一人。他說此書「在社會學和經濟學的影響,恐尤超過於文學,今日我們想讀一本在二次大戰期中,描寫重慶或昆明後方的經濟生活和社會形態的作品,幾乎一本也找不到。《經紀日記》將近五六十年來之香港人的物質生活與精神生活,全部烘托出來,每天積累,遂成巨帙。」

以下抄錄《日記》開場那天的前半段,讀者或可從中看出內容和文字的風格:

第×日

早上七時,被她叫醒,八時,到大同飲早茶,周二娘獨自回家去了。她說自己要買鑽石,恐怕是「水盤」,大概和人家「踏路」是真。王仔走來,「猛擦」一輪,揚長而去,真是越窮越見鬼也。

九時半,打電話到貿易場問金價,仍是牛皮市,自從上月被綁,虧去六百元後,真是見過鬼怕黑矣。莫伯到來,邀之同桌,據稱:昨日經手之透水碧玉,已由一西人買去,賺價二百餘元,此人好充大枱,未必能獲如是好價,逆料賺四五十元是真。余索莫伯請飲早茶,彼一言既出,駟馬難追,這回總算中計了。莫伯望望桌上的小碟,皺皺眉頭,我心裏好笑。

文內的「她」,是經紀拉口中的「老妻」。「大同」是舊日香港的高檔酒家,早已結業。經紀拉這個 broker,日常來往的都是勢利人家,自己雖然無固定收入,為了不讓人看癟,出入都是大同和陸羽這樣的名店。周二娘是經紀拉的「老相好」,但肌膚之親並沒有使兩人心心相印,兩人關係各有保留。二娘的話他半信半疑。「老妻」經常夜歸,給他解說的種種藉口,他一樣半信半疑。

經紀之間往來,總要從對方身上取盡「着數」(便宜),此為求生第一要義。「猛擦」是拼命塞肚子。想是經紀拉飲茶時看王仔走過,禮貌招呼他坐下,誰料他竟然毫不客氣「猛擦」,討盡「着數」。

莫伯誇口賺了豐厚佣金,經紀拉素知此人愛「打腫面充胖子」,乘機要他請客,給他面子。舊時酒樓結賬,侍者先數枱面叠放了多少點心碟子。難怪莫伯望着桌上如山的小碟就皺眉頭。王仔搵了經紀拉着數。經紀拉搵了莫伯着數。

《日記》內容跟着時事走,日新月異,不像小說那樣可以隨意佈局,人物角色的發展可以預先安排。《日記》人物眾多,但除了「老妻」、周二娘、飛天南、白如煙這些個核心角色外,其餘的都是游離分子。他們都是因應種種「商機」衍生出來的。月之某日,經紀拉到第一樓飲茶,獨酌無聊,正想結賬下樓當兒,忽然有人上前打招呼,原來是舊同學高佬奇。

相談之下,知道高佬奇已是校長。「渠要請飲茶,下樓之際,渠謂要去買些標本儀器,我忽然想起我住處隔籬之吳究舒存有動物標本一批,此乃生意經也,馬上兜搭,大車一頓話有便宜貨」。

老同學多年不見,意外相逢,經紀沒想到要敘舊,因為他從老同學身上看到機不可失的商機。如果我們看通貫穿《經紀日記》的意識形態是「經濟決定論」,就不難理解經紀拉把老同學看作一盤生意是非常順理成章的事。經紀拉時代的香港,歷經政權的更替(國府敗走台灣)、韓戰禁運,但政治上的改朝換代並沒有改變經紀拉的日常生活。國民黨貪官污吏挾黃金鑽石美鈔「流亡」香港,經紀拉有辦法幫他們「洗錢」。韓戰禁運,走私生意更可獲巨利。果然,對經紀拉而言,政局的一治一亂,無礙他在夾縫中「搵着數」的機會。

鄭樹森讀《經紀日記》(見《經紀眼界》附錄),也認定此書「沒有明顯政治取態,左右對它都不重視,認為與民族前途、文化使命、中國未來都無關。」鄭教授給《日記》的文學類型定位為"novel of manners",「社會風貌小說」,亦因此可以說繼承了《金瓶梅》敘事的傳統。西門慶買丫環花多少錢、買衣料多少錢、買書童多少錢,這些數目,都巨細無遺的落了賬簿。西門慶做大買賣,相對起來,經紀拉日夜鑽營的雖然是蠅頭小利,但一樣有生意人本色,錢財進出的數目從不含糊。上面引的開場日記的下文說周二娘在經紀拉午睡時來了電話,向他借五十元。相約到陸羽飲茶,見面時還出現了一位陳姑娘和一名「細路」(小孩)。陳姑娘介紹細路是自己的弟弟,但細路在無意之間叫陳姑娘作「阿媽」。四人在陸羽吃點心,「擦了二十五元半。」

