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2月23日 星期日
悼曹驥雲
父親曹驥雲與我1962年底在青山容龍別墅。我記得身上穿的那件毛衣,不記得哪一天。
他原籍桂林,南京出生,他出生後母親亡故,有一姊一兄,相繼於逃難時病歿。一九五〇年,他手持一隻皮箱由南京上海輾轉渡過羅湖橋來香港,投奔他的姨媽王李象珮女士。而他的姨丈是當年香港紗廠寧波老闆王啟宇,亦即王統元、王福元兄弟之父。
他在香港看的第一部英語電影,叫做「郎心如鐵」(A Place in the Sun)。他很喜歡這部電影。後來我長大了一看,見到片中的男主角孟甘穆利奇里夫,飾演一個鄉下青年,到大城市投靠一個富豪親戚。然後發生許多事情。那一刻,我才發現我多認識了父親。
華人社會的父子關係很複雜,而這個世界本來就不大。他有一點值得一記的故事,而他進入了香港的報界。
他是一個平凡人,但經歷的時代苦難,見識過巨大變遷。我從小跟隨他,所見所聞,由側面見識了一個宏大的舊新交替中國,也體驗了香港的成長。
今天凌晨兩點半,我在他的病榻前,說:「我和你此生緣淡,唯言罕情怯,若有來生,如你不棄,我願意再做你的兒子。」
他聽到了,眼角垂下淚珠。
感謝許多朋友的慰勉。在這個艱困的時刻,我想起童年的香港,成千上萬匯聚在維多利亞港的皮箱和腳印。父親離逝於此時,上天若有啟迪,若他魂行未遠,願他庇佑苦難中的香港,因為我不但是他兒子,也是香港人的兒子。
(《陶傑 Channel》2020年2月21日)
陶傑父親曹驥雲凌晨離世 享年92歲
本港專欄作家陶傑的父親曹驥雲,今日凌晨2時半因腎衰竭在養和醫院離世,享年92歲。
原名曹捷的陶傑接受傳媒訪問時透露,本身為《大公報》前副總編輯的父親,身體一向健康且思路清晰,早前還與朋友打啤牌,但本周初因食慾不振入院,後被發現腎衰竭。而家人這兩日都見過面,離世時一切安詳。
他在訪問中還指,67歲時於《大公報》退休的父親,遺願是後事一切從簡,所以不設儀式,也不會在殯儀館辦喪禮,私人聚會後,遺體便會火化。
陶傑下午在社交網站發文悼念父親。他提到父親出生後母親亡故,有一姊一兄,相繼於逃難時病歿。1950年,父親手持一隻皮箱由南京上海輾轉渡過羅湖橋來香港投奔姨媽。陶傑說,父親很喜歡電影「郎心如鐵」(A Place in the Sun),片中的男主角孟甘穆利奇里夫,飾演一個鄉下青年,亦是到大城市投靠一個富豪親戚。「他是一個平凡人,但經歷的時代苦難,見識過巨大變遷。」
而今日凌晨兩點半,陶傑在病榻前對他說:「我和你此生緣淡,唯言罕情怯,若有來生,如你不棄,我願意再做你的兒子。」曹驥雲聽到亦落淚。陶傑想起童年的香港,成千上萬匯聚在維多利亞港的皮箱和腳印,父親離逝於此時,上天若有啟迪,若他魂行未遠,願他庇佑苦難中的香港,「因為我不但是他兒子,也是香港人的兒子。」
陶傑祖籍上海,1958年出生,資料顯示,其父母均是1949年從大陸到港。曹驥雲當年在港投奔的,是從上海來港的姨媽,而其姨丈正是上海第一代從美國引進機器做紗廠的紡織實業首富王啟宇。
據悉,曹驥雲移居香港後隨即加入《大公報》任校對員,效力46年,以副老總一職退休;其妻子常婷婷亦是《大公報》經濟版編輯。
曹驥雲與查良鏞(金庸)結緣於《大公報》,兩家交往深厚。曹驥雲入職《大公報》任校對時,當年才26歲的查良鏞便是該報的國際新聞編輯。
查良鏞於2018年逝世後,曹驥雲於一個緬懷會上,上台憶述兩人的相處點滴。他當時提到,查良鏞在他入職《大公報》時曾對他說「新聞界最重要的是不失信人心」,一席話令他印象尤深。
(《頭條日報》2020年2月21日)
陶傑:黃昏的約會
把「老人癡呆」改稱為「腦退化症」的那個人,為世上造了很大的福。
家裏的父親開始腦退化?像一闋淡淡的哀歌。每天你發現失去了他一點點。一天比一天,他離你遠,一天比一天荒涼。
本來父親很健談,他漸沉吟不語。本來很開懷,時時說笑話,他此刻時時在沉思。本來他能豪飲啤酒,現在他只能喝一杯稀淡的蜜糖,持杯的手開始顫抖。
他沒有病,只是對人生有點困惑。何不換一個角度看這一切?生命本來是一個謎,當你初來這個世界,你不明白。你眼前的父親教會了你:何謂生老病死,什麼叫恩義情仇。你成長,他把着你的小手扶你上路,你曾經倉皇跌倒,他一把扶起你,勸慰你的嚎哭──不要怕,前面的路還很艱嶇,但爸爸和你一起同行,他說。
父親沒有爽約,他帶過你攀岩石,看浪花,與你一起騎自行車。在日落的時候,幼小的你,看見他怔怔凝視着天邊的雲彩,沒有說話。像想起他的前半生,想起他的童年和你早逝的祖父,也就是他自己的父親。你問他為什麼不說話,他撫摸你的腦瓜子,嘆一口氣,搖搖頭,說:沒什麼,上路吧,讓我們回家。
他老來坐在客廳,多麼像許多年前看着滿天的晚霞。只是他需要你坐在身邊,握着他的手,用你的臉頰抵着他的肩頭:還記得小時候你帶我攀過那山頭嗎?親愛的爸爸,從前的路,你帶我攀涉過,往日的教誨,你在我耳邊叮嚀,我一度以為我懂得生死是什麼,曾經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從何處來,往何處去,但現在我跟你一樣不太明白。
他茫然,緩緩抬頭看着你。他灰褐而略有白內障的瞳孔燃燒着一閃日漸冷熄下去的蒼燄。不,他沒有病,只是在今生裏他有點過早地過渡到來世,正如許久前,你三個月大,在父親的襁褓裏,他用情深地盯凝着你,看你從前世的濛鴻中醒來,對你母親說,看,這是我們的孩子。
腦退化症不是病。只是生命在幼年,是一幅蠟筆畫,盛年是一幅絢爛的油畫。老年只是改習水墨,而在煙水迷茫之處,一片淡綻的曖昧渲化,最終沒入了濛鴻。腦退化的父親,只是化了諸般色相,只是留白的地方最是動人。緊握着他的手,你在耳邊告訴他:爸爸,謝謝你,人生的妙諦,雖你都忘懷,我卻永記你的大愛,像那天我們擁有的黃昏,西天最迷人的一片雲彩。
(《港文集》2012年4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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