廣義的說,經紀拉是John Stuart Mill( 1806- 73)眼中的homo economicus一個例子。這個「經濟人」善於空氣製麪包,不但精於把握時機,更會營造商機,往往能以最低本和最短的時間內取得最大的利益。名批評家Ian Watt曾用「經濟人」的觀念分析魯賓遜(Robinson Crusoe)的性格和心態。此君在荒島漂流二十四年,在幾乎一無所有的環境中,先打做了牢固如城堡的居所。安定後還在荒島的另一邊找到合適的地點再築一座他稱為summer home的「避暑勝地」。他從破船找到小麥、大麥和菰米等各式種子,及時種植,日後收成製成麪包。荒島沒有獅虎豹之類的野獸。但野山羊不時出現。他捉來馴養繁殖,不但解決肉食問題,亦可稍解荒居寂寞。魯賓遜能在逆境生存,因為他無論處於甚麼環境,都可看到「滿眼商機」。英文說的resourcefulness,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在經紀拉的世界中,貧窮是無可饒恕的罪過。經紀拉明白自己的「生財之道」有時於德有損,亦懂得反省。以下一段日記極有特色:

翻閱日記一過,感慨甚多。最感慨者係自入經紀行以來,毫無建樹。雖然銀行有萬元存款,日中出入大酒店,但九成九在女人身上發財,清夜自思,於心有愧,雖謂求財不必計較來源,但那一日被飛天南話我以身發財,至今如芒在背。乘此寫日記百篇之日,立下宏願,今後少與女人交游,自力更生,別圖發展,作一個大丈夫,頂天立地,然後可以成偉人也。第一步,決定先在老妻面前一振夫綱,樹立大丈夫楷模,蓋先安內而後攘外也。

拿這段自白跟《經紀日記》往後的發展對照着看,拉哥不靠女人發財這個宏願,只是一個自我感覺良好的非份「癡」想。也許意在反諷,因為除非他立志改行,否則他一日為經紀,一日離不開女人。他這種行業,「美人計」是招攬生意的不二法門。拉哥當然是男身,但假如客人中有半老的徐娘對這個broker的長相有興趣的話,為了拉生意,拉哥一樣得投懷送抱。事實上他跟「美人」白如煙除了男女有別外,處境大致相同:同是在鱷魚潭中打滾討口飯吃的可憐蟲。

1969年我訪問了高雄(今收入《經紀眼界》作附錄),他對經紀拉和他另一本小說《石狗公日記》中的石狗公分別作了評價。他認為經紀拉是比較值得同情的人物,因此我們不應否定他。「但石狗公這個小人物卻是個必須否定的人。他屬於向上爬一類,利用香港這個環境,來製造自己的個人。經紀拉卻不是,他並沒有利用香港的環境,而是侷促於這個環境之中,不得不如此走,只有那麼一條路可以走。」(這個訪問,是陸離女士做的紀錄。)

《經紀日記》今天讀來仍然過癮。張敏儀在〈憶三蘇叔叔〉的話結尾抄下了《張愛玲私語錄》的一段:「11月26日的信收到。先在上一封信上看到你們倆卧病前夕還預先替我安排一切,賣電影版權,實在感激到極點,竟也沒工夫來信說一聲。天天忙着找地方住,使我聯想到從前三蘇筆下的天天『撲水』的情形」。張愛玲這封給鄺文美和宋淇的信,是1986年12月29日寫的。

已故中文大學教授黃繼持看來也是《經紀日記》的知音,他的評語中肯極了:「以高雄為代表的一路,免掉『新文藝』的腔調,可視為承接晚清以至民國的社會通俗小說。寫世相不避庸俗,說人情不隱劣德,誇張裏有揭露,諧謔中有諷諭,雖說是『商品化』運作的產品,卻比日後傳媒雄霸天下局面留下較多的想像與思維空間。」

蘋果日報二0一一年八月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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